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祖母叫郝子瑜,生于1900年春,卒于1987年秋,享年88周歲。1919年與北洋軍閥“吳氏”警衛營的一顧姓年輕軍官、也就是后來的我爺爺私奔,來到洛陽,從此改名為郝佩英。1927年6月的一天,我爺爺在鄭州莫名失蹤。我祖母尋夫無果,半年后悲傷地離開了這個“失夫”之地,領著7歲的大兒子(我父親),3歲的二兒子(我二叔),拖著懷著6個月的孕身(我姑姑)一路流浪、乞討,先后在洛陽、鄭州、濟南臨時居住,最終落腳到山東省肥城(現肥城市)與平陰兩縣交界的一地主家,幫助年齡相仿的地主遺孀料理家務。
日軍入侵肥城縣的第二年夏天(1939年),我祖母離開地主遺孀家,在平陰縣鄉下自立門戶。這一年,18歲的我父親與其姑父去了東北佳木斯,13歲的我二叔因喜歡鼓搗槍彈,被八路軍縣大隊特招入伍。其間,我祖母經常為八路軍洗衣做飯,為前線部隊送飯、送彈藥、送衣服被褥,為干部戰士掃盲識字(這極少的信息,是我父親1949年參加完解放沈陽的工作后,請假回老家探望我祖母期間,我二叔告訴他的)。我祖母與我們同住后,她每天沉默寡言,不是默默地剁雞食、拌鵝食、喂兔子,就是一聲不吭地和濕煤,給洋爐子、炕爐子添煤看火,忙完雜事,就滿臉沉郁地坐在紡車前紡線。我祖母用她紡得的線,給全家人都織過保暖御寒的線衣。我祖母平時雖然表情冷漠,但內心卻很善良,經常給登門、路遇的乞討人員提供幫助,送吃喝,甚至路費,對我們這些隔輩們疼愛有加。難忘祖母。也難忘她的閃光點,也難忘她的孤僻、刻薄和一件件當時無法理解的“糗事兒”。
一
倒騎驢上裝著我祖母用五顏六色花布包著的被褥、衣物,鍋碗瓢盆,還有一只民國初期的八角銅箍舊皮箱?!邦櫦臆姟币患野丝谌砍鰟?,“強行”將我祖母從10公里外她的住處,往跨兩個區的我們家接?!爸笓]官”是我媽,“副官”是我爸。蹬倒騎驢的活兒被身強力壯的我爸包攬。中學畢業,分到軍工廠沒幾天的我大哥像個纖夫,將一根麻繩一頭拴在倒騎驢橫撐上,一頭系在自己腰間,滿頭大汗地邊走邊用力拉。正念初中的我二哥三哥,分別把扶在倒騎驢左右兩側,十分賣力地幫我爸推車。噔噔噔,裹著小腳的我祖母陰沉著臉兒,氣哼哼地搖晃著顫巍巍的身子,一會疾走,一會戛然止步,嘴里不停地埋怨我爸我媽強行把她接走。
我媽懷里抱著腳一沾地就耍賴的六歲的我弟,緊趕慢趕跟在倒騎驢后,一邊顧及我祖母,一邊照顧我和我妹。我十二歲,幫不上大人忙,但我喜歡祖母那只外觀漂亮的搪瓷痰盂,就把它緊緊抱在懷里,連跑帶顛拽著九歲的我妹緊隨大人其后。過了好幾年我才發現,我祖母很少往痰盂里吐痰,夜間卻往里撒尿。我當時要知道這是我祖母的尿盆,說啥也不會美滋滋地抱在懷里,氣人的是,沒有一個大人阻止我抱尿盆,就連平時不愿讓別人碰自己東西的我祖母,也沒反對。我祖母本來就有潔癖,又生活在愛干凈的朝鮮族人聚集的胡同里,因此每天都將尿盆里外清洗得很干凈,沒一點兒尿騷味。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城市居民生活條件都很一般,家里都缺東少西,習慣用泥盆、陶瓷盆洗菜、淘米、和面的朝鮮族人,有的家庭為應急,夜里就把白天用過的家什當尿盆,第二天早上把尿倒掉,到井沿(露天自來水井臺)把夜里用過的盆兒里外清洗干凈,繼續洗菜、淘米、和面。
