一
誰也說不清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氣味。作為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聯(lián)系,它無影無蹤,卻又無處不在;它能決定運勢、左右食欲,卻又平淡無奇,被人忽略不計。每個人都有選擇氣味的權(quán)利,豆花小嫚喜歡的氣味與眾不同,她對紫花苜蓿青儲后散發(fā)出的干草味十分入迷,這氣味溫暖、香甜、清新,讓人入靜止躁。由此,她對那些以紫花苜蓿為飼料的家畜也很喜愛,比如牛、馬、羊,當(dāng)然,她最偏愛的還是驢,這不僅因為驢散發(fā)出的干草味比較純,還因為她對驢有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小嫚上學(xué)時,每天要路過一個叫五魁驢肉館的飯店。清早,飯店門前的木樁上總會拴著不同的驢。小嫚和同學(xué)小黑經(jīng)過這里,小黑說,我討厭這根木樁,拴在木樁上的驢就像綁在絞刑架上的人,真可憐!小嫚走過去摸摸驢的脊背,看看驢的眼睛,與牛眼的執(zhí)拗、馬眼的驚懼和羊眼的呆滯相比,驢眼要生動許多,透過這雙眼睛,似乎能看到清澈流淌的蒲河以及河畔繁茂的紫花苜蓿。紫花苜蓿長滿蒲河兩岸,夏天,紫色的花海彩綢一樣隨風(fēng)起伏,似乎要將蒲河水染碧成朱;到了秋季,勤快的農(nóng)戶將它收割打捆,垛在河邊,像一座座迷彩碉堡。小嫚和小黑放學(xué)后常到這些草垛捉迷藏,玩耍夠了,帶著滿頭草屑回家,干草味兒浸透在她兒時的記憶里。
小嫚從來不做夢,盡管她處在一個多夢的年紀(jì)。她認(rèn)為女人做夢都是閑的,不信,白天推磨磨兩筲豆子,看晚上還做不做夢?但不屑于做夢的她,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個夢讓她第一次感到,原來夢是有重量的。
小嫚說的磨豆子,是她每天都要重復(fù)的工作,這是石磨豆花最大的賣點。小嫚的石磨豆花從祖輩開始,就忌用鐵器,石磨、木桶、陶缸,連舀水都用葫蘆水瓢。機器磨出的豆花吃起來有股鐵銹味兒,只有手工石磨磨出的豆花才是原汁原味兒。小嫚家的石磨豆花店是甜水鎮(zhèn)名副其實的老字號。清晨,趕著上班或出工的人到石磨豆花喝碗咸豆花,吃張熱油餅,如同有錢人下館子,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大腹便便的鎮(zhèn)長牛志也常常在清早光臨石磨豆花。牛志開輛黑色切諾基,威風(fēng)霸氣,往店門口一橫,進到店里人未落座,話先爆棚:小嫚,兩碗石磨豆花、一張油餅!麻溜點,趕著下鄉(xiāng)呢!鄰桌吃豆花的人便想,甜水已經(jīng)算鄉(xiāng)下了,再下鄉(xiāng),就是要到村里去。牛鎮(zhèn)長雖姓牛,卻是驢脾氣,順毛摩挲怎么都成,要是戧茬頂牛,便會尥蹶子。牛志對甜水百姓的事很上心,比如說石磨豆花的老井能留下來,就是牛志的功勞。為防控地下水位下降,縣水利局不允許居民私自打井,原有的水井也要封填,要求居民一律用自來水。石磨豆花不行,用了自來水這豆花就變味了。牛志來吃豆花時小嫚說了這事。牛志筷子一拍:石磨豆花老井比我牛志歲數(shù)都大,要封井先把我撤了再說!一句話,石磨豆花院子里的老井免去了被填的命運。
