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發紫的太陽騎上了轆轤頭,嘰里咕嚕往下滾,咕咚一聲砸到了井里,黑色大幕從西山上拉過來,給冰面蒙上一層灰黑。那絲暖意被大幕遮擋在另一面,把尖溜溜的西北風帶到了冰面上。孩子們沒有散去的意思,我正在和良子吵著,我們倆在冰上斗玻璃球。我的目標是良子那個精美花瓣兒球,我三擊成功,撿起花瓣兒球裝進衣袋里。良子不肯罷休,說我作弊,噴窯,就是說我雖然站在線外,但身子前傾,把球推送到球窯。其實噴窯是術語,用我老爸的話說叫“行話”。噴窯就是礦山、水泥廠的球磨機、回轉窯因熱量過高而爆炸,大多是由于安裝或生產過程中操作不當引起的。向華重型機器廠的主打產品是球磨機、回轉窯,最忌諱“噴窯”二字,可他們偏偏把許多東西都調侃為噴窯。老爸告訴我們,說破說破,說說就破了。
我和良子吵得不可調和,按照慣例,最后要揮拳頭解決。正在我暗蓄力量時,一聲斷喝:“大象,趕緊回家,有急事兒。”從聲音判斷,人還在我二十步以外,這嗓門兒如同雷震,除了大轉沒有第二個。大轉是我老爸的大徒弟。他的臉色和這渾黑夜色完美地融合,只看到一個身子向我這邊飄來。我放心了,精美花瓣兒球再沒有得而復失之憂,我很配合地向黑暗處跑去,不顧良子在后面帶著哭腔的叫喊和咕咚一下砸向冰面的重擊聲。良子也許摔倒了,我顧不上他,在得意之余有幾分忐忑,我自認為和大轉還沒有這個交情,能跑到離向華廠家屬區三四里地的這個地方找我。
大轉停下來,打量一下,拉著我的手就要飛奔而去。我趕緊問:“大轉叔,干啥這么著急?失火了?”
“邊走邊說。這都啥前兒了還在這兒瘋玩。散學后幫家里干點兒活兒。不說這個了,你家里出點兒事兒,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瞬間緊張起來,剛才還是玩笑,調侃大轉,現在真的擔心家里失火。向華廠家屬院是幾排三層小樓,還有一些平房。我老爸由農民招工進廠,住的是老式房子,四梁八柱,卯榫結構,以木頭架子為主。我目睹過失火,只是沒看到最后就被大人趕回家里。在大人面前不能說失火,要說走水,否則大耳刮子大脖溜子順手就扇過來,不打得滿天星就算你長得結實。老爸說,那次走水燒得房倒屋塌,雞鴨豬狗燒得像噴窯。
“公安和廠保衛處的把你爸抓走了。”突突突,一輛手扶拖拉機駛過來,轟鳴聲裹挾著塵土直往我耳朵里灌。大燈照在大轉的臉上,把平時鐵銹色的臉照得慘白。我的視線停留在那變換著顏色的臉上,思路被撞擊一下,瞬間被逼停。他看我怔在那里,拉了我一下,說:“恒峰水泥廠噴窯了。那個球磨機是你爸帶著我們安裝的,才三個月就出事兒了,一死六傷,其中有兩個重傷號也活不了幾天。你媽還不知道死人這事兒。你今年十二歲了,一些事兒應該明白。你回到家把嘴捂嚴點兒,別告訴你媽。恒峰廠離咱們這兒不到一百里地,你爸被帶走這事兒,死者家屬很快就知道。”
“他死在噴窯上,關我們家鬼毛事兒!又不是我爸害死的,還想訛我們啊!那正好了,我們家啥情況你也知道,用我爸的話說,家里帶毛兒的就是耗子了。來吧,我不怕他們!拿彈弓打他滿臉花。”
二
回到向華廠家屬院,路變窄了,呼呼的西北風被擋在了路那邊,暖和了許多。路燈的微光下,到處都是白亮亮的冰。有的是不講公德的大嬸們潑在路面上的臟水,有的是東頭公廁流出來的尿水。“大轉叔,出事兒了為啥抓我爸?”眼看到了家門口,我趕緊問。沉默,我又問一遍,沉默。我明顯感覺到大轉的步子在加快。人來人往地走動著,大轉打著招呼,不再理我。“大轉叔,你不用裝聾子裝啞巴,我爸出去安裝都帶著你,你咋沒事兒呢?你不說明白,我明兒個就去廠里擊鼓喊冤。”