我祖母七十二歲前一直獨居,并在一家街道紡織廠工作了大半輩子。這包括她五十歲退休后又干了十八年的補差,而這十八年補差是以“沒人養”為借口,在街道領導和廠長家“大哭大鬧”數日才收到的“良效”。我祖母六十八歲那年不得已離開了紡織廠,之后又獨居了一年多。因之前她有次被煤煙熏倒險些喪命,我父母擔心她年事已高獨居不便,就商量把她接來與我們一起住。我祖母習慣了獨居,很不情愿與我們同住,但怕自己遇險無人知,無奈,與我們搬到了一塊兒。
我祖母自搬到我們家后,她的八角銅箍舊皮箱總上著一把銅鎖,里面似乎藏著什么秘密,無形中勾起了我和我弟的好奇心,如同對我祖母的裹足一樣產生了極大興趣。我祖母住在由廚房改成的里間,整天掛著門簾,小窗戶也被一塊黑窗簾擋得嚴實,晚上很少開燈。我祖母平時不愿離開家半步,大多時間都是盤腿窩在小屋里,不時用手指撩起黑窗簾,露出半張陰沉冰冷的臉和一雙(有時只露一只眼睛)充滿敵意的眼睛。
我祖母到來后,許多年都不愿與外人接觸,但只要走出家門,一定會把自己打扮得整潔漂亮:一頭花發在腦后綰了個髻,兜在黑色網罩中,精美的玉簪穿過發髻,讓人覺得我祖母年輕富貴。夏季,我祖母穿一件天藍色偏襟紐襻上衣,下身著一條打著繃腿的黑布緬腰褲,小腳藏在一雙繡著紅黃綠藍花紋的青色布鞋中,人兒顯得格外精神。我祖母有潔癖,常擔心穿在身上的一副攜帶著虱子、細菌、病毒什么的,所以每次洗衣裳,從內衣、內褲到外套,都要在水燒得滾開的大白鍋煮上十來分鐘,撈出清洗到極致后,還要進行漿洗。即便是每人每月只供應二三斤高、低筋面粉年代,她身上穿的衣裳也必須從里到外漿洗,而且總是漿洗得板板正正。她的被褥雖不能像衣服三天兩頭勤洗,但不超過倆月準煮湯、漿洗一次。
我祖母平時不愿與人交流,我和我弟卻與她沒話找話,一旦涉及她的裹足和上了鎖的舊皮箱,她準會把臉一拉,怒斥我倆沒教養,不耐煩時操起拐杖就掄。我祖母晚上不愛開燈,這里藏有“玄機”,只要有人掀簾進入,就會瀉入一束光亮,這便給了她信息。我弟腦瓜聰明,想出一個用鋁鍋罩頭的辦法防我祖母的拐杖,任憑祖母發狠,也傷不到腦袋。我祖母通常白天家中只剩她一人時才洗腳,解下腿上的繃帶前一定會將燈繩系得老高,生怕我們突然闖入開燈。我父母進她屋時,一定會先咳嗽一聲,止步片刻再進入,此時我祖母已將裸著的小腳藏在了被褥里。
盡管我祖母千方百計躲避我和我弟偷窺,盡管我倆沒窺視到她洗腳裹足,但卻發現了我祖母另外的秘密:一天傍晚,窗外大雨磅礴、電閃雷鳴,我祖母從八角銅箍舊皮箱中取出一個很小的紅綢包袱,輕輕打開。在一塊繡著一枝百合、一對鴛鴦的漂亮絲綢手帕里,取出一枚銀簪子,一只銅鞋拔子(被我收藏至今),還有一支無桿的銅煙袋鍋。她拿起煙袋鍋,一會嗅嗅,一會癡迷地端詳著,臉上不時綻露幸福與美好、痛苦與憂傷,爾后突然淚水撲簌而下。
許多年過去了,我淡忘了祖母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只記得在我八歲時,有一天,我連跑帶顛跟在大我六歲的二哥身后出了家門,從大東區珠林路走倆鐘頭去到住在和平區西塔街的祖母家看她。我祖母年已六十八,一點不顯老,但她總是繃著臉兒。我祖母對我們不冷不熱,她同事都看不慣:“老郝,孫子大老遠來看你,你咋還不高興?”我祖母的同事跟她半開玩笑。“來看我?呸,看我兜里的錢吧!”我祖母不耐煩地回道。我祖母的話很傷我自尊,我覺得車間所有工人都在注視著我倆,于是羞怯地低頭挪到我二哥身后,扯著他衣襟低聲央求他帶我離開車間。我二哥眼睛一瞪:“懂點事行不?沒見奶奶在和咱們開玩笑嗎?”我受了委屈,蹲在角落里大哭起來。
