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忠誠把一條死狗扔到車上。他拍拍身上的雪末子,說,還好,死的是一條狗。馬春放樂了,說,得,下一站,咱們找個小館子,有酒有肉,慶祝我死里逃生。車馬炮正在機車的角落里瑟瑟發抖,他師傅李留財一把將他薅起來,你想干啥,想害死人啊!車馬炮趕緊給大家跪下說,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車是濱綏線的貨運列車,一種新式的蒸汽機車。它跑起來像患了哮喘的病人,渾身頂出的白煙是這列蒸汽機車倒出的氣,少倒一口就死了。機車上掛了二十節貨廂,他們這個車組負責將南邊的生活物資運到東北邊陲,再將東北的大豆、煤炭、木材運出去。
米忠誠是這列列車的副司機,馬春放是正司機、班組長,他們兩個人負責開火車。另外兩個是他們組的司爐——老司爐李留財、小司爐車馬炮。司爐也叫小燒,負責燒爐。車馬炮剛上崗,年齡十八,長得像十五,對啥都新鮮,還沒把蒸汽機里的爐燒明白,就敢動車頭上的開關。車剛出哈爾濱,他趁車停在四等小站加水的空當,坐上了正司機的位置,一拉手剎,車順著鐵軌滑了出去。眼見就要撞到幾米外的馬春放,米忠誠“媽呀”一聲跳上車頭,一把拉住手剎,車輪在鐵軌上發出刺耳的尖叫,馬春放順勢躺倒在枕木上,這才躲過一劫,但車頭的慣性還是撞上了前面的一個活物。米忠誠嚇出一身冷汗,他跳下鐵軌,在五米開外摸到一只被撞飛的大黑狗。
大黑狗死透了,但死相不難看,頭上裂開個口子,流了一地的血,滲在雪地里,看樣子是腦袋撞到了鐵軌上。馬春放跳上車頭,給了跪在地上的車馬炮一腳,罵,小青棒子,再敢亂動,老子整死你。
米忠誠在馬春放胸脯捶了兩拳消消他的火,得了,你挺機靈,這不沒啥事嗎?他的嗓門挺大,嘴里呼出的熱氣迅速凝成一團團的霧,讓人覺得他的臉不那么真實。
米忠誠覺得最近是被倒霉催的,先是媳婦賈桂花鬧著要離婚,理由是米忠誠總不著家,三天兩頭往外跑,弄得她心里沒有抓撓,日子沒法過。只有米忠誠心里明白,他老婆在那個事上癮大,一天沒男人弄幾遍就渾身不舒坦。可是,他米忠誠是跑車的,三天兩頭離家是正常的事。難不成還把她拴到褲腰帶上?
褲腰帶上是拴不成,米忠誠就在下班后,加班加點地耕他老婆那塊不產糧的地,一天下來,比跑夜車還累。后來,他老婆變本加厲,居然給他弄了個小紅本本,上面用各種別人看不懂的符號記錄著米忠誠的“工作”完成情況,弄得米忠誠哭笑不得。他幾次起了離婚的念頭,但轉念一想,婆娘就是這個樣,娶到自家炕上就得受著,可沒想到,這婆娘還主動要離婚,搞得米忠誠措手不及。
米忠誠覺得這里面有事,他特意調了一個班,大雪天蹲在自家墻根兒守夜。果然,半夜里一個男人溜進他家大門,米忠誠一個箭步沖上去將男人按倒在地,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賈桂花的爹,他的老丈人。這下子賈桂花可不干了,她的一聲號叫哭醒了整條春陽街,春陽街東頭是鐵路職工家屬宿舍區,米忠誠的這點事很快傳到了單位,離婚的事這下成了鐵板上的釘,人盡皆知。
倒霉就像個老母雞,開張就連蛋。這邊賈桂花鬧離婚,那邊機務段上要調崗。段長說,忠誠,原來為了你家庭和睦讓你跑短線,現在反正你也要離婚了,就緊著有家有口的來,你去跑長線吧。米忠誠一聽不高興了,嘴上說,憑啥!心里罵,娘的,離婚成了自己的短兒。米忠誠反復想也想不明白,他是不是最近得罪了段長?但是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次正常的調動。思來想去,他唯一得罪的應該是老天爺。
