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歸來仍少年
范瀟典和秋叮叮走在鄉村的毛道上，走在稻田的土埂上。水稻茂盛翠綠，蜻蜓在稻田里飛舞。秋叮叮看著稻田，充滿了希望，她說，等明年春天，她來告訴大家，一田兩種，種水稻，還在水稻田里養殖河蟹，這樣，水稻也不用施肥了，河蟹生活在稻田里，就是最肥的肥料，那河蟹呢，長在稻田里，相當于野生。這樣種植出的水稻，賣價要高出上化肥的水稻許多。
我拍手叫好，給他倆嚇了一跳。范瀟典說他沒想那么復雜，目前挺好，他領著村里的壯勞力，在城里打工，村里的老少、婦女，種地、養殖，也就知足了。
秋叮叮看著遠方，有些傷感地說：“最終都要回歸的，我們的希望，在田野上，在廣闊的天地里。這才是家啊，這才是家園。”秋叮叮給范瀟典講她學的農業知識，她說她還精通果樹嫁接，果樹培育，園林設計。她說，她真想辭職，到得勝村來，建設家園。范瀟典連忙止住她：“你又來了，絕對不能辭職，得勝村廟小，盛不下你。我們還往城里進呢，你還往回走，你是不是糊涂？”關于這個問題，秋叮叮岔過去，他是看范瀟典生氣了。
秋叮叮來的這次，給養殖戶們帶來了很大幫助，如何預防病害，如何喂養，水溫最好掌握在多少度。她還給大家透露了稻田里養殖河蟹的事，這事大家搖頭，別扯了，水稻還種不明白呢，你在往水田里加點活物，那不更糟糕了。范母最反對：“別聽這丫頭的，會點知識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是想拿咱當試驗品。別聽她的。”范母生氣秋叮叮，郝思晴看范瀟典對她的態度，眼淚汪汪地對范母說，以后我不來了。
今年是真順利啊，得勝村第一次養殖河蟹，秋天的時候，確切地說，八月十五，稻香蟹肥。這一年，風調雨順。
秋高氣爽，河蟹那個肥實啊，個頭大的能有四五兩，小的也有二三兩。銷路也不愁，開始是往盤山縣的飯館送，后來是飯館的人早晨來上貨，還有小販也開著農用三輪車來上貨。還雇車往沈陽城送了一車，是秋叮叮聯系的。周鐵鐵也給聯系了銷路，是往市場送。
范瀟典領著大伙在城里建設高樓的事，也是形勢一片大好。等到下雪的時候，他們就收工回村了，大獲全勝。工錢一分不差。這個世界簡直太美好了。范瀟典這個時候才敢確定，從此，得勝村將走在富裕、富強的大道上，他要帶領得勝村走在全縣最富裕的前沿，他不敢說在全省，但在全縣最富裕還是敢打包票的。村里人養殖河蟹掙到錢了，大家紛紛把蟹苗錢交上。范瀟典把欠劉技術員的蟹苗錢給還上。劉技術員對范瀟典說：“看見了吧，致富要有能事的帶頭人，明年你們要擴大養殖規模，乘勝追擊，你聽我的，明年我還給你們義務出技術。”
說到這，還是忘掉了一個人，是的，不該把這個人忘了，連范瀟典都把他忘了，可能喜悅來得太突然，太容易了。這個人還是村會計。那天分蟹苗的時候，他根本沒在村里，不知道是有意躲出去了，還是真的有事出去了，反正是連他媳婦也不在家，他家的孩子都進盤山城上學了。家里是鎖門的，過后范瀟典想起來了，因為蟹苗分完了，往家走的時候，范瀟典經過他家大門，呼啦想起來了，村會計呢？咋沒見他，還說，讓他多負責村里的事，他咋沒露面，這么大動靜的事。范瀟典往他家院里望，看屋門鎖著，大門用棍頂著，范瀟典心想，這是出門了，走得不近乎，在農村，一般也就把大門關上，屋門是不上鎖的。范瀟典心里也覺得忽略了，應給村會計留十斤蟹苗，忘了，徹底忘了，光想著，怎么把蟹苗分下去。范瀟典想，村會計從來不吃虧，他要看別人家養殖河蟹了，來找他，就從自己家里分給他幾斤。最后剩了不少，沒人要，他就全都拿回家讓自己媽養了。范母說，這都是要給錢的，不是白要。劉技術員稱下秤說十二斤，沒事，不都是秋后給錢嘛。所以，村會計來找就把這十二斤給他，范母正不愿意要呢。可村會計再也沒找他，種完水稻，村里就沒見他影子，想必，也是自己進城找事做去了。
這不到了秋天，看大家的河蟹都賣錢了，這又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這橫行霸道的玩意也能出錢。他的紅眼病又犯了，直接找到范瀟典，分河蟹的時候，為啥不通知他家。
范瀟典是覺得理虧了點，但又說不出虧在哪里。“一年到頭了，你現在說啥也晚了。河蟹都上人們的餐桌了，只能等到明年，你再養殖了。”范瀟典就跟村會計講，明年的打算，得勝村養殖河蟹要擴大規模，也要形成規模。
這回，村會計不是匿名告狀了，他是明著來。說得勝村發家致富，只把他一個人邊緣化，這是范瀟典對他的打擊報復。強烈要求換這樣的村主任，換個大公無私的人。鎮上的程書記聽了，確實是這么回事，上次村會計舉報范瀟典，雖然風波已經平息，但他范瀟典也不該這樣明目張膽地整人啊，這是什么作風嘛。本來程書記是要表揚得勝村，表揚范瀟典的，這樣看來，范瀟典還是存在一定問題的。程書記叫來了范瀟典，批評了他。范瀟典覺得心里別扭，但還是虛心地接受了。范瀟典已經被縣里評選為帶頭致富先進個人，也給拿下了。有的村主任還遠不如范瀟典呢，都紛紛登臺，帶著大紅花，范瀟典只有坐在臺下看的份。
第二年，不用范瀟典動員，全村人斗志昂揚。搶著養殖河蟹，劉技術員的蟹苗被搶一空。別看今年擴大了規模，但是，范瀟典反而感到輕松多了，心不累，大伙都知道要做什么。他帶領著施工隊繼續到城里搞基建，城里的樓房，如雨后春筍。范瀟典認為，這是個遍地黃金的大好時光。
范瀟典帶領得勝村的施工隊，在沈陽樓盤工地施工，施工地點不固定，哪里有活去哪里干。范瀟典表面看不是那種咋咋呼呼的人，但他心里有數。他自己聯系了些工程，主要是他這個施工隊伍，技術人員很少，更不要說什么建筑工程師了，充其量就是瓦匠、電工。范瀟典帶出的是這樣粗獷的隊伍，他要經常為下一步工程而奔波。一天不勞動，這些人在沈陽城的吃喝嚼用，從哪兒出？不比在農村。所以，他在沈陽，不光自己跑工程，還發動凡是認識的人，都求人家給聯系工程。周鐵鐵和秋叮叮就更不用說了，他倆為他效力那是跑不了的，然后他倆再發動身邊的親戚朋友，這關系網大餅，越攤越大。往往是，這工程還沒干完，下一個在等著了。
要不咋說，朋友是用來麻煩的，越麻煩，接觸得越多，感情也就日益深厚了。這樣跟周鐵鐵和秋叮叮也就接觸得多了起來，偶爾在一起小聚。周鐵鐵當上了企業一把手，也深覺身上擔子的重量，有困惑或者說苦惱，找范瀟典商討。范瀟典在周鐵鐵和秋叮叮面前總是戲稱自己是農民工，無法跟他們倆相提并論。范瀟典也發些牢騷，羨慕嫉妒他倆。農民不容易，地里種出的糧食，在變成錢的時候，是無法和付出的汗水成正比。而縱觀全國，乃至全世界，哪里離開糧食能運轉。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一大年，收入寥寥無幾。所以，我們得勝村養殖河蟹，果然，河蟹的收入要比水稻高。大伙嘗到了甜頭，今年得勝村河蟹養殖擴大了規模。盼望著，再來一個豐收的秋天，我們得勝村將徹底打翻身仗了。
周鐵鐵說：“我們三個，范瀟典，你是最有前途的一個。不是你個人有前途，而是你腳踏一片遼河三角洲的大濕地，為何不在濕地上做文章，你要跑到沈陽來遭罪？還調侃自己是農民工，為啥你不做自己的主人。”
“你說得輕巧，目前，那不得哪個來錢快，干哪樣啊。我不像你，月月有地方開工資，我們農民，只能自己向壟溝要糧食吃。進城也是想和你們一樣，有月薪。可笑的是，這次做的這個工程，說半年結一次賬。這也不足為奇，現在的承包商都這么干，他們的款先投入項目周轉。反正也跑不了，有賬不怕算，沒事。”
周鐵鐵和秋叮叮都搶著說：“盤錦大米真好吃，下鄉這幾年，就是盤錦大米沒吃夠。那大米飯，晶縈剔透，黏糯香甜。你看這鹽堿地，唉，它就出產上乘大米。”
忽然，秋叮叮驚訝地看著周鐵鐵，給周鐵鐵看毛了，以為哪里不妥，衣服？臉？秋叮叮神秘驚訝，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她說：“周鐵鐵，你不覺得你們廠的糧食加工單一嗎？”
周鐵鐵若有所思：“是單一啊，我在尋找新項目。”
“你為啥不和得勝村聯手，加工得勝村的大米。你要學會打造啊，大米多了去了，你要有自己的大米品牌。”秋叮叮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周鐵鐵。
“大學生！”范瀟典豎起大拇指，“不愧為大學生，周鐵鐵，咱們還得多念書啊，看見沒，秋叮叮這腦瓜，高瞻遠矚。咱們今年秋天就這么干，得勝村的大米由我們村里統一收購，然后再賣給你們廠子，親兄弟明算賬嘛。我有個小建議，賣給你們廠子是賣給，等你們加工包裝完畢，走向市場，利益還要分成，我們只占一小部分，具體分百分之幾，你們說了算，分多了感謝，分少了不嫌少。我們村上收購的大米，指定是要高出糧庫的收購價格，到時候，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具體如何，到時候咱們坐在一起再商量。”
周鐵鐵認真地說：“那當然，我回廠子也要和班子成員商量，這是共贏的好事，估計沒問題。”
