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泛黃的老照片里微笑,眼里有光,是那種來自歲月深處的,穿越歷史并充滿關切的目光。
只與你對視了片刻,我就決定動身去海島小漁村了。
我想去看看那個據說是遼南升起第一縷炊煙的廣鹿島,我想去拜訪那個發現新石器時期原始人聚落遺址的吳家村,我想去瞻仰那方島民出資為一位在世賢者立下的功德碑……
而這一切自然都與你有關。
那里是你魂牽夢系的家鄉。
貝 丘
你離開家鄉有多久了?我替你計算了一下:從一九三九年你最后離開的那個日子算起,至今已經過去整整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實在是太久了,整整四分之三個世紀!這樣漫長的歲月間足以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情,足以改變一切,足以創造歷史。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離開家鄉三十年之后,因為一次偶然的發現,這里的歷史記載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那是在一九六八年,一個極平常的日子,生產隊長劉本枝帶著村民在吳家村小珠山的東坡上修梯田。大約在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劉本枝發覺鐵锨下面碰到了硬物,他本以為是塊石頭,使了把勁兒卻挖出了幾件研磨成形的石器,有石斧還有石針。起初,劉本枝還沒太在意,只覺得挖出的東西挺稀罕。但緊接著,村民們又陸續挖出了許多破碎的石碗和陶罐,劉本枝這才覺得田里一下子挖出這么些稀罕東西是個事兒,就把情況報了上去。
劉本枝怎么也不會想到,他這一鍬挖出的竟是六千五百年前的貝丘遺址,而小珠山貝丘遺址的發現,把遼南地區人類居住的歷史足足提前了兩千多年,提前到了新石器時代的原始人聚落時期。媒體于是驚呼:廣鹿島是“遼南第一縷炊煙升起的地方!”。
一個遠離陸地的小島,怎么會先于陸地有人類居住呢?我帶著滿腹的狐疑,去造訪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金博士,一個在島上研究小珠山遺址多年的考古專家。只有得到專家的證實,我才能確信媒體的妙筆生花。直到站在清瘦文弱的金博士面前,我才后悔不該執意來打擾她了,她其實是個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長年艱苦的考古工作損害了她的肺,她說話的氣息很短,其間還要不停地喝水緩解,醫生曾一再叮囑她盡量少說話。顯然是為教養所束,金博士才沒拒絕我,克制地接待了我這個執意闖入者。她站起身,自己沒落座也沒給我讓座。我明白自己必須盡量縮短打擾她的時間,就趕緊撿最緊要的問題請教,很快告辭出來了。
從金博士的工作室出來,一腳就踩進了明亮的庭院。我抬起頭,看見仲夏的陽光如金箔般灑落下來,熱辣辣地灑了我滿身滿臉。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沖動,想把這一切立刻告訴你。
我想告訴你,你家鄉這個只有31.5平方公里的小島,不但是遼南地區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人類居住遺址,還是目前海島考古證實為中國最早有人類居住的海島。
我想告訴你,廣鹿島的史前超文明已經引起了世界各國考古專家的關注。小珠山遺址將成為世界考古界的焦點,吸引各國專家來這里,共同研究這個極具意義的新石器時期原始人聚落的貝丘遺址。
我還想告訴你,小珠山遺址已經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關方面目前正在規劃籌建小珠山遺址公園。