工人們紛紛圍過來安慰我,有送水果有送糖球的。我祖母繃著臉,嘴里冷冷地又冒出一句:“這是來看我?簡直是來添亂!”說完噔噔噔顛著顫巍巍小腳匆匆走出車間。不一會,又噔噔噔顛著顫巍巍腳步踅回,捧著兩紙袋都是各種動物形狀的兒童餅干塞到我懷里,沒好氣地沖正在抽泣的我說:“消停消停吧!沒看大伙都在忙嗎?”過了片刻,我祖母瞥了我一眼,說:“別哭了,等會兒回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這是上輩子欠你的!”我于是抹把眼淚,跑出車間玩去了。
據我父母講,我四歲那年,養有“五朵金花”的鄰居廉家,見我家滿地跑禿小子,偏偏相中了我,纏著我父母要用他家四女兒與我相換。起初我父母只當鄰里熟分開玩笑,但漸漸感到廉家當了真。廉叔在省政府工作,家庭條件不錯,只是兩口子極其喜歡有個傳宗接代的男孩。據說廉嬸為要個帶把兒的沒少往嘴里塞酸菜心、酸黃瓜、山楂、安梨什么的,但最終也沒能如愿,因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廉叔認為我父母養五個男孩日子過得緊巴,如果兩家互換兒女,不僅各添品種,還能改善我家的生活條件。可這事兒瞞不住我祖母,她知道后即刻與廉家翻臉,每天班不上,從早到晚,只要廉家有人在,她就噔噔噔沖到廉家院中間,踮起小腳蹦著高指著屋里罵個不停:“你個絕戶的,別想打我孫子的主意!”我祖母罵得實在過分,不為我們家所愿,畢竟廉家夫婦與我們家多年交好,待我們不薄,常送肉、蛋、糧、煤、菜票,還有衣物和廉叔單位分的蘋果等。我祖母使出了“渾身解數”,沒幾天廉家告饒了,夫婦倆拎著點心向她賠不是,我祖母才罷休。
二
我祖母八十四歲那年,忽然與新搬來的白胖胖的熊奶奶走得很近,有幾回過了飯時仍在熊奶奶家聊天。熊奶奶穿戴干凈講究,但性格比我祖母開朗。熊奶奶年輕時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熊奶奶長得比我祖母高而胖,只是裹著的小腳與我祖母一樣小,身上穿的里外也都漿洗過。熊奶奶搬來后,我祖母不但愛搭話了,人也開朗許多。有天晚飯后我背三字經,吭哧癟肚背不下來,我祖母屋里卻突然傳出背誦聲。我祖母這一舉動,讓全家人都驚呆了。我驚詫地望著黑窗簾后的幢幢身影,驚喜祖母終于開始與我們親近,更驚喜祖母居然將三字經背得只字不差。但這樣的日子卻很短暫,我祖母八十八周歲那年,小她六歲的熊奶奶突然住進醫院,我祖母認為她的好姐妹會一去不歸,情緒一下回到從前。
我祖母沒熬住病倒了,看完醫生說啥也不住院,她迷信死在家中才瞑目的說法。我父母拗不過她,只好安排祖母回家調養,但她的狀況卻每況愈下。一天晚上,我祖母叫我母親給她兌了一盆(祖母帶來的銅盆)泡腳水,把我和我弟叫到她面前,有氣無力地傷感道:“看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免得過幾天我死了落下遺憾!”我祖母臉色蒼白,身子軟軟地靠在我母親懷中,情緒悲婉,幾滴淚水溢出眼窩。我給我祖母洗著腳,沒心思仔細端詳她枯瘦干癟的小腳,怯生生地望著她蒼白憔悴的臉。“羞死人了,我的命好苦啊,裹了一輩子的腳還是沒裹住啊!”祖母傷感萬千,不久離世。我母親在整理她的遺物時,在八角銅箍舊皮箱中,發現的是一套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線裝繁體《四書五經》和那個裝有銀簪子、銅鞋拔子、無桿銅煙袋鍋的紅綢包袱。