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最愛聽:“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每當母親輕輕哼唱,我會很快進入夢鄉。大一點兒,我問母親,大河什么樣?母親就帶我去看。我生在本溪,太子河由東北向西南穿城而過。母親抱著我站在大橋上,舉目遠望,不知是我小還是河大,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波瀾壯闊,當然那時我并不懂得這個詞義,但從此,每看到太子河,便會想到母親,感覺母親抱著我。再大一點兒,我問母親,為什么叫太子河?母親說,是戰國時燕太子丹曾經逃亡到這里,所以叫太子河。我望著逶迤西去岸邊長滿茂密蘆葦的太子河,心就朝著3000多年前的歲月飛去。
春秋戰國時期,太子河流域一帶稱衍,所以太子河古稱衍水,它有兩個源頭,北源在新賓滿族自治縣,南源就在本溪滿族自治縣東營房鄉的草帽頂子山麓,我不久前還去過,源頭就是山腳下的一股山泉,水并不大,難以想象它的中下游居然是那樣地浩渺,但溪水清冽,終年汩汩流淌,生生不息。那里留有許多當年抗聯的窩棚、地窖子等遺跡。南支和北支在本溪滿族自治縣的南甸子鎮馬城子村匯合,成為太子河干流。
我第一次到南甸是1975年的秋天,作為知青下鄉到桓仁,那時交通不便,從市內乘火車中午到南甸,再轉乘汽車跑4小時。打間吃飯的時候,我驚奇地聽說馬城子居然是一座古城!三個月后回家,我特意在途中的南甸一家簡陋的小旅店住了一宿,去看馬城子。店主老頭姓馬,他說這村里人大多姓馬,村子本名叫馬家城子村,后來叫白了,稱馬城子。馬城子建于明朝嘉靖年間,山坡上有遠古時代野人居住的巖洞。好奇心使然,便和同伴上山去探那古洞。山坡上的巖洞有三座,有兩座并排相距四五米,再往上爬山一百多米,還有一個石洞。我們打著手電筒,點燃成捆的蠟燭,心驚膽戰地往洞里走。洞里陰風習習,森森冷氣迎面撲來,不知不覺中,手電筒的燈泡已變紅轉暗,蠟燭的火苗也越來越小,顫抖著掙扎著。心里有些恐懼,見同伴也在躑躅,便轉身回返。想不到的是,幾年后,隨著本溪縣山城子廟后山古人類舊石器時代早期洞穴遺址的發掘,馬城子洞穴也被發掘,這里居然是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的古人類墓葬,三個巖洞里共有66座之多,出土的隨葬品差不多有1500件!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難怪當年是那樣恐怖,原來我們已走進了祖先的陵墓,差一點穿越了時光的隧道。還記得當年站在洞口的山坡上眺望太子河水時的感慨,慨嘆祖先選擇風水的先見之明,感悟這兩條溪水交匯之處所交融的千萬年的生死故事。
桓仁在南甸的東部,從南甸往東走,越走山越深林越密草越茂水越豐。其實難怪,自從清王朝建立后的幾百年來,那里一直被視為“龍興重地”而實行封禁,修起一道從山海關直到吉林長約1500多公里的盛京邊墻,來保護“龍脈”,因此,說遼東山清水秀,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灶鍋里,實不為過。當年當知青,糧不夠吃,我們就用杏條編晾子、捂子放到河里捉魚,晚上用手電筒照蛤蟆,有時還抓蛇吃,冬天可去渾江邊看霧凇,運氣好還能在封凍的江面上捉到滑倒的狍子。現在,我對桓仁那片土地仍情有獨鐘,當年心情郁悶,只求 溫飽,而今,我發現桓仁簡直是大美,有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高句麗文化始祖五女山,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朝鮮民族舞蹈乞粒舞,也有剛開發不久蜚聲全國的中國美術家協會寫生創作基地楓林谷……這些都成了我向外地同學、朋友顯擺炫耀的談資。也不是吹噓,如果你愛好攝影,你到了桓仁閉上眼睛隨便撳動快門,也會拍出一幅幅絕美佳作,不信你去。
說到楓葉,很多人都知道關門山,知道通向關門山的那條十幾里長的中華楓葉之路,知道洋湖溝,知道湖里,其實我告訴你,老邊溝的楓葉更美。前邊咱們聊過,清廷為保護“祖宗肇跡興王之所”而封邊,說白了就叫夾障子,先用土堆成土堤,高寬各三尺,再在土堤上每隔一尺半左右插上一株柳條再用麻繩橫著把一株一株的柳條連起來,在土堤的外邊挖一道七八尺深的壕溝,這就是史書上記載的“清溝”之上“插柳結繩”。清廷的“柳條邊”實際上就是一道籬笆,是禁區界限的標志。清廷修柳條邊分三個階段,開始是在順治年間,修了1000多公里,稱“老邊”,康熙初年又修了340多公里,稱“新邊”;康熙中后期又修了150多公里,史稱“三展皇邊”。“老邊溝”是在最初修邊的時候就被劃進了皇家的封禁地,水土植被保存得能不好么?“文革”期間開山造田,老邊溝也未傷及筋骨,溝里一家老戶的一個老爺子說,還真得感謝那些開山砍樹的,當年把那些又粗又直的樹給伐了,剩下的歪枝斜叉,現如今都成了景點兒啦!