本來米忠誠想跟段長耗著:我就是不去,看你能把我咋的,可偏偏又出事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一場北風煙雪過后,他剛悶在機車廂里打了個盹兒,后來他從火車滑行的距離測算,這個盹兒也就五分鐘。五分鐘里他夢見了賈桂花的大屁股,他正在這之間動作,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把他晃醒了。恍惚間,他覺得火車撞上了什么東西,可是他又覺得這種撞擊來自夢中他對賈桂花的動作,他沒在意,卻也睡意全無,一口氣跑到天亮。
天亮時,米忠誠的列車停在了一個小站加水,他拿著檢修鉗檢查車體,驀地發現機車頭下的鐵環彎成一個月牙形的弧度,鐵條上還黏著星星點點的血漬,一塊巴掌大的紅色碎花布片掛在鐵條粗糙的“刺兒”上,像風中搖晃著的一面小旗幟。米忠誠的頭“嗡”的一聲大了,他趕緊拽掉那塊碎花布,跑回車廂,拿出工具箱,用鐵鉗將彎鐵條掰直復位,又攢起一團雪,將鐵條上的血漬擦干。
從這天開始,米忠誠就一直在等,等消息。如果真撞了人,肯定會有消息傳過來,說不定啥時候鐵路公安就該找到他了。他對這條線路的情況無比熟悉,其中有一段最容易出事的地方,鐵道兩邊是外地人搭建的違建板房,這些吃鐵路的外地人在這里居住,就是為了扒火車方便。車頭上的花布和血跡在米忠誠的腦海里已經豐富成了具體的人物,肯定是一個女人,不知道為啥大半夜跑到鐵軌上,被他給撞了。米忠誠早就聽說過,鐵路上撞人也不是啥稀奇的事,頂多蹲半個月拘留。可這種說法根本說服不了米忠誠,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他害怕,不敢再開原來的車,一出車就覺得那女人的鬼魂掛在車頭上。半個月后,米忠誠灰頭土臉地申請調班組,段長瞄了他一眼,說,自己想通了?正好濱綏線上的貨運沒人跑,你去吧,給你配個新班組。
濱綏線的貨運,是從哈爾濱出發,一路向東北,過張廣才嶺,穿大海林,下牡丹江,再一路向北,一頭扎進興安嶺的老林子里,過多敏河,最后到達綏芬河中俄邊境。米忠誠頭一回跑這條線,那叫一個越跑越冷,越跑越沒人煙,心也跟著越跑越涼。
貨運與客運不同,貨運的載重量太大,得到橫道河子補機。所謂補機就是要加掛一個車頭。出哈爾濱,過尚志進入大海林之前,一定要翻張廣才嶺。這道嶺是北邊最長最高的山嶺,俄國人修建東清鐵路時,為了越過這道嶺,特意在嶺上設了個“S”形的轉彎,翻這個彎,一個車頭帶不動整列車,要加掛一個車頭,一個在前面拉,另一個在后面推,才能使列車順利地翻過這道山嶺。因此,橫道河子建了個大機車庫,設了補機站,這里也自然成了個二等大站。
火車停靠橫道河子,米忠誠從車上下來,望一眼野茫茫冷冰冰的群山,心里那種忐忑仍放不下半分。跑了這么遠,心還是懸著,說不定回去就該有人找他了。一股凄冷之感頓時讓他打了個冷戰。
死狗被馬春放弄到了橫道河子鎮上的一個小酒館里。酒館里的老板娘是馬春放的老相好,馬春放常年跑濱綏線貨運,進酒館跟回家一樣。酒館里的大廚剝了狗皮,將狗肉扔進大鍋里,灶里燒上松木的劈柴柈子,將入冬前陰干的小白菜扔到鍋里,混著狗肉煮,片刻間,一股好聞的狗肉香就在柴火噼噼啪啪的響聲中彌漫開來。
酒館老板娘長得粗壯,一張胖臉上常年飄著兩朵紅云,掛在那兒從不散去,知道人說是她家的燒酒泡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畫了腮紅。老板娘將狗肉端上桌,獨少了一只狗腿。馬春放叫道,我的狗腿呢?老板娘將兩朵紅云笑到耳朵邊,說,你的狗腿長在你身上啊。馬春放就敲她的肚子說,我的狗腿進狗肚子里了!