皮箱中只有這些物品,沒有金銀財寶,全家人當時疑惑不解。尤其我這個小小少年,怎懂得這個“神秘”的皮箱中,珍藏著的是祖母的幸福與美好,藏匿著的是她的悲痛與憂傷呢?那時,我們沒人讀懂她的心思,更不理解她的內心是極其痛苦的,脆弱的,她的心靈是那么需要撫慰、關照、陪伴啊。熊奶奶掙脫死神回到家中,不慎說走了嘴,透露出我祖母曾是大家閨秀,當時我們全家老少沒人相信這是真的。我祖母當年是湖北富豪郝之理的女兒,讀過私塾,識文斷字,十四歲時偶然與軍閥吳佩孚第三人妻子張夫人相識,深得張夫人喜愛,后常到吳公館看望張夫人。我祖母之父是山東蓬萊人,商人世家,早年間遷居湖北襄陽,紡織業生意做得風聲水起。與吳佩孚相識后,因都是蓬萊人,而交往甚多。當時軍閥混戰,張夫人整日為丈夫安危提心吊膽,內心的不安情緒常常流露給我祖母。我祖母當時年紀小,并不理解張夫人為何守著萬貫家業,偏偏羨慕平頭百姓的生活。我祖母很快到了當嫁年齡,無意中看上了護衛隊里的一個侍衛副官,也就是后來我的祖父。我祖母的父母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倆人被迫私奔,逃到洛陽,先后生下我父親和我二叔。在我祖母懷我姑六個月時,突然有一天,我祖父驚恐萬狀地帶著全家人向濟南逃亡。途經鄭州時,我祖父與祖母她們被罷工人潮擁散(熊奶奶說,我祖母一直認為我祖父是遭了軍閥暗算),一去未歸。驚嚇和失夫之痛,讓我祖母滿懷思念和痛苦。我祖母于是拖著身孕,領著兩個幼子離開了讓她充滿悲傷的失夫之地,開始了極度艱難的漫漫人生。
我祖母過世不久,熊奶奶又提及起這件事,還詳細地講述了許多關于我祖母舊時的故事,全家仍然沒人把這事當真,因為我祖母活著的時候從未向我們透露過任何私密。我一直對我祖母向兒孫隱瞞她過往的痛苦經歷而耿耿于懷。若不是熊奶奶逝在我祖母之后,我們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有過那樣的人生經歷。所有的悲傷、痛苦,被我祖母“裹得”嚴嚴實實,不肯向家人透露一樁一件,甚至一句。如果我祖母生前沒遇到親姊妹般的熊奶奶,也許,我祖母的“私密”,就會被她默默地、無聲無息地帶進墳墓。
三
祖母去世前的那年春天,我去山東采訪,順路回了趟老家,出發前祖母囑咐我,一定去鎮上看看在那里支修車攤的“二犟種”。“二犟種”指的是我二叔。我祖母的話里充滿怨恨與憐憫:“他這輩子活得不易,還一身病,快七十的人了,說不上哪天走到了我頭里(方言:前面的意思),你們當晚輩的想看也沒機會了。我怨他,是因為他把我的心傷得透透的。你們不一樣,他畢竟是你們的親叔,而且你們姊妹就這一個親叔,再不聯系,恐怕往后機會就不多了?!蔽衣犃俗婺高@番話,心里酸酸的。
從打記事起,我們家就斷絕了與二叔的來往。二叔曾來過幾封信,一方面請求他娘原諒其年輕時無知,對老娘的傷害;另一方面向他娘報喜他已恢復了黨籍、享受了離休干部待遇,渴望接老娘回老家安享晚年。她們母子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祖母離開老家都幾十年了仍耿耿于懷,甚至影響到我們晚輩與長輩、晚輩與晚輩間的親情往來。我祖母經曾對二叔怨氣十足,置之不理。我二叔每次來信向她贖罪,她都不依不饒,怨聲載道,“強令”禁止全家人與我二叔通信聯系和往來。一次,我父親對我祖母說,老二在修車棚獨居二十多年了,想回老家看看他弟。我祖母立刻大發雷霆,怒喝道:“這個家我做主,我還沒死呢,誰也別理他!”
