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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蠶妃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2期 | 作者:葉雪松  時間: 2025-02-06

  引子

  1984年,在陜西安康石泉池河鎮譚家灣,村民譚福全在河邊淘金,意外在兩米多深的“金窩子”里發現了一枚和真蠶一樣大小的鎏金銅蠶,這是迄今為止世界上出土的唯一的一枚鎏金銅蠶。這個不經意的發現,使得中華民族古老絲綢之路的偉大物證“鎏金銅蠶”橫空出世。

  2017514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出席“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并發表題為《攜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的主旨演講,開篇就提到了鎏金銅蠶,點明了絲綢之路的起源,這枚“鎏金銅蠶”一下驚艷了世界。

  據《石泉縣志》記載,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石泉一帶的養蠶業就很興盛。由于養蠶之風盛行,養蠶繅絲業達到高峰。顏色鮮艷,花紋多樣,做工精致的絲織品不僅暢銷國內,而且能途經西亞行銷中亞和歐洲,中國通往西域的商路以“絲綢之路”馳名于世界。

  一

  田野里一片碧綠。

  麥芒鉆了出來,長長麥穗像鑲滿了綠色珍珠,迎風搖曳;桑田里的桑葉長勢喜人,像一片片半張半合的綠色的貝殼。悄無聲息的細雨像無數蠶兒吐出來的銀絲彌散在空中,宛若輕紗披在桑葉上,使這翠綠的桑葉煥然一新。

  在這兒北依秦嶺、南枕巴山,地處秦巴腹地、漢水之濱的漢中郡安陽縣(石泉縣池河鎮一帶),民女陳慕汐除了“我行其野,芃芃其麥”之外,打交道次數最多的就是這綠油油的桑葉了。早上,十六歲的她就背著竹簍,挎著竹籃,和同伴們一道,頂著細雨,穿過這綠油油的麥田,到桑林里采集桑葉來了。蠶房里那成千上萬只蠶寶寶們正張著嘴兒等著她喂呢!

  很快,竹簍和竹籃里采滿了帶著雨水的桑葉。兩只黃鸝在桑林里歡快地唱著歌兒,看樣子,這對鳥夫妻在筑巢。她的臉兒不由熱了起來。她想起了一個叫葉鈺辰的人。她身上的這件平片透雕玉舞人就是她生日那天他送給她的,她一直束在腰上,引得同伴們羨慕不已。富貴官宦人家的女子大都戴一組玉佩,她戴不起一組玉佩,別說一組,一件她也不敢奢望。

  他說:“我會送你一件玉,送不起一組,但我會送你一件最美的。”

  本以為他只是說說,沒想到在她生日,在密密麻麻的桑葉遮掩下,他打開了一塊紅綾,紅綾里包著一件她只是聽說卻從未看見過的一件玉飾——平片透雕玉舞人。他將這件早就穿好的玉舞人緩緩地束戴在了她的腰間。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她聽到了他舒緩的呼吸,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這種味道,讓她癡迷,讓她沉醉,是長了十六歲的她從未感受到的。她覺得她的臉兒像火烤,心砰砰亂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兒。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聽他說:“這是只烏孫國的美玉,送給你。”

  烏孫國是個什么地方?她從未聽說過。那一定是個遙遠的國度,來自烏孫國的美玉,更是價值不菲。

  她說:“這么貴的東西,我不要。”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美玉應送心上人。更何況,這件玉佩并不值什么錢,是我在長安時,從一個烏孫人手里買下來的,只花了十枚五銖錢。”

  她驚訝,這么好的佩飾,十枚五銖錢就能買下?

  見她疑惑的眼神,他解釋道:“那個烏孫人向我學習大漢禮儀賞我這只玉飾,我覺得過意不去,給了他十枚五銖錢。”

  自從和他相識之后,每天見不到他,就好像缺點什么似的。特別是那天,他送她這只舞人玉佩后,在她耳根輕輕說:“慕汐,我……”

  從他的眼神中,她似乎知道了那里面蘊藏的東西。她的心慌得更厲害了。

  “我……喜歡你……非你不娶!”囁嚅了好一陣后,他終于紅著臉撓著頭開口了。

  她盼的也是這句話。她現在正處在一個年輕姑娘最美華的年華,還沒有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的時候,雖說她只是個養蠶女,可也聽過這膾炙人口的吟唱。

  “那你就托人下聘禮吧……”說完,紅著臉兒消失在桑林中。

  自從她認識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今天,是他到家中求親的日子。阿翁阿母(漢時子女稱自己的父母)也很喜歡他,他們一定會答應的。想到這兒,她的心里就像夏日溽熱的河道,突然掠過一股涼風般愜意。

  她不禁哼起了一首熟悉的山歌:“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很快,桑里另一邊有了回應。每天,和她一塊采桑的伙伴們有十幾個。她們個個都是池河村最美最勤勞的姑娘。她們中的好幾個都將目光瞄向了葉鈺辰,而葉鈺辰卻獨將這份美妙的情感給了她。

  村子里的媒婆好幾個,他會求誰呢?

  正如陳慕汐所想,葉鈺辰正著手準備提親的事兒呢!不過,他沒和村里那幾個媒婆打招呼,而是想托他的房東劉大嫂。劉大嫂對他特好,自從他到這里落腳,對他像親弟弟一樣。

  此刻,葉鈺辰幫劉大嫂喂著蠶室里的蠶寶寶琢磨著如何開口,透過蠶室的窗口,他聽到了熟悉的歌聲。那是陳慕汐采桑歸來在唱歌。那歌兒還是他教給她的呢!聽著慕汐的歌兒,想著幾天前他送給她玉舞人作為情之物向她表達愛意的情景,他咧嘴兒笑了。

  其實,他對她和村里的鄉親們都撒了個謊。

  他不是個普通的蠶民,他是出使西域諸國使者們的隨從譯官。他自幼生在齊地臨淄,父親奉令來到長安任戶曹掾吏(漢時主持農桑、祭祀的民政小官),少年的他也跟著父親來到皇城。父親飽學多識,尤擅養蠶,他從小跟著父親讀書,學習蠶桑。不幸的是,父親到長安第二年便患病過世,父親的好友、同僚馮至叔父收留了他并推薦他跟隨使者出行西域諸國,聰明好學的他很快成了粗略掌握幾種外藩語言的譯官。

  這只玉舞人是他隨同使者出使烏孫國時貴族烏就屠府上的一個官員賞賜給他的。回到大漢后,九死一生的出使生涯讓他厭倦和驚恐;大漠蒼狼,遮天蔽日的沙海塵暴,更可怕是王權的傾軋。他最親近的馮至叔叔也被一樁案子的牽連入獄,死在獄中。他來到馮至墓前祭奠,痛哭一場后幡然醒悟。還有他的老師——那位出使過西域諸國的大漢使者在歸國后,就以通敵叛國之罪被權傾朝野的霍光大將軍砍了腦袋,而他,因為只是一個名不見傳的譯官得以僥幸逃脫。炎涼的世態,不古的人心,都使他決定離開朝廷的政治和權力角逐的漩渦,挑選了馮至的老家安陽直水(直水,系現在的池河)植桑養蠶,過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

  他的養蠶經驗很豐富,鄉鄰們無論誰家的蠶有了毛病,只要找到他,很快就能解除病狀。沒有人知道,這位俊朗的年輕人的經歷,只知道他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桑農;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年輕人談吐不俗,似乎讀過幾天蒙學,這些人自然也包括豆蔻年華的鄰家女孩陳慕汐。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這兒的時候,正遇在溪水邊浣紗的陳慕汐。落日的余暉下,一個姑娘窈窕的身影映照在清澈的溪水里,讓饑腸轆轆的他睜大了雙眼。姑娘如花的笑靨,白皙靈動的雙手,月光一般的眼神,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想不到,在這遠離京城的鄉村僻野,竟然還有如此清純美麗的姑娘。

  突然,美好的畫面被打破了,一只狂犬汪汪叫著撲向姑娘,姑娘躲避不及,被狂犬撲入溪水。姑娘驚叫的同時,忽聽一聲口哨,那狂犬放開姑娘,游向岸邊。順著口哨的聲音,一個胖胖的男孩兒捧腹大笑,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笑聲。姑娘在水里掙扎著,手里的衣服也隨著水流飄走。葉鈺辰扔下包袱跳進水里,將姑娘扯上岸來。姑娘千恩萬謝,這時,姑娘的父親和鄉鄰劉大哥趕來,問明情況,拉著他回家擺酒致謝。他這才知道,放狗的是本地里長的傻兒子大頭蝦。好心的陳家人和劉大哥聽了他的情況后爽快地將他留了下來,劉大哥找到里長為他上了戶,將西廂房收拾了一下給他住。從此,他就住在了村里,成了這里的一分子。他除了租用土地植桑養蠶外,也用他的養蠶知識幫著村民,里長和亭長見了他都畢恭畢敬,稱他是桑蠶先生。

  他幫陳家最多,有時候見陳家父女忙不過來就過來幫忙。陳家只有慕汐這一個女孩兒,慕汐的母親常年患病癱在床上,日子過得極為清苦。

  即便這樣,每次,只要他來,慕汐總會想方設法做好一點的吃食給他。衣服破了,她就給他縫補;臟了,就給他洗;鞋子沒有了,她就給他打。她打的草鞋舒適合腳。她的笑聲很美,像桑樹上的黃鸝鳥兒。笑起來的樣子更好,一口牙碎玉一般的白。有一次,她給他送草鞋,拉著他的衣襟非要他試試。兩人四目相對,她看著他害羞笑著走開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愛上了這個善良美麗的姑娘。而姑娘的眼神告訴他,她也同樣對他有意。

  于是,在她生日那天,他將珍藏的玉舞人送給了她。在他心里,也只有她才配得上這件來自烏孫國的玉飾。他怕她有壓力,就撒了個善意的謊言。

  那天,他給她佩戴這件玉飾的時候,他嗅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縷淡淡的讓他沉醉的香氣,甚至聽到了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都醉了,像喝了壇米酒。

  對他來說,陳家一家三口就是他在世上的親人。而自從他走進陳家后,陳家人也將他當成這個家的一分子。他想,一定要好好愛著她,呵護她,好好孝敬她的父母。

  這些天,他一直沉醉在對未來的遐想里。他要讓她生幾個兒女,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日子。每天,一想到這些,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有好幾次高興得從夢中笑醒。

  “鈺辰,發什么呆?”有女子清脆的聲音飄了進來。

  葉鈺辰回過身來,劉大嫂端著一籃子桑葉走了進來。

  葉鈺辰忙說:“嫂子,沒、沒想什么。”

  “還能瞞過嫂子的眼?是想一個人吧!”劉大嫂笑著將桑葉扔在了蠶架上。

  “真……沒想什么。”葉鈺辰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性格靦腆,不知如何跟劉大嫂張嘴。

  劉大嫂說:“兄弟,你那點心思還能瞞得過嫂子?是不是在想陳家姑娘?”

  劉大嫂把話挑明,葉鈺辰順勢說:“大嫂看到我心里去了。”

  接下來,就將他和陳慕汐相約托人求媒一事說了。

  劉大嫂拍著胸說:“包我身上。郎有情,妾有意,大嫂我早就看出來了。天生的一對,是樁好姻緣。”

  葉鈺辰躬身就拜:“多謝嫂子。”

  劉大嫂說:“明天是小滿,也是祭蠶神的日子。我這就去陳家。”

  劉大嫂說著,走了。

  其實,葉鈺辰并不知道,陳家老夫妻瞞著女兒也在托劉大嫂試探一下葉鈺辰的心思,求她做媒哩!

  和往年比起來,今年的蠶稅增了兩倍,蠶民們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又來了個雪上加霜,可又和官府簽訂了文書,也只好硬著頭皮熬下去。通過這近一年時間的觀察,陳家夫妻早就看中了葉鈺辰,有意讓他入贅,這樣,家里就有了一根持家的大梁。

  就在葉鈺辰憧憬著和陳慕汐的未來時,劉大嫂喘著粗氣跑了進來,一進門就嚷:“兄弟,不好了,陳家出事了!”

  葉鈺辰驚呆了。

  二

  雨停了,太陽從云隙里鉆出來。陳慕汐哼著歌和伙伴們往家走。今天,是那個人到家中求親的日子,想著她和那個人的事將提到日程上來,她的心里慌慌的,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像駕了云。

  云開日出,好事近。她想。

  “慕汐,看,你們家!”同伴春繡的臉上露出驚訝,推了一下沉浸在幸福里的陳慕汐。

  陳慕汐從遐思里走出來,順著春繡手指的方向看,幾個漢子在里長的指使下,正牽著她家的大黃牛走出院里。大黃是她家唯一的一頭耕牛,是全家的命根子。

  她將籃子塞到春繡手里,向家門跑去。

  到家門的時候,就聽父親哀求說:“行行好吧,家里就指著它干活呢!沒了它,叫我們可怎么活下去啊!”

  里長捋了捋卷毛絡腮胡,瞪著一對狼眼,振振有詞:“難道,你不知道明天是祭祀蠶神的日子嗎?天駟龍精最愛吃的就是三牢,今年的牛排到了你們家了。難道,你想和蠶神作對,和天作對嗎?”

  在安陽一帶的百姓心中,蠶神是天駟龍精。蠶與龍同氣、龍與馬同氣,故此,將蠶神稱為“天駟龍精”。這種神物在天上吃的桑葉是伴隨天帝右側的神樹扶桑上生長的葉子,在人們心里,蠶是締造萬物的天帝所造化的。

  三牢指牛、羊、豬三牲。三牢禮,是蠶民們最重要最隆重的一次祭祀了。明天是小滿,是祭祀蠶神的日子。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挨家挨戶輪流出祭品。如果換作以往的幾年,陳家和幾家人合伙還能出得起一頭牛的,可現在,蠶稅暴漲,除了所繳稅賦所剩無幾,果腹糊口都成了奢望,哪里還敢獻出家里僅有的耕牛作為祭品呢?里長拿天來說事,陳父就有些遲疑了。惹惱了蠶神,收成不好,更交不上賦稅了,到那時,別說填飽肚子,還會違約進大牢。

  老實敦厚的陳父說:“小民怎敢和蠶神、天作對呢?里長,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了給她母親治病,我還欠你三兩銀子呢!如果沒了這頭牛,這債得啥時候還上啊?”

  “你還記得欠我家三兩銀子啊?”里長眼珠一轉,看了看遠處跑來的陳慕汐,“有一個辦法,只要你能答應,那三兩銀子我不但不要了,還想辦法替你出一頭牛,你看怎么樣?”

  “什么辦法?只要我能辦得到的。”陳父眼巴巴地看著平日里人模狗樣的里長。

  他和里長光著屁股長大,小時候,還在沼澤里救過他的命,想不到,他成了草民,而人家則成了作威作福吃肉不吐骨頭的里長。

  “你們家慕汐也不小了,我們家你族侄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我看,他們倆倒是蠻般配的。咱哥倆要成了兒女親家,豈不是美事一樁?”

  “里長,這……如何使得?我們這樣的窮人怎能高攀你們呢?”陳父勉強擠出一絲笑。誰不知道,他的兒子大頭蝦是個只知道吃的傻小子?在陳父的心里,只有葉鈺辰才配得上他的寶貝女兒。

  這時,陳慕汐喘著粗氣跑了過來。“你、你們要干什么?”