小嫚男人在外跑船,她和父親經(jīng)營石磨豆花店,店不大,人氣卻旺。父親說,豆花是窮人的盛宴,只要甜水鎮(zhèn)還有窮人,石磨豆花生意就不會差。父親過世后,小嫚和丈夫商量店還開不開。男人說,算了吧,你一個女人撐不起門面,店雖小,該打理的事一樣不少。小嫚說,石磨豆花若是關(guān)了,街坊鄰居喝不上豆花、吃不成油餅,咱不成了罪人?男人說,我是大副,船上離不開。小嫚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安心跑船吧,我留在甜水接班開店。男人很擔(dān)心,說,有上門找碴兒的無賴咋辦?小嫚說,我養(yǎng)條狼狗,看誰敢來欺負(fù)我?男人也覺得石磨豆花關(guān)了可惜,就說,那就買吧。小嫚果真就養(yǎng)了條威風(fēng)凜凜的黑貝,繼續(xù)留用父親在世時就雇的鄰居全嬸,還新收了個叫雷子的啞巴當(dāng)幫工,石磨豆花店在眾人的期待中又重新開張。教過小嫚的甜水中學(xué)高老師說,小嫚你做了件好事,石磨豆花要是關(guān)了,甜水人的記憶就沒滋味了。與大城市一樣,甜水的生活節(jié)奏也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鐘表,時針、分針、秒針爭先恐后往前跑,人們疲于這種刷屏般的節(jié)奏,開始懷念慢悠悠的過去。甜水人一懷舊就想吃石磨豆花,很多家爺爺吃、父親吃,到了自己這一代還是吃,吃石磨豆花已經(jīng)成了一種回味。
小嫚這個夢清晰真切,如同現(xiàn)實中情景再現(xiàn),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法改變夢的走向。她夢到了鎮(zhèn)東面那條蘆花搖曳的葦河。甜水鎮(zhèn)東臨葦河,西接蒲河,北靠椅子山,全嬸的老伴兒全叔說這是絕佳風(fēng)水寶地,要是在古代,說不準(zhǔn)就被陰陽先生選了去做皇陵圣地。甜水人都暗暗慶幸,要真的被選為皇家陵園,甜水人還能在這里居住嗎?葦河?xùn)|岸除了甜水中學(xué)外,還有個只有一間房的小城隍廟。廟建于何時已無從查考,小廟像甜水中學(xué)的私生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油菜地里。葦河西岸是店鋪林立的鎮(zhèn)中心,鎮(zhèn)上街道不多,卻干凈,家家戶戶門前屋后栽有核桃、李子和山楂。從葦河西岸到東岸去上學(xué),沒有橋,只能踩著河底幾塊青石過河,好在水不深,流也不急,站在青石上可以看到水中游來游去的小魚兒。有機智的學(xué)生用細(xì)繩拴住空罐頭瓶,里面放一點飯團,將瓶置于水中,待貪吃小魚兒進到瓶中,再猛地提起來,會捉住許多青脊銀腹的小魚兒。養(yǎng)著小魚兒的罐頭瓶就成排地放在教室窗臺上,成為一道風(fēng)景,老師也懶得管。河底的青石路東頭通甜水中學(xué),西頭是甜水有名的五魁驢肉館。小嫚的夢就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真切的環(huán)境里。