米忠誠沒心聽他們說笑,更沒心吃狗肉,他怎么都覺得這狗肉是那死去女人身上掉下來的。他跑車十幾年,這是頭一回出事故。車馬炮也不動筷子,他還驚魂未定,看著一盆狗肉湯抹眼淚,嘴里還說,是我害死它的。只有馬春放和李留財,兩個人對著一盆狗肉大吃特吃,直喝得兩只眼睛血紅,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馬春放就在這樣的熱氣里睡在了老板娘后院的炕頭上。李留財不在意,拉著車馬炮繼續喝。車馬炮不敢不從他師傅,喝了兩杯燒酒,借著月光跑出去撒尿,吐了一地菜葉子。米忠誠背上車馬炮,拽著李留財回了職工宿舍。
第二天一早,補機已經掛好,這次沒有采用一前一后的辦法,而是用了雙掛。所謂雙掛就是兩個車頭挨在一起連掛,前面是主機,后面是輔機,兩個機車同時運轉。馬春放這組做主機,后掛上的這組做輔機。多了一個車頭,就多了一個班組,這趟車頓時熱鬧起來。輔機的班組長是黑子,一個黑大個兒,四十來歲,一臉的胡楂兒,跟馬春放很熟。一見面就稱兄道弟,馬春放迫不及待地將頭一天吃狗肉的事向黑子炫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想炫耀由這頓狗肉引起的風花雪月的事。說完,馬春放還扔給黑子一只狗腿,說,哥們兒,分給你的弟兄。他居然把少的狗腿要了回來。
黑子說,就這?他晃著狗腿說,小意思!馬春放眼里閃過一道光,你給哥們兒演個大的?黑子拿眼把這道光接住說,等機會,我必須給你演一個大的。
車終于在一段粗重的喘息聲中駛出了月臺,它如一條黑蟒在雪白的張廣才嶺上盤桓。
車是剛下線的前進型蒸汽機車,光亮油黑的外殼,簇新的駕駛室,光亮的儀表盤,就連鍋爐里的底灰都是新的。這趟車是包乘制,六個人一班,三個人一組,每組設一個正司機、一個副司機、一個司爐。正司機負責開車、瞭望和填寫行車記錄,副司機坐在右側幫司機瞭望、鳴笛和加水。當然,正副司機也得調班,不能可一個人累死。司爐一般一個人就可以,但馬春放這組特殊,多出一個車馬炮。
李留財帶著車馬炮,正把一鍬煤扔進爐中,自動開合的爐蓋里閃著紅燦燦的光。
這個鐵家伙長個大胃,跑150公里就得10多噸煤,你需要一口氣不停地扔600多鍬,能行不,小子?李留財一邊將煤扔爐膛里,一邊對車馬炮說。
車馬炮點頭的節奏跟爐蓋開合的節奏一致,他的頭隨著李留財的鍬頭擺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也不說話。
李留財放下鍬,說,你干吧,這玩意兒不用學徒,上手就能干,只要有把好力氣。
車馬炮接過鐵鍬開始扔煤,汗水頓時爬到臉上,在他被煤灰熏黑的臉上沖出一道痕跡。
李留財點了一根煙,對馬春放說,下一站我去后車睡覺了,這徒弟出徒了,他跟車。
馬春放看了一眼嘴上的毛還沒長齊的車馬炮,說,段長也不知咋想的,給我們組整了這么個小青棒子。
李留財打開窗,把煙吐到窗外,說,還不是嫌我老了,給咱組整個接班的。
馬春放車開得帶勁兒,昨晚一場歡愛讓他精神頭倍兒足,一邊開車一邊嘴里吹著口哨。米忠誠卻沒有心思,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敢眨眼皮,生怕前方有什么障礙物被撞上。雖然他知道發現障礙物剎車通常來不及,但他也不想再有事故發生。如果他當班的副司機不跟他一起打瞌睡多好,也許那個女人就不會死。這個念頭已經折磨他成千上萬遍。
車窗外是北方初冬的原野,剛下過一場雪,張廣才嶺的山頭蜿蜒起伏,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和喬木一片片地掠過,仿佛倒下去的一排排哨兵,不開車窗也能感受到窗外的陣陣寒意。車翻過張廣才嶺,地勢漸低,但也有些起伏。初冬的光線輕薄,一晃一晃地漫過路邊的風景。
