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7年(清光緒二年)的一天,一個外地人來了。桓仁縣記上沒有記錄具體是哪個季節。我想應該是春天。那時節,五女山上的花開了,渾江水笑了。用山歡水笑歡迎一個人遠比鼓樂、武武喧喧的掌聲更有意義。何況這個人還那么低調,否則不會帶著簡單的行囊、幾個隨從就這么來了。我想那天他一定沒坐轎子,他一定是一步一步丈量著來的,否則他不會說:這里的土地多么暖啊、多么厚啊!
只有真正觸摸到這塊土地的人,才會說出這么有溫度的話。
他叫章樾,字幼樵,河南祥符縣人(今開封),出生在1847年(道光二十七年)一個書香門第,漢族。據說他還是個帥哥,經過京師國子監的培養后,就任湖北省鄖縣知縣。在任的時候勤于政事,體察民情,秉公執法,極負聲望。后因父母先后去世,離職回家守孝三年。那句“中州濟世才”說的就是他。中州指的是黃河中下游地區,或指整個黃河流域。中土、中原即今河南省一帶。一個人擁有這樣的概括,可見他德高志大,聲名遠播。
1885年(清光緒十二年)他任命到了營口,任營口海防同知廳同知。章樾在營口任職期間,那一年正逢大雨連綿,洪水蔓延。人、畜、房淹沒無計,營口城鄉成一片澤國,百姓生活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章樾當時的責任只是“維護海疆治安”不負地方的“錢谷刑名之責”。按清朝制度,營口一地分屬海城、蓋平二縣管轄。這場洪水跟他這個管海疆治安的官員不挨著。他完全可以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水、寫寫書法。可是他偏不,用今天的話說,他越鍋臺上炕,有點不懂政治事兒事兒的。他這個不懂事的官吏沒有請示,沒有匯報,而是自行做主帶著衙役奔赴在雨里。一連好幾天,走遍了營口的大街小巷,那時沒有像樣的雨具,他天天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按說他要管這事,完全可以做做樣子,然后打發秘書起草一些喧天武地的詞就可以了,太可不必動真格的。他偏不,他要全面掌握受災人數,房屋倒塌面積、農田被淹畝數等等。越是調查越令他寢食難安,他寫下這樣的句子:平地汪洋一片,稼禾百里一空,災民愁容難展。于是他帶頭捐出自己的薪俸,并倡導賑災活動,一些商紳紛紛響應。他的越境越權已經叫有些人討厭了,但他得到了老百姓的點贊。在那個封建的官權社會,沒有像他這樣當官的。如果放在今天,他一定是報紙的頭條,并以各種不同的造型占據著顯要位置。時光證明,就從那天起,營口百姓就把他記在心間了,而且這一記就是百年。因為在他離任后,受到他捐助的當地百姓紛紛自發湊錢為他豎了一塊碑,上寫“澤被甘棠”四字。這四個字濃縮了人們對他在營口工作期間的肯定和愛戴,同樣,這四個字也鮮活地留存了他的事跡,這遠比任何記錄、任何史料記載更有意義。
如今,這塊碑存放在營口博物館。
隨后他就到了懷仁縣(后來內務部發現山西省也有個懷仁縣,于是便把懷字改桓。意為仁義通天,磐桓永恒之意)當時并沒有任命他為首任知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臨時負責人。兩年之后任命為代理縣長,四年后才成為正式縣長。也就是說,他在桓仁工作通過了上級考核取得信任后才獲得了實職任命的。這么說1877年來懷桓仁縣的這個外地人,其實就是個地道地道的墾荒者。那時桓仁這地方,經歷200多年封禁,6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蒼茫四野,草木肆意,處處是一片荒莽。僅有違禁進的入墾荒者老少共計26531人,或游牧,或耕種,靠著原始的野性和勤勞,在這塊土地上生息、生活。更多的是聽之任之。
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封禁久嚴,鳥獸充牧,絕巢窟崦野無居人……地廣人稀,百業待興,萬事維艱。人生總有一種機緣,章樾注定要和桓仁、要和八卦城聯系在一起。盡管他不是東北人,盡管他不是建筑學家,但是他對這里的人們和這塊土地那種赤子之心,實在是難能可貴。
面對這一片荒涼之地,他哪里敢耽誤一天呢!那時沒有雙休日、年休假什么的。就是有,他也不會把自己舒舒服服放松幾天。白天,他跑遍了境內的山山水水,晚上睡在渾江岸上的茅草房內,起草他的規劃。他的模樣跟和附近的居民沒什么兩樣。不同的是,他不能日落而息,他的那支筆,不時地畫著,描著,為未來建一個什么樣的縣?要怎么設計這張藍圖?