我知道這些消息對你都很重要,知道你一定很想了解家鄉的一切,很想知道家鄉的每一點哪怕是細枝末節的變化,因為你真的是太愛這個地方了。
老 宅
我尋到了你的老宅。
我應該想到的,經歷了這么漫長的歲月,即便老宅還在,也已是面目全非了。
果然,老宅只剩下了中間的一截,像個衣著寒酸的舊人,自知無趣地夾在兩棟新蓋的樓房之間。上前仔細辨認,還看得出老宅曾經的不俗品相。壘房的石頭顯然都是精心磛過的,石面平整,接縫嚴謹美觀,門兩邊的墻腳處還各壘有一塊雕著元寶花朵圖案的門柱石,使老宅于滄桑中隱約顯露出曾經的氣派。
守護老宅的仍是你們劉家人,他叫劉志訓,是你叔伯兄弟的孫兒。你當然不熟悉他,他是在你離開后才出生的。但你與他的祖父卻十分熟悉,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你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讀書,又一起離家渡海去山東求學。你比他筆頭好,他學不過你。但他善謀劃,一生都在身邊幫襯你,做成了個師爺的角色。
老宅是劉志訓后來買下的。他說老宅本是前后兩排各五間房的進深院落,作為門面的前排老宅更有氣勢。可惜當時他沒錢都買下來,只買了后排的老宅。結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前排老宅被拆掉了。后來,后排的老宅也因為要蓋新房,把兩邊最有特色的屋角翹檐給拆掉了。
據說,你其實在這座氣派的老宅里住過的年頭并不長。你住得最久的老宅是三間小房,不是大瓦房,而是海草房,是島上最常見的那種漁民住的用海菜笘頂的房子。如今那個三間小房的老宅自然早已蹤跡全無了,而這個大宅子則是后來由你孫媳婦的娘家出資蓋的。孫媳婦的娘家姓呂,是島上的大戶。呂家把姑娘嫁給你劉家做孫媳婦后,大概是實在看不下你這個十六島島首住那樣簡陋的房子,就主動出資給你蓋了這個大宅子。
是的,你在清末就被擁為金州十六島總會會長,后又續任會長二十余年。據說,劉家家境殷實,你自幼讀書,18歲赴山東登州府蓬萊縣求學,前后讀書17載,是廣鹿島屈指可數的飽學人士。但令人不解的是,你的學識和職位似乎并未給你增添多少財富。島上的老人都說你生活十分簡樸,不講究吃,也不講究穿。
我不知道眼前這半截房子還能不能算是你的老宅。說實話,看著這座備受冷落的老宅,我心里真的很失落。我以為你的老宅應該是被島民精心保護起來的,至少……至少也不該是眼前這副殘缺不全的模樣。
除了老宅,我當然還想看看你的家譜。我知道你們劉家不僅在這個漁村,在這個島上也是戶大姓。據說,劉家的家譜古老而完整,具有史料意義。但我沒能看到,保管家譜的劉家后人搬新家時,不知把家譜放在了哪里。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幾通翻找,幾通電話問詢,結果終是沒能找到。
離開那家的時候,我心里滿懷憂慮,不由想起自己回老家尋找家譜的事。當時我滿懷希望,卻被告知家譜在房梁上被老鼠嗑成了碎片,什么也看不到了。雖然我相信你的家譜還在,但我真的擔心那些脆弱的紙片歷經滄桑,再也經不起歲月的磨礪了。所以,我暗暗在心里懷著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有關方面能收藏你的家譜并妥善保管起來,讓它不至于流失,讓它呈現應有的價值。
石 碑
石碑本身就是個傳奇。
這是一座功德碑,立于民國十九年即一九三〇年。碑身為上好漢白玉,正面刻有“德績永彰”四個大字,背面刻有345字的頌德碑文。
碑是金州所屬多個海島的三十位鄉誼,共同出資為一個人敬立的。
這個人就是你——劉鏡海。
對此我一直心存疑惑:碑,通常為辭世之人而立,而立此碑時,你尚健在,那么島民為什么要為你這個在世之人立碑?莫不是因為你的權勢?畢竟你是十六島的島首。亦或是因為你的財富,就像那些用銀兩財物捐出了名聲的人?