黑子上了他們的主機,坐上了馬春放的位置。他們班組屬牡丹江車務段,跟米忠誠和馬春放不是一個單位,但出車在外,沒人介意。
黑子說,明天到綏芬河,我請你們吃大餐。馬春放一聽來了神兒,說,啥大餐?黑子得意地一笑說,等著,別急,到時候就知道了。
過了大海林,火車開始在興安嶺的林子里穿行,興安嶺里多是松樹和樺樹,樹密林深,使原本就輕薄的光線更加暗淡,仿佛提前進入了黃昏。米忠誠的神經松弛下來,山高林密,又是冬天,鐵路線上不需要瞭望,他將眼睛輕輕地合上。
忽然,他被黑子的一聲大笑驚醒,哈哈,有了!米忠誠睜開眼睛,遠方,一群小黑點兒在鐵軌上緩慢地移動,仿佛不知道危險正在逼近。
米忠誠大喊,快剎車!但黑子卻瞪圓了眼睛,臉上掛著興奮的表情,嘴里喊,車馬炮,加把火,大餐來了!車馬炮不明就里,加快了扔煤的速度,鍋爐里的火燒得更旺。
火車撞上去之后,發出刺耳的車輪摩擦鋼軌的剎車聲,在山林里回響。火車又向前滑行了大約200米才停下。憑米忠誠的經驗,剛才的火車時速能達到80公里,比規定時速要快得多。
米忠誠拽過黑子的衣領,舉起拳頭就打。黑子被迎面的拳頭打蒙了,說,你干啥?
米忠誠吼,你干啥!
兩個人撕扯的空當,主機輔機上兩個班組的人都聚攏過來,沒有人在意米忠誠的憤怒,大家都跑去圍觀“獵物”。
撞上的是一種似鹿非鹿的動物,黃色的皮毛,屁股上的一條短尾巴夾在襠里,頭上頂著老樹叉一樣巨大的角。它們在火車撞上去的一瞬間四散奔逃,但還是有一只被撞出鐵軌,甩在了旁邊的松樹干上。
被撞倒的是只傻狍子,這種動物在東北山林里很常見。之所以被叫成傻狍子,是因為它們不機靈,好奇心重,一副人畜無害沒心沒肺的傻樣子。這只傻狍子看不出大傷,肚腹處因為甩在樹干上被剮出幾道帶血的傷痕。它躺在地上不動彈,兩只明亮的大眼睛驚恐地望向圍觀的人們,嘴角流出的血滴在雪地上,像一朵紅色的花兒。
人群中忽然沖出來一個人,他分開人群跪在狍子跟前,把狍子抱在懷里,嘴里叨念著,你們這是干啥?是車馬炮。
馬春放一把將車馬炮拎起來,像拎一只瘦雞。你個雛兒,在這兒發什么羊角風,滾回去。米忠誠看不過去,拉開馬春放的手。李留財跑過來,拉開米忠誠,說,這條線上,你也是個雛兒。米忠誠說,啥意思?李留財說,這叫撞狗,啥都當狗撞,是這條線上的規矩,弟兄們就靠這個解饞,等著吃狍子肉吧。
車馬炮執意要把受傷的狍子抱進車頭。大伙擰不過一個孩子,只好隨他去。狍子體形大,被安置在煤堆邊,身上蓋著車馬炮的工裝棉襖,棉襖的一角被狍子身上的血染紅了,在黑色的車廂里很刺眼。車馬炮說,我要守著它。狍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黑亮亮的,閃著幽光。車馬炮把自己茶缸里的水喂給它,它拿舌頭舔了舔,黑子看了這一幕,叫道,跑車十幾年,頭回遇上不稀罕吃肉的,晦氣。黑子下了車,馬春放替了黑子,火車拉響了汽笛,重新啟動了。
到了綏芬河,黑子要把狍子扛到飯店里宰了,車馬炮說啥也不干。火車進站,跟站里的人交接班,車馬炮非要留下來守著狍子。整個班組的人顯得很喪氣,有人笑話黑子第一次失了手,沒辦法,黑子只好拿馬春放給他的一只狗腿請大家在小酒館里喝酒。可米忠誠卻沒心思喝酒,更沒心思吃肉,他一個人在綏芬河的街上游蕩。