他還要疏通驛道、設立渡口、開辦郵政……面對一張白紙,反正,他要從頭做起。
那年,他剛剛30歲。
第二年,也就是1878年,章樾通過設治,達到了邊疆穩固,民族融合的目的,他還希望那些飽經苦難的勞苦大眾,結束流離失所,能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他把美好的愿望都集中體現八卦城的筑建上。
他將城垣設計成八卦形,象征著八風宣化,風調雨順,把一切美好的愿望集中體現出來。但要建設這么大的一項工程,其困難是可想而知的。當時的桓仁境內,連個燒磚窯座都沒有,更別提有什么工程師了。章樾不怕,他到省城里去請,去招聘。找熟人,找路子。沒有資金,他自己去籌措。在艱苦的修城期間,他每每監工附眾,日夕督作,不敢有一點松懈。
據說,最先的縣城選址在今天的六道河子鄉荒溝門一帶,筑成了土圍子,后來頻頻遭強盜騷擾。致使工程無法進行。這時朝廷派人來了東邊兵備道道員陳本植,到桓仁清剿強盜。
此人的到來帶來更堅定了章樾建八卦城的信心。原來陳本植精通易經和風水學。有了這樣的好伙伴,章樾自然和他形成某種默契。兩人相見恨晚,一遇如故。那盞油燈,時常映出兩人的身影。
那天,章樾和陳本植再次登上五女山,二人極目四眺,先是陳本植無意中發現了曠世奇觀:那就是北來的哈達河水向南流,在注入渾江之前轉了個彎。而由東向西的渾江,納入哈達河之后,在縣城邊緣也轉了個彎,繞縣城北、西、南三面。站在山上俯視這兩條曲線,竟然構成了巨大的S形,而在S形周邊,又形成圓形。這一發現兩人同時震驚:這不就是完美的太極圖嗎?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是太極世界的本原。在天地混沌時期,因其大無外稱作太極。她涵蓋天地之極,盡顯宇宙之妙。如把縣城建落在渾江水沖擊而成的山環水繞、形若太極的小平原上,并在四周修筑了八卦城,它與周圍太極圖形的渾江水,構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天人合一的太極八卦城豈不為妙?由一江一河構成的天然圖,是大自然的之造化,是上天所賜,此處陰陽二氣混成,首尾相接,猶如一體,循環往復,表示陰中含陽,陽中含陰,一而二,二而一,既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那這里絕非等閑之地,必是藏龍臥虎,地靈人杰之最佳所在。
既然上天把獨特的地理位置都設計好了,就沒有不利用的道理。章樾壓根也不會想到,一百多年后,這座由他親手筑建的八卦城竟然是中國縣城僅有的一座自然與人工完美結合的建筑。
這時兩人又放眼望,只見圖形里的桓仁縣城城址那,后有五女山前有筆架山(今的煙筒山),山環水繞,山重水復。
按照相度形勢,攬責斯土,兩江環帶,氣聚風藏,五岫屏列,原敞形固,水文氣象,相得益彰。
下山回來后,更加速了章樾建造八卦城的信心,哪怕遇到更大的困難。
章樾按照東南西北,山脈走勢,水流去向,定準八卦城的方位。同時設置了三門。歷有門開三元(日月星),以立三才(天地人)的規劃理念。象征著天地人的和諧統一,上應天文,下順地理,中展人之才能。因此東門叫迎賓門,本站為朝京門,南門叫迎薰門。北邊的建城樓與東西南門相同,只是不留門不修護城壕,因為在北門后邊有山脈延伸過來,修北門,怕斷了山脈的走勢。
