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二字,暗含使命,難免沉重。看書二字,寓意消遣,注定瀟灑。”董橋先生的此番話,大概只有中國人能夠理解,而其中的文化人理解得可能更深一些。
董橋在他的新書《我的筆記》中還寫道:“我這一代人看書好像都習慣了記筆記,日積月累,筆記又多又亂,大大小小的本子之外,還有零零散散記在紙片上的資料,中文手寫,英文打字,起初分門別類存入卷宗,日子一久,抄錄一多,塞來塞去,也就亂了。”
他還寫道:“用電腦寫稿我從來不會也不想會,情愿一字一句寫上原稿紙上緬念先人煮字那份孤清的浪漫。”80多歲的董橋先生能據(jù)實說出這些話,我倒不覺得他落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人的使命,我能理解他的話語,理解他的狀況,因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我的筆記》這樣一本書話,照例談的是藏書與讀書的故事,而且每一件故事都有作者參與其中。而讀者,讀也好,看也罷,即使無瀟灑之感,亦不乏消遣之余韻,都在兩者之間了。
《穆如山園》一文講到“木桶故事”。據(jù)說海上遇到鯨魚則拋出木桶,讓鯨魚只顧與載沉載浮的木桶嬉戲而忘了攻擊船只。人們用“木桶故事”來比喻,讓那些咆哮才子和空頭學人頂撞這個木桶,總比傷害國家要好得多。實則,這一“木桶”,有無意為之,有有意為之,才會引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來。
關于藏書。“藏書藏的是前輩的手澤和自家的癖好,樂趣正是這樣來的。”藏書顯然是愛書所致,而讀書或者看書,使藏書更富有實際的意義。《教養(yǎng)》一文,他寫自己客居英倫時,上班下班乘坐火車時讀袖珍版的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那兩班車趕上班的人多,盡是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一位高挑清亮的英國女士,天天在我家下一站上車,先是彼此點頭笑笑,久了湊巧坐得近,禮貌寒暄兩句:‘好看嗎?’她悄悄問我。我合上封面讓她瞄一瞄書名,她輕輕‘噢’了一聲點一下頭。我說讀珍?奧斯汀是為了揣摩你們英國人的教養(yǎng)。她仰一仰頭靦腆一笑。火車順著鐵路弧度疾馳,早春赤金色的艷陽忽然灑在她臉上,花容急急別向一邊避開強光,嘴角一翹,酒靨乍現(xiàn),執(zhí)拗的神情竟是我想象中書里的伊麗莎白。”
如此的書話,類似的描寫,各篇中都能見得到。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的。誠如在自序中寫道:“這本書起初只靠筆記剪裁,膠稿一讀,干澀無味,見不得人,我于是從那些筆記追憶過去相關的一些人,一些事,零零碎碎穿插行文,讀來輕盈,心也安了。”作者的“心安”,換來的是讀者的“踏實”。
客居倫敦的那些年,作者斷斷續(xù)續(xù)偷閑讀了不少華盛頓·歐文。讀出他的文字優(yōu)雅風趣,很像英國散文家艾迪生和斯悌爾閑看閑議的筆風,也像高爾斯密洗練的嘮叨,文中有畫,畫中見古意。
聞名遐邇的濟慈,生命只有25年零幾個月。他留下的《伊莎貝拉或紫蘇花盆》長詩,他創(chuàng)作的千古絕唱: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悅)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故事。
伊莎貝拉小姐兩個經商的哥哥,一心希望妹妹嫁入豪門,好讓他們安享榮華。不料妹妹私戀身家卑微的羅蘭索。兩個兄長非常不滿,計誘羅蘭索去到荒野,一刀殺之,棄尸森林。羅蘭索陰魂不散,午夜托夢給伊莎貝拉藏尸之處。翌晨,伊莎貝拉跟老乳母入山搜尋,找到尸體,切下頭顱,帶回家里,埋進種紫蘇的花盆,日夜以淚洗面。兩個兄長見她護愛花盆,心生疑慮,竊走花盆,翻出頭顱,良心自責,潛逃異地,永不復返。伊莎貝拉痛失所愛,憔悴以終。
也是客居英倫期間,老紳士諾克斯先生問作者喜歡狄更斯哪些書?“我說文學作品經得起品味和歲月考驗的至少是散文集《包茲小品》和圣誕故事《大衛(wèi)?考勃菲爾》。狄更斯平鋪直敘,絲毫不必節(jié)外生枝,全書幾乎一氣呵成,跟他的《奧利佛?推斯特》一樣,那是社會問題小說的濫觴,是世道人心的晨鐘暮鼓。諾克斯一聽高興,轉身在柜子里找出一套袖珍圣誕故事送給我,綠色布面,綠色書函:‘我的看法和你一樣,我們是朋友。’他一臉皺紋,像窗外的垂柳。”
狄更斯是英國鐵肩擔道義的文藝家。“他死后第二天,維多利亞女王在日記里說,狄更斯有一顆很大的愛心,強烈同情貧苦階級,他死了是國人的大損傷。英國確實需要這樣的作家。狄更斯深信現(xiàn)狀可以改善,公平必須爭取,他憑借他的觀察和想象用沉痛而風趣的筆調為英國文學開創(chuàng)嶄新的局面,作品未必篇篇精致,主題永遠健康高尚。他熱心公益,到死不渝……”
在作者看來,“書分兩種,一種可看,一種可讀,可讀的書才是長命的書。”對書籍的熱愛是一個文化人孜孜以求和生生不息的眷戀。然而任何愛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正如作者在《再訪碧廬》一文中指出:“小說靠的是鮮明的地域意識,根的曖昧往往削弱事的陳述……”也就是說,對根的不曖昧,就是一種文化的清醒,而文化上的自覺和堅定,都是樹立在文化的清醒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能促使我們確保文化的自覺和堅定的書才是長命的書,才是值得我們更加珍惜的書,才是我們在“讀”與“看”之間仔細玩味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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