夢中,小黑向她求救,說馬五魁要害他。馬五魁是五魁驢肉館老板,一個能把賬算到骨頭里的生意人。他的驢肉館,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頭驢,大年三十也不收刀。驢肉館門前的場院成了驢的鬼門關(guān),有馱貨或拉車的驢經(jīng)過這里,不用吆喝便會加快步伐,逃離這血腥之地。馬五魁是臨夏人,黃胡子,單眼皮,將軍肚,喜歡穿無領(lǐng)白汗衫,二十幾歲開驢肉館,開到了四十幾歲,算是甜水先富起來的一撥人。夢里,小嫚見到渾身濕漉漉的小黑被綁在木樁上,正痛苦地掙扎,見到她小黑說:“小嫚你快救我。”小嫚說你已經(jīng)淹死了,怎么會在這兒?小黑說我惦記這些驢,天天在河邊為驢引路,怕它們掉到河里。小嫚說,你死后我為你哭過好多回,你平時在哪里呀?小黑說,河水又濕又冷,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就在蘆花里蜷著。小嫚哭著上前給小黑松綁,她聞到了一股紫花苜蓿干草味兒,這氣味像一截點燃的蚊香,把她從夢境中熏醒。醒后小嫚覺得蹊蹺,怎么平白無故會做這樣一個夢?小黑多年前放學(xué)時,遇到椅子山跑山洪,淺淺的葦河頓時激流狂奔,柳罐斗大小的石頭在河里翻滾,小黑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一頭被洪水沖走的小驢,為了救這頭小驢,小黑不幸溺水身亡,這件事讓她難過了很久。小黑是她最好的朋友,兩人在紫花苜蓿草垛間捉迷藏時頭上沾滿草屑的情景歷久彌新。
小嫚有事愿意和全嬸說。全嬸油餅烙得好,為小嫚出主意也能拿捏好火候。小嫚說了昨夜的夢,全嬸聽后搖搖頭,說這個夢她圓不了,得回去問老伴兒。全嬸老伴兒全叔外號“全大下巴”,是甜水鎮(zhèn)騾馬市場上的牲口牙紀(jì)。牙紀(jì)是一個幾近消亡的古老職業(yè),說白了就是騾馬交易中介,憑牙口判斷牲口年齡,在交易中捅袖袖、定價碼,有黑話一樣的指語,什么伸七捏八勾子九,討價還價全在袖子里搞定。全叔和牲口打了一輩子交道,對牲口說的話比人還多。騾馬市場上的客戶常常見全叔和一頭牛、一匹馬獨自對話,說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全叔吃素,身上卻帶煞氣,街上的惡狗都怕他,再厲害的狗見到他要么搖尾示好,要么就夾著尾巴溜掉。
全叔對小嫚夢的解析簡單至極:石磨豆花要來新人了。小嫚有些不解,小黑求救和店里來新人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自己從沒有想過要雇人的事。小嫚沒有多問,這個夢在心里如同一筲待磨的豆子,越脹越大,越來越沉。
二
五魁驢肉館欠了石磨豆花兩年的賬,每次催要,馬五魁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相。馬五魁老賬不還,新賬還在增加,小嫚面子矮,不愿意撕破臉皮,驢肉館來賒石磨豆花,還是照給不誤。五魁驢肉館那么大的生意,一點石磨豆花幾個錢?馬五魁不至于總是賴賬不還吧。小嫚不知道,馬五魁欠賬不還有他的目的,就想讓小嫚來求他。馬五魁天天吃驢三件,甜水有幾個跳廣場舞的女人喜歡跟他搓麻,但小嫚對馬五魁頗為不屑,認(rèn)為馬五魁有點像撈上岸的河豚,一個勁兒地膨脹。有錢又怎樣?小嫚對全嬸說,有了錢就咋呼的男人其實不值錢。全嬸的話更狠:馬五魁算什么?連驢都不如。
但是,小嫚免不了與馬五魁打交道,兩年欠賬,對于本小利薄的石磨豆花來說不是小數(shù)。小嫚來找馬五魁,叼著煙的馬五魁正和三個女人搓麻將,見小嫚來了,馬五魁一邊搓麻將一邊說,要不要打一圈兒小嫚,贏了給你輸了算哥的。小嫚說,我還要忙著磨豆子,麻煩你把賬結(jié)一下。馬五魁說,好說好說,不就幾個豆花錢嗎?明兒個就結(jié)。小嫚站在那里沒動,馬五魁說過多少次明兒個了,也不見他結(jié)賬。麻將桌上有個抽煙的女人叫季子紅,在石磨豆花旁開了個保健品專賣店,店面冷清,便總是忽悠一些老人搞促銷活動,有上當(dāng)?shù)睦先伺e報到鎮(zhèn)工商所,工商所所長侯仲杰發(fā)狠話要查。讓舉報人失望的是,侯仲杰親自到季子紅店里查了幾次,查處的事便沒了下文。季子紅見小嫚不走,勸小嫚:“回去吧小嫚,不說明兒個結(jié)嗎?”小嫚知道等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就扭頭離開了。房間里滿是刺鼻的煙味兒,小嫚差點被嗆出眼淚來,她不理解那三個女人怎么能坐得住。