眼看到了我家門口,有人進出,大轉停下腳步,低聲說:“別四六不懂吵吵巴火地,我告訴你也沒啥。那天去恒峰廠安裝,你爸雖然不是領隊,但他是技術人員的頭兒,出事兒不找他找誰?還有啊,我們頭一天去的,住在恒峰廠招待所,你爸沒住那兒,我們都不知道他住哪兒了,聽說……”
大冬天似乎有一陣陣濃霧襲來,使勁地擠進耳鼓。我聽不見大轉接下來說的是啥,也許啥也沒說。我眼前霧氣蒙蒙,大轉的身影變得似有似無,在我家的門燈照耀下一點點拉長,延伸,細碎,燈光依舊。呼呼的風又起,野雞脖子蛇一樣使勁兒地往我脖頸子里鉆,我打了一個寒戰,尿意上涌。
我媽歪在炕上的被垛旁邊,身子軟軟的懶懶的,臉上有一道道痕跡,昏暗的二十五瓦白熾燈,忽明忽暗地照在她臉上,那痕跡似乎在動,像蚯蚓在爬。我姐大華掉著淚在給她捶背。
我爸的徒弟除四聊外都在。我爸在向華重型機器廠有六個徒弟,他根據球磨機的回轉、進料、支撐、卸料、傳動和潤滑六個部件分別給六個徒弟命名。大徒弟叫大轉,接下來二進、三芝(女)、四聊(女)、五川、六華(女)。這六個徒弟除四聊外都帶上了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我敢斷定這是老爸有意為之,他最不得意的徒弟就是四聊。“四聊”在當地有格外的含義,八卦吹牛且謊話連篇。
三芝、六華坐在炕上。二進、五川在地上,一個坐著圓凳,一個坐在兀柞上。兩個人都抽著老旱煙,兩根煙囪比著賽地往外冒煙。大轉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歪著身子倚著大柜卷煙,心不在焉,煙撒出來,他下意識地在煙笸籮里捏點兒補上,機械地卷著,眼睛瞪著窗戶,若有所思。
四聊沒到,看我爸“賜”給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向華廠出了名的大喇叭小廣播,僅次于良子媽。四聊要是知道了一件事兒,向華廠四千職工,還有家屬,很快便盡人皆知。屋里這么多人,沒有一個人說話。我靠在柜上,感覺不到熱乎氣兒,仿佛外面呼呼的寒風吹透了北墻,吹進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媽不是向華廠正式職工,她是隨著我爸變的非農業戶口,連一個大集體也沒混上,只是向華廠三產辦的一個臨時工,一年有大半年放假。我也和所有孩子一樣,認為自己老媽善良能干聰明。他們這幾個師兄弟在編謊話騙她,就像在雪地里埋尸體,只是糊弄眼前罷了。
三
“大轉,我記得水泥廠經常出事故,這次咋就抓人了?你們不用瞞著我,這次事故肯定不小。死人了吧?大轉你說實話。”
“沒有,師母,傷了四個,其中一個挺重的。現在正在調查,不一定是咱們向華廠的問題,師傅也只是去協助調查。”幾個徒弟都連連說是。
踢踏踢踏,咣當,院子里有動靜。大轉趕緊向二進使了一個眼色。二進說去廁所,站起來走了出去。這一切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進行,我有點兒明白,隨著二進走了出去,大轉并未阻攔。
是四聊,我的判斷沒錯。她一準兒得到了啥消息,她自己認為的第一手最前沿的消息,也許正是這幾個師兄弟都極力掩蓋的消息。二進揮著手,他們朝東走去,影子若隱若現地映在我家大門口,四聊臃腫的影子壓到了二進影子的腰部,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二師哥,我懂你的意思,我承認我嘴有點兒碎,但我也看時候,也知道輕重。你說我要是不進去看看師母,我良心過得去嗎?”
