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國終于妥協了,從農村搬到城市生活。牛大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企業做會計。小兒子大學畢業后選擇艱苦創業,跟朋友一起開了家裝修公司,十幾年摸爬滾打下來,取得了一些成績,也有了一點兒積蓄。小兒子給自己買了房子,也給父母買了房子,讓他們別在農村種地了,搬到他身邊來住,方便照顧。
牛大國不同意,說自己雖然七十歲了,但身體還很硬朗,還能種幾年地。他覺得自己是個農民。他在農村一年能掙兩萬多塊錢,想趁還能干得動時多干點兒,攢點兒養老錢。兒子也沒跟他犟,先把母親張小梅接到了城里。兒子說他家被小偷翻了,讓母親過來幫他看家。母親在那里看了兩年家,也沒見到一個小偷,倒是城市的干凈、舒適、方便讓她不想回農村了。以前張小梅的想法跟牛大國一樣,也是自己干得動就不去給兒子添麻煩。現在她也反過來勸牛大國來城里住,說人生就這一輩子,能換個活法就換個活法。三勸兩勸,把牛大國勸通了。
牛大國來到城市后在屋里待不住,整天逛菜市場。附近的菜市場都逛遍了,就去更遠的地方。這天他看到傳單上說葫蘆山莊舉辦年貨節,就拉上張小梅一起坐公交車去離家二三十里的葫蘆山莊逛年貨節,沒想到在那里碰到了他的小學同學張德明。倆人有十來年沒見了。張德明的兒子住在葫蘆山莊附近。張德明從林場退休后,跟老伴兒一起來給兒子帶孩子。
張德明見到牛大國和張小梅,很是親熱,非要請他倆吃飯。三個人在葫蘆山莊附近的一個小飯館坐下來聊天兒。張德明點了一桌子菜,最后菜里的肉都剩下了。大家看到后都很感慨,誰能想到生活會變成今天這樣,肉都不愛吃了。四五十年前別說吃肉,能有葷油吃就不錯了。提到葷油,大家都是百般滋味在心頭,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
兩壇葷油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一天,牛大國從外面進來,看到廚房西側的鍋臺上擺著兩壇葷油。他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眼東屋二叔家的鍋臺,空空的,沒有葷油壇子。他知道母親把二叔家的葷油壇搬過來,是為了給自己相親裝門面,但是他不想這樣。他把二叔家的葷油壇又搬了回去。母親聽到動靜從西屋出來說:“你干啥呢?”牛大國說:“咱家該啥樣就啥樣,這么裝,以后讓人家知道了不好。”
牛大國進屋喝了口水,然后出去掃院子,一會兒媒人和相親對象要來,他得把家好好收拾收拾。牛大國不僅掃了院子,大門外也掃了,一直掃到街上才回來。
牛大國剛把掃帚放好,就聽見外面有人喊他,媒人吳嬸領著個姑娘來了,后面還有兩個男人。牛大國一邊喊父母一邊迎了出去。吳嬸進院后給他們介紹。姑娘叫張小梅,和她一起來的是她的父親和大哥。張小梅梳著兩條麻花辮兒,兩只眼睛水靈靈的,牛大國想看又不敢看。
牛大國的父母把客人讓進屋。客人一進門,看見廚房西側鍋臺上擺了兩壇葷油,而且蓋子都打開著,凝了的葷油白得跟雪花膏似的。吳嬸說:“嚯,看這人家,有兩壇葷油,夠吃一大年了。”牛大國母親說:“你看我這忙的,蓋子都忘蓋上了。”牛大國臉上火辣辣的,他偷眼看了下二叔家的鍋臺,原來放葷油壇的地方母親給放了個飯盆,還蓋了個蓋簾。
可能是兩壇葷油的原因,張小梅一家對他家很滿意。吳嬸在一邊不住地夸牛大國父母會過日子,牛大國的父母只是呵呵地笑。牛大國滿腦子都是葷油的事兒,別的話都沒聽進去。
張小梅他們是早上搭村里來這邊買木頭的馬車來的,一會兒還要搭他們的馬車回去,沒時間在這兒吃飯,聊了一會兒就走了。