第二天再去,馬五魁把小嫚領(lǐng)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說,現(xiàn)在青藏鐵路通了,我想去西藏旅游,帶上你怎樣?開銷由我出。小嫚冷冷地說,我沒工夫,天天兩筲豆子等我磨呢。馬五魁臉色有點綠,道,多少女人想跟我去我都沒答應(yīng),給你面子你還不識抬舉。小嫚不想和他糾纏,說,別人去我不管,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和你去旅游。馬五魁辦公室里掛著一張?zhí)瓶ǎ瓶ㄏ掠修D(zhuǎn)經(jīng)筒、香爐,他走到轉(zhuǎn)經(jīng)筒前輕輕撥動了一下,經(jīng)筒開始轉(zhuǎn)動。他說,我們做生意的應(yīng)該到西藏求個活佛保佑,聽說挺準(zhǔn)的。小嫚說,我等著結(jié)賬呢,馬老板。馬五魁說,壞了壞了,會計去縣城看病了,慢性闌尾炎,今早走的,你下次再來吧。小嫚嘆口氣,那我明天再來。
再次來五魁驢肉館,還沒進門,小嫚看到門前木樁上拴著一頭黑驢。很瘦的一頭驢,皮毛暗淡,沾滿塵土。她停下腳步,這么一頭驢馬五魁也忍心殺?她過去撫摸了一下黑驢的鬃毛,鬃毛很亂,缺少梳理。黑驢抬頭看著小嫚,目光哀憐,小嫚覺得這目光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黑驢除卻眼圈、嘴頭、前胸口、兩耳內(nèi)側(cè)是白色,其他部位皆為黑色。拴驢的木樁很粗,小黑當(dāng)年叫它索魂樁。木樁是槐木,嶙峋的樹皮早已磨掉,露出裂開的木紋,泛著黑乎乎的油膩。小嫚轉(zhuǎn)身到河邊薅了一把紫花苜蓿放在驢跟前,黑驢甩甩尾巴,并不低頭吃草,目光一直跟著小嫚。
馬五魁已經(jīng)在窗內(nèi)觀察了好一會兒,看到小嫚去河邊薅草,便推門出來。這是一頭抵賬的驢子,因為太瘦,他正愁著催肥。催肥需要幾麻袋豆粕,現(xiàn)在飼料看漲,買豆粕要花不少錢。他不明白小嫚怎么會對這頭黑驢感興趣,看了一會兒,下意識發(fā)出一聲壞笑。怎么?看上這頭驢了?馬五魁叼著煙從飯店走出來。
這么瘦的一頭驢,你也殺?小嫚看著腆肚劈叉的馬五魁問。馬五魁脖子上掛著一個蜜蠟觀音,精致莊嚴(yán)的觀音與無領(lǐng)老頭衫很不搭。
不殺驢,我賣什么?馬五魁將燃著的煙頭擲在地上,上前拍了拍黑驢的脖頸道,瘦不打緊,至少驢三件和驢板腸能賣好價。
小嫚心里一緊,再看黑驢,兩只大眼睛還在望著她,眼角似乎有些濕。小嫚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無法救這頭驢,不管什么驢,也不管胖瘦,只要往五魁驢肉館門前索魂樁上一拴,就等于判了死刑。她對馬五魁說,我是來結(jié)賬的。
馬五魁眼睛眨了眨,又點燃一支煙,深吸幾口,吐出個慢慢放大的煙圈,又一口氣將煙圈吹破,然后說:“這樣吧,看你可憐這頭黑驢,我就做點善事,你把黑驢牽回去,頂兩年豆花賬,咱倆兩不虧,怎樣?”