  “干什么?”里長打量陳慕汐,笑道:“慕汐,明天祭蠶神需要三牢祭品,這祭牛可輪到你家了。可你父親想賴著不同意,我有什么法子?”

  陳慕汐說:“里長,這牛可是我們家的命根子啊,沒有了它,我們一家人可怎么活?”

  里長笑道:“這個我管不著,我只知道,祭牛輪到了你們家。別忘了,給你母親治病,你們家還欠著我三兩紋銀呢!”

  陳慕汐說:“銀子,我們會還上的。”

  “三兩紋銀啊,你們拿什么還?我剛才和你父親商量過了,如果你給我當兒媳婦,這三兩紋銀的賬就一筆勾銷,我還想辦法替你們家出那頭祭牛。你父親同意了,你呢?”里長斜眼盯著陳慕汐,剛剛,他故意玩了個心眼。

  “阿翁(漢時子女稱呼父親),你同意了?你怎么能同意呢?我……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他們家的!”陳慕汐看著父親,她的眼里噴出了火。

  “我、我沒答應。”陳父嘴角哆嗦著,眼淚淌了下來。

  本以為陳慕汐孝心大發就同意了,想不到,這姑娘沒看上他的傻兒子,里長嘆了一口氣,看著陳氏父女,笑道:陽關大道你們不走,偏偏要闖死路來。來人,把牛牽走。

  “是!”手下人應答,扯著韁繩就往外走。

  “哞哞……”那黃牛極懂人性,扯著頭拼力掙脫著,凄慘地叫著。

  “行行好,求求你們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

  陳慕汐扭過臉兒來,母親從屋子里爬了出來。

  “阿母!”陳慕汐鼻子一酸,將母親緊緊抱在懷里。

  陳母推開女兒爬到里長腳下,一把扯住里長的衣襟,哀求道:“里長,求求你了,先到別的人家看看,讓我們緩一緩。”

  里長嘿嘿一笑:“剛剛,我已經給你們指點了明路,可你們不聽啊!既然這樣,還費什么唇舌?來人,牽牛!”

  陳母哭道:“不能,你們不能牽牛啊!”

  里長使了個眼色,一個綽號咬狼蟲的手下走過來,扯開陳母的手,順勢一腳,將陳母狠狠踹到一旁。陳母捂著胸口,鮮紅的血噴出,眼睛一翻,死了。

  陳氏父女撲過來呼喊著,里長正帶人牽牛,忽聽有人喝道:“把牛放下!”

  陳慕汐抬頭,身材魁偉的亭長大步走了過來,跟在亭長身邊的竟是葉鈺辰。

  原來,葉鈺辰聽了劉大嫂的敘述后扯腿向陳家跑來,恰恰遇到了視察祭祀進程的亭長。亭長很賞識他,甚至還有意將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他,聽了葉鈺辰的敘說,帶著手下快步趕了過來。

  里長威風頓時不見,還想解釋,亭長說:“除懲銀十兩安葬亡人外,陳家的祭牛由你來出。”

  里長和亭長是姑表兄弟,亭長這樣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再怎么說,一介草民是沒有辦法據理力爭什么的。陳氏父女跪在亭長面前,千恩萬謝。想不到母親就這樣沒了,陳慕汐悲痛不已,葉鈺辰好言寬慰,幫著陳氏父女,將陳母下葬。

  服喪三年,孝女不能結婚,立在母親的墳前,陳慕汐流淚摘下舞人玉佩要還給葉鈺辰,對他說:“鈺辰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又何嘗沒有你?三年的時間太長,我又怎么能耽擱你呢?”

  葉鈺辰將玉佩重又塞回陳慕汐的手里,沖著她笑了笑:“說出去的話,又怎么能隨便收回呢?劉大嫂答應做我們的媒人了,孝期一過我就娶你!過幾天我就去云霧山,同郭禹先生合著《蠶經》。書寫完了,就到迎娶你的時候了。”

  陳慕汐會心地點了點頭。她喜歡有才華的男人,當年,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父親求一個讀書人幫著起的。只可惜是個女兒身,雖然她的名字的寓意是十人九慕,瑾汐意美,可她卻沒有條件和機會讀書。他們四目相對,兩只黃鸝從桑林間飛出來,互相追逐著消失在天際。

  母親的死對陳慕汐打擊很大,好在,母親用她的死換回她和父親暫時的平安。蠶神祭祀已過,那頭黃牛仍然在家效力,最令她欣慰的是,心上的那個他對她比以前更加關愛了。雖說男女授受不親,可他們之間早就打破了這個禁忌。讓她高興的是,父親已經同意劉大嫂的求親,愉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讓她開心的了,不過,開心之余卻又擔心那個日子。

  果然,幾天后,葉鈺辰要去云霧山著《蠶經》去了。走之前,把他的桑林和蠶室交給了她。郭禹先生是漢中郡有名的學者,他住在云霧山中,近年研究桑蠶養殖,頗有建樹。幾個月前,他云游下山與葉鈺辰在桑林中結識,特別欣賞葉鈺辰的才氣,二人相談甚歡,相約同著《蠶經》。約期到,葉鈺辰只好前往云霧山履行那個頗有意義的約定。

  那天早上,霞光染在溪水和遠處的桑林里,陳慕汐來送葉鈺辰。這條小溪,是她和他相識的地方,就是在這里,他從溪水里把她救上來。

  “我不是不讓你來送我嗎?”

  “我要目送你離開。照顧好自己,別忘了,我在家里等你。”陳慕汐忍住了眼里的淚水,沖著葉鈺辰一笑,將精心繡的荷包塞到了葉鈺辰的手里。

  這只荷包是用她織的綾花了半個月的夜晚精心繡成的,上繡并蒂的蓮花,里面塞進了香草和她的一綹青絲。荷包雖小,卻裝著她愛他的整個身心啊!

  “真香。揣著它,就好像你就在我身邊。”他笑了笑,拿起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將荷包塞揣進懷里,“別惦記我,等著我回來。”

  他咬了咬嘴唇,將肩上的包袱提了提,邁步走了。很快,就融進這輕紗般的晨霧里了。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她在心里一次次默念道:

  “葉鈺辰,我等你!”

  送走了葉鈺辰,陳慕汐來到桑林里采集桑葉。蠶兒們食量大得驚人,它們蠕動著白白胖胖的身軀,為吐絲結繭儲備著能量。現在,有些蠶兒們已經悄悄地蛻皮了。

  蠶的一生分為卵、幼蟲、蛹、蛾四個階段,剛出殼的叫一齡蠶。它又黑又小,所以又叫蟻蠶,在幼蟲時期會蛻四次皮,在這一段時間內,蠶寶寶每蛻一次皮就長一齡,身體就會長大一點,而且是越長越大,越長越粗,越長越白。等蛻了四次皮,就成了五齡蠶了,那時蠶寶寶吃了幾天桑葉后就會吐絲結繭了。

  讓陳慕汐驚喜的是,有一些顏色略黃的蠶寶寶,而且黃透明,特別是胸部,似乎已經能夠看到它身體里面的蠶絲了。這些蠶寶寶快要吐絲了。

  如果一切順當,加上葉鈺辰留給他們家的蠶和桑林,除了交上賦稅外,一定還有盈余。到那時,她就抽出空閑來為心愛的人織一件在迎娶她的時候穿的金花紫面羅衣。

  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不但蠶養得好,還是個織綾刺繡能手。她的織機有一百二十鑷,六十日便能織成一匹綾;而且,她還能在綾上繡上精美的圖案,鳥獸、山水、花草,無不形逼真,惟妙惟肖。

  想著成為他的新娘,陳慕汐的臉上就飄起了兩抹紅霞,心兒也跟著怦怦地慌亂起來。

  桑林里密不透風,散發著甜甜的氣息。她正撥開桑林密密的枝葉,突然,一個龍身馬頭的東西探出頭來。這不是蠶神廟里祭祀的蠶神天駟龍精嗎?

  忽見天駟龍精吐出一個長長紅紅的舌頭,陳慕汐眼前一暈,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了,女兒還沒回來,陳父自己進了蠶室打掃。他和女兒有個分工,他主管地里的麥子和黃牛,女兒管著桑林和蠶室。以往,太陽剛鉆出山梁,女兒就像只歡快的鳥兒,挎著裝滿桑葉的籃子回來了。

  女兒乖巧伶俐,聰明能干,可她畢竟是個女兒身啊,遲早要開花結果嫁人的,可他就這么一個孩子,要是讓她嫁出去,比剜了他的心頭肉還要疼。

  想不到,天隨人愿,老天把葉鈺辰送到了他的家門。這個是多好的小伙子啊,能干敦厚,長相英俊,和女兒站在一塊,天生的絕配。他看到女兒在悄悄繡著荷包,就知道,女兒已經把心放在這個小伙子身上了。他救過女兒的命,還幫他們家干活,不嫌累,不嫌臟,還會一手高超的養蠶技術,村子里的姑娘們紛紛將火辣的目光投向了他,尤其是春繡,當著他和妻子面不知道夸他多少次了。他知道,春繡也看上了他,有意求他們做媒。

  自己和女兒都相看上的人,他怎么能推給外人呢?讓他沒想到的是,葉鈺辰竟然主動托劉大嫂來提親了,愿意當他們家的上門女婿。他想都沒想就應承下來。如果良人(漢時夫稱妻)活著,也會高興得合不攏嘴的。良人沒福啊,沒看到這一幕就去了陰曹地府了。

  這是個有學問的小伙子,他的肚子里裝滿了學問,還能寫字,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在村子里,就是里長也不認識字啊,可他卻能在竹簡上寫出字來。他告訴過他,那是他觀察養蠶和種植桑葉的心得。昨晚,他來和他辭行,要去云霧山和一個叫郭禹的寫一部叫《蠶經》的書,然后,獻給朝廷,讓所有養蠶的人都受益。等這部書寫好了,女兒的守孝期滿,他就回來娶她,和他們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怪事,女兒出去采桑好一會兒了,怎么還不回來?他張望了兩回,只好進了蠶室,用備用的桑葉喂養著這些快要吐絲的蠶兒們。

  他將所有的蠶喂了一遍,又將蠶室掃個干干凈凈,女兒還沒回來。是不是桑葉打多了背不過來了?早上,女兒說蠶的食量大增,需要多打些來,她是挑著兩只竹筐去的。這孩子,就是個要強,凡事都要干出個樣兒來。

  陳父挎起竹筐去接女兒去了。他們家的桑林在村后的山坡上,此時,桑葉長勢正旺。他找遍了整個桑林,也沒見女兒的影子,突然,在一叢中干的桑樹叢旁,他看到扁擔和尚未裝滿桑葉的竹筐。在樹叢旁邊,還看到了幾只凌亂的腳印。

  他慌了,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慕汐,慕汐啊!”

  沒有人應答,難道,女兒出事了?

  會不會被山里的強盜給擄走了呢?想到強盜這個字眼,陳父出了一身冷汗。在不遠的山里,出現了一伙強盜,殺人越貨,連官府都奈何不得,縣令和亭長率人打過幾次,都沒打下來。如果落強盜手里,女兒可就危險了。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如果她真出了事,那可就要了他的命,摘了他的心啊!

  陳父的呼喊聲引得許多村民過來,其中就有里長和他的傻兒子大頭蝦。

  里長冷笑道:“我說讓慕汐給我們家當媳婦,你偏不干。”大頭蝦嘿嘿笑著,不解地看著父親。可能,他并不知道,媳婦是什么含義吧。

  陳父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風涼話?”

  里長說:“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了。”

  里長背著手走了。

  春繡將陳父拉起來,說:“伯父,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對不對。”

  陳父急急地看著春繡。這個女兒最好的姐妹成了一根救他命的麥草。

  春繡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驚恐和神秘,輕聲說:“伯父,你還記不記得,祭祀蠶神的那天,因為沒有你們家的牛,里長做了頭面牛替代?”

  “記得啊!”

  “當時,里長找不到牛來替補,亭長就建議他用面來做一頭面牛。可在燒香的時候,天上刮起了大風,將祭壇里的香燭都刮滅了,祭品也被刮落到祭壇下。人們都說,蠶神不滿人們拿面牛來祭祀他發了神威。說不定,慕汐的失蹤和蠶神有關。”

  “你是說,慕汐讓蠶神給擄走了?”

  “我只是猜測啊。伯父,你想,如果是豺狼,桑林里為什么沒有豺狼的爪印?如果是強盜,那為什么除了慕汐的腳印,就沒有別人的足跡?”

  春繡一說,陳父想起了祭蠶神的一幕,盡管那天,他還在安排妻子的喪事,可作為村民的一員,他還是參加這個祭祀了。

  春繡說:“早上,我也在桑林里摘桑葉,突然聽到一聲驚叫,接著就再沒聲息了,這時,我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從桑林里飄蕩,等我揉眼細看時,那紅色的影子就不見了。直到你找慕汐我才想了起來。那個紅色的影子會不會就是天駟龍精?”

  陳父跑到蠶神廟里,讓他驚愣不已的是,蠶神像的旁邊,居然多了一尊一尺高的彩塑的女像,就坐在天駟龍精的腳旁。什么時候多了這尊彩塑的女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女兒真就被天駟龍精擄去?

  陳父跪在天駟龍精腳下,哭暈了。村子里的人將蠶神廟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唏噓不已,紛紛為陳父痛心。亭長也趕過來,跪求了一番蠶神后,勸散了眾人。

  風拍打著窗欞,陳父醒了過來。他依稀記得是后街的喜旺把他背了回來。難道,女兒真的被蠶神擄走了?

  他的目光盯在神龕上。那上面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這對神像是后山淳于越捏的,淳于越除了會捏塑得各式各樣的神像外,還知天文和地理,是方圓百里最有學問的人。

  對了,何不求他占卜一下慕汐的下落?女兒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剛過晌午,陳父騎著那頭黃牛去了后山。淳于越用五銖錢起卦,對他說:卦象顯示,慕汐還活著。不過,卻處在危險之中。

  他想問得詳細些,淳于越說:“天機不可泄露,我的話只能點到為止。不過,前幾天,有一個人在我這兒訂了一尊塑像,說是你們村的蠶神天駟龍精在祭祀那天發了神威,他的主人讓他過來捏了一尊女神像給蠶神當夫人。”

  “那個人是誰?”

  “不認識,我也沒細問他的主人是誰。不過,可以想想,究竟有誰才能為天駟龍精配置夫人?雖說我是塑神像的,不過,我要說的是,神像都是人捏出來的。”

  陳父的腦海里涌現出一個人的模樣來。難道,是他?在這附近,也只有他才有這個資格和權利。淳于越似乎知道什么,可他又不便明說。

  如果真是這個人,那慕汐真就有麻煩了。眼下,能找到慕汐的人只有葉鈺辰了。葉鈺辰今天剛走,還沒到云霧山,找他還來得及。即便慕汐不是落在這個人手里,最起碼他也能和葉鈺辰商量如何尋找慕汐啊。

  想到這兒,陳父騎牛去了云霧山。時令剛過芒種,道兩旁開滿了各式各樣的野花,可他無心欣賞,恨不得一步就能捕到葉鈺辰的身影。妻子走后,他覺得自己一夜間老了許多,而在這個家里,葉鈺辰就是未來的頂梁柱。

  “噠噠噠……”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從身后傳來。

  陳父回頭,一個男子騎著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很快,那騎馬的男子很快趕了過來,雙腿一夾,在他面前勒住了馬頭。

  “吁!”