牛大國和他父母都送出去。送到街上,牛大國還舍不得回去,一直跟著他們走。吳嬸好像看出了什么,沖張小梅的父親和大哥使了個眼色,三個人快走幾步,跟牛大國和張小梅拉開了距離。牛大國很緊張,想說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不時抬眼看一下張小梅。張小梅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牛大國搖搖頭又點點頭。張小梅說:“到底是有事兒還是沒事兒?”牛大國說:“有事兒。”張小梅說:“啥事兒啊?”牛大國說:“我家只有一壇葷油,另一壇是對面屋我二叔家的。”說完轉身就跑了,生怕張小梅會打他似的。張小梅聽完怔在那里,不明白牛大國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小梅緊走幾步追上吳嬸、父親和大哥。吳嬸問:“牛大國怎么突然跑了?”張小梅說:“我也不知道。”吳嬸說:“那他說什么了?”張小梅說:“他說他家只有一壇葷油,另一壇是他二叔家的。”吳嬸聽完很尷尬,把牛大國的父母埋怨了好一頓。張小梅的父親和大哥聽完半天沒說話。
牛大國跑到家后有點兒后悔,應該看看張小梅的反應,再跑回去又覺得不合適。不過他終于把實情告訴張小梅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牛大國的父母對張小梅很滿意,商量著等到年底攢夠了彩禮錢就把張小梅娶進門。
晚飯后吳嬸來了,她一進門就拉著臉,坐在炕上不說話。牛大國和父母忙問她怎么了。吳嬸說:“我以為要不同意也是人家姑娘那邊不同意,沒想到是你們這邊不同意。”牛大國和父母都很詫異,說:“我們沒有不同意呀?”吳嬸問牛大國:“那你為啥跟張小梅說你家只有一壇葷油,另一壇是你二叔家的?”牛大國說:“我就是不想騙她。”吳嬸說:“你以為人家會因為你家比別人家多一壇葷油就嫁給你?人家看的是你這個人,是你們這個家庭。”牛大國說:“我就是說了句實話,我沒有不同意呀!”吳嬸說:“可是人家覺得你是在委婉地拒絕人家。”牛大國著急地說:“我沒有!我去跟他們解釋清楚。”吳嬸說:“你現在說啥都晚了,人家早走了。”牛大國說:“就是追到他們家,我也要把這個事兒解釋清楚。”說著跑了出去。吳嬸和牛大國父母齊聲喊他也沒把他喊回來。
牛大國急匆匆地往鎮上趕。剛走到村口,母親追上來說他忘帶錢了,沒錢怎么坐車?牛大國一拍腦袋,說著急忘了。母親叮囑他到張小梅家好好解釋,又怕他嘴笨說不好話,最后決定跟他一起去。
倆人趕到鎮上的汽車站,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汽車來,問附近的人才知道汽車開過去了,建議他們去下一站碰碰運氣。因為走不同路線的車,發車時間不一樣,經過的站點也不一樣。下一站是馬太站,離鎮上十里地,娘兒倆沒猶豫就往前趕了。
趕到馬太站,也沒趕上車。下一站離馬太站不到十里地,倆人又趕了一站,還是沒趕上。倆人不甘心,又往前趕了兩站,都沒趕上。算算走過的路程有小一半了,回自己家和去張小梅家差不多,倆人邊走邊聊也沒覺得累,就決定還是往張小梅家走。
牛大國和母親趕到姚家莊張小梅家時,天都快亮了,居然走了一宿。倆人敲開張小梅家大門的時候,張小梅一家都驚呆了。牛大國母親說:“我們沒趕上汽車,連夜趕過來就想說一句話,我們家中的確只有一壇葷油,但大國沒有不同意你家姑娘,親事成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委屈了你家姑娘。大國就是個實心眼兒的人,你們要怪就怪我,都是我的錯。”牛大國在旁邊拼命點頭。
后來的幾十年里,張小梅每次回憶起牛大國徒步一百多里的夜晚,就會對牛大國說:“你說你那時咋那么傻呢?”