小嫚心里算了一下,黑驢頂兩年的豆花賬,虧馬五魁想得出,這是明睜眼露占便宜。馬五魁見她沒有回話,又跟了一句:“不頂就算了,侯所長預(yù)定了明晚的驢三件,明天一早這驢就下鍋了。”說完,斜眼觀察小嫚,他知道自己的話標(biāo)槍一樣擊中了小嫚的軟肋。或許,黑驢能聽懂馬五魁的話,馬五魁“下鍋”一句剛說完,黑驢竟然伸長脖子叫了三聲,叫聲凄切,讓人心里發(fā)顫。馬五魁被嚇了一跳,嘴上罵一聲,朝驢尻踹了一腳。小嫚聽到驢叫后忽然想起高老師說過,驢叫在古代是受人追捧的美聲,古代的竹林七賢、曹丕皇帝都學(xué)過驢叫。高老師是甜水中學(xué)歷史老師,教過小嫚,是石磨豆花常客,有時吃完豆花也不回學(xué)校,到隔壁找全叔對弈。高老師對驢叫的褒揚影響了小嫚,她聽到黑驢的叫聲不但不反感,反而覺得很是嘹亮。她說,頂賬就頂賬,這驢我要了。馬五魁愣了一下,似有一朵花在臉上綻開,說好好好,我這就寫字據(jù)。小嫚摸了摸黑驢的脊背,有一種皮包骨的手感,心中對這頭驢充滿憐憫。馬五魁拿來字據(jù),小嫚看了一眼,簽上名字,親自解開韁繩,牽著黑驢頭也不回地走了。馬五魁拿著一紙字據(jù),斜靠著那根索魂樁,看著小嫚牽驢慢慢走遠(yuǎn),又點上一支煙大口大口抽起來。
雷子見小嫚牽著一頭黑驢回來,跑過來接了韁繩,嘴笑得合不攏。雷子沒學(xué)過啞語,無法與人交流,在甜水幾乎沒有朋友,有了驢,雷子就有了伙伴。石磨豆花西面是蒲河,河邊有草甸,草甸上是大片野生紫花苜蓿,正適合放牧。以往,雷子沒活兒的時候就到河邊玩耍,持一根竹竿釣魚,現(xiàn)在有了驢,他就有了營生。全叔聽老伴兒說小嫚牽了頭驢回來,感到很意外,小嫚買驢不找他當(dāng)參謀,這事說不過去啊,他便來看看到底是頭什么驢。小嫚說,馬五魁頂賬給我,我就牽回來了。全叔明白了,掰開驢嘴看了看,目光泛出神采:“才三歲,好驢!”小嫚疑惑地問:“這么瘦,好在哪兒呀?”這是廣靈驢呀!全叔興奮地說,五白一黑,叫“黑畫眉”,通人性,能負(fù)重,還長壽,拉磨拉車那是一等一!黑畫眉?小嫚覺得這個名字好,這名字像人、像鳥,就是不像一頭驢,但全叔這么叫,就等于給這頭驢子命了名。她琢磨,那晚的夢是不是與這頭黑驢有關(guān)?
小嫚開始留心黑畫眉。雷子教它拉磨,拴好套后,黑畫眉竟然不戴蒙眼就默默地圍著磨道轉(zhuǎn)圈。黑畫眉拉磨用心,每一步都走得堅實有力,只要小嫚在看,黑畫眉就興奮,大大的眼睛如同黑瑪瑙一般流光溢彩。小嫚覺得沒有必要將黑畫眉的眼睛蒙上,讓一個人稀里糊涂干活且不好,讓一頭驢蒙眼拉磨就好嗎?