當年,我祖母領著兩個幼子,拖著身孕,流落到平陰縣鄉下那個好戶家(地主家,我祖母的叫法)之后,與年齡相仿的地主遺孀很合得來,直到土改才離開那戶人家。濟南解放后,我祖母來到沈陽落戶。我父親十八歲時,跟他姑父闖關東到了哈爾濱,在米坊、油坊做伙計(只管吃住不管工錢),實際上,他姑父是地下黨,他姑父開的米坊、油坊是地下黨的交通站。1948年夏天,我父親作為黨的200名骨干力量之一,隨他姑父抵達沈陽,參與了組織上交給的一些解放沈陽的準備工作。
我二叔從小心靈手巧,很討村里鐵匠的喜歡,在鐵匠身邊耳濡目染,十二歲時居然做了一把能打單發子彈的手槍。他十四歲那年,日本鬼子占領了膠東大地,八路軍縣大隊因彈藥缺乏,動員民間手藝人入伍,鐵匠帶著我二叔和他兩個兒子,入編平陰八路軍縣大隊“兵工廠”。他們從戰場撿回彈殼、彈頭修復后,再裝滿彈藥,送給前線將士打鬼子。他們還利用廢鋼鐵造地雷、手榴彈、大刀。從此,身為縣大隊軍械技師的我二叔,每天都要在地道里鉆來鉆去,將自制的彈藥、殺敵武器運到縣大隊,多年下來竟鉆駝了背。
1949年春,解放軍整編縣大隊。部隊首長得知我二叔是膠東地區赫赫有名的軍械技師,問他:“你是哪年的兵?你是黨員嗎?跟我去魯西南軍分區軍械修理所吧!”首長本無惡意,可我二叔聽了卻極其反感,他認為自己這個老黨員應當無人不曉,不耐煩地回懟了首長。首長歉意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資歷這么老,不然我早把你提起來了!”我二叔好話不得好聽,居然氣急敗壞地甩臉離去。
不久,魯西南軍分區下了一紙調令,任命我二叔為魯西南軍分區軍械修理所上尉連長,要求盡快報到(因是春播期間,部隊未過嚴要求)。我二叔當時認為,首長根本沒瞧得起他,不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嘲弄他,讓他很沒面子,于是犯起倔,賭氣不去報到。兩個月后軍分區再下催令,他以抱病推拖。那位首長半年后調到了東北局,部隊再沒催他。由于長期脫離部隊,我二叔失去了與組織的聯系,被組織按自動退黨退伍處理,美好的前程從此斷送。
這件事對我祖母傷害極大,她很是想不開:抗戰打鬼子那會兒,兒子在縣大隊屢立戰功,赫赫有名,不要說縣大隊首長,就連軍分區首長也都對她這個當娘的尊敬有加,一見面不是敬禮就是握手,讓她人前人后備感榮耀和自豪??涩F在,兒子只為一句話犯倔,脫離了組織,放棄了部隊生活,不僅心胸狹隘沒有遠見,還不知好歹。兒子是個犟種,誰勸都不聽,其行為造成的后果不言而喻,且一時成為笑柄。兒子威信掃地,將來也不會有什么出息,當娘的覺得過去沾兒子的光,那么受人尊重,那么風光,現在兒子自毀前程,當娘的無地自容,一氣之下,來到沈陽找她大兒子,從此與兒孫共同生活。
實際上,我祖母離開山東老家有三個原因:一是我二叔脫離組織,離開了部隊;二是我二叔脫離組織后,原本不本分的二嬸,不僅天天與二叔吵架,還“明目張膽”地與一村民相好。兩口子每次吵架,我二嬸總不忘將我祖母捎帶上,責怪、謾罵我祖母給了她一個不幸的婚姻。我二叔被戴了綠帽子,在村上無顏見人,過膩了這種日子,覺得憑一身的手藝,會活得很好,便毅然決然搬到了離家十里外的鎮上,支起了修自行車的窩棚,從此家門不入。我祖母背井離鄉的第三個原因是,土改時,我祖母分得幾畝土地,但舊社會她在地主家只會做飯、管事,從未下地干過活,對種地一竅不通,而且十分厭煩侍弄土地,便將分得的土地全都賣掉,沒給子女留下半分土地,也沒給子女一分賣地錢,我二嬸因怨生恨常擠兌她。