桓仁宣統元年版縣志有這樣的記載,不設北之故是“北亦修建城樓與東西南三門相同,闬閎不辟,以其近山不能轍道故也”。意思是說,因東北城樓靠北嶺。無路可通,如開辟道路,必切斷山嶺,會切斷山脈。在民間還有一說法,傳說北嶺為龍崗,上于西江沿至今魏家網子處的山頭,是龍頭,如果在東北城樓下設門,勢必會在龍背上開辟道路,那會破壞了八卦城的風水格局。還有的人從民間說,北方為鬼門,多有煞氣,主兇,多出盜匪和淫穢之事。故不設北門。
直到1882年春八卦城才竣工,章樾看著這座城,感慨萬千。那天他醞釀好了筆墨,眼前不時閃現的那些民夫,他們扁擔、鎬夯沾滿泥土的情景不斷閃現,還有他們額上掛滿的汗珠。于是在在《初建懷仁碑記》中,飽含深情地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民工雇以胼胝,揮血汗兮堪憐”。
當時人們也為他寫了一首詩:
中州濟世才,銜命海東來。
肯負山川約,終教襟抱開。
三秋勞夙夜,八卦出塵埃。
名跡傳后世,棠陰敢忘懷。
如今這首詩依然被好多人熟悉或吟誦。
在桓仁五年期間,章樾把目光投向了山外。他深知桓仁這地方山靈水秀,盛產稀有礦石、草藥、山珍,卻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致使這里的物產無法讓外界知曉。他開始籌劃劈山修路,先后修通了葡萄架嶺、掛牌嶺等三條重要的交通要道。當時這條走車馬的路相當于今天的高速公路,他想讓這里的人們知道外面的世界,讓這里的物化天寶走出大山。晨起五更,日夜辛勞,他把自己的智慧汗水給了這方水土。打通了與外界的溝通,讓世界知道了遼東有個美麗的山水小城。
在《修大嶺記》中他留下了這樣的文字:今則迫容緩者,庶已一勞永逸,故不敢息我民也,然又未始之心憫其勞也。那時的村民,命賤,沒有人把他們放在眼里,一輩子活得像牲口一樣,勞作是永遠的內容。作為縣令的他,能用這樣的句子表達他對勞苦大眾的同情體恤,實在是難得。他還有一首詩也是寫給這些勞苦大眾的。
有婦晨炊吞哭聲
情未及問聲愈咽
自嘆良人昨夜歸
凍驅欲死足趾折
客聞更覺心中悲
這首叫《苦邊行》的詩,存放在縣志檔案中。也是桓仁縣城唯一一位留下詩作的縣令。五年來他不辭辛苦,修筑衙署、設置營房、劃分保區、清修道路、酌定賦稅、開埠通商。以其遠見卓識,力駁眾議,使百姓深為所苦的問題率先得到解決。他還親自指揮培植了著名的京租水稻,桓仁大米今天聞名世界與他那時下的苦心不無關系。為解決水路交通,他找來專家,開通了渾江航運。這條水路的開通,一下子改善了桓仁百姓的經濟狀況,他們不僅用獸皮、草藥、山珍換取生活用品,還把外界的先進的生產技術帶回來。很快,他又開設了郵局、渡口、建設了市場,鼓勵流民種棉織布,并厘定了賦稅,桓仁的經濟一下子有了前所未有的遞增。同時他秉公執法,廢止肉刑。
反正他年年有作為,時時想百姓。可以說,這個年青的縣令在桓仁的五年做的每件事都是關乎民生社稷的大事,每項舉措都讓當時的民眾人受益無窮。
還有一件大事也和他有關。那就是中國的書法史和高句麗的歷史,由于章樾的支持帶來了開拓性的貢獻。
話說他當時有個秘書叫關月山,他不僅把秘書工作做得好,同時也是個金石愛好者,是個滿腹經綸的歷史學家。就是他發現了聞名中外的好大王碑。