“不許去,這是大師哥的意思。你那嘴,說出去得要了師母的命!”隨即是踩在碎冰上艱澀的腳步聲。“你等一下。”二進說著,兩個人都停在那兒。四聊轉過臉來,正好站在那盞路燈下,胖大的身軀托著一張倭瓜臉。二進低聲問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見。她臉上露出被信任受寵若驚的欣喜表情。
“千真萬確,那天晚上師傅確實去‘噴窯’了。那個小妖精,憑著自己一個俏臉蛋兒大屁股,見到男人那個嗲聲嗲氣的浪樣兒,勾住了師傅。我早就知道她和師傅眉來眼去,早晚得出事兒。男人還不就是那點兒出息!師傅晚上‘噴窯’過度,白天不出事兒才怪呢。哼!你問我認識不?我這樣冰清玉潔的人,憑啥認識這種人!”她粗重的眉毛隨著說話的姿勢變換著,她比畫著,似乎還有幾分憤憤不平。
夜沉了吧?我感覺一塊巨大的黑幕布嗖地一下蓋下來,眼前的世界黑黑的冷冷的。我醒過神來沖出去吼道:“你他媽的胡說八道,人你都不認識,你咋看到和我爸眉來眼去了?我看你才天天和男人眉來眼去。”
兩人顯然吃了一驚,四聊的毛蟲眉擠成了大楷粗豪毛筆寫的倒八。“四聊”這個名字豈是浪得!她立刻鎮定下來,聲音陡然提高,剛才壓低聲音確實夠委屈她了,“你個小癟犢子,咋說話呢!你別忘了你爸是我師傅,我能糟蹋他?你去廠子打聽一下,這件事兒還有誰不知道?你知道眼下大伙兒都管你爸叫啥嗎?背后叫他‘噴窯’。我真奇怪了,向華廠好看的娘們兒一抓一大把,不敢說賽貂蟬勝西施,像我這樣如花似玉的不在少數,這么多年也沒聽說他和誰有這事兒,倒是跑到外面胡扯。”她顯然生氣了。我看她扭曲的大胖臉,真想在上面撕下一塊肉來。她感受到了我的憤怒,接著吼,“你爸噴沒噴窯關我屁事!從今兒個起我再管你家的破事兒我都隨你姓。哼,小癟犢子,哮天犬咬了何仙姑,不識好人心。”說完恨恨地跺了一下腳,甩了一下不算長的頭發,踢踢踏踏啪啪啪,大頭鞋的釘子與碎冰的撞擊聲漸漸遠去。
委屈迷惑憤懣如龍卷風一樣卷過來,我怔在那里,愣是沒回過神來,咋又成了哮天犬咬了何仙姑?換人了?
“完了,她這一吵吵,鄰居都知道了。”二進也怔了片刻,想必也被四聊的話整不會了。
四
“大象,你們家攤事兒了。”在冰面上,沒斗玻璃球,我和良子在打冰尜。我們對局,查數對局,時間長者勝,這是我們最常玩的。良子的話我只當耳旁風,我爸出事一個多月了,誰不知道這事兒?我無所謂的樣子顯然刺激了良子。他忍受不了我的無視,發急了,看了一下周圍來來往往的孩子們,小聲說:“恒峰水泥廠那家來人了。”
啪啪啪,我起勁地甩著鞭子,冰尜急速地旋轉著,直到看不清它旋轉的樣子我才停下來,這樣的速度沒有五十個數不會停。我直起腰看著良子,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就是死人那家。”他補充道,低下頭指著冰面說,“你看,冰里面像不像我的那個花瓣兒球?”
他這話題轉得夠快,我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頭看去,藍天白云映在冰面上,印上了影子,把冰里面的紋路清晰顯示出來,它的厚度更明顯更夸張,還有斑斑點點的乳白色印記,晶瑩剔透,呼之欲出。確實像良子的眼下是我的花瓣兒球。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一眼已經倒地的冰尜,說:“想說就說,不說拉倒。”
“大象你裝糊涂,我那個花瓣兒球不能就這樣讓你騙去。”
“你有點兒出息啊,愿賭服輸知道嗎?”這句話我經常掛在嘴上,這是學我老爸的話。老爸喜歡打撲克,有時也難免押上一瓶啤酒兩包煙,多少算是一個彩頭兒。他剛進廠的時候,廠里的效益不像現在,那是計劃經濟時代,工廠可是農民的天堂。老爸由農民招工進廠,一腳踏進了福窩里。一個月一個秋,大轉說向華廠發工資的日子比女人的大姨媽還準。工資除外,保健肉保健油保健魚保健酒保健煤,還有保健蘋果保健瓜子保健大蘿卜大白菜大芥菜疙瘩,只有想不到,沒有保健不到的,只是供娛樂的東西太少。我聽見四聊說過,男工們下班后無處釋放余熱,除了長年累月耕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自然會有別的想頭。我把這話告訴了媽媽,老媽搖搖頭說:“別聽她胡吣,四聊的話有一分真的就不錯了。”后來我明白了,其實我媽也心知肚明,多害相權取其輕,相比其他的,打打撲克就沒啥了,也沒有太大的輸贏。
“我不是讓你還給我,我們再玩一次,三局兩勝。不許耍花招兒,上次你耍花招兒,噴窯。我就納了悶兒,你們家咋都會這個!”