高興啊，他們在一起還能談理想，談擔當。現在的秋叮叮真是打心里欣賞范瀟典，她舉杯，說敬他一杯酒，祝他心想事成。
范瀟典故意為難她，說不喝，這酒喝得沒意思，等著喝他倆的喜酒。
這句玩笑話不要緊，秋叮叮潸然淚下，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周鐵鐵握住秋叮叮的手，安慰她。周鐵鐵小聲說：“秋叮叮，我在這里給你賠禮道歉，當著范瀟典的面，足以看出我的誠心了吧。就在我們要結婚的時候，秋叮叮突然說再等等，說還沒準備好。我是來氣了，提到結婚就推三阻四的，我知道秋叮叮和你去了得勝村，但我不明真相，以為是別的，其實你們是實地考察河蟹長勢，考察盤山縣多少個飯店，能消耗多少河蟹。在我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粗暴地說秋叮叮不結婚，就是為了等你，都去得勝村認家了，還跟我訂婚。這樣傷了秋叮叮的心，提到結婚的事，她就傷心地哭。秋叮叮太善良了，她總是在考慮別人。這么說吧，范瀟典，你一天不結婚，我們一天也別想結婚，你就是我們通往結婚路上的絆腳石。反正秋叮叮父母都急得火上房了，總是批評我，連個女人也感動不了，你這是在耗著我閨女。”說到這周鐵鐵委屈地看著秋叮叮說，“哼，還不知道誰在耗著呢。”
秋叮叮帶著哭腔說：“周鐵鐵，你又來了，總在懷疑我。這樣我們怎么結婚啊？”
“哈哈，”范瀟典笑著回答周鐵鐵，“關我什么事啊。就是上次，秋叮叮，你也看見了，去我家的郝思晴，我們對象了，真的，我媽媽很喜歡她，你看見了。”
范瀟典都不知道怎么就說出這樣的混賬話，居然把自己摘吧得這么干凈。秋叮叮不哭了，她默默地端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范瀟典的心空了，那個最隱秘的地方，空了，是時候放下了。空了，反而沉重了。但他確定，這一刻，他要前行了，不然，誰都在原地痛苦。總得有人走出這步，他認為秋叮叮在等他，或者在等他邁出這一步。他不想讓秋叮叮為難，他還記得秋叮叮在得勝村當知青的時候，那時候她年齡最小，她天真得你都不忍心對她說句謊話。說實在的，范瀟典必須在心里承認，他已經愛她到沒有辦法，甚至手足無措。罷手吧，他和秋叮叮相差十萬八千里。
郝思晴是有心人，上次看見范瀟典和秋叮叮，心里涌出無限的感慨，所以，她發奮學習，真考上了沈陽的一所衛校。她真是盡力了，大學她是指定考不上，能考上沈陽的衛校，已經是愛情的力量了。她知道，這也是范瀟典所希望的。
現在，郝思晴正在沈陽的一個衛校讀書。這件事范瀟典也知道，有一次大春子讓范瀟典給郝思晴帶點東西，范瀟典謊稱他先不回沈陽，要去南方考察養殖河蟹的經驗。他是不想看到郝思晴，讓人家產生誤會，繼而產生對他的幻想，燃起人家女孩對你的希望，然后你再悄默聲地撤，不地道。
范瀟典今天趕到學校，去看郝思晴，正好是周末的下午，他請郝思晴晚上吃的飯。那也沒往什么所謂的愛情方面扯，也是詢問下學習情況，生活情況。說些客氣話，有啥困難就去找他，別客氣，都一個村住著。末了，提出希望和要求，也是學習方面的。范瀟典想好了，即使和郝思晴有要結婚的想法，也不用他操心，嚴格按著鄉規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父母托個媒人，到郝思晴家提親就是了。兩家大人沒意見，這事基本也就定下了。范瀟典準備下次回村的時候，就把這事辦了。
暑假的時候，媒人就上我家去說媒。那天下雨，在農村，下雨天，正好啊，喝酒。誰知道，他們都怎么想的，大春子最起碼應該說說，孩子太小啊，還在上學啊，我們全家再考慮考慮之類的話吧，沒有。我姥爺只是問了媒人，范瀟典同意這事？因為，媒人來說媒，范瀟典還在沈陽呢。郝思晴放假在家，她聽到這話，面帶紅暈躲到西屋去了。媒人說：“范瀟典都到學校看你家郝思晴多少次了，又請吃飯，又下館子的，手都拉了。那能拉手，背后再又啥我可不知道了，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像咱們那會兒啊。”媒人都像八哥，范瀟典一共就看郝思晴一次，請吃飯和下館子不是一回事嗎？還拉手，那一半是嚇唬家長呢，意思趕緊把這事訂下來。
聽這么說，那我姥爺心里就有數了，他不管拉不拉手的事，他管范瀟典是不是同意的事，是不是真心的事。他看看坐在身邊的我爸，兩人交換了眼神。大春子不說啥，就是看著我姥，喊了聲媽，你看呢。我姥糊了巴涂地說：“心明眼亮好姻緣。”我姥爺對媒人說：“今兒是個喝酒的日子，你辛苦了，留下喝兩盅酒吧。”這是我姥爺試探他范瀟典家的誠意呢。媒人一點就透：“得了，我這就叫老拐來請您喝喜酒去。”這我姥爺也是按程序走了，那媒人得到男方家回話，然后兩家父母再相會吧。他今天把兩件事一塊辦了，還賴到天上去了，竟然說是喝酒的好日子。
媒人走了能有一個小時，老拐兩口子和媒人來到我家，老拐手里拎著禮物，放下禮物，說家里都備好酒菜了，請老爺子和我爸媽去他家喝酒。到這，這樁婚事算是定下了。
我心里有些失落，為秋叮叮。我跑到知青點，蹲在拖拉機上，哭了半天。回家時，衣服都濕了。我姥在家，他們都去喝酒了。我姥看我眼睛紅紅的，她說，我的臭三眼窩真淺，哭了。
今年的雨比去年多，繞陽河的水漲上了岸，還好，第二天雨停了，河水又回到了原來的水平線。
那天喝酒，郝家和范家做出了重大決定，這個暑假范瀟典和郝思晴完婚。在農村就這樣，姑娘到十八九歲，就開始張羅婆家。要不，一直是父母心頭的心思。我媽的婚事是我姥爺看準的人，到我大姐這，又是我姥爺拿主意。我姥爺端起酒盅，說同意這個暑假結婚：“范瀟典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孩子我信得過。”郝東凱也說同意，但是……還沒等我爸說完但是，范母搶著說：“不用但是，你們有文化的人最愛說但是，我也最怕這個但是。看見我家西屋了吧，早就給兒子裝修立整了，再簡單收拾下就得，隨后我就讓媒人把聘禮送到你府上，一樣禮儀咱都不落下，我和他爸這么多年，攢了點錢，直接給存折。我就這么一個兒子，郝思晴又是我最喜歡的姑娘，這不給她花給誰花呢？”我姥爺點頭贊許。
郝東凱說：“我的但是不是聘禮的事，這不郝思晴在沈陽衛校念書嗎？結了婚也要讓孩子把學讀完，不管咋地，也要讀到畢業。我閨女為了考這個學，沒少下功夫，讀書要緊。”
范母拍著手笑：“啊，就這事啊，我又不是老糊涂，我兒媳婦讀大學，我光榮啊。”老拐敬我姥爺酒，對我爸說：“我也是黨和國家培養這么多年的村干部，思想比群眾那是先進，就是你不說，郝思晴的學業我也支持她讀完，學費不用你操心了。”
結婚那天還說下雨，整個得勝村熱鬧得像過年。老拐在盤山縣城訂的飯店，老拐雇的客車，來回拉了好幾撥人。這在得勝村還是頭一份，在盤山縣城大飯店舉行結婚典禮，待客。結婚典禮郝思晴穿的白色婚紗，這在得勝村也是頭一份。老拐花起錢來有底氣，去年河蟹和大米都賣錢了，范瀟典在城里也掙到一份錢。范瀟典事先跟老拐說：“上縣城結婚我不反對，但不能收老百姓的禮金。”范母說：“禮尚往來，到時候他們家有喜事咱也得隨禮。”范瀟典說：“那也不行，不收禮金。”郝思晴就這樣風風光光地出嫁了，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家的大門口，車頭上掛著大紅花，這是接郝思晴的花車，是老拐雇的轎車。這轎車接親，在得勝村也是頭一份。
范瀟典結婚，沒有告訴秋叮叮等這些當年的知青，他是回到了沈陽才正式告訴秋叮叮和周鐵鐵，他已經結婚了。在結婚的第二天，他和郝思晴一起回沈陽工地了。那扔了一大攤子事，他不放心。他是抽空回村結的婚。他從沈陽回村結婚的頭天晚上，約秋叮叮吃飯，約在他第一次進沈陽城讀夜大的那個招待所，也就是在農大邊上的招待所，聽說快要拆遷了。還是那個房間，買的酒菜跟那天的也一模一樣。秋叮叮還挖苦他：“你說你多摳門啊，那是你沒錢，我買的酒菜，我也沒錢了，一個窮學生，給你安排這破招待所，我是覺得虧待你了，可我當時就這條件啊。現在你不同了，好歹你也是村主任啊，也帶個基建隊呢，你請我吃飯，就上這破地，買這破菜。”
說是說，還挺懷舊的。秋叮叮坐下，兩個人，像是復制時光，吃飽了喝足了，就像當年一樣，在招待所將就一晚。早上，太陽出來，晃得兩人睜開眼睛，兩張床，各人睡各人的，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秋叮叮還挖苦他，像你這樣的男人，絕版了。
范瀟典苦笑了下，不反駁她，拿出首飾盒，打開，一條白金項鏈呈現在秋叮叮面前。那時候，白金項鏈剛時興，漂亮且貴重。范瀟典大咧咧地說：“轉過身去，我給你戴上。別多心，也別摘下來，這是你應該得到的。你不是說我摳門嗎，這次大方一回，這些年在沈陽讀夜大、生活上，都是你幫助付出的，還是那句話，這是你應得到的。沒舍得給你買克數大的，太貴。好，好看，上班去吧。”