然而,都不是。
且看下面這段碑文:
今者公年已七旬晉八,家境屢空而精神矍鑠,體健如恒竟于去歲辭退會長,杖藜詩酒,任意遨游。見者以為神仙不啻也。
這段碑文撰得十分有趣,一般的功德碑文都是套話空話連篇,極少見這樣活潑傳神的文字,連音容笑貌都躍然之上。
碑文中說你“家境屢空而精神矍鑠”。這似乎證實了我之前對你的揣測:你的學識和十六島島主的職位并未替你斂得財富,只是我沒有料到,劉家本就是島上的富裕人家,你又做了二十余年的十六島島主,到了晚年竟然會是“家境屢空”。
碑文中還說你“體健如恒竟于去歲辭退會長”。卻原來,立碑之時你已不做會長一年有余了。你能在眾人擁戴、體健無恙時辭退會長,倒能說明你是個知進退、懂取舍的開明通達之人。
待看到碑文中說你“杖藜詩酒,任意遨游。見者以為神仙不啻也”這句時,我差點忍俊不禁笑出了聲。透過這些文字,我似乎看到你長衫輕履,須髯飄飄地向我走來。只見你手持藜杖,呼朋喚友,詩酒相邀,率性而為,真如神仙般逍遙自在。想不到素來性情穩重溫和,少言寡語的十六島島主,竟也有這般真性情。
是在聽到了那些在百姓間口口相傳了上百年的故事之后,我才明白百姓為你立碑,絕無半分對權勢財富的阿諛之意,實屬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
島上流傳最廣的故事就是“今年無稅”。
光緒末年苛捐雜稅日亟,當時,島上百姓在皮口糴一斤糧谷的稅捐,幾乎等于一斤糧價,這樣高的稅捐令島民生活困頓,食不飽腹,民不聊生。看到這種情況,你挺身而出,為民請命。你說:“民為邦本,食為民天,我身為會長,焉能不為民分憂?”于是,你與大長山島會長于桂芳一起赴奉天府越級告狀,請求為島上的百姓減免稅捐。當時,接見你們的奉天府官員趙天溪問你:“爾等家中缺糧嗎?”你答:“非也。我等此來,實為金州十六島的百姓請命。”趙天溪聞之,肅然起敬,令你二人就座,細陳民間苦楚。此后,趙天溪將陳情呈報上司,請求定奪。月余之后,批文下達奉天,趙天溪復召你二人,出示批文,曰:“稅為國家規定,一般不予豁免。姑念邊陲島嶼民食維艱,但居民購糧只限今年免稅。”你二人見批復只準今年免稅,仍無法解百姓之難,正躊躇無語間,趙天溪在一旁提示道:“批文忘具年月,本官不予補贅……”你與于桂芳欣然會意,急返金州將批文報呈,旋即于皮口財神廟前(此地為糧食市場)勒碑為記。碑文只鑿上“今年無稅”四個字,不具日期。自此,皮口糧市年年“今年無稅”,不收稅長達二十余年。
另一個故事是“拒沙俄‘路捐’”
一八九八年,侵占大連地區的沙俄為修筑大連灣至金州的鐵路支線,向島上百姓強征“路捐”,要求上交四萬元。當時,島上百姓的生活十分貧困,根本無力承擔這樣的強征暴斂。征捐人員找到你,要求你這個廣鹿島會長出面替沙俄收取“路捐”,并以沙俄鎮壓金州、旅順等地抗稅的殘暴行徑,對你進行脅迫。你卻當即嚴詞拒絕。為了阻止沙俄以抗稅為由傷害海島百姓,你隨后立即驅船直抵大連灣,只身去沙俄駐軍司令部為民請愿。稱“島上居民糊口不暇,無力繳納路捐,我此來乃受海島民眾之托,向司令部請求撫恤周濟。”在你的斡旋下,沙俄侵略者終于無可奈何地收回成命,免去了島上百姓的“路捐”。
至今,島上還流傳著許多你的故事,有你與日本人智斗為島上漁民爭出海權,爭海參捕撈權的故事;還有你替島上百姓出頭,與土匪斗的故事。人們說,你常為島民打官司,經常看到你布衣輕履,一邊聽面前的鄉親講述,一邊單膝跪地在另一膝頭上記錄,再回去為人家寫狀子。那時島民無論碰上什么急難險情,首先就會想到去找你。難怪碑文上說你:“排難解紛,急力赴義,鄉黨有事,公一至輒片言而解”,并稱贊你“為人民謀福利,為地方興公益,凡屬義舉更仆難終,百廢俱興,任勞任怨”。
據說,這方功德碑當初是立在吳家村老爺廟前的。但當我提出去看碑的時候,才得知石碑現在已流入個人手中,被鎖進一個廢棄的倉庫里了。
我找到了那個地方,但院子的大門緊鎖。有人幫我去找院子的主人,說碰碰運氣吧,估計沒啥指望,這人常年不在島上,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
我焦慮地站在緊鎖著的大鐵門外,無奈地向院子里面張望。院子很小,滿院子的荒草肆意瘋長,顯然許久都沒有人進去過了。對面那排破敗的正房,據說就是從前的老爺廟,只是很早就斷了香火,被改做倉庫了。如今,我要尋找的那座傳奇的碑就鎖在里面。
去找人的遲遲未回,我幾乎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既然無緣看到碑的真容,就隔著鐵門照下這個院子,照下這座鎖著石碑的房子吧。
也許是我的誠心起了作用,也許是我與你真的有緣,去人竟把掌管鑰匙的人給找來了。剛打開銹蝕的院門,我就撥開沒腰的荒草,急急來到房前。來人卻沒立刻打開門鎖,他在門邊停了下來,指著門左側的一塊平地對我說,這里是碑座。我呆呆地看著那塊被指為碑座的地方,一片荒蕪,什么也沒有。
