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男人對男人的看,一言以蔽之曰:老爺們。
“老爺們兒”這個詞的所指不僅僅是男性,還包括陽剛、忍耐用、糙、孔武、悲壯、慷慨等含義。套用日語的語法術語說,這個詞不達意是敬稱。然而外域的敬稱是幼對長、卑對尊使用的,而沈陽的老爺們對自己也稱“老爺們兒”,非常自尊。
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使用“老爺們兒”頻率最高的,不是男人,而是沈陽女人。換言之,“老爺們”是沈陽女人衡量男人的一把尺子。她們用這把尺子逆造著沈陽男人。事實上,任何城市的男人都是女塑造的。當沈陽女人即沈陽的“老娘們兒”說“老爺們兒樣兒”的時候,表達的多是對“非老爺們”情態(tài)的鄙夷厭惡,包括偏狹、猥瑣、小雞肚腸、吝嗇、體格弱小、遇事退縮、刺碎、絮叨等等。當患有上述人格病態(tài)的人被女人鄙夷之際,已經被革除男人之列,即“不像老爺們兒樣”。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被異性認為你已經不是異性的時候,當然很可悲。
彌漫經久的“老爺們兒”情結,在沈陽城的大街小巷游蕩著。這是一個工業(yè)城市,唯有“老爺們兒”能夠安身立命。沈陽的工廠,制造著各種匪夷所思的鋼鐵巨獸,譬如火車頭。當你來到鐵路機車車輛廠的車間,除了“目瞪口呆”這個成語,找不到其它貼切的話來形容感受。火車頭被龍門吊車拎起來,拆卸、組裝,人像昆蟲一樣圍著火車頭忙碌。不難理解,崇尚“大”成了這個重工業(yè)基地給人制訂的第一個標準。人在這些鋼鐵的、巨大的、噴氣如怒吼的工業(yè)產品面前,所激發(fā)的必然是豪邁、宏偉、氣壯山河這些一般在戰(zhàn)場上才容易產生的情感。懷揣著這些情感的男人是一些什么人呢?——老爺們兒。這是些在北中國的冰天雪地里用粗糙的大手為當代中國制造重型機械設備的人。他們和東南沿海制作和批發(fā)鈕扣、皮帶與乳罩的南方男人當然不同,甚至走路的步姿和說話的嗓門都不同。一個人的工作,包括他每日面對的產品,當然會影響一個人的心智與個性。
那么,這些“老爺們兒”在工作之余會做什么呢?自然不是唱昆曲,也不是在一根頭發(fā)上刻六首唐詩,包括“月落烏啼霜滿天……”,也不是邊洗菜邊在菜葉上找蟲子咬過的窟窿。最適合沈陽男從是事情是看球,當一個球而后激情澎湃。他們沮喪,他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悲喜。順便說,沈陽男人如果不是一個球迷,就有點做人直不起腰桿的感覺。球迷們當然要喝酒,不論輸贏都喝。沈陽男人即使沒有球,也喜杯中物,常常哨聚一桌,推杯換盞。如果有人問他們:老喝酒干啥?回答差不多是一統(tǒng)一的,即曰“呆著干啥呀?”因為人的豪情只能由酒點燃,其它如飲品,無論是毛尖、可樂、魚頭牛腩湯甚至止咳糖漿都不會使人飲后心情激蕩。
沈陽男人的豪情還和身處關外以及他們的根有關。所謂沈陽人,多數(shù)是山東人。山東對中國的最大貢獻就是使各地充滿了山東人,帶去了他們的口音、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充沛的生育力。山東人原本就豪放,他們移民來到沃野千里、滴水成冰的東北之后,豪情有增無減。當然也減去了一些優(yōu)勢,譬如山東人尊詩書、重信用的傳統(tǒng)在關東后裔身上已經弱了,霸氣卻強了。東北的蠻荒使移民們的血性更加奔放。從張作霖到時下各種“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爛仔,都有一股強頸之氣。其它,這并不是地域氣候造成的,東北的原住民——滿族人,雖然是騎馬民族,在進關之后,則成為精致生活的頂級高手。中國的京劇、烹飪文化、工藝品——特別是雕刻工藝品,是在滿族人的催化下,達到了頂峰。而移民們,即所謂沈陽人對譚家菜、蟈蟈白菜玉雕并無興趣,他們和滿族人的旨趣大相徑庭。他們覺得胡說海塞更近于人生真諦。“豬肉燉粉條子”竟成了沈陽人的寫照。山東移民到了哈爾濱,在東正教文化的熏染下所養(yǎng)成的優(yōu)雅習慣,譬如吃飯要在桌上鋪臺布、吃俄國大餐,聽音樂會,這在沈陽永遠形成不了風氣。雖然沈陽的城市人口已經接近七百萬,比瑞典全國人口還多,雖然開車走走出沈陽需要花一兩個小時。但是,它還不太像一個城市。它的城市功能近年來在政府的努力下,開始一點點完善,譬如修路,包括機動車道與人行道,疏浚拓寬人工河。對沈陽最準確的說法,還是那句老話:重工業(yè)基地,它和倉庫、工地、貨場沒什么區(qū)別,只是人口和占地面積更大而已,和城市——譬如城市文化、城市性格,區(qū)別于鄉(xiāng)村的思維方式與生活習慣——相距仍然很遠。中國最像城市的唯有上海。沈陽在計劃經濟時期的計劃上,有許多大學,包括音樂和美術學院,有中科院的研究所以及交響樂團、芭蕾舞團,但主流文化仍然是“老爺們”氣息。與文化無關,而且恥談文化。沈陽的人文學科,譬如大學中文系和社科院精英們,似乎從來沒有獲得與核心話語進行對話的機會。它在美術界的最高成就是廣遷勃的《鋼水·汗水》,立在中國美術館的入口處,它獲得了與羅中立《父親》同樣的殊榮。在流行音樂上出了那英和毛寧,與音樂學院也沒有關系。在文學上,沈陽的文豪大多都寫過膾炙人口的歌詞,長江之、我為祖國守大橋、腳印等等。這與龍門吊、火車頭、戰(zhàn)斗機的生產制造相比,顯得羞澀了一些。因此,在這個城市里當一個“老爺們兒”更踏實,不會使自己的豪情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