秋叮叮拿出小鏡子，臭美地照照，“呀，好看，這還差不多，算你有良心。走了，上班去了。”
秋叮叮上班，范瀟典回得勝村結婚，他們是這樣，以這樣的形式分開的。然后，各奔東西。生活、情感，也分離了。
等范瀟典攜新婚妻子郝思晴回到沈陽，范瀟典請秋叮叮和周鐵鐵吃飯才正式宣布，他和郝思晴結婚了。當時秋叮叮就站起來了，怒叱范瀟典，郝思晴還是個孩子，你胡來。
郝思晴也站起來：“不，我已經上大學了，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據我大姐后來說，他們結婚，根本沒同床，帶她第二天去沈陽，說是趕時髦，度蜜月，其實是怕范母看出破綻。這樣也好，郝思晴還住學校宿舍，范瀟典住工地。郝思晴說，她也不大懂夫妻怎么回事，年齡小，就這么稀里糊涂的。等畢業了，他們才有夫妻之實。那時候，秋叮叮和周鐵鐵也早已經結婚。郝思晴過后想，與其說，范瀟典正人君子，不如說，他在等秋叮叮結婚，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和一個心靈慰藉的理由。
就范瀟典結婚的那個夏天，我說過總下雨，到了臨近秋天，這雨下得更密集了。后來更可怕了，演變成發大水了，水稻淹了，養殖的河蟹淹了，家家都擴大了養殖規模，我家承包了大道西邊的那個大坑，就是我小時候在那玩兒的大坑，也是小灰兔子被壓死的地方。那里的水溢了出來，一晚上，河蟹跑得無蹤無影。
城里的工程沒干完都撤回了，承包商攜款逃跑了，據說逃出國了。層層承包的，都不知道找誰說理去，更不知道管誰要工錢去。說白了，還是市場經驗不足，只看眼前利益，忽略了風險。最慘的是村會計，去年他出去打工，遠遠地落在了村里人的后面，這回他有記性了，不能單打獨斗了，留在村里，勤勤懇懇養殖河蟹，侍弄稻田，他還養了魚。這下血本無歸。
等大水退去，除了淤泥，空空如也。帶頭鬧事的還是村會計，他認為是被范瀟典算計了，怎么會呢，范瀟典再能耐，他也管不了天上的事啊。那老天爺想下雨，他也沒轍。村會計帶領幾個養蟹戶，擁到范瀟典家，要他償還血本。范瀟典料到會有這樣的鬧劇，發大水，他首先想到的是河蟹，可是水來勢兇猛。回村時，郝思晴說要跟他回來，范瀟典用命令的口氣說，沒有他發話，不準回得勝村，在這好好念書。幸虧郝思晴沒回來，看到這個架勢還不得嚇壞了，還不得以為他的丈夫真的是個大騙子。這把范母嚇得夠嗆，打哆嗦。范瀟典說：“到村委會去說。”范瀟典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恨不得打他。
忽然我想，哦，范瀟典是我姐夫了。他也沒留給我管他叫姐夫的時候啊。結婚的第二天就匆匆離開村子了，今天回來，也是一個人，不像結婚的人。
我姥爺正坐在村委會，似乎正在等著這幫人。我爸也騎著自行車，背著藥箱進來了。他見到郝東凱喊了聲“爸”，唉？我挺奇怪，我爸成他爸了，那我管他爸叫啥呢？我還在排輩呢，人群炸鍋了，嚷嚷著讓范瀟典賠錢，是范瀟典讓他們養殖的。有許多婦女干脆坐在地上，拍著大腿，數落，受的多大累，吃了多少苦，從那么點養，眼瞅著能賣錢了，一場大水都沖跑了。范瀟典你可得賠我呀，這日子沒法過了。
“范瀟典你是男人你就給個說法。你不是說了掙了是大伙的，賠了是你的嗎？”范瀟典說：“我是說過，那是去年說的，那不是剛養殖河蟹嗎，為了引導大伙認上這個道啊。”
郝東凱勸說大家，你們先回去，讓范瀟典合計合計，想想辦法。有人沖著郝東凱去了：“你說沒用，你是他老丈人，你們是一家人，當然向著他了。”
范瀟典看這些人不給說法，是不會離去的。范瀟典沉吟了會兒，下定決心說：“這樣，大家的本錢我來賠，但不能一次性地給，我沒那么多錢，我一點一點、一戶一戶賠還大家。”
按住葫蘆又起瓢，河蟹被淹的事還沒解決，吳二嫂哭天搶地踉蹌著奔來，也不看場景，也不看人員，她閉眼睛就是個哭訴啊：“范瀟典啊，你得給我工錢，我舍家撇業跟你出去打工大半年，一分錢沒掙著，家里的孩子學習也荒廢了，沒人經管，逃課成家常便飯。咋整啊，你得給我做主啊。”
大春子粗著嗓音說：“你咋那么不講理呢？是你哭著喊著要跟著去打工，你是嘗到甜頭了，非得要去啊，當初人員名單里可沒你啊。”
不管咋地，吳二嫂又來不講理了，我就要我的工錢，說啥也白搭。
范瀟典臉色煞白，他兩只手撐著桌子說：“今年蟹苗的本錢我來出，我說話算數。吳二嫂，城里的工錢，不光你的，這個我還在追查，我會向有關部門反映我們農民工的情況，我會給個說法。同時，我向沈陽公安局報案了。不管是否屬于公安局管，但我也不知道找誰管，反正，我認為，公安局應該抓這樣的老賴。公安局已經記錄下了。這件事，我指定負責到底。”
吳二嫂看范瀟典態度好，心胸寬闊，又對她和顏悅色的，她就蹬鼻子上臉了，“那蟹苗的錢啥時候給，我可是高利貸借的，得有個準時間吧。”她恨不是一下子把錢弄到手，就像范瀟典家開銀行似的，回后屋就能拿。其他人鴉雀無聲，靜聽吳二嫂這個快嘴二貨這樣擠對范瀟典，然后，他們坐收漁利。
范瀟典沉吟片刻，聲音小，但聽著斬釘截鐵，“十天之內。”
人群議論聲嗡嗡響……有懷疑，有竊喜，有嘆息。
范母蹦高罵：“你們這幫翻臉不認人的東西，落井下石啊。范瀟典，你個小癟犢子，沾不上你啥光，竟跟你吃瓜落了。你瞎放炮，你擱啥還，你別想從我這拿一分錢。范母開哭，我和你爸也沒錢，給你娶媳婦，供你媳婦上學……”罵誰？誰都罵了，農村婦女，一位土里刨食的母親，這是多少錢啊，反正挺多，她沒概念。她就覺得這輩子都還上了，已經到了生無可戀的程度了。
范母一頓數落。
郝東凱擠出人群，大春子跟在身后問：“他爸，你去哪兒啊？”
郝東凱頭也不回地說：“我進城。騎上自行車就沒影了。”
我姥爺走到人群前面，他挺長時間不在大家面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已經老了，以后的日子有年輕人呢，顯不著他說話了，今天，我姥爺必須要說了，“我們家的不用賠。掙錢的時候你們咋不吱聲呢，去年誰家都收入了。咱們應該共渡難關，不能對準一個人攻擊。這個孩子，范瀟典為咱們做的夠多了，號召你們養殖河蟹沒錯吧，那天災有啥辦法？進城打工沒錯吧，誰知道承包商捐款逃跑啊？誰聽過這事啊，多新鮮啊。范瀟典，他是人，不是神仙，沒長前后眼。”
大伙聽了我姥爺的話，有的低下了頭，有的還是小聲嘟囔，有的默默地自行散去。最后，剩下范瀟典一個人站在空場里，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郝東凱進城不奇怪，衛生所沒藥了，他要進城進藥。但這次進城除了進藥，可能還有其他收獲，無法確定，沒人追問，也沒人言說。他進城的第二天，林芬芳來了，從林芬芳離開得勝村第一次回來。她來了，誰家也沒去，直接去了老拐家。她來不是坐客車來的，而是出租車，只拉著她一個人。這譜就大了，穿戴洋氣，頭發沒變，很規整地披在肩上，頭簾還是卷發。她到老拐家拿的是大禮，不是送給老拐的，是送給范瀟典的。
當林芬芳走進老拐的大院，老拐懵住了，一時想不起，又忽然想起。那曾經火紅而純真的年代又浮現眼前，他覺得眼睛潮濕了，忙上前，與林芬芳握手，先說歡迎啊，熱烈歡迎，咱這可艱苦啊，你們可要有思想準備。老拐說著當年知青剛來時的話，老拐這話，說了當年也說了當下，亦真亦假，林芬芳愣了。范母也緊忙迎出來說：“這是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
范瀟典帶風夾雨地進院了，光顧著喊了：“媽，您看咱家還有多少錢。”
范母回倆字，“沒錢。”
“大主任，啥時候學的跟錢杠上了，小瞧你了不是。”林芬芳站在院子里接話。范瀟典猛然抬頭，看見了林芬芳，伸出手，跟她握手。
然后，林芬芳說：“我這次來是找范瀟典有事商量。”林芬芳對老拐說：“老大隊長，今兒我可在您家吃飯了。”老拐說：“那對呀，我是你們的大隊長啊，來了就得在我這吃飯。”
林芬芳和范瀟典走進里屋，范母給她沏上茶，到外屋做飯去。老拐給范母使眼色，意思，這倆人商量啥事呢？范母搖頭，意思不知道。老拐干脆說，做飯，多炒幾個菜。
今天林芬芳來，還真就解決范瀟典的大問題了，解燃眉之急啊。林芬芳先問范瀟典：“你真想承擔村民的蟹苗本錢？”
“是，我不是被大伙逼迫的，我是打心眼里想分擔大伙的憂愁，因為，我是帶頭人，我是他們的主心骨。遇到困難，我范瀟典要沖在前面。”
“有你范瀟典這話，我就敢把錢交給你。”林芬芳說著，拿出五萬元的存折，交給范瀟典。