  那馬噴著響鼻,停了下來。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長得一大片柞樹林。

  騎馬的是個年輕男子,陳父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他,可又想不起他是誰。男子問:“老人家,是不是姓陳?”

  “你認識我?”

  “老人家,我想起來了,我去年收蠶絲的時候見過你,還有你家喝過水呢。你有個女兒叫慕汐,對嗎?”

  “是的。”

  “你這是去哪兒?”年輕人問。

  “我……去前邊的村里看一個親戚。”陳父扯個謊。

  “哦。”男子靠了上來,他突然指著前方,“老人家,你看,那是什么?”

  陳父看向前方,突然,男子從袖子里亮出一把青銅短劍,猛地刺進他的后背。

  陳父只覺后背一涼,回頭看到了男子猙獰的面孔,他突然發現,妻子和女兒交替著沖著他笑了笑,他覺得眼前一黑,從牛背上栽落下來……

  四

  水聲潺潺,一條緞子般的山泉水舒緩從一個石洞里流出。洞口有密密的柞樹遮掩,里面是一個幾間房子大小的山洞;有一根高大的青銅燈盞,圓形的燈盤正中,燃燒著一枚長釘形的火拄,將山洞照得如同白晝。

  陳慕汐睜開了雙眼,躺在山洞中一張寬大的竹床上,她覺得身子像被抽出了筋骨,動彈不得。她模糊記著,一個龍身馬頭的怪物從桑林里探出頭,接下來,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體,衣裙并沒被人為動過,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剛剛,她似乎做了一個漫長而又溫馨的夢,夢中,她依偎在他寬大溫暖的臂彎里。他的目光讓她沉醉,讓一堆炙熱的炭火,快將她烤化了。

  我這是在哪兒?怎么到這兒來的?陳慕汐掐了一下自己的皮膚。

  “有人,有人嗎?”她喊著。

  空蕩蕩的洞里有聲音傳來:“這兒只有神仙。知道嗎?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

  陳慕汐扭過頭,從燭臺后面轉出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桑林里那個將她嚇暈的馬頭龍身的怪物。蠶神廟里供奉的天駟龍精不就是這個樣子嗎?難道,這怪物是蠶神?

  陳慕汐背后竄上一股冷氣,戰戰兢兢,哆嗦成一團:“天駟龍精?”

  “好眼力!”那怪物冷笑,“知道為什么要把你擄到我這神仙洞府來嗎?”

  陳慕汐驚恐地打量著怪物,覺得脖子像被一把無形的大手掐住了,她想說,卻發不出聲音來。她想動,可身子卻不聽使喚,像一條蠶那樣蠕動。

  “還記得因為你們家的祭牛嗎?因為你們家不獻祭牛,害得要我吃面牛。你們知不知道,由于你們凡人的自私害得我填不飽肚子,也沒有法力讓我子孫們為人間效力了。”那怪物說著走了過來,只見他腳下無聲,像踩著棉花,又像畫上的神仙駕著云朵。

  陳慕汐的心快從胸腔里蹦了出來,要知道,她面對的可是人人敬仰的天駟龍精啊!

  “不過,只要你答應做我的夫人,我就既往不咎。我還是會讓我的子孫們吐出更多的絲來。你答應嗎?”

  那怪物坐在了床沿上,伸出一只手來抬起陳慕汐尖尖的下頜,嚇得陳慕汐趕忙閉上眼睛,身子愈發的戰栗起來。

  “別怕,只要你乖乖地答應我。”

  陳慕汐感覺到,那只手從下頜緩緩地移到了她的面頰上、脖頸上。她甚至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度和喘息聲。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了葉鈺辰的笑容,淚水滑出了眼眶。

  “好一個人間尤物!”怪物說著,俯下身來。

  “住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陳慕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開了眼睛,葉鈺辰竟然出現在天駟龍精的身后,一把青銅劍緊緊地抵在天駟龍精的后背,眼睛里透出青銅劍一般的寒光。

  葉鈺辰說著,青銅劍挑下了天駟龍精的馬頭,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來。

  陳慕汐怎么也想不到,劫持自己的竟是道貌岸然的亭長。就在亭長驚怔的時候,陳慕汐只覺身上像被注進了神力,跳下床來到葉鈺辰身后。

  “亭長,想不到你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來!”葉鈺辰說著,那劍閃電般抵在了亭長的咽喉上,犀利的目光盯著亭長,“快讓你的人備馬,否則,我就刺穿你的喉嚨。”

  “好,好……”亭長頓時換了一面孔,被葉鈺辰逼出了洞外。走出洞外,他就扯開嗓子,“備馬!”

  一個瘦高的手下牽著一匹大青馬走了過來。

  亭長吩咐:“把馬給他!”

  “是,亭長!”手下將韁繩遞給了葉鈺辰。

  葉鈺辰接過韁繩,示意陳慕汐先上馬,然后撤劍飛身上馬,雙腿一夾,那馬撒開四蹄,向前疾奔而去。

  亭長看著那個手下:“水煮魚,快,組織人跟著我追!”

  “遵命!”

  很快,那個叫水煮魚的手下召集了數十個背弓挎箭的同伴,在亭長的帶領下,向葉鈺辰追去。

  亭長早垂涎陳慕汐的美貌了,喬裝成天駟龍精的樣子在桑林里將她劫持。頭天夜里,他差水煮魚在淳于越那兒訂了一尊彩塑女神像,趁著夜色的掩護,將女神像悄悄放在天駟龍精塑像的旁邊。做好這一切后悄悄藏在了桑林里,用特制的迷藥將陳慕汐放倒在一條袋子里,將桑枝拴在馬尾上掃去腳印將陳慕汐劫持了。就在他以天駟龍精的樣子恐嚇她乖乖就范的時候,葉鈺辰竟然驚現。

  將陳慕汐劫持到山洞里他就趕到蠶神廟前觀望人們的反應,在蠶神廟前,他聽說,葉鈺辰去云霧山了。他覺得這是個好時機,安排心腹趙佗秘密潛藏在陳家四周。當他聽趙陀匯報說陳父去了淳于越那里,斷定陳父覺察出了什么,一定會找到葉鈺辰相商救出女兒的辦法。如果事情敗露,他這亭長今后還以何面目示人?于是,吩咐趙陀人騎馬去追陳父,務必將他殺死在去往云霧山的途中。趙陀得手,他這才安心回到洞中靜心享受這人間美色。想不到,葉鈺辰竟然現身,以劍相搏將陳慕汐救走。

  究竟何人將消息透露葉鈺辰攪了他的好事?如果讓他知道是誰背叛了他,非將他當人彘不可。

  葉鈺辰和陳慕汐兩人一騎,馬的體力不支,很快,亭長率人尾追了上來。陳慕汐感受到了來自葉鈺辰身上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的體熱,心中一熱,滴下淚來。

  “鈺辰哥,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啊?”

  “亭長的家人水煮魚告訴我的!”

  葉鈺辰和水煮魚私交很好,水煮魚收蠶絲時突然肚子疼得直滾,是葉鈺辰將他背到家中服藥止的疼。從此,水煮魚就慢慢和葉鈺辰相交起來,有什么話都愿意和葉鈺辰說。

  這次,亭長擄劫陳慕汐被水煮魚看在眼里,他當時正在后園的桑樹上吃桑葚,而趙陀酒后無意中將亭長指使他殺掉陳父得了豐厚賞金的事炫耀給他聽,他就騎馬悄悄星夜趕到云霧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葉鈺辰。

  聽到陳父被殺,心愛的人被劫持,葉鈺辰當即和水煮魚趕回來。臨出來的時候,郭禹特意將他珍藏的那把青銅劍送給了他,叮囑他辦完了事趕緊帶慕汐回來。

  “鈺辰哥,你可真行!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會騎馬呢?”陳慕汐大聲問。

  其實,騎馬射箭,持劍搏殺,他早在出使烏孫國的時候就學會了。如果沒有一好身手,不死在強盜手里,也死在匈奴人的鐵騎下了。只不過,到池河以后,他把這些隱藏了起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和過往,更不想讓慕汐為他擔驚受怕

  這些,他沒時間向心愛的女孩兒敘說,只是說:“阿翁在世的時候教我的。”

  “鈺辰哥,你真了不起!”陳慕汐回頭沖葉鈺辰一笑,突然面露驚恐,“他們追上來了!”

  葉鈺辰一邊安慰著陳慕汐,一邊用眼睛瞄著亭長他們。葉鈺辰想,如果亭長追上來,就是拼著命也要護著陳慕汐離開這兒。如果有一壺羽箭,一張雕弓就好了,他就可以將他們射落馬下。當年,他跟隨馮至叔父出使烏孫國,就曾用箭射退追擊他們的強盜,也射殺過追逐他們的野狼和雪豹。

  前面是密密的桑林和草叢,葉鈺辰俯耳說:“慕汐,馬力不濟,在前面樹林拐彎的地方,你跳下去藏起來,我把他們引開后再來接你。”

  “鈺辰哥,要死,也要死在一塊!”陳慕汐堅定地說。感受著葉鈺辰帶來的溫暖,她實在不想離開他,哪怕是一瞬。

  “難道,你還想被亭長捉回去嗎?快,把你的繞襟深衣脫下來給我。我拿著這件繞襟深衣,亭長他們遠遠看到,覺得你還和我在一起。”

  陳慕汐明白葉鈺辰的意思,將這件深衣解了下來。

  馬很快跑到了樹林拐彎處,葉鈺辰將馬停下來,輕輕將陳慕汐放了下去。

  “慕汐,萬一我回不來了,你就去云霧山找郭禹先生,他會幫助你的。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可現在情勢危,我必須得告訴你,尊大人(漢時稱別人父親)他……”

  “阿翁他怎么了?”

  “尊大人發現了亭長的陰謀去云霧山找我,半路上被亭長派人殺了!”

  葉鈺辰說著,揮著那件深衣,雙腿一夾,那馬快速向前疾馳而去。陳慕汐淚光直閃,她迅速躲在樹叢中藏了起來。

  很快,亭長率人追了過來。有人說:“亭長,他們跑不了了,前面是直水,沒有路了,就是淹,也把他們淹死。”

  亭長說:“誰捉到姓葉的,賞他十兩紋銀。啊,不,五兩金子!”

  陳慕汐聽得清清楚楚,她忍著饑餓,向樹林外張望著。透過枝葉的間隙,遠遠地看到,葉鈺辰的馬已到了河中間。此時,夕陽的余暉在直水里撒下點點金光。葉鈺辰手里揮動的深衣,真就好像她仍坐在他前面一樣。

  亭長率眾來到河邊,眾人勒住馬頭。

  亭長大叫:“射死他們!”

  眾人紛紛張弓,箭像飛蝗一樣射向葉鈺辰。很快,人和馬中箭,葉鈺辰跌落水中,那件深衣在水中漂蕩,很快,人和深衣都不見了,只剩河面上的點點波光。

  五

  陳慕汐暈厥了過去。

  一滴水珠滴落到了陳慕汐的嘴唇上,是夜晚的露珠。她醒了,天已經黑了下來,只有天幕上的下弦月發出清冷幽暗的光。草叢里傳來各種昆蟲的鳴叫,遠處,隱隱傳來狼的嗥叫聲。

  阿翁和鈺辰哥都被亭長害死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陳慕汐悲從中來,趴在草地上,手抓泥土嗚咽著。

  她的身體極為虛弱,她已經一天兩夜沒有進一滴水,一粒米了。她在給自己打氣,決不能倒下去。突然,她的眼前閃過一雙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縮成了一團,一只貓一樣的動物在她面前飛快地掠過,很快就不見了。不過,順著這只貓一樣的動物掠過的方向,她看到了一棵桃樹。樹上拳頭般大小的果實在月光下散發著誘人的清香。她咽下了一口唾液,爬到樹下,摘下桃子就啃。狼吞虎咽,三顆桃子落肚,她覺得精神多了。

  她來到了直水邊上,沖著湍急的水流跪拜,在心底立下復仇的誓言。她上了河道上那座獨木橋回到了家里,牛棚里空蕩蕩的,飄蕩著黃牛留下來的氣息。屋里冷冷清清,阿翁果然沒在,她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胡亂收拾了一下隨身衣物,帶上一些干糧,又將家里僅有的那幾十枚銅錢串在一起放進包袱里,連夜去了云霧山。

  去云霧山之前,陳慕汐輕輕推開了蠶室。月光下,蠶寶寶們發出沙沙的聲響,吃得正歡。再過幾天,它們就要吐絲了。陳慕汐拿起竹籃,里面還有一籃子桑葉。她將桑葉撒在蠶臺上,淚水再次滾出了眼眶。她咬咬牙走出家門來到劉大嫂的院門口,她遲疑了一會兒推門走進院子,敲著劉家的窗戶。

  “誰?”屋子里傳出劉大哥的警惕的聲音。

  “大哥、大嫂,我是慕汐啊!”

  “慕汐……你、你不是被天駟龍精擄去當蠶神夫人了嗎?”劉大嫂的聲音傳了出來。

  “大哥、大嫂,我沒死啊!什么蠶神夫人,那都是假的騙人的。快開門,我有話要對你們說。”

  “哪來的什么鬼啊神的,快開門。”劉大哥斥責劉大嫂。

  “等著,我去開門。”劉大嫂的聲音傳了出來。

  燈點上了,劉大嫂和劉大哥披著衣服迎了出來。劉大哥說:“慕汐啊,還真是你啊!快進屋。”

  劉大嫂說:“我們大伙都以為你被天駟龍精擄去當了夫人了呢!”

  “大哥、大嫂,我被亭長劫持了,是他假扮的天駟龍精的樣子。”

  陳慕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阿翁、葉鈺辰為救她被亭長所害的事原原本本敘說了一遍,末了,給劉大哥和劉大嫂跪下,“大哥、大嫂,我此次離家就是為了阿翁阿母,還有鈺辰哥報仇。蠶室里的蠶就快吐絲了,就托付給嫂子打理了,嫂子實在打理不過來,就去找春繡,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

  “可是,你一個姑娘,怎么給他們報仇?”劉大嫂急得團團轉。

  劉大哥也說:“一個人出門在外,比不得家里啊!你嫂子說得對,你一個姑娘家,又怎么能斗得過亭長啊!”

  “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不要了,也要為他們報仇!大哥、大嫂,我走了。”陳慕汐說著,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葉鈺辰叮囑她去云霧山找郭禹先生,可云霧山那么大,又上哪兒去尋找郭禹先生呢?再說,這件事情會不會牽連人家呢?與其費心勞神去尋找,還不如直接去安陽縣去告亭長,聽說縣令還是個清官。

  晨曦微露,太陽從遠處的山梁上爬了出來。陳慕汐直奔安陽縣城而來。

  漢代沿襲秦的政區劃分,設漢中郡,并在今安康地區分設5縣:安陽、平利、旬陽、錫縣和西城縣。安陽縣所轄,即今石泉、漢陰、紫陽3縣,而陳慕汐的家池河村就在現在的石泉縣池河鎮附近。

  兩天后,陳慕汐的腳板踏上了安陽縣衙門口的石條臺階上。

  昨晚她路過一片桑林,指導一戶養蠶的人家如何喂蠶和防治蠶病,那戶人家感激她,非要她留下來住一夜。恰巧,這戶人家的小姐是個識字的才女,她見小姐年紀和她相仿,就求她幫著她寫下了一張訟狀。她用不起絹、綾,只好用穿起來的竹簡。

  兩個衙役見了她,問她干什么,她說:“我、我要告狀。”

  “告狀?”兩個衙役看了看她。

  她點了點頭。兩個衙役向她伸出手,她打開包袱將竹簡遞了上去,其中的一個衙役看了看,將竹簡扔在臺階下。她怔住了,撲過去將竹筒撿起來拂去上面的塵土,眼淚涌了出來。兩個衙役開心地笑了起來。其實,她并不知道,這兩個兇神惡煞的衙役是在向她討進門的常例錢呢!她一個鄉下姑娘,又如何懂得這些?