流淌的葷油
張小梅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壇子打碎后葷油流淌一地的場景。張小梅后悔,如果她知道鍋蓋會倒,她肯定不會去拿。如果她知道葷油壇會被砸碎,她肯定不會把葷油壇放在鍋臺邊上。但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吃完殺豬菜,送走請來的親朋好友,張小梅來到廚房,見灶膛里的木頭火還紅著,就又添了把火,把那掛板油熬了。板油9斤8兩,熬了滿滿一大壇子葷油,看著就高興。張小梅干勁兒十足,借著油鍋又燉了點兒酸菜。蓋鍋蓋的時候,張小梅沒拿住,立在鍋邊的木頭鍋蓋直直地倒下來砸在葷油壇子上,把葷油壇子砸個稀碎,還沒冷卻凝固的葷油灑了一地。
張小梅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聽見廚房的聲音,一家人都從屋里跑了出來。婆婆看到可供一家人吃一年的葷油全都灑在了地上鍋臺上,心疼得大聲哭了起來。小姑子說:“咋整的?你咋這么不小心啊?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小叔子在旁邊悄聲制止她。公公沒說話,但是臉色很凝重。只有牛大國關心地問張小梅:“你燙到哪兒沒有?”張小梅搖搖頭,眼淚唰地一下涌了出來。
70年代的農村,灶臺大多數是用泥坯壘的,鍋臺面是泥抹的,地面也是泥土地面,葷油灑在上面很快就被吸了進去,只有碎了的油壇殘片上還黏著那么一點點葷油。牛大國找來盆和碗,把油壇碎片一塊塊撿了起來,把葷油能控的都控到碗里,然后把油壇片放進盆里,用熱水浸泡。等水冷卻后,水面上凝了薄薄一層葷油,再用羹勺一點點刮下來放進油碗里。雖然牛大國搶救得精心細致,一大壇葷油收回來也不到半碗。
張小梅躺在炕上睡不著覺。她覺得肚子有點兒不舒服,起身去茅房。茅房在院子西側,張小梅和牛大國住在東屋,去茅房得路過公婆住的西屋。張小梅從茅房出來往回走,還沒走到西屋窗根兒底下,就聽見公婆在說話。公公說:“這媳婦做事兒咋這么毛愣啊?可惜那一大壇的葷油啊!”婆婆說:“誰說不是呢,我這心疼得跟刀剜的似的。”公公說:“剛結婚不到倆月,打碎兩個碗了,這又打碎了一壇葷油,早知道她這樣就不訂她了。”婆婆說:“別瞎說,她剛到咱家,做啥事還放不開,我剛進你家門的時候不也這樣嗎?”公公說:“她可不能跟你比,你可從來沒打碎過盆碗的……”張小梅聽不下去,快步離開了。她沒有回東屋,而是離開了牛大國家。
張小梅一邊走一邊流眼淚。她知道自己做錯了,她也很心疼那一大壇葷油,可是已經打碎了,能怎么辦?她做事兒毛手毛腳也不能全怪她呀,她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自己從小到大家務活兒做得很少,所以做起來笨手笨腳的。可是就因為這個后悔“訂她”,真讓她心寒啊!張小梅越想越委屈,越委屈眼淚流得越兇。她從家里出來直奔北山,北山的南面是坡地,栽了些果樹。北面是懸崖,直上直下的懸崖,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以前張小梅最害怕走夜路,此刻,她孤身一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心里一點兒都沒害怕。走到山頂懸崖邊,她停住了腳步。明天就過年了,她還沒有給父母拜年,也沒來得及跟他們告別。他們把她養這么大,她還沒有回報他們的養育之恩。還有牛大國,一直很疼她,為了一句解釋,走了一百多里夜路,深深地打動了她。她真的舍不得他。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現在沒有臉再活下去了。
離懸崖邊還有五六米,張小梅抬腳往前走,腳下像被什么絆住了一樣,突然摔倒。張小梅想起來,卻沒起來,膝蓋疼得她半天動不了。張小梅不由得想:“難道是老天不想讓我死?為了一壇葷油就尋短見,讓人知道了會不會笑話我?再說,事情發生后,牛家人也沒有指責我呀,公公嘮叨幾句也是背后說的,我要真為這事兒到那邊去,消息傳到我娘家,肯定以為我在婆家受了很多委屈,到時候我家人肯定不依不饒。牛大國那傻瓜肯定把責任都攬到他頭上,我那倆哥肯定不能饒過他,說不定讓警察把他抓去。”張小梅越想越覺得,如果她死了,事情會變得很嚴重,這事怎么都不至于發展到這種地步。這么想著,張小梅又站起來,往家走去。
