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八又喝醉了,躺在后山的草地上亂喊亂叫,一會兒罵他老婆一會兒罵他兒子。全村人都聽得見,但他們聽多了聽煩了就下意識地屏蔽他的內容而只聽他的聲音,好像他的聲音是一種自然現象,時不時會來那么一下。也有連聲音和內容一起聽并聽得心驚肉跳的,那是他八歲的兒子杜遠方。杜八噴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跟杜遠方有關,哪怕他只噴他的老婆或他的命運,那也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所以,每次杜八開罵杜遠方就遠遠地躲著,把脖子縮了再縮,恨不得一頭鉆進泥里。杜八的罵聲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像鋒利的鋼針扎得杜遠方頭皮發麻脊背冒汗全身顫抖。直到杜八罵累了,睡過去了,杜遠方才踮著腳尖來到他身邊,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孔前試探,感覺還有氣進氣出,心里便又騰起一絲美好的盼望。他像等待一個即將改正錯誤的孩子那樣坐在一旁等待,有時從上午等到傍晚,有時從傍晚等到深夜,沒有其他選項,他就他爹這么一個親人。
現在是午后,天空一片碧藍,干凈得像用水剛剛洗過,太陽照得地皮發燙,整個山谷瓦亮瓦亮。陽光樹葉青草泥土以及水塘的氣味混合發酵,一股熏人的雜香彌漫。鳥蟲聲不時響起,偶爾插入人的呼喊雞的打鳴和牛馬的走動,空氣因這些聲音的突然闖入產生微妙的氣流,即開即合。杜遠方坐在后坡的那棵傘狀的樹下,一團橢圓形的樹蔭像一滴碩大的墨汁滴在他身上,仿佛一團水珠滴在一只小小的螞蟻身上。離他十米遠的草地上躺著杜八,由于擔心他被曬壞,杜遠方折了一些枝葉把他覆蓋。每次折枝葉時杜遠方都一邊折一邊怨自己不夠狠心,想這么丟臉的爹醉死他算了曬死他算了,可每次他所做的和他所怨恨的總是相反。
太陽往西偏了一點,樹蔭大了一圈,熱氣在風的吹拂下減弱。杜八已經睡了一個小時,胸腔頂著的枝葉一起一伏。透過枝葉的縫隙,杜遠方看見杜八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他想幫他擦汗但沒帶毛巾,他想把他叫醒,但試過多少次了,這種時候即使搖他拍他掐他拉他都是白干。至少他要睡到太陽落山,杜遠方正想著,卻不料杜八忽地扒開枝葉坐起來,大叫一聲兒子哎,快來看啊……他一邊呼喊一邊指著天空,根本沒看見兒子就坐在離他不遠的身后??伤乐灰@么一喊,杜遠方無論躲在哪個犄角旮旯,準會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張望,跟他分享這份不期而至的眼福,他也會因為兒子能夠分享而產生美妙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一切仿佛靜止了,包括心跳和時間,包括聽到呼喊的村人和動物,甚至包括植物和風和那些飄蕩的氣味……杜遠方隨著他的手勢看去,心里頓時涌起莫名的歡喜。他看見天空劃過一道白線,那是一道又直又細的白線,像一條霧一束云一根長長的香煙,在碧藍的天空無聲地迅速地劃過,最終兩邊都看不到頭?;蛞荒昊虬胼d,村莊的上空就會劃過一道白線,而每次劃過最先發現的都是杜八,仿佛他對這道白線有第六感。大家都覺得白線好看,比什么彩虹什么火燒云都好看,尤其是在碧藍碧藍的晴天,但大家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劃出來的。有人說那是超音速飛機劃的,可白線的前方卻看不見飛機。有人說那是火箭劃的,也有人說那是導彈飛過留下的印子,可誰都說得不夠自信,下結論時連舌頭都捋不直,每個音節都打飄,仿佛它是無法破解的世界第十大奇跡。