  “劉蛟、李猛,你們倆在干什么?”一個身材干瘦的男人走了出來。

  “杜主簿,我二人和她開玩笑呢!

  “開玩笑?怕是另有所圖吧!”杜主簿走下臺階,“姑娘,進來吧!”

  陳慕汐跟著杜主簿走了進來。

  杜主簿問她有什么冤屈,陳慕汐將竹簡遞過去。杜主簿接過一看,面露驚訝:“這個官司不好打,也許會有麻煩,我把你的訴狀遞上去看看吧!”

  從杜主簿的臉色和言辭上來看,陳慕汐似乎覺察出了什么。

  天殺的亭長!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打進十八層地獄。

  “傳民女陳慕汐!”堂內傳出呼叫她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衙役走出來,傳她上堂。

  陳慕汐跟著這個衙役來到堂前。書案后的椅子上,坐著頭戴烏紗帽的七品縣令,身后站著杜主簿

  縣令說:“陳慕汐,杜主簿替你遞過來的狀子,我看過了。你繞過你們當地的伍長、薔夫、游繳,繞過廷掾狀告池河的里長、什長和亭長,你可知罪?不過,本縣念你是一嬌弱女子,沒見過世面,也就不再責怪于你。你狀告里長使人踢死了你的母親,亭長強行將你擄走,是他殺了尊大人和你的未婚夫,可有什么真憑實據?如果情況屬實,本縣一定為你做主!

  “多謝青天大老爺!”陳慕汐再次跪倒,“家母被里長指使手下一腳踢死,亭長假扮天駟龍精將我擄到他的密室非禮,幸得民女的未婚夫葉鈺辰相救,才免遭欺辱。葉鈺辰為救民女,被亭長射死在直水,阿翁也被亭長差人害死了。請大人一定要為民女做主啊!”

  縣令說:“本縣判案,總不能聽你一面之詞。你先找個地方靜候,三天后的這個時候再來衙署,本縣這就差人前往池河調查。退堂!

  “謝大人!”

  陳慕汐走出縣衙,覺得肚子很餓,就從包袱里掏出一文銅錢,在面館里買了一碗面吃。想不到縣令是個青天大老爺。不出意外,她就可以為阿翁阿母和鈺辰哥報仇了。

  “姑娘,餓壞了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陳慕汐回過身,杜主簿坐在了對面,也向面館伙計要了一碗面吃了起來。

  “主薄大人,謝謝你。”陳慕汐起身施禮。

  杜主簿說:“姑娘啊,我佩服你的勇氣,可是你年紀還小,有些厲害你還不知道啊!”

  “主薄大人的意思……”陳慕汐問道。

  杜主簿悄聲說:“姑娘,你狀告你們當地的里長和亭長,是撞到虎口里了。”

  “虎口?”陳慕汐驚呆了,她看著這位慈善的比自己父親年紀還要大的長者。

  杜主薄說:“實話對你說了吧,縣令大人和池河的亭長是兒女親家,亭長的女兒就嫁給了縣令家的公子,而縣令之所以能當上縣令,是亭長資助了他大把的銀子。剛才在堂上,他是故意演戲給你看的,卻逃脫不了我的眼睛。”

  怎么會這樣?陳慕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一個亭長就翻起這么大的浪花。

  漢制是十里一亭,十亭一鄉。鄉官主要有薔夫、游繳,薔夫掌一鄉之行政,兼收賦稅,游繳捕盜賊,管治安。鄉下有里,什,伍。里設里長,什設什長,伍設伍長,亭設亭長,亭長以上,是督鄉事廷掾。相比之下,亭長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官員,可就是這個芝麻粒大的小官,卻害得她家破人亡。

  “主薄大人,那我……該怎么辦?”她覺得腦子里嗡嗡響,像夏日里的蟬鳴。

  “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否則,會大禍臨頭。姑娘,我能幫你的也就這么多了。”杜主簿說完,將一文銅錢扔在桌上匆匆離開。

  杜主簿的話不能不信,可她實在太累太困了。她最迫切的事就是需要好好睡上一覺。雖說這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可當官的人總不會都一樣吧?既然這安陽縣容不下她,那她就去漢中郡,亭長的勢力再大,總不至于連郡守也認識吧?

  包袱里的銅錢只有幾十文,根本住不起客棧,這些錢只能救急。有時候餓了,看見了路邊的桑樹,就爬上去用桑葚填肚子。她想起了進城時有一個破落的文王廟。實在不行的話,她就到那兒去棲身一晚。天駟龍精似乎也讓她明白了,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什么鬼神,廟里的泥胎都是人們臆想出來的。

  正要起身離開,面館里傳來一個女人的怒罵聲:“我怎么嫁了你這么個窩囊物?連個機杼都修不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我一個開面館的怎么會修這個呢?”

  陳慕汐看到收她面錢的伙計無奈地搖頭笑著,似乎在為主家表示同情。一個矮胖的男人走出來,對伙計說:“馮元,把后街的李工找來,幫你嫂子把機杼修好。”伙計說:“李工昨天來吃過面,他吃完面后去了紫陽了。他說他要為表兄家做十幾臺機杼,得過陣子才能回來。”

  “這怎么辦?你嫂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修不好,咱們倆誰也別想消停。”矮胖男人滿面無奈。看樣子,他就是這面館的男主人。

  “這位大哥,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陳慕汐靈機一動。

  “你能修?”

  “懂一點,不過,我不一定能修得上,只能試試。”

  “姑娘,你要能修好,可幫我大忙了。”

  “沒事,不過,如果我修好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只要我能辦得到的。”

  “你們家有沒有閑下來的房間?”

  “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實在太累了,如果我把機杼修好,能不能讓我好好睡一覺?”

  “我當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陳慕汐見到了剛才那位發牢騷的大嫂。她的機杼只是太過陳舊了。在長期的織造提花實踐中,陳慕汐深感使用成百上千的綜束對精工織造不僅費時費工,而且無法提高質量,于是,她就把綜束化成一百二十綜、一百二十躡的提花機,并獲得了成功。陳慕汐除了會養蠶植桑,還是一個出色的織綾能手。

  大嫂的機杼只是一根小木輥斷了,陳慕汐讓小伙計拿來一把骨刀替代了這根小木輥,很快,機杼吱吱地轉起來。

  這戶人家沒有食言,痛快地騰出樓上的一個干凈的房間讓陳慕汐休息。

  躺在竹床上,陳慕汐頓覺身體倏然間就松弛了下來,很快進入了夢鄉。夢中,她遇見了阿翁阿母,夢見鈺辰哥娶她來了,蠶兒們也都吐了許多雪一樣潔白的絲,她把這些絲織成了漂亮的彩綾……

  一聲驚雷,陳慕汐醒了過來。她聽到了細雨聲。不過,這雨聲外,她還聽到了一個輕微的聲響。

  陳慕汐順聲音看過去,門口的青銅燈盞那微弱的光下,有一個锃亮的薄薄的東西在輕輕撥動門閂。容不得她細想,將枕頭塞在被子里,鉆到了床底下。

  門閂被撥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撲過來沖床上的被子就是刺,陳慕汐甚至看到了穿過床板的劍刃。那劍刃離她的鼻子不到一指。她屏住呼吸,捂住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樓下傳來面館女主人的聲音:“誰?誰在那兒?”

  屋內的這個人趕忙撤出屋子,和在門外望風的人一起離開了。這兩個人的背影似乎十分熟悉,仔細一想,竟是刁難她的兩個衙役劉蛟和李猛。

  如果沒有杜主簿的提醒,此時就做了劍下之魂了。陳慕汐驚出一身冷汗。

  天蒙蒙亮,她匆匆辭別店家。行前,求面館大嫂拿出了一件大哥的外衣賣給她。太陽露出地平線的時候,化身為小伙的她已經第一個出了安陽西城門,踏上了去往漢中郡的大路。

  六

  兩天后,陳慕汐出現在漢中郡守衙門外。

  她咬牙花了五文錢求一個年邁的老訟師為她在竹簡上寫了訟狀。她沒有見到郡守,那個長著山羊胡須主辟訟事的黃臉辭曹掾史腆著肚子接待了她。他傲慢地打量著陳慕汐,將訟狀扔在地上。竹簡在地上蕩起了一股煙塵,陳慕汐撲過去將訟狀拾起來。

  “你有什么真憑實據狀告安陽縣令和你們當地的里長、什長、伍長、亭長勾結?”辭曹掾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大漢的百姓都是你這樣不守法度的刁民,那天下不就亂了?”

  “我要見郡守大人!”

  “郡守大人豈是你一個民女說見就見的?來人,把她轟出去!”

  兩名差役連推帶搡,將陳慕汐推出了郡守衙門。看著衙門口那兩尊高大的石獅,陳慕汐哭了。她想起了那個給她寫訴狀的訟師。她要當面質問他,為什么她的官司官府不但不受理,還把她給轟出來。是不是訴狀寫得不到位?

  在那個拐彎的巷口,她找到老訟師。

  老訟師嘆了一口氣:“姑娘,不是訴狀寫得不對,是你觸犯了為官者的大忌啊!”

  “我觸犯了當官的大忌?”

  “姑娘,你也不想想,現在的蠶桑稅為什么比以往高出幾倍來?還不都是這些當官的制定的?你們當地的官員是底層的,他們執行的是誰的命令?如果上面不點頭,他們是不敢橫征暴斂的。你狀告你們當地的官員,不就是打郡守的臉嗎?”

  “原來是這樣啊,可我想見郡守大人,那個辭曹掾史為什么不讓見?”陳慕汐似乎有些明白老訟師的話了,可她還是想問個究竟。

  “你怎么還不明白呢,如果你的案子是普通的雞鳴狗盜鄰里糾紛的案子,我寫的狀子準贏,可是你的狀子涉及他們的利益。接待你的那個辭曹掾史是主辟訟事的。在咱們的漢中郡,他可是除了郡守外,權大得通天的官員啊!你能見到他,也夠幸運的了。

  “老人家,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姑娘,我有一個主意,不知你有沒有勇氣。”

  “老人家,請賜教!”

  “姑娘,找我寫訟狀的人不下幾百,可你是頭一個姑娘家,敢拋頭露面為親人報仇,讓老漢我不能不敬重你。可你知道,現在的桑蠶稅這么高,這背后的主使是誰嗎?是當朝的大司農田延年啊!”

  “田延年是誰?”

  “說了你也可能不信,你知道當朝的大將軍霍光嗎?田延年是霍光最得力的親信,霍光罷黜廢帝劉賀時,田延年挺身而出,以功入為大司農的。大司農主管全國的賦稅錢財,凡國家財政開支,軍隊的用度,諸如田租,口賦,鹽鐵專賣,均輸漕運,貨幣管理等都由大司農管理。大司農銀印青綬,權可大得驚人。當今皇帝可能不知道蠶桑稅漲得如此厲害,可大都讓田延年等人中飽了私囊。霍光雖然不在了,可田延年的權勢仍可通天,全國的地方官吏,也大都是他的人。所以我說,如果想要報仇,就得扳倒田延年這棵大樹,樹倒倒猢猻散,你的冤仇才能得報。

  原來,這些官員,看起來個個道貌岸然,私下里卻盤根錯節,官官相護啊!

  “老人家,怎樣才能扳倒田延年這棵大樹?”

  老訟師沉吟了一會兒,說:有兩個辦法,不過,這兩個辦法都不容易做得到啊!你一個姑娘家,我怕……你仇沒有報,自己反丟了性命。”

  “老人家,如果報不了我的冤仇,我一個人茍活在這世上有什么意思!”陳慕汐雙膝給老訟師跪下,“請老人家指點!”

  老訟師拍了拍大腿:“也罷!那老漢我就告訴你這兩個辦法,一,接近田延年,想辦法鋤掉他。這樣一來,務必會驚動當今皇帝,皇帝一定會派人細查此案;二,告御狀。這兩件事情都不容易做得到,庶民百姓想要見皇帝,比登天還要難。可是,要想為親人報仇,就得拿出異乎常人的勇氣啊!”

  接下來,老訟師在一塊白綾上,為陳慕汐寫了一張訟狀。

  陳慕汐要付錢,老訟師說:“孩子,你是我見到的最有勇氣的姑娘,這張白綾狀你揣在身上方便,我就不收你的錢了。官司打贏了,別忘了到這巷口來通知我一聲,到時候,老漢我喝個痛快。”

  十天后,陳慕汐的雙腳踏到了帝都長安北門外。此時,正值夕陽西下,在長安城的護城河邊的小樹林里,陳慕汐換上了女兒的衣服,又洗了把臉,對著家鄉的房面跪拜:

  “阿翁阿母、鈺辰哥,保佑我此行大仇得報。事與愿違,我就投進這護城河,讓這河水把我的魂魄送回家鄉。”

  身后有人說道:“姑娘,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陳慕汐回過身來,一個牽著騾子的老漢停在她身后。騾子馱著的兩只筐里裝著雪白的蠶絲。陳慕汐心里一酸,這個時候,家里的蠶寶寶們也早就吐絲了吧!

  “老人家,我、我沒說什么。你這蠶絲可都是上品啊!”陳慕汐起身,拿起筐里的蠶絲看了看。

  老人說:“這些蠶絲是給我在城里開織坊的女兒送去的。他們織坊里織出來的繒帛通過織室令查驗過后送給王宮。”

  漢時,養蠶和絲織都有專門的管理機構,織造是直接為王室服務的,朝廷少府屬官有東織令丞和西織令丞,絲工們將織好的繒送到王宮前必須經過織令丞的查驗。朝廷養蠶的生產的管理機構,稱作蠶官令丞。只不過,陳慕汐因為處在僻壤,接觸不到管理他們的蠶官,這些蠶官,大都由當地的里長、什長、亭長和伍長什么的兼任或替代。

  陳慕汐說:“老人家,我們快進城吧!”