門開了,我一腳踩進了暗處,茫然四顧,只見屋里散亂地堆放著許多雜物,卻不見那方石碑。“在這里。”,我循聲望去,看到來人指著墻角下灰蒙蒙的一堆東西。三把兩把地扒開雜物,掀起覆蓋在上面的紙殼,果然露出了漢白玉石碑。
這塊傳奇的石碑就那樣靜靜地平躺在墻角,正面朝下,背面朝上,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稀可見上面的碑文。
那一刻,我實在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文革期間,島上所有的廟宇石碑都被砸爛了,只有這塊碑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說奇跡是因為并非有人刻意保存,那場浩劫把人的心智都搞亂了,沒人顧得上也沒人敢保存什么。人們都瘋了般地拆廟宇、挖祖墳、砸石碑。當時劉家八畝地祖墳里的上百座墳塋,包括你的墳冢都被夷為平地,據說,連溝渠里都可見滾落的人頭。無論誰的碑都要砸碎,沒有一塊碑是完整的。砸碎的碑就被人撿去當做石頭壘墻蓋房了。當年曾在吳家村小學上過學的人告訴我,那時學校的墻上隨處可見刻著字或花紋的石頭。
只有這塊碑是被整塊砌進墻里的。誰也說不清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現在的持碑人日后買了這座房子,拆房子時發現墻里有塊碑,挖出來一看,才知道是這塊聞名遐邇的功德碑。令人驚異的是,這碑雖也歷經磨難,竟能獨善其身,至今完好無損。島人于是爭相傳頌,說碑文上刻著呢,說劉鏡海“積德必昌,天將有以酬善士”。人們說,看見了嗎?這就是積德的結果,這就是老天保佑的結果。
漁 村
一路尋來,我常常會有一種愧對你的感受。
我來島上是想尋找存在的,來尋找那些能夠證明你的現實存在,但我幾乎什么也沒能找到,我所找到的都是些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存在:
我找到了你的老宅,但它已面目全非,不是從前意義上的老宅了;
我找到了你的功德碑,但它卻躺在暗處不再站立,不是真正佇立的碑了;
我在廣鹿島鄉志上查到了碑文,但連這歷史資料上銘記的碑文都是不完整的;
我沒找到你的家譜,不知那些脆弱的紙片是否安好,那些珍貴的記載是否清晰;
我沒找到你的墳冢,因為它早已被夷為了平地,連劉家的后人回來祭奠,都只能是蹲在路邊為你焚柱香燒點紙;
令我一直難以啟齒不忍告訴你的是,我連你的吳家村都找不到了。那個你生于斯長于斯的小漁村,那個令你魂牽夢系的古村落,如今已經失去獨立身份與另一個村子合并,吳家村的村名已經在廣鹿島的行政序列中被取消了。
對此,我只有唏噓。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為何連古老的貝丘和名貫諸島的你,都不能保住吳家村,不能讓這個古村落獨立面世,展示自己的悠久歷史和精神內涵?
這個夏日,海風似乎格外地腥咸而黏膩。我陪你站在海邊,向遠處眺望。驀地,我又看到了你眼里的光。說實話,你的外表并不出眾,身材瘦小長相平淡。但你的目光卻十分吸引人,里面閃爍著智慧的、略帶頑皮的、充滿能量的光。直到看清你的目光,我才明白身為十六島島首的你,怎么敢藐視大清廷律讓島民免稅二十年,怎么敢只身面對沙俄侵略者為民請愿免征路捐,怎么敢公然與日本人爭近海海參捕撈權。
還有一個流傳至今的故事,很能看出你的個性。說的是清朝末年間,島上有一漁家姑娘自由戀愛未婚生子。雖然孩子生下就死了,但按清律還是要受懲罰的。于是,金州府派了兩名專干來島上查問此事。沒想到漁家姑娘死也不肯供出孩子的父親,兩個專干便押著懷抱死嬰的漁家姑娘乘船去大陸受審。當時你正巧也在這艘船上,得知詳情后上前詢問專干:“你們抓人可有證據?”專干指著漁家姑娘懷里的死嬰說:“這就是證據!”你不慌不忙地走到漁家姑娘面前,說:“把孩子給我看看。”接過死嬰后,你只看了一眼,就突然一揚手把死嬰拋進了海里。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兩個專干從震驚中回過神兒后大喊:“你……怎么敢毀掉證據!”“證據?”你淡淡地回問道:“誰看見證據了?”隨后,轉過身安撫漁家姑娘說:“沒事了,回家吧。”
要知道,在做這件事時,你可是時任金州十六島總會首呢。
我猜想你其實是個頑皮的人,只是你的身份和責任不容你頑皮,你的德績和聲譽又令人們不肯說你頑皮。世事就是這樣,端莊著可敬,但可敬的常難以可愛,但我知道你是可愛的,我看見了你眼里的亮光,那閃爍的亮光出賣了你。若非如此,如何解釋你晚年“杖藜詩酒,任意遨游”的樣子?若非如此,你怎么會令“見者以為神仙不啻也”呢?