奇跡還發生在杜八的身上,無論他喝得多醉睡得多沉,只要這道白線一出現他就立刻清醒,好像它是他的Wi-Fi,一下就把他激活了。他突然覺得天空是那么漂亮,好看得都讓他想哭,連疙疙瘩瘩的心情都蕩平了。他興奮,好像他是這道白線的發明人,抑或因為自己最先發現它而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的天分。我跟他們不一樣,他想,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老婆跑了算什么?孤單和被人看不起又算什么?通通都抵不上這道白線,仿佛它把他所有的困難都打敗了。
在杜八心情好的時候杜遠方會向他打聽媽媽的情況。他說你媽好漂亮。說完他得意一笑就咬緊了嘴唇,不愿再多說關于她的任何一個字,好像傷自尊了。但是杜遠方忍不住要問,而他有時也忍不住想說,尤其是喝醉以后。于是,他斷斷續續地像吝嗇鬼發紅包似的一次說一點點,一次比一次說的信息量少。你媽怪我只講這里空氣好風景好,卻沒告訴她這里偏僻。你媽是在廣東瓦塞皮革廠打工時跟我好上的。你媽說別指望我們家抽屜里會有什么像樣的東西,其實我們家連一只像樣的抽屜都沒有。你媽罵我是酒鬼醉漢。平心而論,你媽沒跑之前我也喝酒,可從來沒醉過。你媽叫劉麗洲。你媽說我騙了她的感情。兒子哎,長大了你就知道,感情這東西是能騙的嗎?誰騙我試試?
從八歲問到十歲,杜遠方才獲得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但這些信息怎么也不能讓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母親。他一直在找母親的照片,裝衣服的箱子里沒有,裝稻谷的木桶里沒有,米缸里沒有,鏡框后面沒有,枕頭下席子下也沒有。家里能藏的就這些地方,他找了不知多少遍,以為只要這么找下去總有一天照片會被感動得跳出來。他找得眼圈都撐大了,眼珠子都定了,杜八才從衣服的夾層掏出一個扎緊的小小的布袋。他接住,手心仿佛被燙了一下,問,這是什么?杜八說你媽走之前把照片燒了。他仔細地打開布袋,里面是一撮紙灰。他把紙灰倒到桌上攤成照片的形狀,每天要看好幾回,幻想紙灰能變回照片,就像幻想衣服能變回棉花。倒騰中,紙灰越來越少,有的沾在桌面再也裝不回去,有的被風吹走,于是,他再也舍不得把紙灰從布袋里倒出來,生怕連這一點紀念也會從指縫里溜掉。
一天晚上,杜八又喝醉了。這次他沒罵老婆也沒罵兒子,而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哭得全村人都不適應,好像發生了自然災難,連牲口和家禽都豎起了耳朵,連樹也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杜遠方突然看不起他,覺得他像個小孩自己反而像個大人,他矮下去了自己卻高大起來。他說,你為什么不罵了?語氣里除了不習慣他的不罵之外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挑釁。杜八心里一陣內疚,說對不起,兒子,有時罵不是罵而是愛。杜遠方說那你繼續罵唄,罵了你心里會好受些。杜八說你都讀初中了,再罵人家就笑話你了。杜遠方問,那你為什么哭?杜八說想你媽了。杜遠方說,想她為什么不去找她?杜八說我要是去找她了,那你怎么辦?杜遠方說家里那么多糧食,夠我吃兩年了。杜八說,你當真?杜遠方說當真。杜八不信,久久地盯著杜遠方的眼睛。杜遠方一點都不露怯,跟杜八對視。杜八第一次從杜遠方的眼里看到了一股蠻氣。
幾天之后的早晨,杜八背起了行李,杜遠方站在門口送行。天亮了許久,但太陽還沒露出來。山谷騰起一層層霧,把遠山近樹都染白了。霧越來越寬越來越厚,朝著村莊緩緩飄移。杜八說只要一找到你媽,我就立刻把她帶回來。杜遠方問,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嗎?杜八說不知道,然后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接著說,但我知道她是沿著天空劃過的那道白線走的,我會沿著這個方向找下去,直到找到她為止。說完,杜八轉身走去,他的背包一聳一聳的,他的鐵殼水壺在屁股上一甩一甩的。隨著杜八的遠去杜遠方感到左胸被強大的吸力拉扯,仿佛要把他的皮膚撕脫,仿佛要扯出他的心臟。