黑畫眉頗有君子之風(fēng),它的禮讓完全顛覆了小嫚對驢的認(rèn)識。黑畫眉的石槽也是黑貝的飯碗,雷子喂食時沒有偏向,同步進行,將不同的飼料各置一邊,中間用一塊隔板分開。黑貝吃東西時,黑畫眉不會去石槽吃草料,它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黑貝狼吞虎咽的時候,它還會甩甩尾巴,不時打個響鼻,像自己吃到了可口的飼料一樣高興。雷子不會說話,卻能看出黑畫眉的謙讓,就比比畫畫想給黑貝另準(zhǔn)備一個食盆。小嫚沒有同意,在同一個石槽子吃食,像人一個鍋吃飯一樣,黑貝和黑畫眉同屬石磨豆花,為什么要分槽飼養(yǎng)呢?
小嫚男人休漁期回來,黑畫眉在草地上撒歡跑了兩圈兒,把河畔的野鴨驚得撲棱棱飛走。男人說,這驢懂得里外,就應(yīng)該是咱家的牲口。小嫚說,不要用“牲口”這個字眼,它是黑畫眉。
驢一歲等于人七年,三歲的黑畫眉正處于青春期,渾身散發(fā)著活力。一次,雷子牽它去鎮(zhèn)東糧站馱黃豆,路過五魁驢肉館門前它忽然停下了,盯著那根曾經(jīng)拴過自己的索魂樁,兩只耳朵矛一樣前豎。索魂樁上拴著一頭灰禿禿的小母驢,低眉順眼,眼睛盯著地面,地上有一攤似血似油的污漬。黑畫眉走過去,在毛驢身上嗅了個遍,毛驢很順從,兩只耳朵向后并攏,這是表示親昵的動作。黑畫眉和毛驢頭頂頭靠在一起。馬五魁出來了,高聲說,這是小嫚那頭驢嗎?小嫚都喂啥喂得這么肥?說完,在驢背上拍了一巴掌。黑畫眉甩甩脖頸上的鬃,用力噴了個響鼻。黑畫眉不一樣的響鼻表達不同的情緒,喜悅,響鼻清脆響亮;憂郁,響鼻低沉拉長;不滿,則是一種噴射。黑畫眉這聲響鼻,很明顯在表達對馬五魁的不滿。
三
三個月,黑畫眉不催自肥。小嫚說這要歸功于雷子,雷子和黑畫眉兄弟般相處,一早一晚都散放黑畫眉去蒲河邊吃紫花苜蓿,有夜草可吃的黑畫眉怎能不肥?
黑畫眉來到石磨豆花后,不用戴籠頭,也不用韁繩,除了拉磨上套外,其他時間都是散放。雷子只要在它脖子上拍兩下,黑畫眉就會跟著走,雷子在前,黑貝在中間,黑畫眉殿后,在蒲河畔構(gòu)成一幅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圖畫。
讓小嫚對黑畫眉心生敬意的是黑畫眉在母驢的問題上絕不茍且。東街鄧皮匠家一頭母驢到了發(fā)情期,鄧皮匠相中了威風(fēng)凜凜的黑畫眉,來找小嫚求情,讓黑畫眉配種。小嫚?wèi)械锰幚磉@等事,便請全叔來辦。鄧皮匠家的母驢是一頭晉南驢,清秀細(xì)致,背腰平直,算得上是驢中佳麗。鄧皮匠在它的寬額上系了一個紅纓,看起來更加楚楚動人。整整三天,黑畫眉不為所動,無論母驢如何表示親昵,黑畫眉總是雕塑一樣,鄧皮匠只得牽著母驢無功而返。
