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能看見家里倉房墻壁上懸掛著的木犁,雖然它已老舊得不能在使用。
我舍不得丟棄它。木犁曾是父親這一生最親密的戰友,最摯愛的伙伴。每當我抬眼看著它時,也總是在我腦海里浮現出父親的身影。
家住遼北小村,這里算是地處丘陵,雖無高山大河,卻田梯縱橫,條條垅地如黝黑的蟒蛇爬行;現如今,鄉親們的日子過的雖然不是富得流油,可也和過去的苦日子有了天壤之別。然而,在我的家庭里,在過去的那個年代正是父親扶著他的木犁,走過生活上的辛酸,耕種著維系我家幾代人賴以生存的這塊土地。
那個年代,這把老得禿了梨頭的木犁和它的伙伴們就是起舞東北大地凍土的魂。更是承載著一個時期我們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命運。
在當時的農村生產隊里,木犁算得上是集體組織先進的生產農具了。而扶犁的人大家都管叫犁把頭。可別小瞧這犁把頭,他得即會駕馭拉犁的牲口,又要手眼相應。更重要的是要有吃苦耐勞的精神。犁的好的地垅寬窄勻稱、深淺適中,犁不好的卻滿地畫龍七扭八歪。好犁把頭給人一種穩、準、快的感覺。誠然,工分掙得就比別人多;那時,父親體質還好,且小時候玩耍時被玩伴損傷了一只眼睛。有些影響看東西。可當他看到我們這一大家人生活捉襟見肘,更知道小不點的我和姐姐一看到誰家吃好吃的就偷著咽口水時,他就暗地里和自己較勁,虛心向老犁把學扶犁技術。靠原始體力付出、十倍百倍的辛勞,終于錘煉成了好把頭。雖然獲取的只是丁點的溫飽,但那每天十幾個工分,是他忍受刮腸的饑餓,巨大的體力付出換來的。木梨是他存活的希望。他握住的犁把是一個時代的凄涼。
“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杏花粉了梨花白。”這農諺為農人所熟知。父親是個細心人,他不單單看日歷上的農諺,他更細心觀察當地物候。每當杏花粉了梨花白了,也最是下種好時節。這時他便和隊里犁把們仔細地檢修犁杖,給馬加料添草。隊里面春耕前好一派人歡馬叫,一副全面備戰的激動人心場面!
隨著隊長的一聲吆喝:開犁嘍!空中幾條游龍鞭花飄過后,跟著“啪啪”清脆的幾聲鞭響,喚醒了沉睡一個冬天的遼北大地。
“谷雨前風發芽,谷雨后水發芽”。意思是要農人適時搶播,播晚了發芽出苗都有很大風險。況且在物候下作物生育期也怕不夠。那時沒有機械播種,父輩們就發明了一種叫“大犁扣”的播種技術。是人工刨垵的數倍工效。而父親的犁地技術在七八個把頭里面算是最好的。那些播種的女社員都爭搶著跟父親的犁。父親扶的犁破垅出的新土勻稱筆直,深淺適中,就像一個巧婦在一塊新絨布上繡了一趟針腳兒細密的線。那些跟在犁后播種的人,把種子播在新土上面錯落有致的腳窩里,紅的粉的綠的圍巾在早春暖陽照射而氤氳著泥土芳香的黑土地里,如面面搖動的小旗,而她們跟在父親的犁后播種時,遠遠望去又如只只河岸邊覓食的仙鶴。當有人問她們為啥愛跟父親的犁播種時?她們就會脫口說出兩個字“不累”。這時,父親聽后就狠吸兩口媽媽給手卷現成的“蛤蟆賴”嘿嘿地笑!
我們這家家房前屋后都有菜地,大的有一畝來左右,小的也有二三分地,種菜翻地更是細致的活,翻、耙、打、壓,可播種時隊里的犁下不來,社員白天要出工播種,只好把翻菜園地的活兒交給婦幼老殘來做。父親看到母親本來就有些挺不直的腰身每天也起早貪晚地忙,總是雙眉緊鎖。
這天,隊里收工,可很長時間沒見父親回來吃飯,我們全家人惦記,暮色掩屋時就聽大門吱的一聲響后,院子里“咣當”一聲!我和母親都跑出去看,見父親腳下有一根彎彎的弓木,父親一只手鉗起袖管抿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一邊沖著母親傻咧咧地笑……
叮叮當當,差不多兩個通宵,一副新犁做成,父親讓母親找來些玻璃碎片,細細地刮,他摸索著細膩的木梨,就像摸索我和姐的頭頂一樣。父親的一只眼睛雖然熬的通紅,可仍掩飾不住臉上憨憨的笑意!