他用意念按住自己的雙腳,但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飛奔起來。他叫了一聲爹。杜八停住,回過頭來,說你要上學,你有你的前途。杜遠方說可我想跟你一起走。杜八說如果你要跟著走,那我就不走了。杜遠方停住。杜八又轉身走去,他走一步回一次頭,回一次頭說一句你回去,像驅趕一只跟隨的小狗。他一連說了五次你回去,就被大霧籠罩了。杜遠方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只聽到噗噠噗噠的遠去的腳步聲。杜遠方想追,但天上忽然哐的一聲,太陽冒出來了,它的萬道金光像萬道金箭穿霧而下,噼噼啪啪地扎向大地,震得地皮都抖了。真好看,霧里有一條條斜斜的金黃的光線,光線里有一團團一縷縷飄浮的乳白色的霧。兒子哎,快來看啊……杜遠方聽到從遠處傳來杜八的呼喊,便堅持著仰視。他知道這一刻不能看爹的方向,否則他又會忍不住追上去。
從杜八離開的那一刻起杜遠方就開始了等待。這天,他眼睜睜地看著日光怎么一點點變淡,又怎么一點點變暗,直至整個被夜色吞沒。他沒開燈,坐在門檻上盯著黑沉沉的坳口,想象他爹像一盞燈那樣突然出現,想象他爹帶著他媽像兩盞燈那樣一起出現,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喊他的名字??墒?,坳口沒有出現他期待的燈,眼前只有螢火蟲在飛舞,它們像他爹發回的信號,左三圈,右三圈,亮一下,滅一下,一共三下。它們重復著循環著,讓他生起希望又墜入失望。他提醒自己沒那么快,爹最多才走到縣城,從縣城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打聽,至少要走一個月才走到海邊。即使到了海邊他也不一定馬上能找到,至少要打聽一個月吧。掰著指頭一算,兩個月過去了,就算他爹撞了狗屎運真把他媽找到了,但她還愿不愿意回來?她有沒有重新成家?如果她沒有重新成家,那得給他爹三天時間勸她。三天后他把她說服了,他們一起坐車往回趕,這得多少時間?至少也得兩三天吧?也就是說他們回來至少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情。那太久了,他恨不得現在他們就回來,恨不得他們從來就沒有離開。
杜遠方不停地想,竟然忘記了饑餓,雖然有幾個瞬間真切地感受到了餓意,但他不愿意承認,也不想生火做飯,好像只有一動不動地坐在門檻上想,他爹才能快點回來。所以,一旦有了餓意他就趕緊想他爹,仿佛想爹能填飽肚子。他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爹尋找他媽的過程,從他爹出村時開始,到他們回村時結束,如此循環反復,想象陷入了怪圈。想到天亮,他滿懷信心地認為七天,只要七天時間他爹和他媽就會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認為這都不是想象,而是伸手可即的真實,因為他連他們的聲音表情氣味動作都想象出來了,雖然母親的面貌有些模糊。
可是,他等了兩年多時間,把自己等高了,把坳口看矮了,把門檻坐光滑了,也沒把他爹等回來。他開始擔心爹是不是出事了。有人說兩年多時間,即使你爹找不到你媽也應該回來了,他怎么忍心留下你一個人不管?有人說沒準兒你爹已經成了孤魂野鬼,也有人說你爹是不是被哪個女的拐走了……不會的,我爹不會不管我的。雖然他總是這么斬釘截鐵地回答,但心里卻越來越虛,因為他的等待已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他開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等待沒有意義,害怕某天突然傳來關于爹的壞消息。于是,他自言自語以舒緩壓力,有時也跟墻壁說話,好像墻壁能聽懂他的心事能錄下他的聲音。他把想跟他爹說的話全部說完,寫了一張字條壓在飯桌上,就背起了行囊,鎖上了大門。村民們站在路邊為他送行,有的人送錢,有的人送食物,有的人送祝福。他把他們送的揣在身上,沿著他爹走的方向去尋找。走著走著,他感到前方的吸力漸漸變弱,身后的吸力卻越來越大,忍不住一回頭。全村人都在朝他揮手,他們的手像風里翻飛的樹葉。而他的家孤獨地站在村頭,被狂風呼呼地吹著,仿佛快要被吹哭了。