  老人說:“官府有規定,這蠶月之務不關四門,通宵不閉的。姑娘,你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

  “我從安陽來,去京城探望我姨媽。”陳慕汐撒了個謊。

  一老一少,一邊走一邊攀談起來。老人告訴她,她的小女兒在長安城的繡女巷里,手下有幾十個絲工,定時向皇宮和王公大臣們繳納定額的絲品。

  陳慕汐摸了摸自己的包袱,那幾十文五銖錢快花光了,如果讓老人家介紹在繡坊干活,不就有了落腳之處了嗎?就在陳慕汐開口求老人的時候,老人說:“那些官府的人可厲害了,他們讓我女兒的作坊限期將絲品交上,可作坊里的機杼常常壞,不能按期完工。”

  “老人家,我會織綾,還會修理機杼。”陳慕汐說,“如果織坊缺人手,老人家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家母病重,需要買藥的。”

  老人想了想:“放心吧姑娘,如果你真是個織綾能手,我女兒女婿一定會收下你的,更何況你還會修機杼。”

  “謝謝你,老人家。”

  七

  如絲細雨,飄落在長安城的各個角落。

  陳慕汐來到長安一個月了。經過那個送蠶絲的老漢的引薦,她順利地成了繡坊里的絲工,很快嶄露頭了。繡坊里的織機大都落后,陳慕汐來后向主人建議改造一批織機,織品不但超額完成定額,質量也得到了王公大臣們的夸獎。一時間,竟然引得長安城里好幾家繡坊的人前來求教,而繡女巷的織品也成了織令丞的免檢繒帛。

  陳慕汐不再是個普通的絲工,而成為織工們的師傅。主人允許她,除了指導織工們的技術和機杼的維修保養外,可以利用閑暇時間到城里各處轉轉。

  長安果然是京城,除了各式各樣的樓宇外,就連城內的每一條街巷,都顯得是那樣的精巧別致。

  早上,陳慕汐交代完了織工們的活計后,一個人撐著把傘來到街巷上逛逛。這把絲帛油傘是女主人特意獎勵給她的。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陳慕汐覺得心情好了不少。煙雨朦朧的巷口,布滿青苔的廊檐,殘破斑駁的灰磚墻,青磚古瓦上長滿的青苔,襯托了這古巷的老舊,蒼涼和孤寂。

  長安城好大啊,有八水繞長安之說。現在的她,只不過就是這八條河里的一條小小的游魚罷了。不過,她不想一條普通的游魚,她想一條泛起浪花的魚兒。

  長安城里到處是各式各樣的衙門和王公大臣們的府邸,陳慕汐感嘆著,不到長安城,不知道這天底下的官兒有多大啊!三公九卿,任何一個擺出來,都比她家鄉的郡守和縣令大得多,更別說什么薔夫、亭長之流了。

  她曾經有幾次到過皇城,可都被遠遠地隔開了。皇宮大內,玉宇瓊樓,皇帝就住在里面,別說她一個小小的民女,那些王公大臣們要想見到皇帝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她在等著機會降臨,遲早有一天,她會遇到皇帝出行,到時候,就是拼上一死也要面呈御狀。見不到皇帝,她也會見到田延年。她到過大司農的府邸,不過,她只能在門外遠遠地看,門前那兩個橫眉立目的家人,是絕不會允許她入內,更不會允許她接近的。她看到過一次田延年上朝歸來,真想沖上去和他拼命。

  現在,除了懷里揣著的那張訟狀之外,袖子里還藏著一把青銅短刀。這把刀是為田延年準備的。它不到一尺,薄如綾繒,鋒利無比。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柳葉,是她從用第一份工錢從一個落魄的軍漢手里買下來的。

  天漸漸放晴,陳慕汐收了傘,她發現自己又踱到了大司農的府邸。府門前聚集了一群人,在指著院墻上的一張告示竊竊私語。告示是用一張白綾釘在墻上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內容。在告示的兩側,有兩個持青銅戈的家人把守著。

  陳慕汐擠進人群,聽了半天,她才從兩個家人的嘴里聽明白,大司農的寵妃柳南喬中了蠶毒,田延年請太醫來治,病不但沒治好,反而越來越重,不得已張榜求醫。幾天過去了,看榜的人很多,卻沒一人敢來揭榜。

  何不用這個時機潛進田府接近田延年?小時候,她得過蠶毒,阿母用搗碎的桑葚和她燒成灰的頭發混在一起,敷在患處,沒幾天就好了。

  她回到了織坊,求女主人準她入田府治病。女主人聽說給大司農的家眷治病很是高興,準她什么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她回到臥房,將訟狀縫在衣服襯領里,又將短刀悄悄藏在后院桑樹上的喜鵲窩里,這才來到田府門前。

  “你能醫好夫人的病?”那個家丁眨著逗雞眼,“揭了這張榜就得醫好夫人的病,否則的話,夫人和大司農一旦責怪下來,你就得吃官司。”

  “我也不敢說我能一定醫好夫人的病,我只能說試試。如果你們不讓我揭榜,那就算了。”

  身后有人說:“你們怎么就因為人家是個年輕女子就不相信人家呢?興許,人家就是神仙下凡呢!”

  陳慕汐回轉身,說話的竟是田延年。

  此時,他正散朝歸來,剛剛跳下馬車。田延年身著朝服,白凈臉上三綹胡須,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惡人。

  陳慕汐將手撤下,轉身要走,田延年說:“姑娘留步,真的能治這種病?”

  那個逗雞眼的家人大聲說:“還不見過大司農田大人?”

  田延年走過來,笑著說:“姑娘,家人不懂事,待我狠狠地責懲于他。”

  陳慕汐揖禮:“民女見過田大人!民女只能試試看,至于能不能治愈,我也沒十足的把握。民女曾養蠶多年,中過野蠶之毒,有個偏方可以試試。”

  田延年說:“姑娘,治不好也沒關系。如果你真醫好了夫人的病,我就賞你十兩金。”

  陳慕汐說:“大人,民女不圖賞賜,只是想為夫人解除痛苦。”

  田延年說:“想不到姑娘有這般慈悲心腸,那就隨我進府吧!”

  “姑娘切慢。”陳慕汐正要跟隨進府,那個逗雞眼的家人橫戈相攔,“大人,她還沒接受查看呢!”

  “我倒忘了這個了。”田延年說著,沖著里面拍了兩下。

  一旁走過來一個苗條秀麗的年輕女吏。在慕汐驚疑的目光里,女吏伸出手來在陳慕汐的渾身上下摩挲了一遍,這才躬身一禮,“不好意思,請。”

  “哦,沒什么。”陳慕汐回過神來,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幸虧,她把那把刀藏在喜鵲窩里,否則,就會被抓個正著。

  這些規矩,陳慕汐又如何知道呢?

  陳慕汐見到了柳南喬。和她小時候中的蠶毒一樣,柳南喬的左腮上有一塊紫色的印痕,像一塊大大的胎記。

  柳南喬是田延年回陽陵祭祖時相識的一個養蠶姑娘。這姑娘是輪天上的明月,而家里的夫人就像一潭泛不起波瀾的死水。于是,差人下了重聘,將姑娘娶到了府上。

  姑娘知道下聘之人是大司農田延年,遂對來人提出一個要求,只要田延年按著她家現在的庭院建造一個院落,并允許她織綾養蠶,她就同意,否則,死也不從。田延年滿足了柳南喬的要求,按她家的庭院的樣式在后園建了個一模一樣的院落,也允許她養蠶織綾,并投其所好,在后園栽滿了桑樹和柳樹。

  柳南喬在后院采摘桑葉的時候,發現了一只大大的黃綠色的野蠶,就放在手里準備拿回蠶架上看看它能不能吐絲,沒想到,手和臉上起了紅色的疹子。田延年找來幾個侍醫,他們都診斷為夫人中了蠶毒,不但沒治好,疹子的面積越來越大,最后發展成了一塊紫色的胎記一樣的印痕。眼看病情越來越重,田延年只好張榜尋醫。

  陳慕汐說:“我要一綹夫人頭上的青絲,還有每日日出時的桑葚二兩,用無根水攪拌,涂于患處,早晚各一次,不出意外,半月內可痊愈。

  田延年說:“那你就住在府中,早晚為夫人調治。”

  陳慕汐說:“大人,我在繡品巷的錦繡織坊里當繡娘,白天,我還要給主家干活,早晚,我抽空過來就可以了。再說,我還要采集無根之水呢!”

  “無根之水?天上的雨水?”柳南喬問。

  陳慕汐說:“夫人,不是雨水,是凌晨時桑葉上的露水。這不是普通的桑葉,是雞桑,我發現,我們織坊內就有一棵。我明天早起采集露水后就到府上來給夫人配藥。”

  田延年說:“既如此就依你,只要醫好夫人的毒就好。”

  “大人請放心,民女一定盡力。民女這就告辭,明早前來。”陳慕汐說著,向田延年和柳南喬告辭。

  晚上,躺在床上,陳慕汐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她知道,田延年被她刺死,她也一定難逃一死,她想好了,到時候自己做個了斷。雖然她死了,可她身上白綾狀也因此會被現。因為田延年的意外身亡和這張白綾狀,皇帝一定會下令嚴查。用她的死報了全家的仇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她在桑葉上采集露珠后,來到了田府。柳南喬早已將青絲和桑葚準備好,田延年就在柳南喬的房中,親眼看著她為柳南喬敷藥。其實,這種藥只用普通的水就可以了,她說是用雞桑是受了織坊后園那棵雞桑樹的啟發,這樣,她就可以正言順地回到織坊了。

  晚上,她回來的時候,同室絲工巧兒告訴她,來了兩個人到雞桑樹旁看了半天才離去。她知道,那一定是田延年派來查驗虛實的。不過,這次,讓她欣喜的是,女吏和家丁們對她很客氣,也沒再搜她的身。

  第四天早上,她悄悄爬上那棵桑樹,從鳥窩里拿出了那把短刀墊在了鞋底,把衣領里的白綾狀拆出來放在了貼身衣服里。

  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的人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多骯臟不平的事啊?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是田延年的死期,也是她離開這個世界上的日子。短短的十七年,她沒白在這世上走過一回。

  遠遠地,她看到了那高大的門樓和門前的兩個手持銅戈的家丁。她長出了一口氣,穩了穩慌亂的心緒,走了過去。

  八

  “妹妹,你的藥方真靈,我的臉好多了。”

  “夫人,再上幾次就痊愈了。”

  和每天一樣,女吏、家丁沖她笑了笑,沒有檢查就請她走了進去。她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的心里非但沒有一絲哀傷,反倒有一種輕飄飄的解脫感。

  是啊,鋤掉了田延年的,她的白綾狀引起皇帝的重視,她就大功告成了,死了又有什么呢?到時候就可以和父母,和鈺辰哥在一起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叫我姐姐嗎?”柳南喬放下銅鏡,嗔怪道。

  “姐姐,怪不得田大人這么喜歡你,你可真漂亮。”陳慕汐從思緒里走出來,看了看柳南喬,心里驀然涌現一絲憐憫。

  柳南喬雖然貴為大司馬的側室,卻沒有一點架子,不穿綾羅,只穿布衣。她的織綾手藝非常高,甚至和她相媲美。

  通過這幾天的接觸,她和陳慕汐很投緣。陳慕汐稱她為夫人的時候,她就笑著說:“叫什么夫人?怪生分的。慕汐,做我妹妹吧!”她不施粉黛,也不對鏡貼花黃,她的美是純凈的,像淙淙流淌的清溪,藍天上悠悠飄過的白云,河邊上開著的紫薇花。如果沒有田延年,她真就認她當姐姐了。

  “對不起了,南喬姐姐。”她在心底默默地說。

  侍女說:“夫人,大人來了。”

  柳南喬看了看陳慕汐:“大人來了,我就向他為你討賞。要不是你,我的臉就毀了。”

  田延年今天沒上朝。早上,聽他的手下大司農丞匯報了一下這一季度的全國的財政收支的統計情況。

  最近一些日子,宣帝有病沒有上朝,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比往常松懈了許多。不過,敏感的他,越來越覺得,皇帝將手中的權在一點點收縮。

  他之所以飛揚跋扈,是因為覺得他是皇帝和霍光兩頭的紅人,不過,他的頭腦非常敏銳,已經越來越感覺到皇帝的精明。在田延年看來,皇帝表面上對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么好,多半是在給高權重的岳父演戲。一年前,霍光患了急病死了,他的靠山倒了,這天下,還是人家劉詢的。現在,皇帝正在著手架空霍家在朝中的勢力,整飭吏治,他也不能不防。

  早上,他聽說柳南喬的病有了大起色,聽完大司農丞的匯報后,就趕來看小夫人了。

  “讓我看看!”田延年走到柳南喬身邊。

  柳南喬說:“慕汐說了,再有幾天,就可以痊愈了。”

  陳慕汐忙過來見禮:“大人好。”

  田延年說:“你醫好了夫人的病也就醫好了我的心病,謝謝你啊!”

  此時,田延年距離陳慕汐只有咫尺,她甚至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事先,她已經趁柳南喬不留神,將鞋子里的短刀藏在袖子里,只等田延年現身。現在,田延年就出現在她身邊,她的心不由狂跳起來。

  “大人,這都是民女應該做的。”她沖著田延年后笑,卻在心底對自己說別慌。她看了看田延年的脖頸,“大人,你脖子上怎么有紅疹啊?”

  田延年摸了摸脖子說:“好幾天了,也有點癢。對了,你會不會醫治?”

  “大人,我給你檢查一下。”

  “好!”

  田延年低下頭,陳慕汐突然將袖子里的短刀抽出,刺向田延年的胸口。田延年本能地一躲,覺得身子一陣痛,那短刀刺進了他的左肩。

  田延年驚呆了:“你、你要干什么?”

  陳慕汐說:“要你的命!你私自提高蠶桑稅,害得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今天,算你命大,我就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陳慕汐說著,向一旁的廊柱上撞去。她本以為會撞柱身死,卻被一雙手死命扯住了,竟是柳南喬。

  “還不快逃?”柳南喬跑過去緊緊拉住田延年的手,“大人,你、你就放過她吧!”

  陳慕汐見柳南喬為自己求情,突然覺得田延年沒死,自己這么不清不白地死在這里,她的計劃極有可能泡湯,于是,給柳南喬作了個揖,抬腿就往外跑。可這偌大的田府,她又能跑到哪兒去呢?

  她剛剛跑出去,就聽到田延年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有刺客,有刺客!來人啊,堵住門口,把刺客給我剁成肉醬!”

  迎面來了幾十個手持銅戈的家丁,她靈機一動:“快,大人有危險,有刺客,大人特意讓我來找你們的!”

  眾家丁蜂擁般跑了過去。趁這個空當,陳慕汐跑出了田府,找到了破敗的玉皇廟,扶著里間的廟門大口喘息起來。用不了多久,田延年就會報案下海捕文書,她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現在,她倒并不怎么為自己擔憂了,而為柳南喬擔心。因為自己的魯莽,會不會害了她啊!想到這兒,陳慕汐的淚水涌了出來。

  “哪兒來的姑娘?”泥胎后有聲音傳來。

  陳慕汐順著聲音一看,從泥胎后面探出一個腦袋,緊接著,又探出幾個,個個蓬頭垢面,都咧著嘴兒沖著她笑。是一群乞丐。

  這時,就聽他們當中有個豁嘴兒說:“這不是繡女巷織坊里的那位好心的妹妹嗎?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又有一個跛子說:“是她,是她!”

  幾個乞丐過來給陳慕汐跪下:“恩人在上,受小人們一拜。”

  陳慕汐這才想起來,幾天前,在繡坊對門的包子鋪前,一群乞丐被賣包子的放狗驅趕,其中,跛子被那狗按在身下,身上僅有的破麻衣被撕扯碎了。陳慕汐看不下去了,用剛發的工錢買了兩屜包子分給了這幾個乞丐。想不到,乞丐們記住了她。

  陳慕汐面露驚喜:“是、是你們幾個啊!”

  跛子說:“恩人,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這時,就聽廟外有人說話:“看沒看到一個年輕的姑娘?瓜子臉,大眼睛!”