老邊溝的盡溝里,更有一處絕佳的景致——大石湖,它是在天然巨石里形成的5個深潭,階梯式排列,其間飛瀑相連,水聲驚心動魄,潭水深不見底,神秘莫測。采風時有傳說,說民國時期有山里人伐木就往第四個潭里放,鴨綠江海邊的江口就能接住,這大石湖的深潭通海哩!
尤其到了秋天,駕車沿著公路迤邐而行,遠處風光旖旎,近處繁茂的綠色卻遮不住潺潺的流水聲,每路過村落,便是炊煙裊裊。柴垛齊齊。往山里走,更是落葉如毯,枯枝遍地。開始我還納悶,這里拾柴便可成炊,為啥還要進山打柴?老鄉說,揀柴禾顯著咱多懶呀,咱這塊兒娶媳婦兒,一看房子二看柴禾垛。我恍然覺悟:遼東天然茂密的林木,不僅養育了百姓,也讓他們形成了樸素、實在、勤勞、進取的民俗民風啊!
古時太子河流域的本溪人煙稀少,陸路只有曲曲彎彎的小徑在茅草里延伸,因而太子河就顯出了舟楫之利。《奉天通志》說她“船排爭泊,水利頗饒”,可見她的得天獨厚,這也使得物產豐富的本溪湖逐漸成了遼東山區人口聚集,工商業密集的寶地。
本溪湖位于太子河畔臥云山崖下的一個山洞里,《中國日報》海外版曾專門介紹它是“世界上最小的湖”,它上闊下窄,形狀像古代的酒杯,也像犀牛角,所以古人為它取名“杯犀湖”,后來因為拗口,清雍正年間改稱“本溪湖”。差不多也是這個時期,有人發現這本溪湖一帶有煤和鐵礦石,于是就開采小煤窯,用叫做“罐肚子”的小泥爐子煉鐵,打造犁鏵、鐮刀一類的農具出售,質量極佳,蜚聲遼沈。隨后,陶瓷業也迅速興起,河北、山西、山東的商賈大批涌入,云集這里,使這里買賣興隆生意兩旺。后來,日俄戰爭爆發了,狗咬狗,就在咱遼東這地方打,結果是小鼻子打敗了大鼻子,此后,日本人大倉喜八郎建立了“本溪湖大倉煤礦”,又建立了煉鐵廠,現在的本溪鋼鐵集團有限公司就是在那個前身上發展起來的。新中國誕生,作為全國十個直轄市之一的本溪十分了得,憑啥?就憑她有煤有鐵。坐落在太子河畔的第一煉鐵廠的那座年齡過百,被稱為中國近現代鋼鐵鼻祖的一號高爐,曾在1950年代近10年里,創造全國冶煉記錄,共和國能造坦克造大炮的特殊鋼只有本鋼能煉。記得兒時的傍晚,我最喜歡往太子河北岸望,煉鐵廠的火車傾倒鐵渣,河水和半邊天都映照著火紅火紅的霞光,美極了。而今,一鐵廠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承載著昔日共和國長子的擔當,成為了共和國的鋼鐵博物館。
在這有著創世紀史詩般的太子河兩岸,人文景觀隨處可見。古鎮堿廠,唐王李世民東征休整大軍時的釣魚臺,明代重鎮孤山堡,遼東重鎮清河城,清太祖努爾哈赤之孫和碩穎王薩哈廉之墓,古隘口連山關,響山子清安平貝勒杜度的金王墳,始建于1927年的張作霖別墅后成為東北師范大學舊址的溪湖區東山街2號,臭名昭著的板垣征四郎、石原莞爾策劃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的位于本溪湖河沿的那座不起眼的小白樓……至于東北道教龍門派始祖鐵剎山,名揚海內的溫泉寺,山光水色紅楓如炬的關門山,蜚聲海外的亞洲第一鐘乳巖洞本溪水洞等,那些既有悠遠的歷史傳說又具絕美佳境的名勝,更是不勝枚舉。
誰說本溪只有鋼鐵只有礦石,傻大憨粗?本溪有文化。本溪的遼硯在乾隆年間就已成為清廷的御硯,僅臺北的博物館就藏有87方。新中國建立初期,朱德、董必武視察本溪,為望溪公園峰頂的人民英雄紀念碑題詞,書罷驚問,這毛筆太好了!是什么筆?市委書記說,這是本溪的“萬年王”。后來,周恩來總理特意打來電話,此后的多年,“萬年王”就成了中南海辦公的專用筆。桓仁曾被照中國文聯譽為“版畫之鄉”;出畫家的本溪在30多年前就被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稱為“本溪美術現象”。至于本溪自然天成鬼斧神工的懸崖峭壁崎嶇山路,更讓各路藝術家贊不絕口,《英雄兒女》《鐵道衛士》《打擊侵略者》《奇襲》,諸多電影作品都在這里拍攝。前邊聊過的日本人大倉喜八郎都愛吃本溪山溝里的山野菜和太子河里的鰲花魚,他倒不傻,那鰲花魚可是以前往皇宮里進貢的貢品呀……
從平頂山遠眺,銀帶似的太子河從茫茫的天邊走來,向著陽光明媚的遙遠處奔去,水面寬闊清澈,平靜如鏡,粼粼波光映著雄偉壯闊的六七座大橋,兩岸茂密的蘆葦雜樹早已變成了綠草茵茵整潔靚麗的河畔花園,古老的衍水將嶄新的市區連成一體,既有雋秀的田園風光,又具櫛比鱗次建筑的現代化韻味的美麗景致。放眼望去,天高地厚,巍巍群山環抱著整個城市,像恬靜安然的赤子,吸吮著衍水的乳汁。我依然感覺母親抱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