我二嬸每天不停地吵罵,我祖母既覺理虧,又傷心委屈。我二嬸是我祖母早年撿回家的小要飯的。一天,我祖母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七八歲瘦弱女孩沿村討飯,心生憐憫,就領回家里做了義女。待我二嬸長到十來歲時,我祖母讓她給我二叔做了童養媳。我祖母對我二嬸很苛刻,要求我二嬸每天起早貪黑干各種家務同時,還必須盡孝道講禮節。我二嬸吃不了苦,受不了約束,索性幾次逃跑。
我祖母斗不過我二嬸,就把她嫁到濰坊一劉姓富農家里做童養媳。我二嬸到了劉家,依舊重蹈覆轍,多次逃跑。劉家受不了我二嬸沒完沒了的折騰,就把她退給我祖母,可是兩年前的“聘金”早被我祖母花得一干二凈。劉家拿不到分文,怎肯善罷甘休,強逼我祖母要么退錢,要么用女兒替代。我祖母被逼無奈,只好讓十二歲的女兒做了劉家的童養媳。我姑在劉家受盡委屈,不到二十歲就抱病死去。我祖母因我二嬸忘恩負義而深受傷害,因我姑不幸早亡而深感內疚。我二嬸年幼無知時確實有些不定性,讓我祖母操了不少心,但這并不全怪我二嬸。如果我祖母不過早地讓我二嬸成為自己的“兒媳”,每天讓身子骨還沒長成的我二嬸過于勞累;如果沒有后來我二嬸不服管教,而被我祖母明著是“嫁”到濰坊,實際上是變相“賣”給劉姓富農家做了童養媳。這讓我二嬸幼小的心里產生了對我祖母的怨恨。我二嬸成年之后,與我二叔成了真正的夫妻,原本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但由于我二叔從骨子里不喜歡我二嬸的張揚和虛張聲勢的性格,又加上土改后,我祖母將分得的土地私自變賣,沒給我二叔二嬸享用半文,而使我二嬸與我祖母之間的積怨越來越深,為此婆媳天天吵架不休。我二叔無法忍受這種不爽的日子,一氣之下搬出去獨居。這之后,剛到中年的我二嬸為解決生理需要,與一村民相好。這在現今社會,若從人性角度看,是能夠得到一些同情和理解的,而在思想保守年代,尤其是像我祖母這樣從“封建社會”過來的人,對我二嬸的“傷風敗俗”行為,是從骨子里唾棄、甚至憎恨的。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部隊當志愿兵的我二叔的大兒子元生,為父親的事到處上訪寫信,一直找到了北京。幸運的是,當年我二叔的一個部下,在北京干到了副軍級官職,他的證實材料,使得我二叔既恢復了黨籍,又享受了離休待遇。日子一下好起來,我二叔懷著自責和悔恨,一連給我祖母及我父母寄來幾封悔過信,請求我祖母原諒他的過錯,回老家安享晚??墒?,我祖母至死也沒答應二叔的請求。
四
已經是童車廠副廠長兼工會主席的我母親辭職了,開始了漫長的臨時工工作:在中學食堂擇菜做飯、在工廠和小學校推煤燒鍋爐、在街道幼兒園做“阿姨”,在水果批發站做“裝卸工”。
我母親生來皮膚白皙細嫩,年輕時有著上世紀1980年代女明星朱琳一樣文靜端莊的容貌,兩條齊腰長辮,給性情溫柔的她增添了青春活力。因此,聰明伶俐、溫柔賢惠,又有人緣的她,得到了廠長和書記的器重,從團支部書記,到工會主席,再到副廠長,一步步重點培養。可是,這些卻被我祖母看在眼里,“恨”在心上。有一天,我祖母以房門鑰匙鎖在家中為由,領著剛滿5歲的長孫,來到童車廠問兒媳要鑰匙。副廠長的婆婆沒人敢攔,門衛不僅將大門敞開,還熱情指路。