  是逗雞眼的聲音。

  一個聲音說:“沒看到。”

  逗雞眼的聲音傳來:“弟兄們,在這兒附近好好地搜搜,田大人說了,只要抓住刺客,賞金十兩。”

  隨聲附和著:“是!”

  田延年一方面吩咐人分別到京兆尹和左馮翊、右扶風(漢時京師三輔地區的行政長官)三大衙門報案,一方面令家丁分頭搜捕。現在,田府的一百多個家丁在附近的街巷展開了緝拿。

  陳慕汐說:“外面有人在追我,你們能不能幫幫我?”

  外面的廟門被推開了,隔著窗戶的縫隙,陳慕汐看到了逗雞眼帶著家丁闖了進來。

  豁嘴兒說:“恩人,如果你能按我們的要求去做,就能逃過此劫。”

  “好!”陳慕汐點了點頭。

  豁嘴兒拉著陳慕汐走到了里間,趁陳慕汐不留神,從地上抹起灰塵涂在了陳慕汐臉上,指了指地上的破麻衣,又從一旁拿起一個豁牙的破碗和竹竿,放在了陳慕汐身邊。做完這一切后,豁嘴兒到了外面。

  陳慕汐知道豁嘴兒的用意,是讓她扮成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乞丐。她不及細想,將灰塵涂在臉上,將頭發散開,撿起身下的爛草扔在上面,快速將破麻衣披在身上,然后,將破碗和竹竿放在身邊,蜷縮在墻角。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就看天意了。她閉上了眼睛。

  很快,逗雞眼他們闖了進來:“你們看沒看到一個年輕的姑娘?瓜子臉,大眼睛,長得挺俊的?”

  “沒有。”眾乞丐搖頭。

  “沒有?你們要知情不報,那你們吃飯的家伙就沒了。不過,你們要是知道并幫著我們抓到了人,田大人有話,賞金十兩。”

  眾乞丐仍是搖頭。豁嘴兒搓著胸脯上的泥,說:“真會說笑,這里是我們這些討飯花子落腳的地方,又臟又臭的,誰會到這里來呢?”

  逗雞眼用眼睛看了看這臟亂的廟堂,又來到了里間,正要離開,他發現墻角蜷縮著的陳慕汐:“你怎么不到前邊去?”

  “啊啊啊……”陳慕汐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跛子走過來說:“他是個啞巴,這幾天不吃不喝的,可能得了傷寒。”

  “晦氣!”逗雞眼吐了口唾沫,帶著人走了。

  眾乞丐圍了過來,陳慕汐趕忙起身施禮:“謝謝你們!謝謝!”

  跛子說:“不用謝,這是我們應當做的。你是個好人,也只有你把我們當人看。”

  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想不到,面前的這些在街頭上被人驅趕的乞丐竟然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當初自己給他們買了包子,可能就不會有今天的結局了。

  一個念頭突然跳進了她的腦海里。

  “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討飯?”陳慕汐脫口而出。

  她想,最危險的地方也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和乞丐們混在一起,就可以逃過田延年的追捕。

  “你……想當乞丐?”豁嘴兒驚疑地打量著陳慕汐。

  眾乞丐面面相覷。

  陳慕汐點了點頭:“和你們一樣,我流落京城,沒有一個親人了。我犯了事,田府和官府的人都在抓我。今天要不是扮成你們的樣子,恐怕就被田府的蒼頭奴們給捉走了。你們看,行嗎?”

  “當然可以,只是,干我們這行不受人待見,又臟又累,你一個姑娘家,能吃得了這個苦,受得了這份罪嗎?”豁嘴兒說。

  陳慕汐說:“你們能遭的罪,我都能。”

  豁嘴兒想了想,看著眾人:“既然恩人這樣說,我們有什么理由不收留她呢?這樣吧,我們就讓她當我們的頭兒吧,我們不讓她出面,我們把討回來的東西分給她吃,好不好?”

  跛子說:“我同意,要不是恩人,我早就被狗咬死了!”

  豁嘴兒指著一旁的一個十歲的小乞丐說:“當初,要不是人家花錢給我們買的包子,他早就餓死了。”豁嘴兒說著,帶著眾人跪在陳慕汐腳下:“恩人在上,從今往后,咱們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有背叛,天誅地滅!”

  陳慕汐被乞丐們逗得開心地笑了起來。

  九

  陳慕汐成了長安城的一個乞丐頭,化名陳乞兒。

  和她的手下一樣,穿著麻布衣服,端著豁牙碗,拄著棍子乞討。

  一晃,兩個年頭過去了。

  這期間,她無數次徘徊在田府門外,幾次看見田延年的馬車,每次,她都忍住了。她知道,稍有不慎露出馬腳,就前功盡棄了。乞丐們的嘴都很嚴,不但沒有一個人因那誘人的賞金將她出賣,還會把討到的最好的食物拿給她吃。

  每當她情緒不好的時候,乞丐們就說笑話或者唱著歌兒給她聽,那個豁嘴兒的乞丐還給她講過伍子胥過昭關的故事。

  她知道,他講這個故事是在激勵她,同時,也知道了豁嘴兒不凡的身份。

  他曾是敦煌郡懸泉置驛站的第三十二任嗇夫,因為公文竹簡在一次大風沙中丟失,傳車被毀,他被上司打豁了嘴。后來,朝廷還以玩忽職守來治他的重罪,要對他施以蠶室刑(即宮刑),他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趁看守不注意逃離了,一路乞討回到長安。為了保全性命,選擇了乞討。

  “我沒有伍子胥的雄心大志,我只是為了茍活,姑娘,雖然你是個女子,卻不讓須眉,讓人敬佩啊!”

  她沒說什么,只是笑笑。她知道,他們知道越少,她就越安全,也是為他們好。這些乞丐實在是太善良了。她怎么忍心因為她的失語讓他們白白丟了性命或遭到七科謫被押到邊疆地區服苦役呢?

  長安城里的桑樹伸展出大片的桑葉,散發著清爽的氣息。

  陳慕汐站在一個大戶人家后墻外伸出的桑枝下面,貪婪地吸著桑葉的芳香。她的眼前浮現出了老家地里的桑林。劉大嫂一定把蠶寶寶們喂得又肥又胖。每年這個時候,她就和春繡去采桑葉了。不知春繡現在怎么樣了,昨晚,她還夢見她了呢!她和春繡的關系最好了,春繡紅著臉兒告訴過她,喜旺看上了她,可她有些不愿意,她嫌人家憨。

  由春繡和喜旺,她又想到了自己。如果沒有這個意外,她和鈺辰哥早成家了。有時候,她甚至想悄悄回到家鄉池河,把里長和亭長的腦袋剁下來,可自己是一個弱女子,稍有不慎就丟了性命。她想起了老訟師的話。這天底下,飽受重稅之苦的人不止她一家,還有數不清的庶民百姓。只有扳倒了田延年這棵大樹引起皇帝足夠的重視,才會刨出那些官官相護盤根錯節的貪官污吏,這些人中,就包括可惡的亭長和里長。

  要扳倒田延年,又談何容易?她想見皇帝,她只是一個民女,皇帝居在深宮,想要見他幾乎是不可能的。沮喪后又不斷為自己打氣,自己潛入京師化身乞丐,不就是將這些不可能變為可能嗎?她不止一次聽說,當今天子勤政愛民,小時候受過不少磨難,知道來自民間的疾苦,是個難得的好皇帝。

  十幾輛運送蠶繭的馬車走了過來,可能是那些騾馬走得累了,馬夫們將車停了下來,到一旁的水井里汲水飲馬。這些蠶繭是早熟的柞蠶,它們繭層可以繅絲,繭衣及繅制后的廢絲可作絲棉和絹紡原料。她來繡女巷的織坊時,女主人就收購大量的蠶繭堆積在庫房里,像一堆堆天上潔白的云朵。

  馬在飲水吃草,幾個趕車的漢子從車上拿出蒸餅坐下來吃飯,其中,有一個穿著草鞋的漢子來到圍墻下坐下來。陳慕汐正要走開,卻聽到漢子說話的聲音有些熟悉,她不由扭過頭來打量漢子。讓她驚訝不已的是,漢子竟然是他們村的喜旺。剛剛她還在想著春繡和喜旺的婚事,喜旺竟然就坐在她的旁邊。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怯地叫了一聲:“是喜旺哥嗎?”

  那漢子扭過臉兒來,怔怔地打量著陳慕汐,嘴里嚼著的蒸餅咽不下去了:“你……是……”

  陳慕汐看了看那幾個漢子吃著蒸餅并未注意這里,輕聲說:“喜旺哥,我是慕汐啊!你怎么到京城來了?”

  兩年了,第一次看到家鄉人,聽到家鄉話,陳慕汐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了。

  “我到京城送蠶繭啊!慕汐,我不會是在做夢吧?你是人是鬼?”喜旺咽下嘴里的蒸餅,驚訝地看著陳慕汐,張大了嘴巴。

  “喜旺哥,這不是夢!我沒死,我沒死啊!”

  “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你不是被天駟龍精給……”

  “哪來的什么天駟龍精?都是騙人的!”

  接下來,在喜旺疑惑的目光中,流著眼淚講述了她遭亭長假扮天駟龍精、她淪為乞丐的經過,末了,說:“為了救我,阿翁和鈺辰哥也被亭長害死了。”

  “慕汐,你可真了不起!怪不得沒有見到陳伯。不過,我看到鈺辰哥的尸體了,想不到,也是亭長害的。”

  “你看到了鈺辰哥的尸體?在哪里?”

  “在直水河的下游。當時,我正在河里摸魚,發現有個人飄了過來,后背中了兩箭被沖到了岸邊。我上岸一看,竟然是鈺辰哥。我正著急的時候,一個叫郭禹讀書的人騎著毛驢趕了過來,說是他的朋友,讓我在樹林里掘了個坑,他去了他身上的箭,輕輕將他放在了墓坑里。

  “你……怎么沒去報官?”陳慕汐想起了郭禹。

  “慕汐妹妹,我當時想去報官,可那個叫郭禹的告訴我說,嗇夫和游徼雖然掌巡察緝捕之事,可他們只知貪贓枉法,怎么會受理這小小的案子呢?”

  雖然親眼看到鈺辰哥被射死在河水里,可聽喜旺這樣一說,陳慕汐還是忍不住哽咽起來。

  喜旺就勸:“妹妹別哭,這次,安陽縣抽調上百個民夫往京城里運蠶繭,想不到,遇上了你。老天有眼你還活著。只要你還活著,就一定能報仇雪恨!”

  陳慕汐拭了一把淚水,問:“喜旺哥,你成親了嗎?”

  “成了。”

  “是春繡?”

  “不是春繡,是劉大嫂的表妹。”

  “那春繡呢?”

  “嫁給了亭長的傻兒子大頭蝦。”

  “怎么會這樣?”

  “春繡她們家愛錢唄!”

  幾個人喊著喜旺趕路,喜旺起身要走。陳慕汐叮囑說:“喜旺哥,今天的事,你可要保密啊!被官府的人知道了,我可就前功盡棄了。”

  “放心吧慕汐,今天的話我會爛肚子里。”喜旺說著,沖著陳慕汐擺了擺手,走了。

  看著喜旺漸漸消失的背影,陳慕汐有了一絲安慰,畢竟,鈺辰哥被郭禹先生下地葬。她想不通,春繡的家人們怎么能因為錢而葬送了春繡一輩子的幸福呢?

  “汪汪汪……”一陣急劇的狗叫聲從身后傳來。

  陳慕汐回身,一條黑狗沖向一個身著布衣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手忙腳亂,被那只黑狗追得直跑,眼見那狗的前爪就要搭在男子的肩膀,陳慕汐操起竹竿橫在路中,那狗看了看竹竿,叫了幾聲扭頭回去了。

  男子說:“多謝這位小兄弟,狗仗人勢,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被狗咬了。”

  陳慕汐笑了笑就要離開。

  男子說:“兄弟,你這行當好混日子嗎?”陳慕汐說:“如果能混得下去,誰還愿意當這討飯花子?不過,干我們這行無牽無掛的,倒也自在。”男子說:“兄弟,我也想入你這行,能不能幫著引薦一下?我聽說,你們這行也有規矩。”

  男子面色白皙,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

  陳慕汐說:“這位大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引薦你。不過,看你的樣子,也不是混不下去的樣子啊!再說,我們居無定所,有時候就在破廟里棲身,身上長滿了虱子,要不到吃的就得餓肚子。這還不算,還得遭受人家的冷眼,被人放狗咬。”男子說:“這些苦,這些罪我都能承受,其實,我想入你們這個行當,也是走投無路,被逼無奈啊!”

  “看不出,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陳慕汐說。

  “不瞞你說,我是西城縣的,給主家運送蠶絲,蠶絲被強盜洗劫了,我哪有臉兒回去?剛才,我想向一位遠房的親戚求助,他們不但不認親,還放狗來趕我。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求你啊!”男人嘆息說。

  陳慕汐沉吟一會兒:“這位大哥,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主家怎么想你?

  “我不欠他的,我已經捎信給他了,讓他把我家的十畝良田作為補償了。其實,我想入你們這個行當,除了這個,還有一個原因。”

  “什么原因?”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幾年前,我一個月內接連夢見同一個夢,夢見我當了富人,使奴喚婢的,還把一個仆人活活餓死了。后來,有道長對我母親說,我的前世是富人,想要今生平安度過,就得還了前世的孽債,而還上這筆孽債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當一陣子乞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有些怪怪的,叫我曉跳蛙吧!”

  “曉跳蛙?早上的青蛙?”

  “這是我在老家時,人們給我起的綽號。”曉跳蛙撓了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陳乞兒吧!”

  “陳乞兒?”

  “就是姓陳的乞丐。”

  “好聽,像個女孩兒名。”

  “人們都說我長得像個女的。”為了隱藏她的女子身份,她在說話的時候故意粗聲大嗓,穿衣時也穿肥大的,想不到,差點兒讓人家給識破,趕忙岔開話題,“你這身布衣……”

  “哦,我、我把它當了吧!就作為入行的見面禮。”曉跳蛙說。

  漢代防守邊關的士兵,只穿著粗麻布;士兵們彼此間買賣一件舊單衣,就要三百余錢。曉跳蛙的這身布衣少說也能當五百文錢。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曉跳蛙看著她。

  “像誰?”

  “她已經不在了。你和她長得像,只可惜你是個兄弟。算了,不提她了。走,我們去當鋪。

  當天晚上,在破敗的玉皇廟里,乞丐們吃了他們一年也沒吃過的燒鵝和面餅了。而曉跳蛙則換上了一身襤褸的麻布草鞋,身邊多了一根討飯的木棍和一只豁牙的陶碗。

  曉跳蛙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因為是陳慕汐親自領進來的,再加上他這一份豐盛的見面禮,沒人說什么。曉跳蛙真爭氣,時不時地能要回來一些好吃的,大伙兒就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他的行蹤也和別的乞丐們不一樣,有時候一整天也不見他的影子,可到了晚了,又端著破碗回來了,和大家伙東拉西扯,一聊就是大半夜。從談吐上來看,陳慕汐覺得他不是一般人。特別是他曾對她說過,她長得很像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問過幾次,可又被他支吾岔開了。

  那天晌午,陳慕汐和他去田府乞討,那個逗雞眼的家丁把他倆哄走了。陳慕汐還想和逗雞眼理論,曉跳蛙拉著她扯腿就跑,跑到織女巷后面的一座橋后面坐了下來。

  “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官宦人家的家丁都那么兇!”陳慕汐喘息著。

  “早晚,會有他們哭的一天。”曉跳蛙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飄過的云朵,將袖子里的半塊蒸餅遞給陳慕汐,然后,將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著,蹺起了二郎腿。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了。蒸餅給我了,你吃什么?”陳慕汐接過蒸餅,也躺在了他的身邊。

  “你是頭兒啊,我們都應當把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的。”

  “什么頭不頭的?你多大了?”