讓小嫚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溫馴的黑畫眉竟然把楊光給踢了。楊光是誰啊?甜水街面有名的愣頭青,城管中隊長,他姐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牛志。一日,雷子去河邊放驢,在店里忙碌的小嫚忽然聽到黑貝狂叫起來,黑貝從不謊叫,叫得這般激烈,肯定是遇到了歹人。小嫚記得三伏天一個夜晚,因天熱,她只穿件內(nèi)衣開著窗子睡覺,半夜里黑貝忽然狂叫起來。她被驚醒后打著手電到院子查看,發(fā)現(xiàn)院墻根有一只皮涼鞋,黑貝的嘴角帶著血漬。她知道院子進來人了,被黑貝咬了一口跳墻而逃,慌亂中落下了這只皮涼鞋。黑貝的狂吠讓她想起了那天夜晚的事,雷子畢竟是個啞巴,沒法與人交流,她便快步來到河邊,只見楊光正捂著褲襠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叫喚。原來,楊光是來沒收黑畫眉的,他手持一根柳條抽打驢肚皮想趕驢走,結(jié)果被黑畫眉踢在褲襠處。雷子則抱緊黑貝,不讓黑貝再沖上去撕咬。楊光個頭不高,權(quán)力不小,甜水鎮(zhèn)大小店面都拿他當(dāng)盤硬菜。他到石磨豆花吃早飯從不付錢,吃完撂下一句:記我姐夫賬上。其實,牛志吃豆花不欠賬,每次都扔下十塊錢,找零都不要。牛志有這樣一個小舅子,跟著吃了不少掛落兒。楊光蹲在草地上說,鎮(zhèn)上有規(guī)定,散放牲口一律罰沒,這黑驢還敢踢我,今天不把你送到驢肉館宰了,我他媽不姓楊!說完,又哎喲哎喲叫個不停,看來黑畫眉這一蹄子蹬在了要害處。
你怎么能抽驢肚子呢?驢和馬的肚子是萬萬抽不得的,若是馬,一抽就驚,若是驢,則會尥蹶子踢人。小嫚解釋說,楊隊長你可要記住,打哪兒也不能打驢肚子。
小嫚不明白楊光怎么會忽然來這一手,如果不讓放牧,通知一聲不就完了,為什么要等到黑畫眉體壯膘肥再來執(zhí)法?她懷疑背后有人搗鬼。她說,黑畫眉還要回去拉磨,你把它沒收了,明早就沒豆花吃了,到那時甜水鎮(zhèn)都會知道是你沒收了黑畫眉。楊光一雙小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你說咋整?小嫚說,先讓黑畫眉回去拉磨,明天再去找你商量處罰的事。楊光常來吃石磨豆花,他也不希望明天沒有豆花吃,此外,黑畫眉沒有韁繩,他想牽也無法牽,黑畫眉又不會主動跟他走,便點點頭同意了。楊光想站起來,弓著腰又蹲下了,氣哼哼地道:“我還沒娶媳婦,要是被這黑驢踢廢了,你要負(fù)責(zé)任。”小嫚輕輕一笑:“楊隊長,你還是找驢算賬吧。”
午后,小嫚去鎮(zhèn)里找牛志。牛志中午有接待,下午正歪在沙發(fā)犯困,見小嫚進來,耷拉著眼皮問:“啥事?”小嫚說了楊光要沒收黑畫眉,請牛鎮(zhèn)長給講講情,鎮(zhèn)上禁止放牧的事也沒見到告示,怎么說沒收就沒收?牛志性子直,聽完小嫚的訴苦眼睛頓時瞪圓了,罵道:“這個二百五又讓人當(dāng)槍使了!”抄起電話打給楊光,劈頭蓋臉一頓罵。原來,這主意是季子紅出的,季子紅為了給侯所長弄驢三件,鼓動他沒收黑畫眉,然后賣給驢肉館,驢三件給侯所長,驢肉錢就留給城管隊當(dāng)經(jīng)費,馬五魁那邊她去說。牛鎮(zhèn)長在電話里罵,你再聽那個騷娘兒們的餿主意,我就把你給騸了!小嫚覺得牛志真是個好人,罵小舅子就像罵三孫子,不搞官官相護。有牛志撐腰,黑畫眉總算安全了。不過,她想不通季子紅這么做是為什么,她明明和馬五魁穿一條褲子,為什么又去傍侯所長呢?