看著存折上的數字，范瀟典堅決不收。林芬芳說：“我不是送給你的，是借給你，有錢了，你要還我的。我這是救急，以后帶領得勝村走上富裕之路，那要靠你的智慧。”老拐在門口都聽到了，他進屋說：“兒子，收下吧，你看你都瘦成啥樣了，先渡過難關。你答應村里人了，承擔本錢，承諾就得辦啊，帶頭人，我兒子。給林老師打欠條，我是擔保人。”范瀟典收下了林芬芳的五萬存折，也給林芬芳打了欠條。而范瀟典難為情和虧欠的表情，林芬芳看著也別扭，她勸解說：“范瀟典你也甭拿著五萬元當回事，怎么著我也沒地方投資，也不知道投資啥項目，只會教書。這錢啊，放你那跟放我這一樣。”聽到這話，范瀟典立刻坐直了，瞪大了眼睛，想起了什么新玩意兒，他驚呼：“唉，林老師，您就算投資我們得勝村河蟹養殖唄，不過你放心，不可能年年發水。你就算投資得勝村的項目，這個我還沒想好，現在也不成熟。我是這么想的，我們得勝村要有自己的企業，村里也要有收入，那才是老百姓的堅強后盾，就像今年遇到這事，村里就可承擔，挺直腰板對老百姓說，父老鄉親，別怕，村里為你做主。而不是我個人，我畢竟是渺小的，離開集體，離開組織，就像水花離開了大海。林老師你愿意入股嗎？如果你愿意，那你就是得勝村企業或者公司第一個入股的。那當然，入股你不愿意，也沒關系，兩年之內，我范瀟典用個人的收入還你。關于辦企業或者啥公司的事，我還要和周鐵鐵、秋叮叮商量，他們比我懂。”
“我愿意，”林芬芳都沒考慮，就干脆地回答范瀟典：“我盡管不是做生意的人，但我也是盤山縣第一個辦學后班的人，是一點點發展成教育機構的，都是自己摸索經驗，也是生活壓力所迫，回盤山后沒了工作，我騎自行車賣過冰棍，在學校邊賣過早點，就這樣，又跟教育扯上邊了。錢，只有流通才能活躍社會。我入股，你慢慢辦你的企業，我坐等分紅。我也懂點。”
我總想去老拐家看林芬芳，我姥爺攔著我說：“等人家吃完中午飯再去，這樣冒冒失失去，不合適。待會啊，姥爺領你去。”我和姥爺下午兩點去的老拐家，林芬芳見到我，問我的學習情況，問我學英語了嗎。我都沒聽說過，啥叫英語。林芬芳說：“這不行，咱們農村的教學還是趕不上城市。”她又問我下學期去她那上學嗎。我看我姥爺，我姥爺光抽煙，不說話。我姥爺說：“那多么給林老師添麻煩啊。”林芬芳說：“不麻煩，有好多像郝宇萌這樣的農村孩子在我那寄宿上學。”姥爺說那就去，進城念書。
我姥爺還接著是活：“臭三去你那念書，你可要多費心了。哎，我說林老師啊，臭三這孩子從小就和你們近乎，這也是一種緣分啊，大名還是你給起的呢。”
說得林芬芳眼圈紅了，林芬芳說：“您就放心吧，臭三的學習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們都喜歡臭三，秋叮叮說還要接臭三去沈陽上學呢，她沒搶過我。沈陽遠，臭三還小，盤山縣近，想家了，隨時都能回來。”
“對，還是去你那上學，臭三就承蒙林老師照顧了。”我姥爺辦事可精明了呢，說話滴水不漏，還讓聽的人心里得勁。
林芬芳是下午三點多回盤山縣城的，她還跟我拉鉤，下學期去她那上學。我答應了林老師，我問，那要花很多錢吧。林芬芳說，林老師不要你的錢。末了，林芬芳說，你姥爺都答應了。
姥爺答應的事一準是好事，我拉著林芬芳的手，憧憬地說，林老師，我要進城念書了。
這五萬塊錢，提高了范瀟典在得勝村群眾心目中的威信和信任度，特別像我姥爺那么大年紀的人，說活了一輩子，經歷的幾經社會變遷，沒見過像范瀟典這樣的人，為了群眾利益，甘愿吃虧、吃苦，泰山壓頂不彎腰啊。在老百姓面前，不抱怨，不氣餒，只有勇往直前。范瀟典從這個時候，真正成了得勝村的明星，不管他以后的事業是否成功，不重要了，百姓已經完全理解，他一心為民，大公無私。范瀟典把這五萬元錢，讓村會計按著各家購買蟹苗的斤數賠償。村會計拿出賬本，逐一核對。到這兒，村會計也徹底佩服范瀟典了，他以為范瀟典會動用村上的錢，村里有點小金庫，他當會計能不清楚嗎？但范瀟典沒用村里的一草一木，完全自掏腰包。村會計佩服他的膽量和魄力。賠償到這兒，有的村民都哭了，心疼范瀟典啊，他往下用啥還人家林芬芳呢？等還完了，估計這輩子也過去了，太可憐了。
我說過，林芬芳這次來得勝村辦了兩件大事，一是給范瀟典帶來了救命救急的五萬元錢，二是再開學我去盤山縣上學了，住在林芬芳的寄宿班，跟其他學生沒什么兩樣，每天起床吃完早餐，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回到林芬芳的寄宿班，也相當于家，幾個孩子一起吃住、寫作業，分男、女班。有管理員專門經管我們起居、上學、寫作業。林芬芳定期檢查我們的生活學習，開家長會，她代表家長出席。
我在縣城念書挺好的，見識了外面的世界，而村里我最惦記的人是我姥和李奶奶。至今我還懷念我的小灰兔子，是我的玩伴，是我童年的記憶。現在那個大坑，變成了我家的魚塘。
放寒假的時候，得勝村著實熱鬧了一番。郝思晴看見范瀟典不敢認了，與結婚的時候判若兩人，又黑又瘦。能不上火嗎？他有心思不跟別人說，自己扛著。蟹苗的事賠償了，可拖欠工程款的事遙遙無期。他往城里跑了多次，都是無果而歸。
農民工，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冒出這樣一個詞，范瀟典對這個稱呼，有點莫名地反感。他范瀟典學過經濟學，盡管是夜大，但學了，如今也是農民工。吳二嫂說得沒錯，她進城打工了，孩子疏于管教，逃課、打仗斗毆，荒廢了。范瀟典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他不進城討薪的時候，就在村里轉悠，全村土地他用腳丈量遍了。小時候也都跑遍了，但只是跑，沒往心里去。這回，他在心里規劃著這片土地，他一直走到靠黑山的那片荒地，還有林芬芳和趙松夜晚約會擁抱的那片小林子，都在他心里有著花園似的前景。可是，農民沒錢啊，有的只是土地、河流。土地啊，農民的命根子。可農民沒錢啊，如何發展呢？又如何發揮土地的潛能呢？范瀟典本來想，等進城打幾年工，有錢了，再建設家園。可眼前，連基本的生活費都搭進去了，他慚愧，還是缺乏市場經驗。國家都在招商引資，那得勝村就不能招商引資嗎？能啊，借力打力，合作雙贏。這些課本知識范瀟典都知道，運用到實踐當中，有些力不從心。前段時間也有人找到他，要在得勝村建廠，把土地租賃給他們三十年，他們要建大型化工廠，村里的人都能變成工人，村里也有了可觀的收入。這是村會計介紹來的，是他媳婦的娘家親戚。全村都沸騰了，再也不用進城吃苦了，在自己家門口就能把錢掙了。開發商還說，你沒啥顧慮的，這是閉眼睛掙錢的事，我不是買你土地，是租賃，到期，土地還是你們的，一本萬利的買賣。
范瀟典也有所心動，正在困難時期。但他莫名地憂郁，開村委會也研究過這事，各種不同的聲音，無法統一。范瀟典當著這幾個人的面，給秋叮叮打個電話，是村委會的座機電話。接通電話，范瀟典把情況跟秋叮叮一說，秋叮叮堅決反對，她說：“這是眼前利益，殃及子孫萬代。你沒看見污染的土地、污染的河流，那你還沒聽說過嗎？造成污染，那是要用幾輩子的時間償還的。得勝村是未被污染的綠色土地，將來這片土地上結出的豐碩成果，依然是依托生態、依托綠色，說具體點，依托得勝大米、得勝河蟹，得勝的繞陽河啊。我們的村子，不能變成世界工廠。你別急，知道你遇到了瓶頸了，我聽說了。這幾天，我就和周鐵鐵去得勝村。我們到時候再議。”
電話是放在免提上，所有人都聽到了。有人說，別聽秋叮叮，小時候就神經兮兮的。村會計說，她秋叮叮是上的農業大學，學的是農業，學的不是環保，她懂個啥。有人接會計的話說，對呀，秋叮叮是大學生，上的是農業大學，當然懂了，學農業的才懂得環境污染的利害關系。我姥爺悶聲說，還是辭了吧，咱們不能讓他們糟蹋咱的天、咱的地。其實我姥爺何嘗不愿意化工廠落戶得勝村，那樣，范瀟典能快點把錢還上，范瀟典可是他的外孫女女婿啊，能不向著他嗎，可是，不行啊，這是我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啊。投資商當場承諾，讓范瀟典當廠長，拿年薪。范瀟典拒絕誘惑，那我姥爺指定支持他。
郝思晴看范瀟典瘦成那樣，埋怨大春子：“媽，你咋不給范瀟典做點好吃的呀，你咋那么狠心啊。”大春子說：“凈扯，他那是費心費腦子累的，跟好吃的沒關系。”我姥爺又發話了：“從今兒，大春子，做好吃的，郝思晴也放假了，都家來吃飯。”
那個都，當然是指范瀟典。
突然一天，下著小雪，村里開進一輛黑色轎車。開車的是周鐵鐵，坐副駕駛座的是秋叮叮，坐在后座的是趙松。從車里走下周鐵鐵，看是周鐵鐵開車，范瀟典說：“行啊，你啥時候學會的開車呢？”
周鐵鐵氣宇軒昂地說：“我啥不會開呀，我是特種兵出身。”
“飛機你會開嗎？”我蔫不登地說。
趙松看見我，欣喜地說：“這臭三還那樣啊，要不就不說話，說就能氣人個半死。長這么高了，來，看我給你買啥了。”他送我一個漂亮的雙肩書包。看在書包的份上，我就不找他啥茬了。他送我的唐詩宋詞，直到現在，我走哪兒帶到哪兒。我還是噎了他一句：“你還敢回來？膽挺肥呀。”他們幾個面面相覷，繼而哈哈大笑。趙松哭笑不得：“這孩子咋還這樣啊？”
秋叮叮說：“該，賴誰呀，都是你自己作的。”
趙松說：“我說我不來吧，非得拽我來。”
秋叮叮半真半假地說：“便宜你，你得為得勝村做貢獻。”
正好吳二嫂路過，不能說路過，她愛湊熱鬧，這里停個轎車，指定往這蹽，比孩子們都好奇。她看見趙松，像看見賊似的：“你咋來了，你進得勝村不怕打折你腿嗎，這回我讓你有來無回。”她開喊：“快來人啊，趙松來了，抓流氓啊，抓壞蛋啊。”