  “我二十五了。”

  “那我就叫你哥哥吧!”

  “好啊好啊!”

  自從遇到曉跳蛙后,陳慕汐覺得這個人特別會照顧人,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哥哥一樣的溫暖。她覺得,似乎就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有幾次,她甚至當眾人的面讓他當他們的頭,可都被他拒絕了。也有好幾次,她想將自己的真實份和內心的苦悶告訴他,糾結了好久,最后還是放棄了。她不想連累他。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見到當今皇帝,告倒一切像田延年那樣的貪官污吏。”

  “為什么要告倒田延年的?”

  “他貪贓枉法,提高桑蠶稅,老百姓怨聲載道,快活不下去了。”她覺得說漏了嘴,可話兒已出口,索性,就說了個痛快。

  “田延年?我怎么聽得這么熟悉啊?”

  “就是大司農啊,他的權勢大得很,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也只有皇帝才能治他的罪。不過,見到皇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啊!”

  “有什么不容易的,想見就見嘍!”

  “說輕松!就好像這皇宮是你們家的似的。

  “有些事情,看起很難,甚至一輩子都認為不可能實現。可要是機緣到了,就什么都不是問題了。”曉跳蛙說著,將一塊石頭扔進了河里。

  她看了看他,他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她欲言又止,只好將目光投向河面。

  平靜的河面上蕩起了圈圈漣漪……

  十

  長安城籠罩在白茫茫的雪幕里。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石頭都快凍酥了。

  街上鮮有行人,不過,矗立在長安城的九市那高高的瀚海樓,仍和往常一樣生意爆滿。長安的商業活動主要集中在西北部專門設立的“九市”,其中,六市在道西,為“西市”“三市”在道東,為“東市”。這是一個巨大的市場,聚集了天下的財物,云集了天南地北的客商。因為臨近渭河,水陸交通便利,南方產的象牙、翡翠、黃金等物品,通過江陵北運到長安銷售;產于中原的絲綢、漆器、鐵器等也運到這里買賣;而西域各國的土產、良馬、毛織物、樂器、各種奇禽異獸,經過絲綢之路輸送到這里進行交易。

  瀚海樓在九市閭中最繁華地段,出入這里的不僅僅是王公貴族和富賈巨豪,還有許多普通百姓。酒樓是勇將李安國開的,當年,他跟著驃騎將軍霍去病在漠北之戰中,射殺了匈奴屯頭王,霍去病封狼居胥,兵鋒直逼至瀚海,大捷而歸。而李安國也因為身中匈奴箭傷不能繼續從軍,回到長安。武皇帝為了表彰他的功績,也為了紀念那場戰役,封其為從驃侯,并出資修建了瀚海樓為其養老。

  李安國小時候就在匈奴地區流浪,深知普通百姓的不易,瀚海樓建成后,凡長安城的居民都可以到這兒來吃喝,無論貧富。王公貴族富商巨賈可以到里邊吃著山珍海味,而樓的一邊開著粥鋪,饑民每天都可以到這兒來討碗稀粥。酒樓的盈利都變成了饑民們腹中的稀粥了。

  陳慕汐手下的乞丐差不多天天去瀚海樓討粥喝,每次,也都會給她帶來一碗熱粥。一碗粥,對于衣不遮體的乞丐們來說,在最難熬的冬季里就是救命的良藥。自從陳慕汐成為他們的頭兒之后,將玉皇廟后面荒地開墾出來種上了瓜菜,他們的生活就有了很大的改善。荒地后面長著許多桑樹,陳慕汐甚至還教給他們養蠶植桑。等他們的條件好了,就可以脫了這身破爛衣服,置上一塊地栽上桑樹,養蠶度日了。

  為了探聽田延年的消息,陳慕汐穿著肥大破舊的粗麻衣,端著豁牙碗,拿著打狗棒,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的;有時候,也穿上干凈利索的布衣,打扮成一個俊秀的小伙子,行走在長安九市。

  最近一些日子,陳慕汐沒見到曉跳蛙。曉跳蛙是個奇怪的人,離開的時候,從不跟她打招呼,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可當她和其他人想對他動氣的時候,他總是能拿來許多好吃的來堵上大家伙的嘴巴。他說話風趣,乞丐們也都愿意和他說話。她曾悄悄吩咐手下人悄悄盯著曉跳蛙,卻沒有一個人能跟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是啊,數九寒冬,誰還愿意放著暖暖的家里不待當一個還前世孽債的乞丐呢?

  早上,陳慕汐喝了碗手下討來的熱粥,就穿上了布衣,她要去瀚海樓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昨晚,她又夢見了鈺辰哥,穿著一新地站在她面前,拍打著身上的雪沖著她笑呢。她起身相送,原來是個夢。

  難道,是鈺辰哥在夢中暗示她什么?

  陳慕汐來到二樓,要了一張蒸餅和一碗湯,選了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四角的炭火將這偌大的房間烘烤得溫暖如春,十幾個客人正在喝酒。她坐的這個位置很獨特,可以透過窗戶看過雪花中的長安九市,就近聽著客人們在這里開著“新聞發布”。在陳慕汐的旁邊,有一對酒友聊得正歡。這二人雖然身著布衣,可從伙計對他們的客套勁,就知道他們不是尋常酒客。

  果然,那個長著一綹山羊胡的問對面的八字須的:“好些時日沒見太常掾馮兄了,最近在忙什么呢?”八字須說:“最近真很忙,太常丞劉大人正在安排王皇后去長門祭祀,我們這些下屬就得鞍前馬后地去辦。”

  “王皇后去祭奠誰?”

  “還有誰?她的父親共侯王奉光唄!”

  這八字須是太常掾。太常掾銅印黑綬,雖是屬官,但官職也不小。他的上司太常丞銅印黑綬,掌凡祭祀及行禮之事,總署曹事,典諸陵邑。

  這王皇后就是當今皇帝劉詢的第三任皇后。

  這劉詢也是個苦命的人。他原名劉病已,西漢第十位皇帝,生于漢武帝征和二年。他是漢武帝和衛子夫的曾孫,史皇孫劉進和妾王翁須的兒子。“巫蠱”之禍家人蒙難,襁褓中的劉詢曾下獄,后被外祖母史家收養。元平元年昌邑王劉賀被廢后,霍光等大臣將他從民間迎入宮中,先封為陽武侯,于同年七月繼位,時年十七歲。第二年改年號為“本始”。

  他的一生有三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在民間娶的妻子,也就是他的第一位皇后許平君;第二位皇后就是大將軍霍光之女霍成君;第三位就是這位王皇后,和許平君一樣,也是一位來自民間的姑娘。

  劉病已在掖庭時與住在一起的典獄長許廣漢成為忘年之交,這個許廣漢就是許平君的父親。后來許廣漢不顧家人的反對將自己的女兒許平君嫁給了這個沒落的皇子。許平君無微不至的照顧劉病已,婚后一年,許平君為劉病已生了第一個兒子。簡單的幸福讓這個從出生就飽受困苦和冷眼的皇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也非常感謝喜歡這個溫柔賢惠的妻子。

  劉詢即位后,迎他入朝的霍光大將軍的女兒霍成君還沒出嫁,很多大臣提議冊立霍成君為皇后。劉詢下了一道詔書,詔求微時故劍。懂得察言觀色的大臣們立刻了解到圣意,紛紛請求立許平君為皇后,許平君也就成為劉詢的第一任皇后。

  霍光之女霍成君是劉詢的第二任皇后,霍光的夫人霍顯一心想讓女兒成為皇后,當年,許平君被立為皇后,她簡直氣得要死,伺機尋找讓女兒為皇后的機會。機會終于來了,在本始三年,許皇后臨產時生了病,霍顯秘密買通女醫淳于衍在湯藥中投毒,許平君生產后服用不久毒發去世。此時,劉詢即位不久,朝廷的權力仍然在霍光控制之下,他只好等候時機為患難的許平君查明真相了。許平君死后,霍顯為女兒準備出嫁衣,打點入宮用具,勸霍光將女兒立為皇后。霍光去世,霍家發動政變未遂,招致滅族,霍家子孫及霍顯都被誅殺。不久,劉詢便以陰謀毒害太子為由,廢黜霍成君皇后之位,將其遷往上林苑的昭臺宮居住。

  劉詢的第三位皇后就是這位王皇后。

  她的父親叫王奉光。劉詢在民間落難時與王奉光相識。元平元年劉詢繼位,將王氏納入宮中,封為婕妤。劉詢憐憫太子劉奭早年失母,險些遭霍氏毒害,決計選后宮平時謹慎而無子的妃嬪為皇后,劉詢就想到了這位和許平君一樣來自民間的王婕妤。元康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劉詢立王婕妤為皇后,封其父王奉光為邛成侯。初元二年王奉光去世,葬在長門的南面,設置陵園和二百戶人家,命令太常丞按法度奉守。

  半個月前,王皇后向劉詢請求去長門祭奠。劉詢答應了,他和王奉光是難時的好友,兩個人常在一塊斗雞,一塊喝酒,他娶了王氏從婕妤納為皇后,也是為報答當年王奉光對他不棄的恩情。

  聽說王皇后和許平君一樣,也是位賢德的皇后。陳慕汐想,何不利用這個機會狀告田延年呢?

  “什么時候?”山羊胡問。

  “這可是絕密,走漏了風聲,是要殺頭的。”太常掾壓低了聲音,“后天午時。”

  雖然聲音很低,陳慕汐還是聽了個一清二楚。面對這個再次降臨的機會,陳慕汐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

  早上,王皇后沐浴更衣,在太常丞的安排下,坐著鳳輦去了城外。太陽照在茫茫的雪野上,幻成了一條條五彩斑斕的光帶。

  從長安城到父親的長門陵寢大約有二十里,走到一個叫松林崗的地方,忽見不遠處的一棵松樹后沖出一個蓬頭垢面乞丐來。

  那乞丐手捧一條白綾,跪地大呼:“皇后殿下,民女陳慕汐有冤啊!”

  一旁的太常丞忙吩咐侍從將來人驅趕,那人仍然高呼不止:“皇后殿下,民女陳慕汐冒死攔駕,請皇后殿下開恩啊!”

  太常丞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就沒在這兒布下人保護皇后殿下呢?如果這個乞丐行刺皇后,他和侍從們的頭就保不住了。

  想到這兒,吩咐道:“來人,這個討飯花子要行刺皇后,把她給我押到牢里。”

  幾個侍從撲過來,將陳慕汐拖走了。

  王皇后問:“太常丞,怎么回事?”

  太常丞說:“皇后殿下,有人想對皇后殿下欲行不軌,被我拿下了。”

  “我怎么聽到有人喊冤啊?”

  “皇后殿下,有些人往往會喬裝改扮,暗藏殺機,臣不可不防。”

  “趕路吧!”王皇后吩咐道。

  祭祀的皇后車駕緩緩碾過松崗殘存的積雪,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松林崗里密密的松針后又露出幾雙眼睛,一閃,就不見了。

  十一

  陳慕汐本以為冒死攔下皇后就可以告倒田延年,沒想到反被扔進了大牢。好在,獄卒們并沒有過分為難她,把她關進了一個單獨的牢房等候處置。她想,等看守們不注意,再自行了斷殘生。

  陳慕汐竟覺得心如止水,幾年了,她的努力已經盡到了極點。她知道,這人世間的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實現愿望的。

  入夜,牢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晃了進來。昏暗的燭光下,陳慕汐定睛一看,來人竟是多日不見的曉跳蛙。他身上穿著粗布棉衣,還是那樣和藹可親。

  “哥哥,你怎么來了?”

  “豁嘴兒和跛子告訴我你被抓到這兒來了。我就到這兒來看看你啊!”

  “這深牢大獄,你怎么說進來就進來了?”

  “我托了個朋友,就進來了。這牢里就咱們兄妹倆,你就把你為何狀告田延年的心里話當我說說唄!我幫不上你什么忙,聽你傾訴一下也好啊!

  陳慕汐的眼睛濕了:“我也不瞞你什么了。我……其實是個姑娘……”

  曉跳蛙嘿嘿笑了:“早就知道你是個姑娘了。”

  “你知道?”

  “豁嘴兒和跛子早就跟我說了。我也見過你梳頭的樣子。其實,我一開始就疑心你是個姑娘,當初,是你的長相把我吸引過來的。”

  “我長得很特別?”

  “哦,不,你長得特像一個我熟悉的人,只是,她早就不在了。”曉跳蛙突然變得沉重起來,揚起頭來說,“先不提她,還是說說你,為啥非要告倒田延年?”

  “好吧!”

  接下來,陳慕汐就將她來京城告狀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敘說了一遍,整個過程,曉跳蛙沒插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哥哥,你說我的命有多苦。”陳慕汐說著,哽咽起來了。

  “妹妹,說不定還會有轉機呢!把精氣神養足了。”曉跳蛙說著,竟打起了鼾聲。

  許是太累的緣故,許是曉跳蛙使她心安,很快,陳慕汐也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凌晨,陳慕汐悠悠醒來,卻發現,曉跳蛙不見了。

  早飯過后,陳慕汐接受審訊。她換上了女裝,將原來的蓬頭垢面洗了個干凈。她知道,今天可能是她的忌日。讓她沒想到的是,審訊她的竟是田延年!

  “咱們兩個有緣。皇帝陛下有旨,特令我越職審訊攔鳳駕的歹人,想不到竟然是你啊!”

  “是我,田延年!只恨當初沒刺死你。本來想攔皇后殿下的鳳駕狀告于你,怎奈我考慮不周。如今,落在你的手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好大的口氣,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咱倆無無仇,你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你貪贓枉法,私自提高桑蠶絲稅,百姓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而你卻中飽私囊,損公肥私,欺上瞞下。難道,不應人人得而誅之嗎?”

  田延年惱羞成怒,大聲道:“來人,把這個胡言亂語驚攔鳳駕的民女給我打入死牢!”

  “慢!”一個熟悉威嚴的聲音從屏風后傳出。

  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走了過來。陳慕汐定睛一看,竟然是曉跳蛙。田延年臉色驟變,撲騰跪倒。

  “臣田延年叩見陛下。”

  陳慕汐驚呆了,一時竟不知所措,怔在那里。

  曉跳蛙厲聲道:“田延年,寡人念你有功于我,故將你視為股肱之臣,想不到你這般讓我失望。除了私增蠶桑絲稅外,竟敢還在皇陵修建上大動文章!如果不是寡人私訪民間,不知還要被你蒙騙多久。田延年,你可知罪?”

  田延年磕頭如搗蒜:“請陛下饒恕!”

  劉詢冷笑道:“你不顧民生,險些誤了我大漢天下啊!來人,將田延年打入死牢!”