他撞死的肯定是個女人,那一小片紅色碎花的布片提示著他,也許還是個愛美的女人,像他媳婦賈桂花一樣。可到現在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呢,就連私下里的議論都沒有,好像那個被撞死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一樣。難道是自己被夢魘住了?可那掛在車頭上的碎布和血跡是那么真實。要真是一場夢就好了!等著吧,該來的一定會來的。米忠誠使勁裹了裹身上的工作服。
綏芬河的街上冷得出奇,冰雪覆蓋著街路,一片銀白。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憐,僅有的幾個人也縮著脖子,像一個個縮頭烏龜。小城因為地處中俄邊境,有許多俄式的建筑,就連大街上也飄著俄羅斯的大列巴味兒。
米忠誠一路走,綏芬河小城里高低不平的街道像他不平靜的心。米師傅!忽然有人喊他。他回過頭,是車馬炮。
你怎么不去吃飯?米忠誠問。
我吃不下去。車馬炮抽著兩筒鼻涕,走了上來,眼里還汪著淚。
狍子呢?
在車頭里,我出來給它弄點兒吃的。車馬炮說。
有救?
不知道。
米忠誠的腦海里迅速閃過那只狍子黑幽幽的眼睛,清澈又無辜,也許,那女人也有這樣的眼神。他摸摸車馬炮的腦袋,像是安慰。
為啥要救狍子?
因為我媽。
你媽?
我媽就是被火車撞死的。車馬炮忽然說。
米忠誠心里一驚,他忽然明白眼前的少年為什么對一只被撞的狍子反應如此激烈。
什么時候……被撞死的?米忠誠說得很小心,聲音極小,嘴里呼出的熱氣游絲一樣,像此刻他發出的聲音。
車馬炮低了頭,十年前了,我剛記事。
米忠誠松了一口氣,說,所以,你恨撞狗?
嗯,我打小就恨鐵道線,恨火車。
那你還來鐵路上當小燒?
我爸說,得來,這是我媽拿命換的。
米忠誠腦海里閃過那個被撞死的女人,盡管他不知道女人的樣貌,但他卻不自覺地按照眼前車馬炮的樣子勾勒起來。也許她也是單眼皮,眉心上有顆痣;也許她的皮膚也很白,因為他注意到車馬炮除了一張被鍋爐煤煙熏黑的臉,其他裸露的皮膚都很白;也許她也有一頭濃密的黑發,像車馬炮一樣。
米忠誠摟過車馬炮,拍了拍車馬炮的背,這一次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在心里默默地說,幸好不是。
米忠誠說,給我講講你媽媽吧。
他和車馬炮沿著綏芬河的街道往回走,被雪覆蓋的街道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應和著車馬炮的講述。
我媽是個傻子,她啥也不懂,但她會生火做飯,養她的五個孩子。本來我家住在大興安嶺,后來,跟我爹到了鐵路上,我爹也是鐵路上的小燒……
后面的故事沒有出乎米忠誠的意料,傻媽學著別人的樣子去扒火車。
知道是誰撞死的嗎?米忠誠問得小心翼翼,仿佛答案跟他相關。
不……知道。我爸說,鐵道上撞死人白撞,因為鐵道線上是禁區……車馬炮目光閃爍,閃出跟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清冷的光,讓米忠誠不禁打了個寒戰。
老米,你咋跑這兒來了,快,組長喊你回去。李留財哼哧帶喘地跑過來,他看了眼車馬炮,咋不去伺候你的狍子?
小酒館里熱鬧非凡,馬春放和黑子正領著各自的人馬在拼酒。馬春放已經喝得汗毛孔都發紅了。黑子的臉本來就黑,這會兒黑里透出一層紅,仿佛全身被潑了一層黑醬油,油光發亮。看到米忠誠和車馬炮進來,馬春放一把薅住車馬炮,把他按到黑子身邊,說,小子,今天因為你,咱們少了一頓狍子肉,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替咱們班組喝倒他們。
車馬炮擰著脖子,說,我不喝,我來要白菜幫子。
要白菜幫子干啥?