趙松噌鉆進車里，他也喊：“走，周鐵鐵，開車走。”
周鐵鐵咋能聽趙松的，任他喊，沒人搭理他。這次他們來是有正事要商談。周鐵鐵還調侃范瀟典：“掙年薪的廠長都不干了，尿性啊。”范瀟典苦笑著說：“你可別逗苦惱人笑了。”
范母準備飯，招待曾經的得勝村人，現在是遠方的客人，也是貴人。這是老拐指示的。
他們四個人，以非正式會議的方式，做出了得勝村的五年規劃。范瀟典先把他的想法給三位敘述，就像述職報告一樣。他要成立得勝村農業產品合作經營公司，得勝村有大米、河蟹。靠黑山那邊，有大片的荒地，有的地方是光長毛毛草的鹽堿地，我們栽種果樹，變成帶農舍的果園，帶動鄉村旅游。范瀟典提出的這兩個項目，都得到了響應，切實可行。提到水稻和河蟹，周鐵鐵說：“從我當面粉廠廠長那天就想盤錦的大米，何不把盤錦大米作為重頭戲呢，把得勝村作為大米示范基地，做優質無公害大米。現在廠里已經改革重組，需要擴大經營項目，我向集團提出基本想法，不但大米納入項目連河蟹一并做大做強。盤錦大濕地，得天獨厚的土壤，得勝村又是我們的第二故鄉，對這片土地已經傾注了深厚的情感，真是愛得深沉啊。”
趙松在鄉村旅游這塊特別感興趣，他做文化傳媒，也有見解。他這幾年，在經濟大潮中，磕磕絆絆，差點被潮水淹沒，幾經掙扎，終于游出海岸線。他浪漫過，卑微過，逃避過，熱愛過，想讓自己與眾不同，負面的高于偉岸，他真想從北京的立交橋跳下去，以此證明自己的剛毅和決然，可是他還是努力地行走在太陽底下，行走在酸甜苦辣的人間。一路走來，他認為唯一對不起的是林芬芳。他想補救，他想從頭來過，他想求林芬芳原諒他，他想當著她的面大聲地說對不起。可林芬芳的心門已經向他關閉。他這次來，原本是來找林芬芳的，輾轉找到她，林芬芳絕望而傷痛地說：“上次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再來擾亂的我的生活，我就報警。你又來了，請問，你有臉嗎？”趙松真誠地祈求：“我上次是生意失敗向你借錢，這次我是有錢了，來幫助和彌補，給我個機會。”
當然林芬芳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現在踏上得勝村的土地，美好的情景再現，好吧，那就讓他把一腔的熱情再灑在這片土地上。瞬間，他的思路如饒陽河的水，源遠流長。無論鄉村游，還是農家樂，要有歷史感，要有文化內涵。得勝村有明代長城，小時候，我竟爬上爬下玩打仗。有唐王征東的得勝碑，可喜可賀的是得勝碑雖然倒了，但毀壞程度不大，倒伏在草棵里，修補一下，豎起來就行。從小聽奶奶講革命故事，得勝村在抗戰時期建立的黨支部，在哪個地方哪個方位，后又轉移到誰家了。成員都有誰，支部書記是誰。有多少人出去參加革命，奔赴戰場。這些都是有待發掘的。范瀟典提到了他家祖傳的皮影戲，算不算文化元素。趙松說，這是民間的寶貴藝術，不但傳承，還要發揚光大。包括臭三姥姥的跳大神，也許將來失去了跳大神的神秘感，但這是不能丟棄的民間瑰寶。這都撿著，不定啥時候就能大放異彩。
果樹培育，園林設計，總之，農作物和養殖業，技術上都歸秋叮叮，她有不會的，就問她的教授或同學。用業余時間能把事辦了，周六周日，她就回得勝村。
他們把得勝村又走了一遍，到了知青點，看到那輛銹跡斑斑的拖拉機，趙松扶著拖拉機淚流滿面。村上早就想把知青點扒了，用作宅基地或村里其他用途，都嫌扒費勁，勞民傷財的，也就是沒倒出空扒呢，暫且留著。趙松請求范瀟典：“千萬別扒，知青文化難道不是文化嗎？從現在起，收集關于知青的資料，這將來都是寶貴資料，會給得勝村的旅游開發帶來大效益的。水磨房、水電站都不能拆，風景到處都有，歷史感的風景不多。這都是原生態的作品，扒了，想起有用了再搭建，新，但那是贗品，假的。”
范母做了豐盛的晚宴，老拐拿出珍藏的白酒，招待遠方的客人。說客人就見外了，是咱得勝村的親人。但誰都沒喝酒，他們晚上還要加班，連夜撰寫可行性報告。在得勝村成立得勝濕地蟹稻共生示范基地，成立得勝生態鄉村大觀園基地。這兩份報告周鐵鐵要拿回沈陽的公司，召開相關人員會議，爭取通過，并實施。范瀟典也要向鄉里、縣里做匯報。
到了后半夜，終于寫完兩份報告，他們四個人先通過報告。周鐵鐵說，他餓了。趙松說，他想喝酒了。秋叮叮撲哧笑了，也說想喝點。老拐和范母在東屋候著呢，知道他們會來這手，當年范瀟典偷他爹的酒上水磨房那喝去，都有點酒量。飯菜都在大鍋里焐著呢，不涼。
范母在西屋，給他們放上炕桌，端上酒菜，炕熱乎的，你就吃吧，要多美有多美。范母囑咐范瀟典：“睡覺的時候你到東屋來，讓他們小兩口在西屋住。”周鐵鐵說：“嬸，我們在水磨房的時候，就在一起，好不容易聚會，不困。”他們真是酒喝干再斟滿，直暢談到凌晨三四點，才東倒西歪地睡了會兒。郝思晴住娘家，知道他們研究大事，不妨礙他們。
大清早，我姥爺領著我就到老拐家敲門去了，老拐說小點聲才睡著不大會兒。我姥爺說：“那你就轉達吧，我家臭三啊，請他們中午到我家吃飯，臭三跟他們啊，有感情啊，可別瞎了孩子的心。”
老拐感動啊，說：“放心，一準去。這孩子，有情有義啊。”
他們本來上午就回沈陽的，范瀟典也是打算上午先去鄉里匯報。可是聽了老拐說我要請他們吃飯，得，別讓臭三失望，留下，等中午吃完飯再回。
離老遠就能聞到我家的香味，村會計從我家大門走過，還往里張望。我問他你看啥，他說我愿意看啥看啥。我說，你別往我家看。他說，看了咋的吧。大鵝燉土豆，小雞燉蘑菇，這都是大春子的拿手好菜。不用去買，自己飼養的。我家人多，擺了兩桌。頭吃飯前，我姥爺拿出趙松給我的“唐詩”，還有趙松寫在筆記本上的詩，跟趙松和秋叮叮說：“你看，臭三留到現在，這本“唐詩”都背誦下來了。多虧了你們倆的啟蒙啊，這孩子連學都不上，現在學習名列前茅啊。”
郝思晴見到秋叮叮和周鐵鐵第一句就說：“你倆總算結婚了。”
趙松饒有興致地問：“哦，還有啥說頭嗎？”
“要不俺家范瀟典都不知道咋生活了。”郝思晴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說。“那還能咋地呀？”趙松故意問。“浮想聯翩唄。”郝思晴抿著嘴說。“行了思晴，”范瀟典擁著郝思晴的肩說，“他套你話呢，你還上當。”
就差一上午，又讓村會計捷足先登了。化工廠沒落成，對他打擊很大。化工廠如果落成了，他得到的回扣就能把今年的損失彌補回來，也許還能得到更多，讓他享用半輩子。可是，范瀟典他當不了這個致富帶頭人，膽小。這不，明睜眼漏的掙錢道讓范瀟典給他堵死了。他認為有范瀟典，別人甭想發財。他要搬掉這個絆腳石。他到鄉里，明面找程書記說明情況。程書記也覺得，化工廠能落成也是好事，各鄉鎮都比著賽，看誰把經濟能搞上去，看誰能招商引資，富甲一方。村會計說：“范瀟典之所以攆走化工廠，跟污染沒關系。啥污染啊，想要發展經濟，那怎么著也得損失點吧，再說，人家不一定污染呢。他范瀟典是讓他的親朋好友來占這個便宜，他在村里搞團伙，搞拉幫結派。今天，他們這幫人又到郝東凱家吃吃喝喝了，啥關系啊，都親戚關系，朋友關系。”
程書記聽村會計這一說，也不是沒道理。下午，范瀟典來找程書記匯報工作。還沒等范瀟典開口說話，程書記把他批評一番。范瀟典聽完程書記的批評，然后才把報告拿出來，口頭做了匯報。程書記說：“聽了有些太遙遠，”他說，“從你當村主任，總有告狀的。”范瀟典反駁他說：“不就是村會計嗎？”你自私自利。程書記厲聲說，“我看你是心胸狹窄。這樣吧，你的群眾基礎還是薄弱，民不舉官不糾，你們村主任，重新選舉。”
范瀟典從鄉里回來，有些沮喪。他也自我反省，是沒給村里帶來多大起色。可能太顧全大局了，總想大家共同致富。老話說想好，貪多嚼不爛。可是，他還是不想落下一個困難戶。我姥爺看出來了，這趟鄉里并不順利，問清了原委，原來是要重新選舉主任。我姥爺問范瀟典的想法，有多大決心。范瀟典向我姥爺敞開了心扉，一股腦把自己雄心壯志都傾述給我姥爺了，就是他當不上村主任，也要帶領全村人走上致富的道路，何況，他現在還有周鐵鐵他們幫助。只是，他不當村主任，他們的稻蟹基地和生態園，推行會更困難。
我姥爺說：“孩子別怕，你不單單是我的外孫女婿，你還是得勝村難得的帶頭人。你這么年輕，路長著呢，千萬別泄氣，無論干啥，憑的就是一口氣，姥爺幫你。”
這次選舉村主任，在范瀟典和村會計中產生，村會計也不是白給的，在得勝村也積攢了些人脈，上次選舉他就不服氣，啥時候冒出來選舉前演講了？那誰能演講過范瀟典啊，年輕，生幫子，生死不怕，又進省城讀過夜大，誰知道那夜大是什么鬼玩意，果然奏效，他選上村主任了。這次他特別向程書記提出申請，為了體現公平公正，絕對不能整啥玩意演講。別小瞧了村會計，他也有靈活的頭腦，不動聲色，把事就辦了，表面看謙虛謹慎。