  衙役們撲上前來,將田延年套上鎖鏈,推下去了。

  劉詢走過來笑道:“慕汐妹妹,感謝你幫著寡人除了一條國之蛀蟲啊!”陳慕汐這才跪拜:“民女陳慕汐見過皇帝陛下!民女有眼無珠,不識陛下龍顏,還請陛下責懲。”

  “慕汐,寡人又怎能責罰于你呢?快快起來,隨寡人入宮。”

  劉詢自小生長在民間,自他登基以來,勵精圖,為了不為蒙蔽,經常微服到民間,體察民間疾苦。

  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從皇帝看她的眼神里,陳慕汐竟發現一股熱熱的東西。

  陳慕汐被帶進了宮,皇帝答應,即刻為她報仇雪恨。此案有關的官員,上至田延年,下至郡守、縣令,還有你們當地的亭長、里長,一律嚴懲不貸。她感恩涕零,跪地謝恩。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又被封為婕妤。

  “婕妤是什么?”她不解地問。

  劉詢笑著回答道:“婕妤就是宮中的嬪妃的等級稱號,由先帝設立,為皇后以下最高位。”

  如果是這樣,豈不成了皇帝的女人了嗎?陳慕汐跪道:“民女冒死請陛下收回圣命。”

  “為什么?寡人哪里做得不對?”

  “陛下貴為一國之君,而我只是一個民間女子,更何況……”

  “更何況什么?”

  “民女早有了婚約。”

  “這個人是誰?”

  “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他已經被我們當地的亭長害死了。”

  在牢房中,陳慕汐并未說她和葉鈺辰之間的事,只是說他是她的表哥,她告訴劉詢,表哥為了救她,被亭長使人用箭射死了。

  劉詢踱著步,看得出他的內心很復雜。突然,他停下腳步,看著陳慕汐說:“知道我為什么要封你為婕妤嗎?”

  陳慕汐搖了搖頭。

  劉詢說:“就因為你和我的發妻許皇后長得太像了,當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長得很像她,雖然那個時候,你是男裝打扮。我覺得很奇怪,天底下哪有這么清秀的小伙子呢?我想方設法靠近豁嘴兒和跛腿兒,這二人悄悄告訴我,你是個女的。后來,我看到過你梳頭,我忽然間覺得你就是她。真是怪了,不僅僅是外表,舉手投足,甚至就連聲音有時候也分不出。

  陳慕汐驚呆了。自己怎么有著和許皇后一模一樣的外表?

  劉詢繼續說:“既然這個人不在了,那你的心里為何還空守著這有名無實的婚約?”

  陳慕汐垂淚說:“他人不在了,可我的心已經被他占得滿滿的了。他是為了救我才丟了性命的,我不能對不起他。我發過誓要為他報仇,今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要和他同眠。如果陛下不能收回圣命,請賜民女一死。”

  “既如此,寡人也就不再勉強。不過,寡人的話是不能隨便更改的。這樣吧,婕妤就算了,你還和以前一樣,做寡人的妹妹吧!”劉詢笑了,“你的名字很好,那寡人就封你為慕汐公主,你看如何?”

  “謝陛下隆恩。不過,民女還有一事相求。”

  “說!”

  “我不想深居宮中,我還想回到我的家鄉池河,和家鄉人一起養蠶植桑,請陛下恩準。”

  “準了。不過,你剛來宮中,先在宮里休息一段時間。寡人親自帶你歸鄉,一是讓你榮歸故里,二是在你的家鄉,親自判決那些貪贓枉法之人。寡人說過,有功不賞,有罪不課,雖唐虞猶不能化天下。”

  “謝陛下隆恩!”

  陳慕汐沒想到,命運竟然鬼使神差,竟然把她一個民女一瞬間成了公主。幾年來的辛酸淚水,一下子就涌流了出來。她沖著家鄉的方面跪了下來,在心底默默地說:

  “阿翁阿母、鈺辰哥,我終于為你們報仇雪恨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到家鄉,親眼看著那些貪贓枉法的壞人得到應有的懲處。”

  陳慕汐的話是發自內心的。想不到,當今皇帝如此通情達理,為了探訪民間真相,竟然微服出訪,甚至扮成乞丐,親身感知民間疾苦。她心里明白,皇帝愛的人不是她,而是和她同甘共苦的結發妻。她只不過是有著和許皇后有些相似的外表罷了。一個皇帝尚且如此專情,更何況她呢?許皇后和皇帝共過難,給過他溫情,鈺辰哥不也曾救過她的命,給過她愛嗎?

  如果鈺辰哥尚在,那該有多好啊!

  她摸了摸腰間的玉舞人,淚水再次滾落。這件玉舞人,她時刻帶在身上的。當乞丐不方便時,就將它掛在胸前。有了它,就好像和鈺辰哥在一起,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這輩子,她為他而生,也為他而死。雖然他不在了,可她卻覺得一點都不后悔。

  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回到家鄉,把家鄉的桑蠶搞起來。

  本以為皇帝也一定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可這位皇帝哥哥平時也是衣著儉樸,只有在上朝時才穿著那件龍袍,平時,也多是布衣裹身。而且,在宮內親自執鞭耕種,植桑養蠶。他吃的和普通百姓一樣,親手種的麥子,飯桌上偶有魚肉也是在特定的日子里。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人活著,不能忘了根本。她打心眼里佩服和尊重這位來自平民的皇帝哥哥。她想,大漢能有這樣的皇帝,老百姓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這天一早,陳慕汐剛剛吃罷早餐,中常侍趕來:“圣上有旨,慕汐公主移駕長樂宮面見圣駕,帶上那幅繡品,有要事相商。

  “妾(漢時公主在皇帝皇后面前的自稱)陳慕汐遵旨。”

  十二

  長樂宮在舉行一次別開生面的集會。天子在這兒接見出使龜茲歸來的使者以及龜茲公主和她的隨從。事先,劉詢特意吩咐太常侍接陳慕汐到此,讓她以公主的身份接見龜茲公主,并讓她帶上刺的繡品《國色天香》。

  進宮后,為了打發時間,陳慕汐繡起了牡丹,劉詢見到后大為贊賞,讓她帶領會刺繡的宮女繡一幅大大的牡丹圖。她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到一個月,在她的精心指導和參與下,數十名宮女共同刺的一幅栩栩如生的《國色天香》完工了。

  劉詢欣喜不已,夸贊說:“妹妹這雙手真是巧奪天工,這牡丹繡得惟妙惟肖,如果在春夏之際,一定會引得蝴蝶翩翩起舞啊!

  現在已是孟春之時,宮里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朵,蝴蝶真就在花兒上紛飛起舞呢!這時節,家鄉的桑樹也早就伸枝展葉了,蠶兒們也破種而出了。

  一晃,在這皇宮中,她已經住了幾個月了。她幾次提出回鄉,皇帝卻對她說:“別急,待到明春桑葉綠了的時候,寡人送你回鄉,重重處罰那幾個貪官污吏。”皇帝已經告訴她,那些人已經被查明,押在牢中,只待桑葉綠時,就將他們一并押回池河開刀問斬,以快人心。現在桑葉綠了,皇帝并未實施他的承諾。

  劉詢遠遠地看見了她,沖她笑了笑,她見過禮后,劉詢示意她坐在他的身旁。雖為一國之君,對她卻極盡兄長之情,令后宮的嬪妃們羨慕不已。此時,有不少老臣也同時將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面露驚訝之色。陳慕汐知道,這些人一定是將自己當成了已故的許皇后。

  龜茲使團帶過來的舞女在大殿上跳起了胡旋舞,真可謂:弦歌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舞罷,中間那位漂亮的舞娘跪倒磕頭,嘴里說著聽不懂的番語。

  有人譯官道:“臣龜茲公主阿依慕謹見大漢皇帝陛下!”

  劉詢揮了揮手說:“阿依慕公主遠道而來,辛苦了!早該接見貴使團,怎奈寡人最近和趙充國老將軍商討如何督兵西陲,挫敗羌人進犯,耽擱了下來,還請公主見諒。為表歉意,特獻上《國色天香》一幅,贈予龜茲國王。來人,獻《國色天香》!”

  “是,陛下!”太常侍應聲后,又大聲道,“獻國色天香!”

  幾十個宮女走上殿來,翩翩起舞。有兩個宮女緩緩展開《國色天香》,眾人將目光投過去,紛紛翹起大指。

  阿依慕和她的使團們看得呆了。

  這時,忽聽編磬聲響,數不清的蝴蝶從四周飛過來,匯成了一條五顏六色的蝶海,隨同跳舞的宮女們一起,似也在翩翩起舞,一只美麗的蝴蝶就落在了阿依慕的指尖上。

  阿依慕跪拜:“臣等代父王謝過皇帝陛下!”

  太常侍在一邊亮出圣旨,高聲宣讀:“我大漢建朝以來,朝廷與匈奴爭戰頻繁。自張騫之后,七十余載漢匈相爭,朕自登基,常思西北,夜不能寐。現如今,又設西域都護,從此以后,天山南北廣袤之土、雄闊之地,終屬華夏之疆、中華之域……”

  阿依慕謝恩:“臣等回國后,一定面呈父王,誓死效忠大漢!不過,也請皇帝準許我龜茲學習大漢的桑蠶和繅絲技術。

  “桑蠶技術乃我朝根本,歷朝歷代都嚴勅關防,絕對禁止蠶種外傳,違者處以極刑,請公主免開尊口。不過,公主可以學習刺繡之技。看到這幅牡丹了嗎?公主如果想學刺繡,請拜她為師。”劉詢看了看一旁的陳慕汐,“這位就是這幅繡品的主人,我朝的慕汐公主。”

  陳慕汐緩緩出列,沖著阿依慕微笑:“公主殿下好。”

  阿依慕雙目閃著敬佩的灼光:“阿依慕見過慕汐公主。”

  陳慕汐沒想到,自己的繡的牡丹居然真的引來了蝴蝶。其實,她將繡品交給太常侍的時候,太常侍就吩咐人在上面撒了香料,將事先準備好的蝴蝶放在袋子里,蝴蝶果然聞香而來。劉詢這樣做,就是為了讓龜茲人感受到大漢的魅力,也為了給陳慕汐一絲驚喜。

  他實在太敬重這個來自民間的姑娘。孟子有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他貴為一國之君,卻走不進這個姑娘的心中。這陳慕汐,就是女人中的大丈夫啊!劉詢又看了看群臣,要進行下一個環節。大漢和龜茲的來往,還要歸功一個人。

  “左將軍馮奉世聽封!”劉詢抬高了聲音。

  一位年過五旬手持笏板的老者走出,叩伏于地:“臣馮奉世見過陛下!”

  馮奉世簪纓,幾朝勇將,平莎車,討羌亂,為漢朝邊疆穩定做出巨大貢獻,功名僅次于老將趙充國。此次出使龜茲,歷經兩載,終于安全返回。

  “馮愛卿出使龜茲,不辱使命,使我大漢威儀四方,左將軍光祿勛不變,再賜關內侯,食邑五百戶,黃金六十斤。”

  “臣馮奉世謝主隆恩!不過,臣此次平安歸來,有一人功不可沒啊!”

  “誰?”

  “譯官葉潤芝。如果不是他忠心義膽,臣等一行早就葬身沙海,死在豺狼之下了。”

  劉詢面露喜色:“寡人早有聽聞,來人啊,宣葉潤芝上殿!”

  走進一位氣宇軒昂的年輕公子。陳慕汐定睛一看,來人竟和葉鈺辰長得一般無二!這天底下竟有長得如此相像之人,正感嘆著,龜茲公主見到葉潤芝,雙目含情,迎過去:“阿依慕見過譯官。”

  這一幕被劉詢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笑了。

  劉詢說:“葉愛卿,寡人知你協助馮老將軍出使龜茲立下汗馬功勞。你在龜茲虛心和龜茲人交流,深得公主阿依慕的愛慕。寡人有意從中做媒,將阿慕依許配給你。”劉詢說到這兒,看了看阿依慕,“阿依慕,你可同意?”

  阿依慕雙膝跪地:“阿依慕謝過皇帝陛下!”

  劉詢看著葉潤芝:“葉愛卿,你可同意這婚事,成為龜茲國的駙馬?

  讓眾人沒想到的是,葉潤芝說:“臣謝過陛下美意,只是,臣有婚約,實不能答應陛下。”

  “你有過婚約?那也無妨嘛!”

  “臣當初答應過她,要娶她為妻,臣不能食言。”

  “如今,你已凱旋,迎娶她便是。她在哪里,寡人這就下詔。

  “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眾人皆驚怔地看著葉潤芝。

  劉詢說:“葉潤芝,你好大膽子,敢騙寡人!”

  葉潤芝說:“臣不敢!臣已在心里許諾她,生不能同裘,死同穴。”

  “葉愛卿,究竟何人能讓你如此?她是哪兒的人?”

  “漢中郡安陽縣池河村民間蠶女陳慕汐。”葉潤芝說到這兒,雙眼含著淚光。

  “陳慕汐?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劉詢驀地想起什么似的,看著一旁的陳慕汐,“寡人妹妹也叫慕汐啊!”

  陳慕汐出列跪倒:“陛下,我就是葉潤芝所說的陳慕汐啊!”

  “你就是葉愛卿所說的那個慕汐?”劉詢驚呆了。

  葉潤芝驚叫:“你是……慕汐?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鈺辰哥,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陳慕汐看著葉潤芝,淚水滾出,“想不到,你還活著!”

  “郭禹先生把我救下了。我傷好后去池河找你,卻發現一具在河中腐爛和你的身材穿著一模一樣的尸體。我以為是你,痛哭一場,安葬在你父母身邊。”

  “你怎么叫潤芝了呢?”

  “潤芝是我的字啊!慕汐,你……怎么在這里?”

  劉詢走下龍椅,將二人攙扶起來:“葉潤芝,慕汐為你報仇雪恨來到長安,巧遇了寡人。現在,慕汐乃是寡人之妹,大漢公主。”

  葉潤芝再次跪下:“謝過陛下。”

  “你和郭禹先生想同著《蠶經》,沒想到被馮老將軍請去出使龜茲,寡人知道,你有著豐富的養蠶植桑經驗,寡人要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葉潤芝,寡人現封你為大鴻臚,分管邊區外藩和諸王列侯朝聘事務。另封你為大漢蠶王,指導全國的蠶桑,并再著《蠶經》。

  “謝陛下!臣一定盡心盡力,殫精竭慮。”

  劉詢將目光投在陳慕汐身上:“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巧事,想來,是你二人感動了上蒼啊!寡人感念你二人情深意篤,特恩準你二人結為夫妻,再封你為大漢蠶妃,回到家鄉帶動百姓養蠶植桑,造福桑梓!”

  二人喜極而泣。

  不久,劉詢帶龜絲公主來到池河參加他們的婚禮,賜百只鎏金銅蠶作為新婚賀禮,讓他們日后獎勵給當地的養蠶能手,減免了蠶農們的賦稅。而里長、亭長、縣令、郡守和田延年也都下了大獄。新婚之夜,她捧出了玉舞人,他掏出了那只荷包,夫妻倆再次悲喜交集。

  凌晨,手捧著一只鎏金銅蠶,夫妻倆佇立在父母親的墳前。

  “阿翁、阿母,女兒為你們報仇了。”

  “外舅、外姑(漢時,婿稱岳父為外舅,稱岳母為外姑),放心,我一定會對慕汐好的。鄉親們的日子也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二人深情相視,久久不愿分開。

  一眼望不到邊的桑林隨風搖曳,碧綠的直水滾滾東流,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綺霞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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