杜家的小屋從此大門緊閉,既沒有人的聲音也沒有煙火氣,更沒有坐在門檻上的盼望眼神。外墻的顏色越來越深,上面漸漸出現了褐色的水漬。從屋后長出的一株青藤沿著墻壁往上爬,即使枯萎了也仍然緊緊地爬在上面,好像那是它的床。小草從地縫拱出,沿著墻邊斷斷續續彎彎曲曲。天黑以后,屋里屋外被夜蟲的聲音淹沒,每當人們經過它們就停止鳴叫,一旦腳步遠去,它們又放肆地歌唱。風吹斷了屋角李樹的兩根枝丫,一枝斷落了,另一枝還沒有完全折斷,吊在樹上漸漸枯黃。三格玻璃窗被石頭砸壞,一些玻璃碴掉進屋內,一些沒有完全破碎的玻璃仍卡在框上。路過的村民偶爾會趴在窗口朝內張望,看著滿地的灰塵和零星的鳥糞,感嘆這一家子就這么消失了,一個都可能回不來了。
嘭的一聲,杜家的大門在杜遠方出走兩年后的一個深夜被打開,打開它的人是劉麗洲。劉麗洲拿起壓在飯桌上的字條,拍掉上面的灰塵,看見一行字:爹,飯我幫你做好了,在鍋里。劉麗洲轉身揭開鍋蓋,鍋里粘著一坨黑,那坨黑變得已無法辨認,就像一團黑炭。她不知道字條是什么時候留下的,沒寫日期。他的字寫得比她的還工整好看。他該長得比我還高了吧?孩子他爹為什么沒回來吃這餐飯?明顯,這屋里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難道他們進城打工去了?也許我不該回來,也許他們并不歡迎我。但大門的鎖頭還是原來的鎖頭,鑰匙還放在老地方,這鑰匙到底是他們為我放的還是他們其中一個為另一個放的?一時間她竟無所適從,好像她不曾是這里的主人,好像他們就躲在某個角落看著她,考驗她,繼而再決定接不接納她。生疏了,這地方,這房子,已經沒有她的半點痕跡。要不是老高被人謀殺了,要不是老高被人謀殺后突然冒出三個妻子和六個子女驅趕她謾罵她,讓她分不到絲毫遺產,甚至懷疑她是兇手,那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臉面回到這里的。人就這么賤,只有落難的時候才想起誰對自己好,才知道自己最想依靠誰。她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叫了一聲遠方,叫了一聲杜八,說了一聲我回來了,就像跟他們打招呼或者給自己壯膽,然后放好行李,打開水龍頭,清洗落滿灰塵和鳥糞的地板。起夜的人聽到杜家有響動,看見杜家的燈突然亮了,便悄悄走過來,趴在窗口一看,當即驚叫:天殺的,你怎么現在才回來?他們都去找你了你怎么現在才回來?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跑了這么多年?她想不清這些問題,更回答不了,只是默默地清洗地板。恍惚間地板一片血跡,她仿佛在清洗老高的被害現場,但再一恍惚血跡消失。
這個劉麗洲和從前的那個劉麗洲有區別了。從前的劉麗洲嫌地面臟整天踮著腳尖走路,既不下地干活又不做任何家務,大部分時間都蹺著二郎腿遙望遠方,像一只受傷的鳥在積聚起飛的能量。她是因為懷上了孩子才勉強同意跟杜八回鄉的,如果他們不回鄉而只靠杜八一個人打工掙錢,那是無法應付一個孕婦在城里的開銷的,尤其是像她這種喜歡模仿有錢人生活的孕婦。僅憑懷孕這一條,再憑沒來之前杜八對家鄉的過度美化,她就有資格做個懶人。但是,現在的劉麗洲勤快得像一支秒針,她把杜家荒蕪的田地打理干凈,種上糧食、蔬菜和水果,希望用豐收的景象迎接他們回來。然而,一年過去了他們沒有回來,兩年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回來,她開始擔心兒子的命運。閑聊時,村民們跟她講兒子的可愛,講兒子如何想念她。他們說他在夢里叫媽媽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用照片的殘灰想象照片也不算稀奇,最令人震驚的是他整天照鏡子想象母親的容貌,一照就是幾個小時,因為他爹說他長得像母親。