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河,問水,問碼頭,
以及與渾河有關的一切事情,
我默不作聲。曾想掬一捧并不清澈的河水入懷,可我只能站在岸邊看古老渾河春汛的樣子。
河水散發著潮濕的土腥味兒,裹挾或濃或淡的泥沙奔赴而來時,必是要捎上一句老話:一碗河水,半碗泥巴。混雜著色如琥珀泥漿的河水,更像是一碗濃湯,盛著生活的模樣,讓一座叫盛京的城靠它活命。那些曾經的船和帆影呢?
王大爺撥開岸邊的葦草,告訴我粗大的8根鑄鐵纜樁,曾讓無數船只在此停靠。還有那半掩于渾河沙岸的檀香木樁,尚能聽到人喚舟的晚渡?這樣看來,這兒就是清朝羅士圈十里渡口——渾河岸邊那丟失的最早最大的碼頭。
就像八家子不只有八戶人家,羅士圈也不是駱駝圈,十里渡口碼頭也絕非一個碼頭那么簡單。西起現在的新華廣場,東到南陽湖大橋,在當時要淌過一片河泡子濕洼地兒。即便從北面的光榮街拐出來,繞過一坨坨於泥,拉貨的駱駝隊,與在泥淖里打滾的騾子隊又撞了個滿懷。雖然到碼頭只有春風得意的十里路,卻落得人仰馬翻,一身爛泥。只能用駱駝運貨物而得名的十里碼頭,活生生地叫成了“駱駝圈”,后來把這個不雅的名字改稱成“羅士圈”。
偏偏《陪都紀略》里盛京城示意圖,畫出羅士圈的形狀,竟真的像一個肥滾滾的牲口圈,圈著肥得流油的生計。“城南十里,渾河水路通衢,商賈輻輳之地”、“八百里河道,帆檣林立、快船往來如梭。”《奉天通志》里描繪的這個濕淋淋的渾河羅士圈渡口,從來就是奉天渾河航運興衰的見證。
清初,渾河北岸的羅士圈,原本是渾河堤岸低洼的濕地,且雜草蕃殖。平日常常是淤泥沼澤連成片,水泡子坑成串。每逢大雨滂沱,渾河水漫漶河岸,濁水無際,青泥潤爛,行人車馬幾近無法通行。當一個人站在岸邊,銳利又仁慈的目光與羅士圈十里碼頭不期而遇時,他巡山、巡河、巡碼頭,巡視一滴水的內心——上善若水,微則無聲,巨則洶涌,至善至柔。看著這綿綿密密的河水,他讀懂了渾河和這個碼頭的心思。
他是努爾哈赤。
明萬歷1619年,努爾哈赤率后金大軍劍指沈陽,借渾河水勢“城頗堅,城外浚壕”,巧利渾河航運便利,載輜重于船上,沿渾河而下水路并進。”相傳,船行至羅士圈他極目眺望,一地蓬蒿香艾,一行漁歌,兩三茅廬,幾串駝隊,一脈河水恰似留白。夕陽尚未散盡,余輝搖動水波,幻化慫恿著他。他鬼使神差地命令下船,冒著大軍可能被濕洼地阻隔的危險,決定從這兒進入沈陽。這不僅是命運冥冥間的注定,一定是那“嘩嘩”的流水聲頑固地植入他對一條大河的全部憧憬,就象他向往這城一樣。在他看來,河水更像時間,像流年,充滿著生命中不可知的訓誡和密碼。
從外地流落到羅士圈的幾戶人家傾其所有,用駱駝、騾子幫罕王努爾哈赤把全部輜重悄悄運送過濕地。罕王順利攻克盛京城,每每回望羅士圈十里碼頭的浩渺煙波,不禁心潮涌動。他命羅士圈人“多多馴養駱駝,以備運送貨物之需”。羅士圈碼頭像冊頁與斷章,在光陰里逶迤著渾河航運的歷史。它更是努爾哈赤胸口上一顆溫潤的朱砂痣,傾聽著他的心跳。
《遼海叢書》記載,渾河航運興起于明代,到了清朝初年已發展起來。在陸路不發達只能依靠水陸漕運的時候,以“沈水(渾河)北為陽”的盛京城已構架了一個相當發達的水陸交通運輸網。