四聊那晚上說的“噴窯”我不太明白,向常在一起玩的大孩子請教,他們哈哈大笑,說我沒見識,最后還是科普了一遍。當然,他們是為了顯擺有見識。真相原來如此不堪,老爸原來如此不堪,眼前的世界如此不堪。我憤怒,我失望,我沮喪。這段時間以來,前思后想,用我大腦僅有的儲存來懷疑來整合來判斷。積壓的憤懣,就像是打滿氣的大氣球,飽飽的鼓鼓的。良子又用氣管子充進一些,超過了限度,砰!爆了。
良子被我摔到堅硬的冰上,腦袋掛彩了。我家里人不喜歡我和良子玩,因為良子媽喜歡罵街也善于罵街,沒事還要找由頭罵。她叉著腰在街上罵兩個小時不帶重樣的,臉不紅氣不喘心不慌,不把對方罵得靈魂出竅都算嘴上留德。但是我不擔心,良子回去不會告訴父母。我們不敢打架,家長知道在外打架,不論是非,拳頭巴掌筷子大頭鞋燒火棍笤帚疙瘩搟面杖子,啥方便用啥。我不止一次經歷過。上次被良子一石頭打在腦袋上,當時就掛花了,血流得嘩嘩地,我不敢去向華廠衛生院,更不敢回家,跑到同學家里。趁他父母不在家,同學在我的傷口上敷一些榆樹皮渣子,也沒包扎,現在還留著疤。今兒個反過來了,我斷定,良子媽也不會找我家去。
五
可我的判斷只是一廂情愿而已。姐姐上廁所,她上廁所不是去東邊的公廁。公廁淪為人們望而生畏的垃圾場,到了夏天,除了尿水伴著雨水外,肥胖的蒼蠅一層層落在地上墻上糞池里,如廁人的臉上身上和敞開的屁股上。還有蛆蟲和更要命的其大如蠅的蚊子。冬天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蛆蟲,但是在四處透風的廁所里屁股都凍透了。眼下數九寒天,誰家父母舍得女兒去遭那罪?大號的沒辦法,小便就在院里一個尿桶里解決,這是我姐的專用。
我姐提著褲子跑了進來,喝道:“大象,你和良子打架了?”
其實我已經聽到了良子媽沙啞的女高音。老媽正在爐子前烤我的鞋墊子,看樣子早已經聽到了,習以為常。姐姐這一聲吼,屋內瞬間窒息。
“……老的噴窯,管不住褲襠,作!作出大事兒。恒峰水泥廠大噴窯,不是回轉窯噴了,老少爺們兒,是球磨機啊!把廠房都噴上天了。三條人命,還有三個殘廢,你一輩子能安生嗎?死難家屬來過兩趟,不是我們勸著,早找你們家去了。沒聽你們念叨我們一句好,倒把我們孩子腦袋瓜子開瓢兒了。老的別說老的,小的別說小的,兔子沒尾巴隨窩風,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小癟犢子有樣學樣,彈個玻璃球也噴窯……”
咣當,我坐的馬扎倒了,三個人都醒過神來。我吃了一驚,跳起來就準備開溜。燈光下,老媽的臉色紅中泛青,像極了伏天的青果蛋子。她哆哆嗦嗦的手已經抄起她最趁手的兵器——笤帚疙瘩。剛要發雷霆之怒虎狼之威,姐姐趕緊提示:“媽,別忙打他,剛才良子媽罵的事兒我也聽說了。那家人這一半天兒肯定到咱家來。”
我見有機可乘,趕緊討好地說:“是啊,媽,今兒個我也聽良子說了。我正尋思著該不該告訴你。”
媽媽眼睛直了,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鞋墊,臭烘烘的鞋墊成了幾十代傳下來的寶貝,看不夠似的。直到我姐一聲媽,她才長嘆一口氣,丟下笤帚疙瘩,慢吞吞地把鞋墊子放進鞋里,站起來攏了一下頭發,說:“良子媽那些話我早都知道了,四聊告訴我的,有名有姓的,錯不了。你爸……”
我姐趕緊說:“四聊的話你也信?媽,我跟你說實話吧,為這事兒我去了兩趟恒峰水泥廠,那里根本就沒有他們說的這個人。我倒是聽大轉叔說了另一件事兒。”
“不用說了,改天我見到大轉再當面問他。華,你現在去小屋找點兒榆樹皮渣子,我去揀十二個雞蛋,你和我去良子家。大象你這小癟犢子等著,回來我非熟你皮子!”