張小梅回到家,看到院子里沒有任何光亮,只有大家沉睡的呼吸聲。張小梅輕手輕腳地走到東屋,見牛大國睡得正酣。她輕輕關上門,然后上炕脫衣服鉆進了被窩。可能是她不小心碰到了牛大國,牛大國醒來問:“怎么了?”張小梅說:“沒事兒,我剛才去趟茅房。”牛大國“哦”了一聲,翻過身睡著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大家都忙著過年,誰也沒有再提葷油的事兒,張小梅也沒跟人說起自己半夜去北山的事兒。以后再做家務活兒的時候,她格外小心,牛大國和婆婆有時間都會幫她做,再也沒有發生過打破碗碟的事。
開春的時候,張小梅非要買兩頭豬崽兒。婆婆說:“能把一頭豬喂大就不錯了。”張小梅說:“今年喂豬的事歸我管。”張小梅堅持買了兩頭豬崽兒。野菜剛冒頭,張小梅就開始給豬挖野菜,一直挖到大地上凍。還真別說,這兩頭豬真被張小梅喂大了。
到年底殺年豬的時候,兩頭豬出了兩掛板油,熬了兩大壇葷油,這次一滴也沒灑。看著兩壇葷油,張小梅想起去年她弄灑葷油后跑到北山的那個夜晚,又一次流出了眼淚。后來她去北山頂看過,發現那晚絆倒她的是個小土坑。她在小土坑的位置栽了棵松樹。牛大國當時問她為啥,她笑笑,擦擦臉上的汗,啥也沒說。
一勺葷油
牛大國要去二姨家辦點兒事兒。二姨家離他同學張德明工作的紅旗林場不遠,牛大國想順道去看看張德明。臨走之前,他特意去了跟他住在一個村的張德明的父母家,問他們有啥東西要帶給張德明。張德明的母親說:“德明愛吃黏豆包,你幫我給他帶點兒黏豆包吧。”
牛大國到二姨家辦完事兒,拎著黏豆包去了紅旗林場。張德明沒在,牛大國問林場看門的老大爺,老大爺說張德明他們得天黑才能回來。牛大國看看表,下午三點四十五分。他想,還是等張德明一會兒,怎么也得見一面,一晃兒快一年沒見了。
五點多,天都快黑透了,張德明和工友們才回來。張德明看到牛大國很高興,說:“你咋來了?”牛大國說:“你咋這么晚才回來?”張德明說:“沒辦法,人少活兒多,只能起早貪黑加班加點地干。”牛大國說:“為啥不多招幾個工人?”張德明說:“那誰知道?咱一個干活兒的管不了領導的事兒。”牛大國說:“你們林場要是招工,記得招呼我一聲。”張德明笑著說:“舍得你家張小梅?”牛大國說:“別沒大沒小地。”牛大國比張德明大兩個月,總以大哥自居。倆人邊說笑邊進了張德明的宿舍。
牛大國把裝黏豆包的袋子遞給張德明說:“這是給你的黏豆包,有30個是你娘給你的,有20個是我給你的。”張德明說:“太好了,我正想這口呢,晚上就蒸幾個吃。”倆人又聊了一會兒,牛大國回二姨家了。走前,張德明問牛大國啥時候回家,牛大國說坐明天最早那班汽車回去。張德明說:“明早我去車站送你。”牛大國說:“不用了,你干活兒挺累的,多睡一會兒吧。”
牛大國二姨家離他家將近二百里,坐汽車得倒三次車。牛大國早上不到五點就起來了,簡單吃了口早飯,二姨父趕馬車把他送到了鎮上的汽車站。等了沒多會兒,汽車就來了。牛大國剛要上車,聽到有人喊他。牛大國轉過頭,看到張德明開著拖拉機來了。牛大國說:“你咋還是來了?”張德明停住拖拉機,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從車斗里拿出個化肥袋子和一只鐵桶說:“我昨晚上山打了兩只野兔,一只給你,一只給我爸媽,都裝在袋子里了。”說著把化肥袋子遞給牛大國。牛大國說:“咋還給我一只野兔?”張德明說:“少廢話,給你你就拿著。這只鐵桶也給我爸媽捎回去,里面還有一飯盒葷油,告訴他們別舍不得吃。”牛大國說:“放心,保證都幫你帶到。”
汽車司機喊:“上車了!”牛大國跟張德明和二姨父匆匆作別,然后拎著化肥袋子、鐵桶和二姨給的幾斤小米上了汽車。車子開走了,牛大國透過車窗看見張德明和二姨父還在沖他揮手,他心里很暖和。
牛大國倒了三次車,又走了五六里山路才到家。到家后,他把兔子拿出來一只,把二姨給的幾斤小米放下,然后拎著另一只野兔和鐵桶,去了張德明父母家。牛大國把東西如數帶給了張德明的父母,包括那飯盒葷油。
晚上,張小梅做了一鍋兔肉燉土豆,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頓。好久沒這么大塊吃肉了,牛大國的父母邊吃邊說:“德明這孩子從小就仁義。”
過年時張德明有事兒沒回來,牛大國去給張德明的父母拜年,覺得他們對他好像沒有以前熱情了。他沒往心里去。