全村的人都到了，這次選舉大家的心態跟上次是截然不同的，已經嘗到了改革開放的甜頭，同時，隨著下海的波濤，也嗆了幾口水，深知錢的重要，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很多人是選擇既得利益。走到這，人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難從一個人的表情看出他的內心世界了。
最后的選舉結果是，范瀟典和村會計平票。我姥爺從人堆里站起來說：“唉，人老了，糊涂了，不服老是不行啊，我的票還沒投呢？”我姥爺舉著手里的紙：“行了，我也別遞過去了，我投范瀟典。”我姥爺坐下了，咳嗽了兩聲。我坐在姥爺的身邊，給他捶兩下背，看了我一眼，還向我擠下眼睛。我就叫不準了，我姥爺沒投票嗎？那剛才我往選舉箱里放的是誰的票呢？我低頭想，翻著眼睛想。
我姥爺輕輕拍下我的頭說：“把心思用到學習上，開學進城上學又該跟不上了，英語咋樣了。”他的聲音不大，但都能聽到。他這么帶頭說話，大家又都恢復了放松，特別婦女們，家長里短，房前屋后地嘮開了。
哎呀，我姥爺真煩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就英語跟不上，誰提英語我跟誰急。我就哭咧咧地申辯：“哎呀，別提英語，煩死了。英語不好賴我嗎，我都沒學過，你還總提這事。”
奇怪的是，我姥爺那么大歲數了，一點不讓份，跟我互掐，像個老小孩。大春子也參戰了，這次她破天荒地向著我，說我姥爺是老糊涂了。我姥爺不樂意了，說大春子不孝順。郝東凱邁過幾個凳子，扶住我姥爺，嘴里喊著：“爸，爸，有我孝順您哪。”他對大伙擠擠眼睛，指著自己的腦袋，意思，老爺子八成真糊涂了。
臺上扯著嗓子喊：“大家靜靜，現在宣布，范瀟典任得勝村村主任。”這時候有女人拉著孩子起身走了，也有找針的，剛才還納鞋底了，這會兒針咋從線上跑了呢，真怪，可就這一根納鞋底的針啊。各種聲音。臺上喊：“唉，先別走啊。多少票，多少人？”這時候，沒人去盯對了。農村就這樣，亂的時候也是它，靜的時候也是它。
村會計清醒過來了，他站起來說：“這票算嗎？”
郝東凱扶著我姥爺走到門口了，突然我姥爺洪亮地回答：“咋不算？我是得勝村的公民，我是范瀟典的姥爺。咋不算，咋不算？”
郝東凱向他們擺擺手，啥意思，不知道。
后來我想想，哈哈，我姥爺心眼真多。
新上任的范瀟典，再也不相信來日方長，今天能辦的絕不推到明天，雷厲風行。趁著他還是村主任，趕緊落實那兩個報告，讓得勝村的老百姓早日走上共同致富的道路。他認為，這件事情的落實，對老百姓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們勞動有目標，致富有方向。要帶頭人干什么吃的，就是讓你領導著大伙朝著正確的方向奮進。不是每個人都長著經營、經商的腦袋，讓他們付出辛勤的勞動不難，就怕勞動的結果化為泡影。范瀟典主動跑沈陽，找周鐵鐵，詢問在得勝村建稻蟹基地的事，他并一同參加了關于此事的會議，更明確和準確地介紹得勝村得天獨厚的生產、生活優勢，農作物經濟開發前景。
第十二章 稻蟹飛花
功夫不負有心人，范瀟典心中的愿望終于實現了。轉過年來，備耕，插秧。他和周鐵鐵已經做過預算，全村多少畝地，全村多少人口，每畝地收多少水稻，稻田里收多少河蟹，水塘里又能收多少河蟹、魚蝦。按著市場最低價，得勝村老百姓人均一年收入多少，何況，他們高出市場價收購，又收入多少。所以，范瀟典開春不打算帶領村民出門打工了，他不想做農民工，要做土地的主人。當然有個人愿意出門打工的，村里也不阻撓。
荒灘荒地，依然實行承包，有意愿承包的農戶，必須按村里的規劃栽種果樹。否則，不予承包。這些園林秋叮叮已經設計好了，哪個園林栽種紅富士蘋果，哪片種植郁金香葡萄，哪片栽種櫻桃和蜜桃。事先范瀟典已經給大家算賬了，水稻啊、河蟹啊，是當年得利，而栽種果樹，那要等幾年，但一旦成熟，利益是客觀的。
那些個荒灘荒地，擱那多少年了，堿嘎巴地，連草都不長，還能長紅富士？可拉倒吧，別遭那罪了，種水稻、養河蟹保準，反正秋天他們包收，錢也不少掙，省心。
開動員大會，沒幾家要承包。大春子舉手，她要承包荒地，聽范瀟典的，讓種啥種啥。郝東凱阻止她：“你不年輕了，我也幫不上你，再說地里的活我也不會，爸歲數大了，別指望爸給你干活。”大春子說：“你就當好你的醫生得了，我大春子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就愛跟土地打交道，別的也不會。放心吧，他爸，我雇人。”
范瀟典給我媽豎大拇指，夸我媽思想先進，有市場意識。老拐舉手承包：“少承包點，承包半個園林。”老拐沒辦法，看沒人響應，他是為了支持兒子。范瀟典說：“你行，承包就得承包一個園林，有統一規劃。”那就是別看你承包，種啥咋種，是村里說了算，說不好聽點，你當家不主事。
老拐沖兒子瞪眼睛：“你想累死你爸呀，這我是支持你工作。”
范瀟典說：“你包不包？不包進行下一個。”
老拐說包，他想栽葡萄，那玩意快。范瀟典說，這都由不得你。
村會計悶不作聲，范瀟典特意點他的名字：“你承包吧，前景我不說你也會知道，你是聰明人。”確實，村會計不但聰明還能干，就是嫉妒心強。村會計語出驚人，他說他要把自己的地承包出去，誰包？他要舉家出去打工，那個化工廠要他去當會計，妻子也進廠當工人。范瀟典當即決定，你的地村里種了，一年給多少租金，會后議，并把轉包協議簽了。
總算把這些荒地承包出去了。到這時候，范瀟典還有點像在做夢。嗨，愛咋咋地，是夢就要落到實處，才能變成現實。
剛開春，最指望不上的人來得勝村了，趙松。連范瀟典都不理解，他到得勝村一不幫著種地，二不幫著養河蟹。他拿個錄像機，到處錄像。這在得勝村還是個新鮮玩意兒，都來瞅新鮮，誰來湊熱鬧，他錄誰。從農民育苗、插秧、栽樹……凡是得勝村農民的日常生活和干農活，他都錄。他說：“這是寶貝資料，這叫影像記錄，說不定，還用這在國外獲大獎呢，那你們得勝村可出大名了，那大米、河蟹還不得銷往國外去呀。外國人豎大拇哥，得勝大米就是好，就是好！”
趙松把知青點重新修繕了，他還住在知青點的房子里。有時，他坐在院子里的拖拉機上。他真得感謝我，要不這拖拉機早就讓人拆零件賣廢鐵了。
蟹苗還是劉技術員提供的，在得勝村實行稻蟹共生，在稻田里養河蟹，這稻米秋天上市要比普通大米貴幾倍。劉技術員和秋叮叮共同指導蟹農養殖，劉技術員說：“是今年你們還買我的蟹苗，我無償地提供技術。但是，我們非常忙，現在不光你們得勝村養殖河蟹，已經普遍了。所以，往下我沒時間到你們得勝村。”那意思，明年你再買我的蟹苗，我也不能無償提供技術了。以后，河蟹養殖、病蟲害防治，都是秋叮叮的。還有果樹那一大攤子的事，好在，范瀟典學啥都快，種植、養殖，知識從書本來，現學現賣。他每天在地里忙活，臉色黝黑，變成了地道的農民。我調侃他，你這膚色叫小麥色，外國最流行，你知道人家外國人以啥為美，皮膚曬成的小麥色。那是在海邊，在沙灘曬成的，經常度假，那才是有錢人。
大春子夸我：“咱家臭三這在城里上學是見識廣啊。”
五月是最繁忙的插秧季節，大清早，村委會的大喇叭就廣播，今天放水泡大田，大伙將各家的水田看好。各家仿佛聽到了統一口令，男人們，女人們，拿鐵鍬，拿筢子，向自家責任田大步流星走去。大伙起早貪黑，有拉著“蝦爬車”在地里耙地的，還有騾馬拉著耙地板子在水里壩地的。
到插秧的時候，男人挑秧苗，把秧苗有序而整齊地拋灑在稻田地里，一朵朵水花分濺在陽光下。女人們都是插秧能手，秧苗在她們手里，像變戲法似的，分棵，插秧，一棵棵水稻秧苗，在她們靈巧的手里，變成了成排成行的水稻了。
一道道歌聲，一串串笑聲，從水稻田里，飛向遙遠的空中，那正有丹頂鶴飛過。
這些都錄進了趙松的鏡頭，他還看見哪個小媳婦俊，特意給她個鏡頭，那哪個俊媳婦，“來，沖這笑，把頭巾往上拽拽，露出你漂亮的臉蛋兒。拿著秧苗，揮舞……”
遇到面矮的，趙松就得挨罵，滾一邊去，臭不要臉的，別照我。每天他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不是下地插秧留下的，他是讓小媳婦們用泥巴甩的，甩不準的，甩他臉上也是常事。他不惱不火，只要這些插秧的媳婦們讓她錄像就行，誰生氣了，他還厚著臉皮哄。
范瀟典雇的幾臺插秧機還沒到，五月下旬，插秧也忙，等忙完了別村的插秧，才排到得勝村。那這個時候也不能閑著，人工先給小片的稻田插秧。今年范瀟典實行互助插秧，先個人自行合伙，然后范瀟典再調整，把那些合不上伙的人家，安排到他們中間，力爭每塊稻田都插上秧。
這不行啊！范瀟典看趙松這架勢在心里嘀咕，這趙松是個花心大蘿卜，別是老毛病又犯了。關鍵，他還是個資深老光棍呢。他見到范瀟典，那個興奮啊：“哎呀，你說咱得勝村的女人咋就那么具有質樸的美呢，哎呦，那是天然的美，化妝是化不出來的，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范瀟典聽了這話，心里悲涼到了極點：“得了，趙松，你趕緊走吧，你再在村里整出點啥花邊新聞，我這個村主任，又得重新選。“他勸趙松，”你回北京吧，你這錄像跟我們插秧、養殖河蟹不挨邊，你錄與不錄，我們都得干活，你幫不上忙。”
