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秋明像往常一樣,和妻女道別。
妻子韓瑩正在廚房洗碗。秋明猶豫片刻,站在了廚房門口。
“我走了。”他說,聲音很輕。
韓瑩沒有回頭,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這時,傳來了女兒蘭蘭的腳步聲。韓瑩抹了一下眼角,忙低下頭繼續刷碗。
七歲的蘭蘭,穿著一套嶄新的藕荷色運動服,出水芙蓉般的站在了秋明的面前。
“寶貝,生日快樂!”秋明說。
“謝謝爸爸!”女兒的笑臉像炎夏里的一絲涼風,拂過秋明焦灼煩躁的心。
“爸爸,注意安全!”秋明回頭又看了一眼女兒,下意識地揮了揮手,與蘭蘭道別。
磨石溝村上空,霧靄沉沉。
秋明驅車來到村口時,簡易暖棚里馬上閃出兩個身影。見是秋明,他們放下村口的卡繩和路障。年長的笑著說,“秋書記,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咋不多待兩天?”
“不行啊!耿哥。”秋明遞給年輕的一大袋食品,又從后備箱中取下幾件棉大衣,還有成箱的84消毒液和兩桶醫用酒精。“嶺上的大柱和馬亮今天要辦赴省城的通行證,我還要到鄉里跑一趟。他們再不復工,今年村里的脫貧壓力就更大了。”來不及跟老耿他倆道別,秋明就直奔嶺上而去。
秋明是市經信委派駐磨石溝村的“第一書記”,來這兒已經一年多了。駐村書記不好當,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得會使,時不時還會遇到撓頭事。剛來村部報到時的那一幕,仿佛昨天一樣,就在秋明眼前。
那天進屋前,秋明使勁地跺著腳。山里春晚,三月了還下雪。漫山蒼茫,一地泥濘,滿鞋盔甲。
“來了?”屋里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翹腿坐著,看不清面孔,正吞云吐霧。秋明不知誰問,盲應道,“來了!”
“秋書記,坐。”老耿搓著手,“這些是村兩委成員。屋里亂,將就點。”老耿是村支書,當村干部二十多年了。
趕了半天路,秋明嗓子發干,桌上卻沒杯沒水,倒積了層灰。舊沙發空著,難辨顏色,秋明剛坐下,“吱嘎”一聲,臀下明顯感覺到敵意。
磨石溝村是鄉里最大的行政村,有一千四百多口人,但青壯勞力都在外務工,留守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殘。
正寒暄,一男兩女,抄手縮脖,在門口探頭探腦。男的打頭:“聽說第一書記來了?歡迎歡迎!”
“進屋坐!”秋明忙起身招呼。“不坐了,站著就行。”男的倚門而立,甩了把鼻涕,往門框上一抹,“書記啊,啥時能給我們喝上水啊?”
秋明一愣,老耿見狀干咳一聲:“他們家在嶺上,這幾年干旱,老井都干了,人畜用水都是靠馬車去嶺下拉。”
“趕緊打眼深井啊!”秋明急了,“沒水,這日子咋過?”
兩委們七嘴八舌:咱村沒有集體經濟,根本拿不出錢來給他們打井,只能這么將就著,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明撓撓頭,暗自思忖: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來,我這第一把火,得先燒“水”了。
接下來,秋明仔細研讀扶貧政策,頻頻跑縣進市,嘴皮子磨破,腿都跑細,終于爭取到30多萬水利資金,為嶺上人家打了幾眼200米深井,徹底解決了他們的吃水問題,也打響了自己駐村扶貧的“開頭炮”。
秋明心里有了成就感,趁熱打鐵,又先后燒起了榛子園、鄉村旅游等第二、第三把火,盤活集體經濟,忙得不亦樂乎。
說實話,當初秋明報名駐村的時候,韓瑩就有意見:放著好好的副科長不干,跑到這窮鄉僻壤裝什么大瓣蒜?秋明解釋說,脫貧攻堅是國家戰略,2020年所有的貧困村都要脫貧摘帽,省、市都有駐村指標,作為單位最年輕的科級干部,我不去誰去?再說,去基層鍛煉補充點工作經驗也有好處。
誰知秋明這一去,常常一個多月不見人影。韓瑩意見大了,畢竟蘭蘭剛上學,他們父母都在外地,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個人,太難了!韓瑩先是和秋明生悶氣,繼而大吵一通,然后陷入冷戰,直至走到了離婚的邊緣……
秋明依舊忙得像陀螺一樣,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秋明平日里最看不得女兒的眼淚,一想到以后可能見不到蘭蘭了,他的心碎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或許秋明的請調報告已經放在單位主要領導的桌上了。但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責任,秋明沒有跟韓瑩作更多的解釋,甚至沒有道別,就在大年初一提前結束了假期,奔赴村里的防疫第一線。
悲劇的開始往往毫無征兆。那天秋明跑了一整天,終于辦妥了大柱和馬亮赴省城的通行證。這時天已擦黑,連午飯還沒顧得上吃的秋明謝絕了老耿的挽留,連夜去嶺上送證。他是想借著道別之際,再叮囑一下他倆外出務工時自我防護的注意事項。當秋明踏著月色從馬亮家出來的時候,雖然倍感乏累,但心情很好。他甚至想好了,等這次疫情一過,他一定會兌現承諾,抽出時間好好陪陪她們娘倆。
當那輛罪惡的大貨車失控地沖過來的那一刻,“爸爸,注意安全!”——女兒的叮囑又回蕩在秋明耳邊。在失去知覺的瞬間,秋明仿佛看到穿著一套嶄新的藕荷色運動服,出水芙蓉般的女兒正向他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