晨曦中的渾河,水波碎銀般點點閃動。渾河的寧靜被一滴水的跳躍打破,羅士圈碼頭的繁忙,在一聲船工號子里開啟。因了一條大河,羅士圈碼頭像在水伊人,眼波流轉,微笑蔓延,讓人心動。它正回風旋雪般地吐納、中轉著盛京城乃至東北各地的貨物。
羅士圈東面,最大的一個大碼頭,堆得滿滿像小山一樣的糧、油、花紗、煙草、人參、木耳正準備裝船下行。西面兩個小碼頭,剛剛靠岸的食鹽、蔬菜、水果、柴草正在卸貨。還沒來得及看清上木場如雷似電,順流飛奔的原木筏子,海城侯振舉缸窯嶺燒制建造“一宮兩陵”的700萬塊琉璃瓦大船已緩緩駛進了碼頭。還有內蒙古的煤炭、長白山的藥材、興安嶺里的皮革、鴉片甚至跟鴉片有關的故事都在此轉口。
如果你想出渤海,那你一定繞不過渾河的。大船順流而下,從渾河駛入太子河不出兩個時辰就到了牛莊入渤海。
如果你去江浙地區,還要順著渾河行。從渾河進入遼河入渤海,直掛云帆濟天津塘沽、山東煙臺,一個月就到了江浙。
即便是回程,也要滿載杭州的綢緞、松滬的布匹、西湖龍井、景德鎮的瓷器、南方的漆器、竹器及日用雜品,由遼河、三岔河進入渾河直抵盛京,再經由羅士圈碼頭銷往東北各地。鴉片戰爭營口辟為商埠后,渾河水上航運更為發達。羅士圈碼頭成為了遼沈地區下遼河、出渤海的重要門戶和沈陽水路交通樞紐。
四平街里(中街)吉順絲房一批杭州上好的綾羅綢緞到貨了,老板大聲吆喊伙計快快運回奉天城里。看著這一車光鮮燿眼、羅綺飄香的綢緞,他恨不得馬上擺上貨架,定能新聲巧笑于桑陌花衢間。
十幾大包味濃色厚、奇香入鼻的蛟河關東煙,從吉林要轉運到煙臺。利慶升船行信譽好,船型多,帆船、駁船、小火輪一應俱全。船老大拉動纜繩,一句“開船”,就算是鄭重的承諾。
永泉茂商號運的面粉、玉成福號運的大豆、廣昌棧運的棉布也裝好了船,揮手間便是順風揚帆、瞬息千里的暢快。羅士圈碼頭像這樣的船只每天多達千艘。真可謂“艨艟大船下渾河,一路滔滔到渤海。”
我打量著河水,渾河水深深淺淺的波紋讓我著迷。我想起了北宋的汴河,“來自天堂里的水”滋養因水而興的東京。“舳艫相銜,千里不絕。閩謳楚語,風帆雨楫。”汴京繁華居人百萬家,轉漕仰此一河。懷著同樣深情,恩澤人們的渾河也不例外。
有了河流,就有了生計,就有了創造。
渾河鼓蕩著滿是泥漿的河水,像旗幟,獵獵成風,更像是盛京城生命的律動,生生不息,滋養著以河為生的人們。碼頭有多少船只,就有多少船工;有多少船工,就有多少酒家、客棧。漂泊與停頓、前行與駐足,是他們生命中永遠的主題。別無選擇時,羅士圈收留了他們。
有了一條河相伴,不僅水運交通發達了,羅士圈十里碼頭店鋪林立、商賈云集。有當鋪、鏢局、榨油坊、燒鍋莊,有人挑、肩扛、騾子馱、駱駝運的大小拉腳貨棧,還有關內山東、山西、河北和東北各地商人接踵而來相繼開設的錢莊、糧棧、皮貨莊、山貨行,更多的還是撂地攤、支棚子的小商小販。羅士圈碼頭雖沒有江南水鄉清秀之靈動,卻也透著關東民風的淳樸與粗獷。
一大早,街面上吆喊聲從東頭的肉市、魚市、菜市開始迭宕,喧鬧吵雜聲和著流水聲滔滔不絕,臨近傍晚時分才漸次平息在西頭的糧市、席市,最后湮沒在柴市的草垛子里。碼頭上一邊是說書的,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滿座寂靜。一邊是耍把式賣藝的,鑼鼓點一響翻跟頭、打把式、運掌、劈磚,一招一式還真點來路。皮影戲、拉洋片就圖看個熱鬧。賣土特產的小鋪子,胭脂水粉就看個新鮮兒。街上一溜小吃,攤煎餅、打燒餅、油炸糕,燉酸菜、烙鍋貼、蒸黏豆包,味道不次于四平街里的老店。鋦盆鋦碗鋦大缸憑的是手藝,算天算地算命里,你相信了才是真的。即便是蟬聲起伏的晌午,也與挑夫有一搭無一搭的小調撞個滿懷:“挑夫的日子不怕苦,懷里掏出玉米餅,渾河就是一碗湯。”