你對我的猜測不置可否,只默默地看著寧靜的港灣和停泊的漁船。你奇怪海邊為什么這么安靜,我解釋說現在是休漁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因為你那時的海沒有休漁期,那時的海無比豐饒,灘涂沒有受到破壞,近海的生物比現在多,也比現在容易捕撈。我看出你在擔心休漁會影響漁民的生活,就指給你看島上遍布的“漁家樂”,告訴你漁民早已擺脫了只靠打魚吃飯的日子,他們利用自家條件接待來島上旅游的客人,有了其它的收入和別樣的生活。當然,我不知道從漁人的角度看,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這就是生活,生活總是以它自己的方式變化著,并影響和改變著我們,不是么?
也有不變的,我指給你看望海嶺上的馬祖廟。與你在時一樣,每年農歷六月十六馬祖生日那天,漁民們仍舊會在那里祭祀馬祖,祈求馬祖保佑漁船安全,漁獵豐厚。那時,海島上漁民在海上指望馬祖,在島上就指望你了,無論大事小情都要來找你商議、決斷。現如今,馬祖廟的香火仍在延續,不僅重修了廟宇,還建立了馬祖文化節,地方政府正在發揚光大海島的民俗文化。而你呢?毋庸諱言,你的痕跡正在逐漸消失。我不知道對此你會作何感想,反正我是心有不甘,我不想看著那些與你有關的,承載著海島深層道德精神的文化遺產,在人們的長久漠視中,被喧囂的浮躁淹沒。
你笑而不語,把目光移向了遠處。
我忽然產生了一種感覺,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此行什么也找不到的。我的內心不由充滿了傷感,我是來尋找“存在”的,但我尋找到的只是“存在的消失”,我幾乎什么也沒能找到。
你已經找到了。你突然說。
我一愣,你是指貝丘、老宅,還是碑、村落?
存在有很多種形式,你說,不一定只以實物的形式存在。
有如醍醐灌頂般,忽然間我覺得天靈的某處敞開了,涌進了通亮的光。
是的,存在不是只以實物的形式才能躋身世間,很多人類寶貴的精神遺產都是以非實物的形式代代相傳承襲下來的。你雖然已經離開七十多年了,但這島上幾乎每個人都熟知你的名字,都能講出你的故事。我想起那個帶著我到處尋找老宅、石碑的鄉文化助理劉明德,他幾乎就是廣鹿島的百科全書,熟知海島的考古歷史,熟知海島的文化習俗,熟知你的生平故事;我想起那個買下你老宅的劉家后人劉志訓,他至今都以身為劉家人而自豪,告訴我劉家人在這個島上是有品行的,整個下午他都在滔滔不絕地為我講述你的故事;我想起引導我上島采訪的縣宣傳干事楊淑革,她對廣鹿島充滿感情的介紹和對你的敬仰推崇令我深受感動,她曾經寫過很多介紹你傳揚你的精神的文章。我們一起去看功德碑的時候,我聽見她不厭其煩地勸說保管碑的人,要把碑交給國家……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在這個海島,在你的家鄉,在你用全部生命愛著的這個地方,你始終是一個巨大的存在,從不曾消失。這種精神的存在不需要任何物質形式的承載,卻能在代代百姓的口碑中相傳,在民間的故事里生長,在海島人的道德意識中扎根。
我相信,終有一日,你的存在會引起更多的關注,會作為歷史文化遺產為你的家鄉注入更多的精神內涵。
對此,我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