村民們說得越是生動劉麗洲就越掛心,她擔心他迷路了,遇上了壞人,被人謀害了。當然她也曾想象他在城里打工發財了,娶上漂亮的老婆了。但是擔心總是多于放心,于是她出發了,在一個靜悄悄的清晨。她決心把兒子找回來,否則這輩子都內心不安。她想象兒子行走的路線,想象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想象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想著想著,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仿佛在阻止她挽留她??伤坏珱]有回頭,反而加快了步伐。
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五天,第六天杜八就回來了。村民們說挨刀砍的,你怎么現在才回來?劉麗洲等了你兩年,五天前剛離開。杜八驚呆了,看著劉麗洲留下的字條和那些糧食,滿含熱淚。這四年多,他找得太辛苦了。他一邊尋找一邊打工掙錢,干過搬運工、安裝工、泥瓦工和油漆工,睡過橋洞、公園和工地。他的皮膚粗糙了,手指變形了,目光里多了一點兇狠或者堅毅。他找到了劉麗洲在海邊的家,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們說她從來沒回去過,也不跟家人聯系。一個活生生的人失聯了,他們竟然說得比丟了鑰匙還輕松。他懷疑他們說謊,卻沒有辦法證實。他找到了他們一起打過工的瓦塞皮革廠,她的工友說她回來過,但上了一個星期的班就不再上班了。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找當地公安局查她的身份證,但都沒有查到她活動的痕跡,仿佛連她的身份證都具備隱身功能。他被關于她的假消息指引,又被假消息中的假消息蒙蔽,走了許多彎路,認識了許多不該認識的人。絕望時,他以為她已經退出了這個世界,沒想到,真幸運,她還好好地活著,而且還回來了。
這天傍晚他喝了許多酒,喝醉后他就罵老婆和孩子。但他不是真罵,只是用這種方式懷念過去。村莊好久沒響起他的罵聲了,村民們聽得既親切又傷感。在他的罵聲中,西邊層層疊疊的山巒上夕陽像一枚軟軟的蛋黃正在下沉,天邊鋪出一片霞光,那片霞光像鋪滿了金黃色稻谷的寬闊無邊的曬谷場。在霞光的映襯下,天空忽然劃過一道白線,就是過去他經常看見的那種白線。他一激靈,酒醒了大半,對著天空大喊:兒子哎,快來看啊……他一遍一遍地呼喊,越喊越蒼涼,仿佛要把杜遠方從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喊出來。黃昏因為他的呼喊充滿感情。
劉麗洲留下的字條是:老杜,別找我,如果三個月之內找不到兒子,我就回來。他把字條裝進左胸口袋用力按壓,好像那里多長了一塊肉。有了這張字條,他的心里多少踏實了一點點,但他不踏實的是不知道兒子在哪里。他以為兒子一直在等他,沒想到兒子也離開了。第二天,他到縣公安局報案,讓他們查查兒子的下落。兒子的下落沒查到,杜八又回來了。他坐在門前遙望坳口,等待奇跡出現,甚至把凳子搬到樓頂,好像坐得高看得遠就能看到奇跡??扇齻€月過去了,劉麗洲竟然沒回來,他等得脊背直冒冷汗。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回來,也許她又遇到了合適的男人,也許她被人騙了,也許在尋找過程中她忘記了尋找,這樣的遺忘在他尋找時也曾產生。如果說兒子留下的那張字條是盼望,那她留下的這張字條會不會是阻止?難道她在阻止我去找她?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后悔回來的當天沒有立刻去追趕她。等待變成了煎熬,繼而產生恐懼,同時產生屈辱。他重新出發,誰都攔不住,除了尋找他們還想尋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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