六
放寒假的第四天,飄起了大雪,扯天扯地的大雪片子從上午九點開始一直下個不停。家里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母子倆。頭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褲腳上鞋子上沾滿了泥巴。他們對向華廠家屬院的道路認識不足,看到上面的積雪不知道下面藏龍臥虎藏污納垢,毫不顧忌地走來,一路走一路摔。他們進屋就跺腳抖身子,片刻時間地上便是一攤泥水。婦人說跟來的這個孩子是家里老大,叫梭子,十一歲,家里還有一兒一女。梭子進屋就橫眉冷對,一臉敵意。我心里開始還有幾分強硬,自信他爸爸的死與我家沒有絲毫關系。看了他們娘倆一會兒,內疚如海浪一樣涌來,排山倒海,壓得我滿面羞慚地低下頭,不敢看他們。我想起班級里有人丟了轉筆刀,老師在前面嚴肅地問,我的心就突突地跳,連頭都不敢抬。是我偷了轉筆刀嗎?不是!
晚上媽媽搟了幾碗面條,咸菜丁鹵。梭子開始顯出對此不屑一顧的樣子,不肯吃,最后面子干不過肚子,不吃則已,一吃驚人,他狼吞虎咽地干掉三大碗,害得我只好混著口水吃了兩碗稀粥。來人住了一晚,對噴窯一事并無只言片語。早晨起來,雪已經停了,婦人提出回家。老媽到底沉不住氣,問起此事。婦人掉著淚說:“大姐,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厚道人,我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我們那里都傳言,你當家的和二胖媳婦兒有一腿,他故意這樣做的,就是想要了二胖的命,這才被公安抓起來了。我專門去問了二胖兩口子,他們倆急眼了,不是別人拉扯著,我非得挨二胖一頓揍不可。我來就是想問個明白。大姐別多心,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不是我都不訛人。”
太陽升起老高,映著雪,在窗戶上反光,照進屋里。婦人的臉紅中泛青紫。梭子的臉成了膨脹起來帶血的豬尿泡,只要有一點點外力就會炸裂。也許是三大碗面條的緣故,看得出他在極力控制不讓炸裂。老媽靈魂離開了軀殼,僵尸一樣怔在那里。
“阿姨,你的心情我理解。這件事兒各種各樣的傳言滿天飛。和你說句實話吧,我去了兩趟恒峰廠,別的不敢說,這個說法絕對是假的。當然,這是我說的,有罪沒罪等公家定吧。”大華說話了。
婦人沒再糾纏,抹一下臉,拉著梭子掉頭就走。我想跟出去,回頭一看,媽媽姐姐在爭執著什么。我明白,是晚上準備好的二十斤棒子面和幾斤大米。姐姐反悔了:“媽,現在看來給她這些東西不合適了,她認為我們欠他們的,以后更理直氣壯。”
老媽猶豫了一下說:“我們不欠人家的嗎?你別管了。大象,看你大轉叔在家沒,讓他來一趟。”說完拎起口袋急匆匆追了出去。
“師母,這些事我都聽說了,你不找我我也準備過來。原本這些事兒不想讓你知道,那天良子媽一陣罵街,啥事兒都瞞不住了。”大轉卷著煙措著辭,慢吞吞地說著。
“我沒聽說師傅有相好的,他喜歡打撲克,這個師母你知道。我聽說在恒峰廠那天晚上師傅確實‘噴窯’了。哦,就是贏大錢了。我們住在恒峰廠招待所,師傅沒等吃完晚飯就急匆匆走了。后來我聽說他去打撲克。師傅那天點子好,噴了一百多塊。后來我問過師傅,他一笑了之。”