喂狍子。
馬春放一聽,火了,喲,小子,給你臉了是不,今天不喝倒,甭想要白菜幫子。眾人起著哄,對,少吃一頓狍子肉,該罰。
酒是散裝高粱酒,泛著一股土腥味兒,一口下去,整條腸子都火辣辣的。黑子一看馬春放派了新兵,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他數了數,說,你們欺負人,你們班組比我們多一個人。他指的多出的一個人是車馬炮。
馬春放說,他不能算人,他頂多算個小傻狍子。說完放聲大笑,引得兩個班組的人都一起哄笑起來。
車馬炮奪過酒杯,好,喝就喝,但我有一個條件,我歸黑子哥。說著,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黑子興奮了,好小子,有你的。因為有了車馬炮,黑子班組一副兵強馬壯的模樣。馬春放不樂意了,他半開玩笑地轉向李留財,說,你咋培養出一個叛徒。他表面上不樂意,心里卻很高興,因為車馬炮的叛變,酒桌上的氣氛起來了,對于一個酒鬼來說,沒有什么比酒桌上的氣氛更加重要。車馬炮雖然不會喝酒,但仗著年輕力壯,還有股虎勁兒,很快就替黑子拿下了馬春放。馬春放興奮,黑子更興奮,現在,整個酒桌上唯一清醒的應該就剩下米忠誠了。
酒喝多了,話就多。主題當然離不開女人,馬春放把他相好過的女人細數了一遍,黑子也不甘示弱,兩人言語已經不堪入耳。米忠誠看看車馬炮,擔心這孩子受不了。可車馬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倆人沒啥可吹的了,黑子起了頭兒,開始吹撞狗。他說,撞狗你們懂嗎?就是撞著啥吃啥!滿桌人都是鐵道線上的老油條,不可能人人都有女人,但人人都有撞狗的經歷,這個話頭一起來,氣氛更加熱烈,它變成了酒桌上人人都能參與的一個話題。
黑子說,我頭一回跟車,那時候還是老機車,車頭是悶葫蘆,根本看不見外面,只聽車頭外面“嘣”的一聲響,我師傅趕快剎車,讓我下車看,我一看,撞死了一只野狗,死相挺慘。我嚇壞了,我師傅讓我扔車上,到站吃狗肉。
所以,你們這兒管撞活物叫撞狗?米忠誠說。
對嘍。黑子接過米忠誠的話,你跑南邊,不明白北邊的規矩,以后習慣了就好了。
馬春放不服氣,你那算啥,那時候我跟我師傅一到晚上經常聽到車頭外面嘭嘭響,我師傅根本不停車,到站一檢查,車頭上都是血……
黑子說,你都撞死過啥?亮亮底。
啥都撞死過,狗、雞、鴨、牛、羊,有一回,居然撞死過一只熊瞎子。后來,我師傅學會了,只要聽見車頭上“嘭”的一聲響,就趕快剎車,死啥往車上扔啥!撞死啥咱吃啥,那時候,咱們的嘴天天抹油似的。
黑子忽然神秘起來,說,你撞死過人沒?
人?馬春放頓了一下,他咧著大嘴,支出來的門牙碰著下嘴唇,人誰沒撞死過呀,咱可是老司機。你撞死過沒?馬春放徹底喝高了,舌頭打著卷,桌上的剩狗肉都已經涼透。
我撞死……過一個老爺們兒,等我下車看的……時候,他還沒斷氣,可他半個身子卷在車輪子里,說啥也拽不出來,我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他血流干了……黑子說,一口酒又下了肚,舌頭也跟著打卷。
你那……算啥,我……撞死過一個女的,我以為是……是一只大黑狗,趕巧那陣兒狗肉吃膩了,我就沒……沒停車,等我停車……發現時啥……啥都晚了,人一直掛在……我車……車頭上……兩只眼睛還瞪……得滴溜圓,跟沒死似的……
一聽你就是吹牛,人要么撞飛,要么卷車輪底下,死了咋掛在車頭上?還瞪眼睛?吹吧,你就!黑子問。
你不信拉倒。反正那女人就一直掛在車頭上。
車馬炮兩只眼睛冰錐一樣盯著馬春放,啥樣的女人?