開春種地的時候,村里的馬永鵬去了張德明所在的紅旗林場,聽說是張德明介紹的。牛大國聽到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德明親口答應他,林場若是招工會找他的,怎么找了別人?張小梅說:“是不是因為你要了他那只野兔?”牛大國想說不是,但是又找不出別的理由。
如果牛大國之前沒跟張德明打過招呼,他肯定會去張德明父母家問問怎么回事兒。現在,他不能去問,也不想去問。他想,可能張德明不是以前的那個張德明了。
那天,牛大國去鎮上趕集,看到張德明從剛到站的汽車上下來,他轉頭就走。張德明以為牛大國沒看見他,從后面使勁兒喊他。牛大國不得不停下來說:“你咋這時候回來了?”張德明說:“林場的活兒太多了,才騰出空。對了,你說想來我們林場的,招呼你來你咋又不來了?”牛大國說:“你啥時候招呼過我了?”張德明說:“我媽說你不愿意來,她才找的馬永鵬。”牛大國說:“你是不是聽錯了?沒人跟我說過去林場的事兒啊?”張德明也很糊涂,說:“你別著急,等我回家再問問。”
當天晚上,張德明就來牛大國家賠不是了,說誤會了。年前,張德明讓牛大國給他父母帶一只野兔、一只鐵桶和一飯盒葷油。其他都好,就是那飯盒里葷油少了一勺。因為是冬天,葷油凝成一坨,少了一勺很明顯。張德明的父母以為是牛大國偷偷挖了一勺,覺得牛大國不厚道,怕兒子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上班會吃虧。所以張德明捎信兒讓他們找牛大國去林場時,他們沒找,直接找了馬永鵬。其實那勺葷油是張德明挖去的。頭天晚上,張德明的工友來借葷油,張德明順手給他挖了一勺。他忘說了,沒想到造成了這么大的誤會。張德明說:“都怪我,你千萬別生氣。”牛大國說:“原來是這樣,你要不說我還不知道呢。”張德明說:“等以后我們林場再招工,我第一個招呼你,到時候我直接捎信兒給你,保準不會再出錯。”牛大國說:“我等你信兒。”
沒過幾年,改革開放了。再后來,國家政策變了,提倡環保,不許過度砍伐。紅旗林場很長時間沒有再招伐木工人。
馬永鵬在林場改革前由臨時工轉成了正式工人。而牛大國因為一勺葷油,再也沒有等到這樣的機會。
說到牛大國因為誤會沒能當上林場工人的事兒,張德明說:“你說那時通信多不發達,要擱現在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哪能耽誤那么大的事兒呢?”牛大國說:“可不是。”張德明說:“其實我有時也挺后悔的,可能不該把馬永鵬招到林場。”牛大國不解,問他為什么。張德明講了馬永鵬去林場以后的事兒。
馬永鵬去林場前,家里給他訂了個農村媳婦。到林場后,馬永鵬覺得自己是工人了,應該找個城里媳婦,就讓家里給他退親了。后來他真的找了個城里媳婦。城里媳婦有點兒嬌氣,不愛做家務活兒,也不愿意跟馬永鵬回農村,只在結婚時跟馬永鵬回過一次馬永鵬父母家,之后就再也不肯去了。馬永鵬那顆想炫耀的心遠遠得不到滿足。兩個人的家庭背景、成長環境、所受教育不一樣,說話總說不到一塊兒,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吵架。馬永鵬脾氣不好,吵急眼了就動手打人,時間長了,媳婦不跟他過了,堅持跟他離了婚。當時兩個人的兒子還不到十歲,留給了馬永鵬。
馬永鵬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孩子,結果哪頭都沒顧好。上班時分心,讓木頭砸傷了腳骨,傷好后成了跛腳。孩子因為疏于管教,不好好念書,沒考上大學。馬永鵬幫他在林場找了個差事,他嫌掙錢少,干幾天就不干了,跟朋友一起做買賣。這么多年,也沒見他掙到啥錢,馬永鵬的退休金有一半要貼給兒子。
馬永鵬去林場后的事兒,牛大國不清楚。他一直覺得,當上工人的馬永鵬肯定過得比他好。現在綜合看,他過得也不差。當年因為沒當上工人的那個心結忽然解開了。牛大國不由得想,人啊,不管運氣有多好,都得知道自己是誰,腳下的路要一步一步踏實地走,才能走好。
那天在小飯館,牛大國跟張德明聊得很盡興,倆人都喝了不少酒。牛大國回到家后,結結實實地睡了一覺。他做了個夢,夢里他家到處擺滿了葷油壇子,多得數不過來。看著這些葷油壇子,他笑得合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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