我確定大轉說得對,這個才符合我爸的特質。盡管這也不是光彩事兒,也許還是違法亂紀的事兒,但總比那個“噴窯”體面吧!一百多塊,這可不是小數目,錢在哪兒?我轉過頭去看老媽。老媽看我一眼,又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在看她。我想我和姐姐的眼神是一致的。媽媽不置可否地嘆了一口氣。這是什么意思?我和姐姐互視一眼,我在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眼神,疑惑,失望,還有恐慌。
但是我堅信,我爸噴的一定是一百多元這個窯。
“二胖是恒峰廠的,我們兩個廠子經常有業務往來,他和我師傅關系老好了。師傅和二胖媳婦兒?扯他娘的淡!師娘,我敢拿命擔保,沒有的事兒!不過我倒真聽說他們兩口子鬧矛盾,二胖他大舅哥找我師傅去說和,兩口子已經和好了。二胖和我們工種一樣,不是窯工,噴窯噴不到他。”大轉說完了,煙也卷好了。
七
過年前,婦人帶著梭子來了一次,幾個月過去了,再沒來過。
端午節到了,我準備好粽子鍋煮的雞蛋。我和良子約定,快到晌午時,我們這些大一點兒的孩子去斗雞蛋。我和良子不斗玻璃球了。他知道我忌諱啥,斗起球來不可避免地涉及“噴窯”。我們冬天打冰尜滑冰車。我已經習慣了爸爸不在家的生活。生活就是生活,沒有誰都得生活,即使噴窯事故死去的工人,他們家人也不能跟去,日子還得不緊不慢地過著。
一道閃電,隨后是一聲驚雷,像在院子點燃了二踢腳,沒升空,直接在院子炸響。毫無征兆的閃電驚雷過后,已經快要懸在中天熾熱慘白的太陽迅速被濃重的黑云掩住。潑上墨汁的黑云,在和太陽光賽跑,地面移動著影子。陽光筋疲力盡,認慫了,黑墨眨眼間合圍,不給陽光留下一絲絲縫隙。道道閃電,滾滾雷聲,催促著大雨點子不講情面地砸了下來。院子里的塵土濺起,隨風舞動,帶來一陣陣熱浪裹著的腥氣。隨后大雨夾雜著冰雹像開閘的洪水一瀉千里,一片水霧在門口騰起,幾米以外看不清人影。
東北人口口相傳,這是禿尾巴老李的杰作。禿尾巴老李,疾風暴雨,伴隨著雷電冰雹,據說他在發泄心中對父母的怨毒之氣,發泄過后就是陽光燦爛,絕不拖泥帶水。我們都有一個愿望:找到這位禿尾巴老李。我在閃電雷鳴的時候到外面找,挨了老媽無數次笤帚疙瘩,依然癡心不改。
雞蛋斗不成了,我坐在窗臺前看著媽媽和姐姐著急忙慌地備柴火,看著院子里砸起來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下意識地把玩著手里的雞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停下來打量著院子。他沒穿雨衣沒打雨傘。
爸!姐姐帶著哭腔顫音沙啞的喊聲,我回過神來,沒錯,是爸爸。我的心我的頭我的腳似乎被啥東西拖住了,一動也動不了,嗓子如燒紅了的干鍋,濃烈干燥的鐵銹味兒直鉆嗓子眼兒,干渴難耐。
“象,你爸回來了,你咋和死了似的?”老媽笑罵道,笑著笑著就哭了。
“我沒死,我爸死了。他噴窯死了。”壓抑幾個月的憤懣屈辱鄙視不滿都被委屈這把引柴點燃,忽騰騰燒了起來,一點點炙烤著我的腦子,烤得屁股眼兒五臟六腑食管嘴巴粘連在一起,帶著哭腔口吐芬芳。那一刻,我感覺這樣的老爸活著比死了還令我難受。
呼啦啦,咔嚓嚓,忽明忽暗的閃電穿進屋里,砸在每個人的臉上。三雙眼睛三張臉先朝向我這張扭曲的小臉兒,隨后加上我的小眼睛整齊劃一地轉向那張新刮了胡子皺紋擠在一起雨水如蚯蚓滿是錯愕的臉上。
稀里嘩啦的一陣水聲,大轉帶著幾個人走進來又走出去。這些人是誰長啥樣說了啥都沒在我的思路里。老爸走過來嘴唇翕動一下,沒說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大象,你個癟犢子,聽你爸說話。”老媽聲音并不高,手里也沒有那個趁手兵器。