我哪知道啥樣,黑燈瞎火的。
你在哪兒撞死的?車馬炮追問。
我哪知道……我給段長打電話,段長問在哪兒撞的,啥時候的事,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不一定是我撞死的,我想不認賬,段長說掛你車上就算你干的……你們說我……倒霉……不……大家正等著馬春放說下文,他忽然上眼皮打下眼皮轟地倒在餐桌上沒了聲響,片刻打起了鼾。
大家轟的一聲散了,有人咂著嘴,說,吹吧,一個比一個能吹。酒喝不去,有人推開酒館的門出去了,將外面的涼氣帶了進來,人們也瞬間清醒了。黑子推了一把馬春放,你個貨,吹牛有本事,酒量太次了吧。馬春放沒反應,黑子帶著他的班組悻悻地走了。臨走,他對米忠誠說,手下敗將,你們收拾殘局吧。米忠誠看著馬春放,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陣陣難受。
李留財說,得了,走吧,這回他成死狗了。車馬炮呆坐著,看著馬春放不吱聲。李留財碰碰他,走啊,發什么呆,往后這樣的故事多著呢。說著,就要把馬春放往車馬炮肩膀上架。
干啥啊?車馬炮一扭身子。
你年輕,你不背誰背。
我不背,他是殺人犯!
李留財給車馬炮一個大脖溜子,這你也信,小傻狍子,他喝多了,吹牛呢。米忠誠架起馬春放往門外走,車馬炮忽然搶下馬春放的胳膊就往身上背。李留財人雖老力氣在,拿手一,馬春放變成了車馬炮身上的豬肉柈子。
你不知道,他就這尿性,喝多了啥都嘞嘞。李留財跟米忠誠解釋,屋外,月亮將雪地照得一片銀白,遠處的鐵軌銀帶子一樣,一列列火車臥在交錯的銀帶子上,沉默著。
走在前面車馬炮忽然加快了腳步,向鐵道線走去。他幾步走到鐵軌上,忽然發出一聲長嘯,一個大背把馬春放摔在上面,接著他躍到馬春放身上,掄起兩只拳頭朝馬春放身上一頓亂砸,還沒等李留財和米忠誠反應過來,馬春放已經滿臉是血。他晃晃悠悠地欠起身子,用手抹了一把臉,喊道,浪費啥不能浪費酒,咋能把酒往我臉上倒呢,不服接著整!說完又躺倒,竟打起呼嚕來。
李留財躥上來,一把將車馬炮從馬春放身上抱下來,甩一旁,吼道,你他媽的想咋樣?他就是吹個牛,你至于嗎?!
車馬炮像一頭被激怒了的野鹿,從地上爬起來,朝李留財一頭撞過去。想不到他這瘦弱的小身板竟會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猛然將李留財頂翻。李留財捂著屁股疼得齜牙咧嘴,喊,你個傻狍子,反了你了!米忠誠,你干杵著干啥,救命啊,傻狍子瘋了。
米忠誠仍站在原地,苦笑了一聲,莫名來了一句,傻狍子?那他媽不是傻,是心里干凈。
車馬炮蹲在地上,埋頭嗚嗚哭起來,還是個沒成年的孩子模樣。
這時,那只受傷的狍子竟一瘸一拐地走來了,湊近車馬炮,用柔軟的舌頭輕輕地舔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喚醒他。車馬炮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從衣兜里掏出白菜幫子。狍子一邊啃著車馬炮手里的菜葉,一邊溫柔地舔著他的手指,黑黝黝的眼睛里閃耀著明亮的光。
月銀如洗,兩條晶亮的鐵軌伸向蒼茫的遠山。狍子已然恢復了體力,蹦蹦跳跳著朝山間走去。它不時停下,回頭呆呆地望他們一會兒,最終消失在人們的視野盡頭。
作者簡介>>>>
易可,原名郭少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沈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北2830成員。1999年開始寫作,以小說創作為主,共發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散見于《作品》《飛天》《清明》《鴨綠江》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去阿爾巴的路上》。另有兒童文學、散文、劇本等作品出版。
[特約責任編輯萬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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