“你這目光短淺了不是？“趙松開導上范瀟典了，”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有用了，我給你的水稻打廣告。現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你得廣而告之，你的營銷做得不好，你產量再高都等于個零，滯銷，無法變成錢。我是讓你的大米，不但在本省有銷路，并打開全國的市場。我為啥敢打這包票，為啥敢說這大話，為啥敢給你大米河蟹打廣告，產品過硬，我心里有數。我是做傳媒的，說了你也不明白。”
范瀟典被他又說蒙了：“那行，主要你注意影響，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吧。”
幾臺插秧機進了得勝村，大地又是另一番繁忙的景象。
劉技術員臨撤的時候說：“范瀟典啊！范瀟典，你是真摳門啊，我這個不花錢的技術員白用了幾年，我要撤了，好嘛，又來了個不花錢的農業科學家。行，你村要是不過成大地主，老天不容啊。”
范瀟典說：“你還真沒良心，當年你那蟹苗賣不出去，不都我們村包了。”
劉技術員不領情：“嘁，我白給你扛活呢。他拍著范瀟典的肩，范主任，我會給你提供優質蟹苗的。”
“哈哈，我不會進別人的蟹苗，相信你。”范瀟典和技術員握手。他怎么會得罪劉技術員呢，他說是不管了，打不過點來的時候，也就是秋叮叮來的不及時的時候，關鍵時候還得請劉技術員。
在經濟大潮中，范瀟典有時把他的鋒芒收斂，特別任村主任，想得要多，顧慮得也多。但很多事，他還是鋒芒畢露，言必信，行必果。要叫別人一兩年能落實，到他這是從不拖泥帶水，一貫雷厲風行。
像紅旗沈糧發展有限公司投資得勝村，在沈陽已經敲定了。稻蟹這塊是合資，農家樂、村旅游這塊是村民自己的事業，村民自己入股，秋叮叮他們無償提供設計和技術。得勝村的播種插秧都結束，還沒舉行個落成儀式。程書記幾次提到，舉行個儀式，正規化，也熱鬧下。現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果園、葡萄園里忙碌。這是一年四季都忙碌的活，開春有的果樹開始栽種了。村里有片試驗田和果園，秋叮叮說，她上大學時，一直夢想有個屬于自己的農業實驗基地。秋叮叮每個周五晚準時回到得勝村，住在知青點。范瀟典邀請秋叮叮住在他家里，秋叮叮拒絕了，不是那么回事。她堅持住知青點。趙松已經把知青點收拾得非常干凈，很適合人居住。范母也不同意秋叮叮住到家里來，時間長了，難免有閑話。
秋叮叮正在試驗基地種植韻錦水稻1號，這也是她和沈陽農業大學共同研究的課題。已經很成熟了，今年在得勝村試驗基地種植成功，明年大面積推廣。盤山這個地方，九河下梢，退海之地，退還灘涂上覆蓋著深厚的淤積物，經過長時間的腐化，在土壤里形成了豐富的微量元素，為水稻的生長，提供了營養物。盤山大米好吃是出了名的。
往返于沈陽和得勝村的秋叮叮病倒了，躺在知青點，發燒了。她在水稻基地淋雨了，她是想把那塊試驗田做完。郝東凱破天荒地今天幫著大春子在承包的園林除草栽樹，給大春子心疼的，讓郝東凱歇著喝水，陪她說話就行。郝東凱真坐到凳子上喝茶去了，他太累了。外村出外打工的人，大多是夫妻倆一塊出去，把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留在村里。他們臨出門的第一站就是到郝東凱衛生所，把過去的藥費結了，重新再立本賬，以便父母孩子在這看病賒賬。最關鍵的是，把父母交給郝東凱照顧。又給郝東凱養成個習慣，無論到哪個村，兜里裝個小本子，記得都是各村老人的名字，病情，常用藥。他要到哪個村出診，要背很多藥，順道把那些需要照顧的老人也看了，留下備用藥品。有時他也來氣，有時年輕人來，說把孩子老人托付給他，他氣呼呼地說，我又不是你爹，托付給我干啥，看不過來。
話是這么說，到時候，還是要看去的。
還有接生，他都宣傳多少回了，快臨產要去醫院，在村里太危險。有的家就不在乎，沒事，有你呢。你都接了這么多年的生了，經驗都比醫院的醫生多，醫術比醫院的醫生高。說白了，不想住院，不想花錢。還是沒錢啊。
郝東凱正喝茶，看著陽光灑在大春子身上，臉龐的汗水在陽光下閃亮。一只蝴蝶落在草葉上，土地散發著潮氣。
范瀟典跑來說：“爸，快去看看秋叮叮，發燒了。”
大春子哼了聲說：“這城里人就矯氣，干點活要工錢，就整那么個試驗田，還累病了。”
“媽看您說的，園林規劃，栽種什么品種的蘋果啊，葡萄啊，不都是秋叮叮操心嘛。”
“行了，快去吧，別磨嘰了。她可是咱村的大寶貝。”大春子說他倆。
知青點顯得很冷清，趙松回北京了，公司接待了個演出活動。他還把攝像的事交給秋叮叮。
郝東凱從知青返城后，這還是第一次來。多少往事涌向心頭，人在變，時代在變，唯一不變是那份真情。他給秋叮叮量體溫，發燒，秋叮叮是疲勞過度。范瀟典說，還焦慮過度呢。郝東凱給她開了退燒藥，感冒藥，說：“吃了就沒事了，加強營養，回頭叫你媽給燉雞湯。”
叫我哪個媽呀？啊，爸。范瀟典對著郝東凱列下嘴，賣個萌。
郝東凱哼了聲，沒搭理他。他看范瀟典又倒水，又喂藥的，心里犯合計了。隨即，推翻自己的想法，狹隘。他走到門口，擺手。范瀟典追到院里，郝東凱說：“你是結婚的人了，注意保持距離，你是村主任，注意影響。”
“爸您提醒得對，但您放心，我們是純潔的革命友誼。”他嘴上堅決，但行動不做主。送走了郝東凱，范瀟典急忙進屋，坐到炕邊說：“等著，我回家，讓我媽給你燉雞湯。”
讓你哪個媽？秋叮叮也傻傻地問。
放心吧，讓我媽，不是我丈母娘。
這話能寬慰秋叮叮的心，也許吧，如果是范母燉的雞湯，秋叮叮會吃得心安理得一些。范瀟典剛要起身走，秋叮叮突然抱住了范瀟典，嚶嚶地哭泣。
范瀟典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郝東凱就在看著他呢，他不禁往窗戶看了眼。范瀟典拍著秋叮叮的肩，把她扶住，看她的眼睛。他還不能立刻把她推開，那樣秋叮叮臉上掛不住了。是真哭了，有眼淚呀。因為秋叮叮的性格他也拿捏不住，有時候她像個小孩，說是哭，沒眼淚，那是假哭。要不她在得勝村咋能和臭三玩到一起？不是這樣性格，有誰會無利也起三分早，一心幫得勝村，幫范瀟典。范瀟典看她真掉眼淚，驚呼：“你真哭了，我知道，是周鐵鐵欺負你了，他現在當的官越來越大，指定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秋叮叮抹搭他一眼：“都啥年代了，還拈花惹草？那叫外遇。”
“哎呀我的媽呀，你啥時能長大成年啊，說你家老爺們呢，不是說別人，還外遇。”
秋叮叮低垂著眼簾說：“也沒啥，周鐵鐵現在就是不怎么愛搭理我，總出差。”范瀟典忙說：“也怨我，給你倆制造分居了。”范瀟典認真分析，“你吧周六周日往得勝村跑，周鐵鐵呢，正常時間出差，你倆牛郎織女一般啊，不奇怪，沒啥外遇，分開了，見不到面的緣故。外遇？聽著，還挺時髦的。”
秋叮叮小聲說：“我哭還有另一個原因，水稻實驗基地的韻錦大米1號，我們還是放棄吧，已經實驗不下去了。缺少資金，我自己的工資是有限的。再說，就是實驗成功了，新品種的推廣，也是困難的。不過，我和農大的教授研究過了，韻錦水稻1號的成功是對得勝村大米的一個提高，從質量，從產量，而且是將來可以參加世博會評獎的大米。可能我錯了，不該好高騖遠，可是，我們不打造自己的品牌大米，是走不出遼寧省的，更別想進全國人民的餐桌了。先擱淺吧，把我們眼前的大米和園林經營好，先讓百姓的腰包鼓起來。”
屋里陷入沉寂，范瀟典何嘗不想顧全眼前，他想說，好吧，放棄。可是，范瀟典深知道，科學和實驗這件事，如果暫且放棄，等有條件，再接著實驗，即便成功，也像陳年的稻種，即使發芽，也遜色。而且，科學和實驗也是當時的激情和迫切要求，失去了當時的熱情，再想從頭來，從心理上，愈加望而生畏。他范瀟典就是與眾不同的帶頭人，他想做事業。這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始終激勵他勇往直前。盤錦大米是品牌，不光得勝村在做，別人也在做，那么，誰搶占了先機，誰搶占了科學，誰就搶占了市場，誰才能站到最后。他范瀟典現在是窮光蛋，身上背著五萬元的債，不，還有工程款沒著落。周鐵鐵他們公司是投資得勝村大米，但沒說投資搞科學實驗。范瀟典勸說秋叮叮，也像是給自己寬心丸。搞經濟是摸著石頭過河，大米的科學實驗也同樣，摸索著往前走。沒人規定，必須什么時候完成，也沒人逼迫必須完成。大米基地，不是有稻蟹兩種，秋天稻蟹豐收了，你的實驗經費也就有著落了。去年的大水，讓農民們都嚇破膽了。今年做了多少宣傳，才讓大伙養上河蟹，稻、蟹兩種大伙都不愛種，就是在稻田里養殖河蟹，認為河蟹礙事，耽誤水稻生長，這要稻田地里沒有螃蟹，追肥打藥，那隨便，水稻產量還高。稻田里養殖河蟹就不行了，不能給水稻打農藥啊，減產。