大轉看了他師傅一眼說:“師母,還是我說吧,讓師傅先去換衣服。恒峰廠調查結果出來了。噴窯事故與向華廠球磨機質量無關。向華廠球磨機質量優良。事故原因是恒峰水泥廠所筑地基不牢,地面傾斜,導致球磨機降溫時間延長。調查組又找到恒峰水泥廠當班沒出事的工人,他們證實,當時儀表盤迅速變化,沒等工人們反應過來,事故就發生了。師傅無罪,只是調查組想知道安裝球磨機的前天晚上師傅為什么離開招待所,師傅堅持說忘了。調查的時間確實長了點兒,調查組怕師傅有什么狀況,讓師傅在醫院做了全面檢查后再告訴家屬。廠里找到我通報了情況,讓我先保密。”
媽媽明白這是廠黨委的好意,她點點頭說:“那就好,你師傅你還不了解!他心大著呢,一點兒事沒有。”說著,看我老爸已經換好衣服,指著我和姐姐問:“這兩個人是誰?”
“別整沒用的,做飯去,不知道今天過節啊!”老爸不耐煩了,拿出平時一家之長的權威,隨后自言自語地說:“象華,象華,我的命根子啊。”我感覺老爸的話有討好我們的意思。
八
老爸回到向華廠繼續做他的破碎機回轉窯球磨機。我不再去找禿尾巴老李,我懂了禿尾巴老李,把自己變成了他,甚至超過了他。我不時發作,伴著閃電驚雷狂風暴雨。沒有雨過天晴,總是陰郁冷漠。這種冷漠把我變成了無尾無根之人,我暗下決心與那個小城與向華廠與那個人做一輩子平行線。
平行線不相交,人生卻充滿變數,我鬼使神差成了工科男,專業是機械設計與制造,主攻方向是破碎機回轉窯球磨機。我的職場是研究院工廠礦山,與向華廠成了相交線甚至重合。由于業務關系,我多次回到破產后重組的向華廠,幾過家門而不想入,始終與老爸保持平行關系。我不愿意去想他,很奇怪,想起他我就想起向華廠家屬院東面的公廁,還有嗆得我直流眼淚的旱煙葉子。這一切都在大轉的眼里。大轉接替了他師傅做了技術骨干,良子成了大轉的大徒弟。這師徒二人一直在努力使我和父親這兩條本應該重合的線相交,我的表現仍然是冷漠。
沉不住氣的大轉和良子把一個人帶到我面前。此人打量我一眼,伸出手來,又縮了回去,囁嚅了幾下說:“大轉把你們父子的情況告訴我了。我今兒個特意來告訴你,你爸為我背的黑鍋。讓你們父子和仇人似的,我罪孽深重啊。”說著話,鐵塔似的大老爺們兒流下了眼淚。
我拿出不為所動的架勢聽他講話。
“我信了嚼舌頭的話,冤枉我媳婦兒和她的主任不清楚。我犯渾,想殺人,想抱著我的一兒一女跳河。我大舅哥知道我和你爸關系好,正趕上你爸在恒峰廠招待所,他急急忙忙把你爸找來。你爸對我拳打腳踢加苦口婆心說服了我,和我大舅哥一起守了我一晚上。后來他們倆又來說和幾次……你爸再三強調,不許把那天晚上的事兒說出去。我懂他的意思,這不單是家丑,還涉及法律。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你們全家人。”
大轉看我怔怔地,補充一句:“他就是你二胖叔。”
我感覺自己成了球磨機,二胖的話一句一句敲擊著我的主件——筒體,溫度在一點點升高。
“大象,你臉咋這么紅,要噴窯吧?”良子夸張地調侃,“哦,忘了,新型節能球磨機已經不怕高溫,不噴窯了。要不咱倆再彈一次玻璃球,你再噴一回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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