康熙四十六年,關外的山東人來盛京“致數十萬之數”(《清圣祖實錄》卷230頁)。18世紀30年代至19世紀20年代,盛京先后出現天成酒店,廣生堂、春和堂、天益堂藥店、天合利絲房等大商號,四平街就此發達起來。山西曹氏的富峻森錢莊,總資本就有25萬兩紋銀,盛京成了東北地區最大的商業中心。誰也無法知道,有多少人在羅士圈碼頭停泊靠岸,有多少貨物從這里運進運出。到了雍正年間,陸續有更多的人在羅士圈落腳,仿佛一覺醒來這個繁鬧的雜巴地兒就越發像了個村落。羅士圈人種地、打漁、跑船、做小買賣,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渾河北岸的羅士圈已有二三百戶人家之多。
站在渾河岸邊,我想象著傍晚時分那一彎白色月亮。曾經照耀過渡口,曾經把歸家羊群悠閑的時光拉長,曾經把皎潔的清輝灑在過河人焦急的臉上,曾經沿著深隧的時光渡人前行,那月亮向我走來。我身旁有淙淙的河水,人流和車馬的喧囂,還有那些像波光一樣粼粼的詩句“城南十里余,行行唱官渡”、“沙岸人喚舟,波明起鷗鷺”、“暮山銜落日,野色動高秋。鳥下空林外,人來古渡頭。”王安石在瓜洲古渡一水間寫下“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難免給瓜洲渡口留下些許思鄉感傷之情。傍晚的羅士圈碼頭洗去白日鉛塵,如伊人在水縹緲佇立,但見月亮伴著裊裊暮靄升起,是又那么的,讓我們魂不守舍加快歸家的步子。
河邊厚木板搭建的碼頭上,“艄工把渡河的大車架上木船,一艘大木船一次能載4輛大車。大車排列中間,兩邊站著乘客和牲畜,大船每天至少有兩趟。”船家一聲令下,岸上的纖夫把木船拉到羅士圈碼頭上游500米處,與南岸船碼頭正好呈45度角,再橫向擺渡,才能邊前行,邊順水而下,到達對岸碼頭。車馬行人不必倉惶,人喚舟的雙槳快如飛,可怎么還是沒能趕上落日的斜陽?眼見它一點一點落在高高的樹下。這樣的情景,被迎風矗立在古渡口的清代大詩人戴梓看見,被擠在人頭攢動中過河的大學者繆潤紱看見。渡河人中還有疲憊不堪清朝大學者陳夢雷。
走在渾河岸邊“渾河晚渡”高大的藍色牌樓下,面朝河水,我想像著當年渡河的情景。陳夢雷與康熙相差4歲,陳夢雷怎么也沒想到,康熙、渾河羅士圈渡口這兩者竟和自己的命運牽連在了一起。
有時我發現,變化無形的河水,也像一個人曲曲折折的命運。努爾哈赤1621年在寧遠之戰中傷勢過重選擇逆渾河而上返盛京,行至渾河距盛京20公里的叆雞堡渡口碼頭,奄奄一息的他突然覺得清風送爽,那是他熟悉的混著泥淖潤濕的河水味道。渾河到了,他到家了,他安心了,這是他人生最后的渡口。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大臣們從羅士圈渡口將努爾哈赤的遺體接回盛京城。
河能渡人,水能載舟。渾河于他,興之河,亡之于河,他本來就是一條大河。
走在渾河岸邊“渾河晚渡”高大的藍色牌樓下,面朝河水,我想象著當年陳夢雷是怎樣的過河?
