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說，當年日本人把他們抓到蘑菇嶺村去當勞工，修圍墻、修大門、修崗樓，他們就在私底下悄悄地議論，這下算是完蛋了，干完這里的活兒，還得下煤窯給日本人去挖煤，這輩子都甭想回家了。我爺爺更是提心吊膽，生怕下煤窯死在里面，再也見不到我奶奶，哪成想他們在蘑菇嶺村干完活兒，日軍討伐隊黑巖隊長居然把他們全都放回家了。
爺爺一口氣跑回家，奶奶喜出望外，看見他累得又黑又瘦，心疼地埋怨他：“你給日本人出勞工，也不多長個心眼兒，咋還累成這樣？”
爺爺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說：“我們給日本人干活，誰敢亂長心眼兒？日本兵背著大槍看著我們干活，只要你偷懶兒，日本兵上去就是一腳，再不老實，端起刺刀就攮你一下，攮到胸口就沒命了。咱們村里的張大明，干活偷懶讓人給發現了，日本兵掄起槍托就打，張大明左躲右閃，日本兵惱火了，照著他的腦袋砰地一槍，當場就給打死了。”
奶奶沒想到日本兵那么不講理，張大明出個勞工還把命給搭上了。奶奶上下左右仔細打量爺爺，看見他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兒，這才替張大明打報不平，憤憤地罵道：“這幫狗日的小鬼子，早晚得挨千刀萬剮，早晚得遭天打雷劈?！?/span>
奶奶脾氣向來火爆，一向得理不饒人，爺爺怕她禍從口出，趕忙小聲提醒她：“你在家里也別大聲嚷嚷行不行，這話一旦傳到日本人的耳朵里，咱倆誰都活不了。”
奶奶一直比爺爺有剛性，張嘴就數落他：“欒守業，你好歹也是個大老爺們兒，我在屋里說話才屁大個動靜，就把你嚇成這樣了？日本人真來抓我，還不得把你嚇尿褲子?！?/span>
爺爺一直懼怕奶奶，從來不敢跟她爭辯，這回倒是很硬氣：“日本人敢來抓你，我就敢跟他們拚命。我就是不想招惹日本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是扯破嗓子罵個痛快，張大明也活不了，日本人也死不了，說不定還會惹上大麻煩，何苦來呢?！?/span>
奶奶也不傻，收起嗓門小聲地問他：“我聽人們一直在嚷嚷，你們把蘑菇嶺村修好了，日本人就把咱們村里的人全都攆到那里圈起來，把附近村屯的人們也都攆到那里圈起來，有沒有這回事情？”
爺爺也聽到一些消息，小聲地提醒奶奶：“日本人這么干，都是為了對付抗日聯軍，跟咱們沒有關系，你就別跟著瞎嚷嚷了?！?/span>
奶奶又數落他：“咋跟咱們沒關系？咱們搬到那里去，家里的房子咋辦？家里的這些土地咋辦？我聽說村里人都不愿意搬家，咱們咋辦？你不早點拿個主意，到時候搬還是不搬？”
還沒等爺爺拿定主意，日本兵就端著大槍沖進欒家村，槍尖上都頂著明晃晃的刺刀，黑巖隊長笑瞇瞇地向村民們宣布：“你們都是大大的良民，皇軍給你們修建一個更好的住處，那個地方就是蘑菇嶺村，你們統統的搬到那里去住，皇軍給你們家家分土地，人人發糧食，還會好好的保護你們的安全。”
村里的人們誰也不愿意舍棄自己的房子和土地，誰也不愿意讓日本人把自己給圈起來。不去又能咋辦呢？日本兵端著黑洞洞的槍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呢。張大明的媳婦痛恨日本人，死活不愿意離開老家，黑巖命人放火燒掉她家的房子，她還是死活不去，黑巖又命人把她綁到樹上，撕爛她的衣服污辱她，她還是不去，氣得黑巖掏出手槍，對著她也是對著村民們咆哮起來：“誰不搬家，誰不去蘑菇嶺村，誰就是私通抗匪，誰就是大日本皇軍的敵人，統統的槍斃。”
黑巖先向張大明媳婦的胸口開了一槍，又向她的腦袋開了一槍，人們看見她的胸口流出血來，腦門子也流出血來，接著又流出白花花的腦漿子，一個個趕緊縮起脖子，那些不愿意搬家的村民，也都把頂到屁眼上的響屁憋回到肚子里面藏起來，連個癟屁也沒敢放出來。
奶奶小聲地問爺爺：“咱們搬不搬？”
爺爺用眼睛盯著綁在樹上的張大明的媳婦，小聲地跟奶奶說：“搬。咱們不搬，也得挨槍子?！?/span>
二