出現這種情況，唉，就得引導啊，太累了，好在，有希望的苗頭了。
秋叮叮笑了：“我應該向你學習，樂觀，向上。其實我以前比你客觀，現在倒領悟愁滋味了。”
“你以前小，知青里，你最小了。”
“所以，趙松總利用我，”秋叮叮哈哈笑著說，“我就拉上臭三。她像突然想起了啥，大驚小怪的，呀，范瀟典，你錄像了嗎？我不是讓你錄嗎？我錄了幾天，實在是無聊極了。我反正沒時間，趙松交給我，我交給你了。”
“也許趙松是對的，對虧你提醒我了，早忘了。”范瀟典說，“我回家拿錄像機，到我丈母娘的園林錄去。雖然還在規整中，但也算是得勝村的模范園林了。”
讓秋叮叮這一提醒，范瀟典對錄像這事還真上心了，秋叮叮教了他半天，總算學會了。
到了大春子的園林，范瀟典沒敢言語，直接偷錄。大春子頭上蒙個暗紅色的頭巾，說顛倒了，先是戴個帶帽遮的帽子，外面蒙個頭巾，不是特別熟悉的人，真看不出是她。她正蹲在果實樹下薅草。還有兩個婦女正擺弄蘋果樹，往樹下澆水，這是她雇的人。園子里溜達著幾只小土雞，刨食吃。又跑過幾只小白鵝，出出草葉吃。大春子小聲自己嘟囔：“留點草也行，讓雞呀，鵝呀，找食吃。”她抬眼看見范瀟典正在錄她，擺手，“干啥呢，吃飽撐的呀，那么多正事你不干，跑這來瞎照啥。你咋跟趙松似的，沒正事呢。”
范瀟典忙解釋：“媽，我沒照您，我呀，照那些可愛的小鵝呀，小雞呀。”“那也別照，該不長個了。”大春子直起腰，擺手讓范瀟典趕緊走。她回身嘟囔：“還可愛的，跟誰學的？”
晚上的時候，范瀟典去看秋叮叮，給她送飯，是范母做的，手搟面，雞蛋鹵。他今天在大春子園林看見那么多溜達雞，真想逮一個給秋叮叮燉了吃，話倒嘴邊噎回去了，還是怕大春子起疑心。大春子無論啥時期，那雞鴨鵝的從沒斷流，有下蛋的，有燉著吃的。那困難時期，她家這些葷腥也不斷流。家里的雞鵝不舍得吃，她騎著馬，跑到黑山去打獵，說是打獵，也就逮個野兔子，野雞呀。冬天，收拾立整了，掛在倉房里，等著遇到啥事吃。那郝東凱在溜光水滑的時候，不就是被她拴住胃了嗎？現在山上的野物也少了，也不讓打獵了。大春子擴大了養雞養鵝的數量，到了夏天，我姥爺趕十多個鵝去放，在水磨房那放，那的草肥水潤。范母在養雞養鵝上就遜色多了，沒等長大，就瘟雞了，蔫吧幾日，死了。后來范母干脆不養這活禽了，現在農村大集貨可全了，她想吃就去集市上買。這時候，秋叮叮病了，范瀟典多想抓只雞燉了，可是，叫媽是叫媽，畢竟是丈母娘，況且她還警告過范瀟典，離秋叮叮遠點，這姑娘是好，可她有時缺心少肺呀。是的，她可不會注意啥所謂的影響，她信奉，心里無私天地寬。
秋叮叮捧著面條碗吃得香，吸溜著說：“我好了，不發燒了，你可別這么慣著我了。”
那大碗面條都吃了，吃得滿頭大汗。她滿足地說，全好了。
范瀟典看她這樣，暗笑，小孩性格，不裝假。
秋叮叮嚷著，要看他今天錄的像。范瀟典隨身帶來錄像機了，他倆看著，笑著。特別是大春子熊范瀟典那段話，都給秋叮叮樂岔氣了。她看著那些溜達雞，還有那群小白鵝，瞅著，真有意思哈。他倆看著，笑得嘎嘎的。突然，秋叮叮不笑了，盯著范瀟典看，看得那個執著，那個仔細。給范瀟典看毛了，說你可別這么看著我，嚇人。
秋叮叮神秘而又興奮地說：“我有個好點子。最多三年，這些蘋果樹、桃樹、山楂樹，都能齊刷刷結果子了，也形成規模了。每個園林有每個園林的特色，春天賞花，秋天采果。那你說，游人來了，那游了半天，餓了咋辦？”
“唉，你別說，這是個問題。”范瀟典指著秋叮叮說。
“那些雞呀，鵝呀，燉啊！咱們接著辦農家飯莊，就用咱們村里的溜達雞，大白鵝，河蟹，大米，白菜，蘿卜，都是咱們自己養殖和種植的特色菜。”秋叮叮越說越興奮。
“金點子。”范瀟典揮舞著手，“這個農家飯莊還真沒地方呢，放在村委會，騰出一間房。”
“看你還是學經濟的呢，那一間房就能招待遠方的客人嗎？太憋屈了。”秋叮叮穿上鞋，沖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轉個圈：“你看，這知青之家嘛，怎么樣？”
“太好了！”范瀟典贊成，他感嘆道，“不是臭三啊，知青點就是不扒，也早讓大伙拆吧零散了。蓋豬圈缺磚來扒幾塊，搭雞架缺木楞子，來扒房頂，幾次就扒完，沒看西大廟嗎？生生地扒沒了。”
秋叮叮也唏噓：“當時看著不起眼，其實那都是文物啊，等用到的時候，沒了。”
范瀟典眼里突然放光，無限憧憬地說：“我想好了，也是你提醒了我。知青點開飯店，咱也不裝修。墻上糊的報紙，也是文物了，都是那個年代的報紙。有歷史感，有特色啊。打掃干凈就行。”
秋叮叮哈哈大笑：“咱倆咋像奔向共產主義了啊。實驗基地還等米下鍋呢，又空想上農家飯莊了。”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嘛。”說著，他倆在院子里，登上那個破拖拉機，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
我姐郝思晴放暑假回來，已經能幫著爸爸給病人輸液打針的了，但她說不想去爸爸的診所，她要留在縣醫院當護士。現在實習呢，過幾天再回醫院實習。郝東凱也愿意她留在縣醫院，回到他的衛生所有啥出息呢？
大春子說：“我看回來對，好好過日子，你是結婚的人了，你看你和范瀟典哪像過日子的人家啊，這樣可不行？”郝思晴不服母親的說法：“那夫妻非得每天黏在一起，古人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認為當前她和范瀟典是最佳狀態，她如果想范瀟典了，放假就回來看看他，兩個人在一起談學習，談得勝村的新發展，也談他的煩惱，目前最大的煩惱是包工頭欠的工程款。是他領著出去搞基建的，一大年，最后一分錢沒拿到。特別是吳二嫂，就指望著這工錢孩子上學、男人治病呢。他都不好意思見吳二嫂了。
郝思晴這次回來，范瀟典也是格外高興，兩個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郝思晴還給范瀟典買了件藍色的T恤衫。范母看著也喜上心頭。可是，到了晚上，郝思晴喜歡回娘家住。那上次是家里來了知青們，她回娘家，也是給知青騰地方。這次不同了，西屋范瀟典一個人住。大春子也看出這個毛病，就說大女兒：“你是結婚的人了，不能總住在娘家。”郝思晴還開玩笑說：“咋的，媽，嫌我在家吃閑飯了。”大春子說：“你就冤枉你媽的心吧，你總住娘家，你婆婆會不愿意的。”
大春子也有耳聞，都傳說，范瀟典在知青點和秋叮叮唱歌呢。還有人看見，倆人收拾知青點，收拾干凈了，說要開飯店。我看啊，是兩個人在知青點另起爐灶吧。這話聽著，就有意思了，另起爐灶，那是搬家另過的意思。大春子不想細分析，理虧在自己家姑娘身上，都結婚的人了，還在外面上學，婆家二話不說。如果郝思晴在村里過日子，這些謠言不攻自破。吃過晚飯，大春子說郝思晴：“今晚家里不留你，去你婆婆家。”
晚上郝思晴沒有去婆婆家，大春子在西屋，陪著郝思晴說了些話，到這她才知道，范瀟典對郝思晴說，等她畢業了，再住在一起。即使住在一起，也是相安無事。這讓大春子喜憂參半。
郝思晴回縣醫院實習去，范瀟典和她一起走的，他是進省城再去找工程款的事。表面看，兩個人也很恩愛的。
這次進省城，范瀟典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他找周鐵鐵談秋糧收購的事。現在莊稼在地里瘋長，轉眼就立秋、收割了，到那時候再談就顯得倉促了。收回的稻子，亟待出售，你這還沒談好如何收購。最主要的還是錢的問題。范瀟典是想只要村里把稻子都收齊了，他們就一并打錢。按周鐵鐵的意思，村里先收購水稻，或者先把錢墊上，或者先賒著大伙的，等到他們加工完大米賣了再給錢。范瀟典開始口頭答應著，但沒那么堅決。現在他覺得不妥，你周鐵鐵讓我代收稻子，行，我不要你代收費用，但你要把錢放我這里啊，我收購一份，給稻農一份糧錢，一律不賒賬。
到了沈陽，范瀟典馬不停蹄，直奔周鐵鐵。周鐵鐵正在開會，范瀟典等了會兒。這公司設在中街的辦事處，看著裝潢的檔次和氣派，他們公司拿出現金收購糧食是沒問題。范瀟典還參觀了他們的糧食展廳，也算開了眼界。這包裝，不就是個糧食嘛，大米、小米、白面，和各種豆類，拿袋子裝著不就得了，還包裝得這么精致。也就一斤、兩斤的小米，塑料袋真空包裝，再配上特色花紋的紙殼包裝。白面五斤裝的，十斤裝的，那圖案也都非常漂亮。范瀟典在這個面粉廠工作過，那時候白布口袋，或者編織袋子，50斤裝。是不好看，但實惠呀。看起來，現代人由實惠向精致美好生活向往了。展廳有大米，但不是盤錦大米。范瀟典心想，今年秋天，這展廳里就該有盤錦大米了。看完了周鐵鐵公司的農產品展廳，范瀟典深感自己意識落后了，已經是井底之蛙了。如果當年自己不到沈陽闖蕩，不讀夜大，連現在的思想也不會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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