1682年2月,32歲的他披枷戴鎖被康熙發配至尚陽堡(開原),一路勞頓來到盛京羅士圈渡口已近黃昏。他的到來,于陳夢雷是不幸,于渾河是有幸,這是上天賜給這個城市的最大恩惠。可誰又能想到,以這種方式迎來了這位大學者。
城南十里,冷風凄凄。夕陽歸舟,鐘聲嗚咽,牽動了他流落異地,遙望鄉關百感傷的心緒,他不襟潸然淚下。幾年后他從尚陽堡謫寓盛京,編纂宏富之作——東北第一部地方志書《盛京通志》,再次來到羅士圈渡口。那天“暮色蒼蒼銜落日,岸邊楊柳依依。”撫今追昔,河水自顧流去,遙想先祖努爾哈赤在此與渾河羅士圈碼頭結下不解之緣,但見今日羅士圈碼頭,航運的船只帆檣,感嘆往事如水般浩渺,逝者如斯夫,一去不復返,贊盛京景象古樸之高遠。他脫口而出“盛京十六景”之“渾河晚渡”,與所詠的“天柱衡云”、“實勝斜輝”“永安秋水”等同為盛京名勝。“囊括了當時沈陽最具特色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后來各種版本的‘盛京八景’大都據此所列。”(摘自初國卿《陳夢雷的沈陽十六年》)。他想為這個城市添上精彩又沉穩的一筆,也為一條大河的渡口留下可以追憶的情思。他的目光向渾河更遠處眺望------
相傳1698年康熙東巡興京祭祖,從清永陵謁拜后,乘龍舟沿渾河順流而下回盛京福陵。眼見一排排從新賓砍伐的原木,扎成巨大的木排在渾河急流險灘中順河而下,放排工在潮頭、暗流涌動的漩渦里穿行。突然烏云翻卷著狂風暴雨咆嘯而來,劈頭蓋臉砸向排工。濁浪濤天的渾河上響起了船工號子“暴雨狂風打渾河,排工落水不怨天。”康熙無限感嘆“人生三樣苦,打鐵放排磨豆腐。”他祈望要是有大神樹,庇護船工平安無事,保大清龍興之地風調雨順,護我百姓安居樂業該多好!突然船行至羅士十里碼頭附近,大雨驟停,天降祥云。八百里河道,船只往來如梭,一派繁忙又溫潤的景象。他命停船靠岸,讓人在岸邊植柳樹以記之。愿渾河邊的“龍柳”禳渾河水患,湯湯然萬載豐沛。并寓柳樹堅韌不跋的特質,以治國當有幽林蔽澤的風范自勉。又聽人說這里就是陳夢雷編纂的《盛京通志》里的“渾河晚渡”,不禁心潮起伏。想來陳夢雷謫居盛京已16年有余,河也不是當年的河水,人已不是當年的人了。而此時陳夢雷向康熙進上七言排律,康熙遂下令,召陳夢雷回京師編寫典籍《古今圖書集成》。
在羅士圈碼頭,或許陳夢雷剛剛離去,康熙就乘龍舟而至;或許他們擦肩而過,彼此心照不宣;或許一段塵封歲月,不在提及。但大河流逝,碼頭還在,古船老去,舟楫還醒著。在他們心里,羅士圈碼頭喚起了情感中最脆弱的緬懷——對一個人,對一個歲月,對一段歷史。那種感覺就像我走進今天的羅士圈公園,千遍萬般的撫摸銹跡斑駁的鐵纜樁、憐惜地觸碰已瘦弱的渾河水那般疼痛吧。
作為一條河流的一個碼頭,我期許它與世永動載物、渡人,但它卻以流水的方式暗示著生命的流變。隨著近代陸路交通運輸的發展鐵路的興建,京奉鐵路、南滿鐵路相繼通車。加之清末年間,泥沙俱下、河床淤塞,政府無力疏浚,航行時常受阻。來往商船、貨船日漸減少,渾河岸邊的渡口漸退其后。“日俄戰爭中,俄軍將羅士圈碼頭船只全部燒毀,碼頭日漸消亡。”
300年后,我走過渾河上的南京橋,遠遠看見夕陽里石碑上的“渾河晚渡”,與當年的渾河晚渡那樣的不同,公園里的羅士圈與清朝的羅士圈是那么的不一樣。
2005年,和平區政府把破舊的羅士圈棚戶區改造成了美麗的公園,沈陽人又多了一處踏青泛舟的好去處。我知道檀木船漿早已泊不回過去,盡管此時渾河水已初漲。帆影點點終將遠去,我們誰都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是我仿佛看見羅士圈碼頭人頭攢動一片繁忙,船工正大聲地吆喊著:有過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