試犁是第二天我和姐姐放學,我和姐還有母親用纖繩在門前的菜園拉犁,父親穩穩地扶著自己的犁,一條條新土垅在犁下流淌出來。
別人家女人很羨慕,用手指點著男人的鼻頭:“看人家老張家的多能耐,看你這個窩囊廢,把老娘累死,那家男人搖頭苦笑。”
隊長出門參加春耕拉練檢查,前腳剛走就有人攛掇父親,咋不拿你的犁搞點“外快”?父親有些猶豫。那人又說:“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膘不肥,看你家老老小小的生活的挺困難的,又是拿你的犁怕啥?”父親心動了:“那也不能上誰家都讓人家拉犁呀?”那人噗嗤笑了:“真是榆木疙瘩腦袋,晚上下班后多給你用的棗紅馬一把料不就得了!”
父親這幾天都是隊里收工后掌燈時才回,前腿剛邁進門檻就急不可耐地笑著沖母親喊:“孩兒她娘快過來,一邊從母親給縫的內衣兜兜里掏出來些零角的錢。”母親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把褶皺抹平,再揭開炕柜,壓在箱底兒。
到了第五天,父親匆忙地回家來,父親進院的腳步有點兒散。只記得那天風很大,把天刮得昏昏沉沉的。進院第一句話就和母親說:“不好了,大紅馬不吃不喝,來病了。”
隊長從外地匆忙趕回來,火氣很大。公社的獸醫尾隨鄉春耕工作組一起來的。工作組給父親戴的帽子是破壞春耕生產,大搞資產階級自由化,要全鄉通報做典型,并要沒收家里的木梨。
那晚父親沒吃飯,夜里父親和母親在昏黃的燈下對坐,母親淌眼抹淚的,父親也不時的用毛巾擦他那只壞了的眼睛!
時光真快,春風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季。轉眼,八十年代改革春風吹滿地。
我家按人頭分了十畝來地、也分了一頭小牛、父親把小牛賣了、換了一匹老馬。
那晚,愛喝酒的父親讓母親陪他喝點,也許是因為有母親的陪同,父親喝的有點兒多。之后,臉紅撲撲地和母親說:“這回好了,快把受了那么多年委屈的老伙計請出來吧!”木梨雖有變色可還是不朽不糟,顯得硬朗,父親愛不釋手又小心翼翼、寶貝兒似的撫摸與擦拭。明亮的鐵鏵映射著父親滄桑的額角,泛起的神采和天際的朝陽媲美。
父親的木犁與春天的第一縷霞光同舞。父親用木犁犁開深層的土壤,把希望深深埋下,期待秋的收獲,父親用木犁勾畫著一個自定的畫面,土地和木犁還有樸實的他!
那年,第一次分產到戶就喜獲豐收!小土屋堆滿了糧食,父親摸著木犁臉上綻出了久違的笑容!
父親為了讓家里更為寬裕些,趕著老馬車,帶著他的木犁到處打工,頂著烈日,沒日沒夜的操勞,父親的勤勞和厚道贏得了村里人的尊重,也感動我幼小的心靈。
父親扶著木犁,風里雨里濺起汗水飛花,是天下最美的圖畫,是一個時代的農民縮影。犁在冒油的黑土、犁在熾熱的心頭、犁在活命的路上、犁在世代的傳承……
父親不善言語表達,卻喜歡喝幾口老酒,多年的勞累,讓父親體力透支,在給別人打工的時候,一次倒在了河岸邊,幸被人發現送回家中,得以救治。待父病好轉,我們勸說父親賣了老馬,收起了木犁。父親無奈,但沒有舍得把木犁送人,而是掛在了倉房的墻上!
每當春天布谷鳥叫起,父親就按耐不住對木犁的眷戀,摘下木犁擦拭比劃著,父親扶著木犁嘆息, 我懂得父親的心思,懂得父親與木犁幾十載的風雨相伴的深深感情!
現如今農村的大田里幾乎沒有了人畜犁地,取而代之的是機械轟鳴,我想,父親若是看到也會心慰的。
我為什么高高的把它掛在墻上?因為那是神圣的、在我的眼里心上是至高無上的,不是懸掛哦!是供奉!!
我是農民的后代!我是父親的女兒!我驕傲我也在這片土地上打拼!盡管我再也不會用父親的老木犁犁地。但父親常說的:人生就是要像犁地一樣心手合一、踏踏實實勤勤懇懇走正路,馬馬虎虎就容易跑偏。父親的勤勞與厚道早已留存在我的血液里,我時常會靜靜地看著老木犁,老木犁也會靜靜地看著我,---那是父親在天堂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