離開門衛,這個裹足女人,一臉的嚴肅,小腳噔噔落地,拽著長孫腳步生風來到兒媳的辦公室門外。門開著,兒媳的辦公桌前站著一位身材高大,形象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在給兒媳布置工作。婆婆的到來,兒媳并未表現出驚慌和不悅,而是大大方方將婆婆和兒子迎進屋來??赡谴髠€中年男子卻表情異樣,滿臉脹紅,匆忙離去。婆婆立馬問明,這個大個男人竟然是提攜兒媳的一廠之長,也是一直藏在她心中的那個“假想敵”--他兒子的“情敵”。婆婆斷定兒媳雖未與廠長有染,但廠長卻一直垂涎兒媳,這樣下去不得了。
婆婆沒了耐性,晚上兒媳一進家門就遭到婆婆暴風雨般吵鬧:哭天喊地,替兒叫屈。一句話,為了這個家兒媳必須放棄工廠的一切,辭職離開童車廠。我父親也擔心這樣下去不是事兒,默許了他母親的“抱打不平”。恰逢我父親單位分的新房離我母親單位很遠,上下班需要倒兩次車,大量時間都要浪費在路上,眼下孩子都還小,需要照看。于是,我母親以此為借口辭了職,甘愿回家看孩子、洗衣做飯忙家務。直到我大哥上小學,我母親才出去做了臨時工。
我祖母與我們先后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我們一直把她看成身份普通的城市女工,普通婦女。即便是后來熊奶奶向我父母揭開了我祖母的身世,我們也沒有為擁有一位大家閨秀的祖母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尤其是我,沒記住她的好,卻將她冷漠、陰郁、暴躁、易怒的一面刻在了記憶里。當我也步入晚年后,才有所醒悟,才領悟到,我青春年少時,根本沒有理會過我祖母的感受。沒有關注過她的郁悶,他的悲傷,他的痛苦。不經意間,還時不時肆無忌憚地觸碰她受傷的心。步入中年、晚年之后,尤其是2021年11月,我在《北京文學》發表了中篇報告文學《走出心靈的地獄》后,想到文中的若干個抑郁癥者病例,忽然領悟到我祖母該不會由于受盡失夫之痛的折磨,而患上了抑郁癥吧。用現實眼光去看我祖母所“犯”的那些“錯誤”,一定與她得了抑郁癥有關,因為許多抑郁癥者的認知,在發病時是處于病態的,判斷事物難免偏激。我祖母的變化,也許只有一個答案,人生的磨難帶給了她莫大的不幸和心理摧殘。想到我沒能在她后半生用心去關照她“受傷的心靈”,沒能全心全意盡孝,而讓她帶著無限的傷悲和痛苦離開了這個世界,心中及其內疚。
我祖母27歲開始守寡,終生沒有再嫁。我曾試圖查閱與我祖母家族有關的資料,但一無所獲,我祖母到底是不是大家閨秀已無法考證,但有史料介紹,在以女子裹小腳為貴為美時代,裹足以大于四寸為鐵蓮,四寸之內為銀蓮,小于三寸為金蓮,只有富家女裹足在三寸以內。記得在我祖母遺體入殮前,我弟弟特意量過她的小腳,只有兩寸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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