那年,他隨著章樾到了涌溝口子,在此地進行調查耕地、清理戶口、籌劃管轄等事宜。關月山每到一處一有空閑就跑到山上尋訪古跡。那天他在荒草之中發現了一塊碑。此碑由角礫凝灰巖粗鑿而成,方柱形,高6.39米,底部寬1.34~1.97米,四面環刻漢字,隸書。自右至左豎刻,共44行,滿行41字,共l 775字,東南面為第一面。關月山看到這里,頓生疑惑:莫非此碑是高句麗第20代王長壽王為其父親19代王好太王所立的碑?于是他報告給了章樾,章樾迅速前來察看,這一看更學此碑非同尋常,碑文涉及高句麗建國傳說,概括了高句麗王朝建立到好太王時期前后長達450多年的歷史。上面的每個字可謂字字珠璣,價值連城。于是他下令派人小心挖掘出來,像保護自己的家產一樣把它保護起來。由于開采和保護到位,給后來的學者專家探究中國的書法史和高句麗的歷史都帶來了開拓性的貢獻。
他是桓仁這塊土地上文明的拓荒者。
光緒八年,章樾要調離桓仁了,要離開他付出了智慧和心血的這片土地。百姓聽聞沿路相別,把那些山貨野果塞給他,有好多人扯起衣襟擦眼淚,他笑著擺手,走了很久再回頭,那些鄉親還在路旁,他的眼睛濕潤了。漸漸地,城門看不見了,五女山看不見了,但人們能看見他,記住了他。一百多年之后,桓仁的人們還要說起他。
2000年的一天,來自北京大學的兩位學者來到桓仁,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吳必虎、王恩涌。兩位專家對縣城西南處還保留著一段20米左右的城墻進行考評,遂經對縣城內八條獨有的斜巷進行了實地考察,加上大量的資料梳理,最終得出結論:原來的桓仁縣城是一座國內罕見的八卦城。他們的這一結論,最終被后來所證實。雖然安徽省曾有“八卦城”,新疆也有八卦城的發現,但桓仁的八卦城發現依然以它的獨特讓世人震驚。因為在中國所有人八卦文化為的建筑中,唯有桓仁的八卦城是自然和人工的完美結合。隨著兩位學者來到,一段震驚的歷史從斷壁舊垣走到燦爛的陽光下。
100多年前的章樾絕不會想到,當年他建的八卦城在中國縣級以上的城市中,僅此一座。為中國建筑歷史留下了的珍貴文化遺產,在易學的研究上也占有重要的位置。
如果說是上蒼成就了山八卦城,倒不如章樾重塑了桓仁歷史。這座有100多年文化潤澤的八卦城,后來涌現出很多將相官員,大凡為這塊土地做出貢獻的人,后人是不會忘記他的。2009年,桓仁人要紀念他,于是在渾江岸畔建了個公園,命名為章樾公園。向世人展示桓仁悠久的地域文化和易學文化的同時,也把他這個知縣的故事告訴大家。建章樾公園進一步提升了邊遠遼東縣城的文化品位,也為廣大市民和外地游客提供觀賞小城、思索歷史打開了一扇窗口。它是一項民心工程、歷史工程。
整塊花崗石高5.1米,意為他在任五年零一個月,其座高1887米,意為1877年到桓仁履職。左右兩側是他的《勸農四季歌》。《桓仁縣志》有這樣的記載,在任、重任的知縣有24人,其中為民謀利者寡,平庸為官,殃民謀私者眾。
如果你到桓仁,登上五女山,領略渾江水,看了楓林谷大雅河,你一定要到八卦城腳下,敲敲那塊鋪就在歲月里磚頭,聽聽它把一個人的德字寫大、把愛字寫大的那個人。走在江風習習的岸邊,你會看到他——章樾。他頭戴頂子,腳蹬朝靴,身著七品官服。前后各一補子,上繡著飛禽走獸,一雙眼睛帶著期許的目光投向峰巒起伏的大山,一張布滿風塵的臉,凝重,安靜,好像還在深思著這方水土的發展方略,好像還在說,我做得還不夠,如果有來生,我還要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