說起季子紅,全嬸對這個時髦女人的評價與眾不同。她也不容易,全嬸說,街面上的事不是女人說了算,不能把臟水都潑到女人身上。全嬸的話讓小嫚憋在肚子里的氣消了不少,季子紅的確不容易,上次忽悠老年人高價買保健品的事雖然擺平,但侯所長水蛭一樣吸住了她。侯所長小氣、猥瑣,害著疝氣,沒有哪個女人會看上他,相貌出眾的季子紅更不會喜歡他。有一次季子紅來吃豆花,對小嫚抱怨侯所長太色,隔三岔五到店里拿瑪卡膠囊吃,也不知道吃了后到哪里去尋歡作樂。侯所長喜歡肉,早晨也要到五魁驢肉館吃驢肉包子,他說早晨不吃肉,一天沒精神。他和季子紅之間的關(guān)系說不清道不明。小嫚有點同情季子紅,盡管黑畫眉的事讓她再來吃豆花有些不自然,但小嫚并不把話說破。倒是被姐夫擼了一頓的楊光緩過神兒來,酒后找上門對季子紅破口大罵,說你給相好的弄驢三件,差點讓驢把我給廢了,你缺德不缺德?!這些話被全嬸聽到后告訴了小嫚,小嫚說,人總有犯渾的時候,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黑畫眉危機解除,小嫚松了一口氣,這件事也應(yīng)了全叔的一句話:仁畜自有天助。
小嫚覺得黑畫眉不是一頭驢,而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甚至比人更值得信任。她每次看黑畫眉,它都會打一個響鼻,甩一甩尾巴,她知道這是在向主人示意。仔細(xì)觀察黑畫眉,越看越像小黑,小黑虎頭虎腦,長得像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潘冬子。當(dāng)年,小黑跳進葦河救驢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河水中那頭小驢浮上浮下,下游幾十米就是陡坡深潭,小驢被沖下去必死無疑。小黑將書包塞給她,三兩下脫下褂子跳進河里,用力將驢往河岸推,待岸上同學(xué)拉住驢時,他卻腳下一滑栽進激流,被山洪沖下深潭。小黑為了一頭驢結(jié)束了十五歲的生命。小黑落入深潭,第一個跳下去救人的是馬五魁,那時馬五魁還年輕,身體也棒,他潛水摸到了小黑,和眾人一起合力將他打撈上岸。小黑的死讓小嫚精神恍惚了很久,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每次打開課本,看到的要么是小黑,要么是那頭被救的小驢。小嫚就是那段時間對驢眼有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小嫚沒有考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就跟父親學(xué)做石磨豆花。父親說,一招鮮、吃遍天,學(xué)會了石磨豆花,一輩子餓不著。
我怎么看到黑畫眉總想起小黑?她問全嬸。
小黑是淹死的,淹死的人不能托生,全嬸說,你去城隍廟燒點紙吧,老全說當(dāng)年那個學(xué)生溺水后,葦河再沒發(fā)過水,也就再沒淹死人,死人的魂魄只能掛在蘆花上搖蕩。小嫚很清楚這是迷信,但為了小黑,她還是去城隍廟燒了兩刀黃表紙。小黑是多好的男孩啊,好人的靈魂應(yīng)該有個歸宿。回來時,遇到了站在河邊剔牙的馬五魁,馬五魁看小嫚去城隍廟燒紙感到奇怪,那地方只有給死人報廟、送盤纏才去,小嫚無緣無故去燒什么紙?他好奇地問:“你去城隍廟干什么?”小嫚不愿意與他搭話,便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替你送盤纏。”一句話把馬五魁的臉說得煞白,罵了聲?菖,便扭頭回去了。
小嫚輕松了不少,心里那一筲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汁流走了。其實,她知道這么做有點愚昧,但不管用什么辦法,能做到心理安慰就達到目的了。
回到石磨豆花,黑畫眉正在葫蘆架下站著,見到她竟迎上來,在她身上嗅了嗅,好像在尋找什么。她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衣袖,結(jié)果聞到了紫花苜蓿濃郁的干草味。她想,這回可好了,自己和黑畫眉?xì)馕断嗤读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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