蘑菇嶺村一下子涌進200多戶人家，村民猛增到300多戶，把村子撐得滿滿當當。各村屯的人們住在日本人劃分好的地盤上，各村村長和各屯牌長仍是本村屯的召集人。日本人沒在村子里面蓋房子，新搬進來的老百姓，都得自己動手蓋房子。富裕的人家蓋土房，一般的人家蓋草房，貧窮的人家蓋窩棚。爺爺蓋了兩間草房，又分到一塊土地，奶奶一點兒都不滿意，愁眉苦臉地跟爺爺嘟囔：“就這幾畝破地，連喝粥都不夠，還不讓種玉米，也不讓種土豆，也不讓種地瓜，不就是怕抗聯的人到地里去找東西吃嘛。實在不行，你就在高粱地里偷偷地種點豆子，也能貼補貼補?！?/span>
爺爺明白奶奶的心思，高粱地里有不少缺苗的地方，白白地閑著太可惜，悄悄地種上一點黃豆，到秋天就能收獲不少豆子，只不過爺爺還是有些擔心地說：“這么干不太妥當吧？萬一讓日本人發現，給咱安個罪名，麻煩可就大了。”
奶奶嫌他膽小，又數落他：“你咋就這么害怕日本人？是不是當勞工讓他們給欺負怕了？你在空地中間悄悄地種點黃豆能咋的？咱們是留著自己吃，又不是種給抗聯吃。日本人還能跑到地中間去檢查啊？你連黃豆還沒種上，就嚇成這樣，還能不能有點兒出息？”
爺爺不敢惹奶奶生氣，只好依她說：“我全聽你的，明天就去種黃豆。”
黑巖隊長是個很有野心的家伙，他率領大部隊住在山城鎮，把全鎮幾十個村屯合并成10個大村子，派出守備隊和偽軍駐守在各個村子里面，打算把老百姓和抗聯官兵徹底隔開。蘑菇嶺村是個僅次于山城鎮的大村子，黑巖決定把它打造成自己統治下的模范村，派小澤軍曹長帶領6個日軍和20個偽軍住在村公所，負責管理全村的一切事務。小澤自己住個套房，6個日軍住著寬大的正房，20個偽軍住著窄小的廂房，還得天天執勤站崗。蘑菇嶺村圍墻外面全是開闊地，只在正南方向修個大門，門口有偽軍值班站崗，盤查過往行人，晚上將大門關閉，不允許老百姓隨便出入。2個崗樓修在圍墻上，1個修在大門的東墻角，1個修在大門的西墻角，站崗的偽軍能夠清楚地看見從南門進出的行人。小澤不僅喜歡戰爭，還跟黑巖一樣，喜歡炫耀武力，胡作非為。他向村民們頒布規定，其中有一條，“所有村民，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在路上遇見日本人，必須站到路邊讓路鞠躬?！彼?/span>6個日本兵在村子里橫沖直撞，沒有遇到過任何阻攔。這還不算，他還規定，日本兵可以自由出入任何人家，誰家不給日本兵開門，一律按照通匪和窩藏抗匪論處。
村里有個年輕的媳婦上吊了，又有個小姑娘也上吊了。
爺爺從地里干活回來，看見奶奶皺著眉頭，趕忙問她：“是不是日本兵上咱家來過？”
奶奶連忙搖頭說：“沒有。我看見日本兵都到耿子貴家里去了，還在他家里喝過酒，出來又到楊士雄家里去了。”
耿子貴是日本人新選出來的維持會長，上任就受到過黑巖隊長的夸獎，爺爺想起楊士雄也在地里干活，只有他媳婦留在家里，趕忙叮囑奶奶：“耿子貴不是個好東西，你沒事兒千萬少出門，多在屋里待著，省得碰到耿子貴，也省得招來日本兵。”
奶奶話到嘴邊又改口說：“嗯，我心里有數。”
三
黑巖把10個大村子擰成一條長長的繩索，想捆住老百姓的手腳，勒斷抗聯官兵的脖子。小澤在蘑菇嶺村更是一手遮天，他帶著2個日本兵挨家挨戶搜查違禁品，在高永福家里搜出30雙嶄新的布鞋，拿起1雙布鞋嗅了又嗅，冷笑著問他：“你的，這么多的布鞋，偷偷的送給抗匪的干活？”
小澤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除去開鞋店，誰會在家里存放30雙布鞋。高永福是永豐屯的牌長，也是秘密的共產黨員，很早就在屯子里成立了抗日救國會。永豐屯只有12戶人家，老老少少63口，一直暗中支持抗日聯軍，不光給抗聯三團送錢送糧送菜，還給他們做棉衣做布鞋。抗日聯軍的1個團，人數多的300到500人，少的100多人?？孤撊龍F只有120多人，有3個根據地，永豐屯這個根據地最牢靠。村民們搬進蘑菇嶺村，高永福把沒有來得及送出去的布鞋藏在自己家里，打算找機會送給夏團長，沒想到讓小澤抓個正著，他趕緊把鄉親們撇出去，編出一個糊弄人的理由說：“太君，這些布鞋都是我花錢買來的，本來打算拿出去賣點零花錢，這不是趕上搬家，我還沒來得及拿出去賣錢呢。”
小澤賊眉鼠眼地打量他半晌，揮手命令2個日本兵：“帶走?！?/span>
黑巖接到小澤的報告，帶兵來到蘑菇嶺村，看見遍體鱗傷的高永福，瞇著兩只老鼠眼睛哄他：“你說出抗匪的下落，跟他們斷絕來往，你就是良民，大大的良民?！?/span>
高永福明白黑巖跟他耍陰謀，自己絕不能上當受騙，更不能出賣抗聯當叛徒，他橫下心來冷冷地說：“小鬼子，別做美夢了。我今天落到你們手里，早晚是個死，你就別再啰嗦了?！?/span>
黑巖碰到一個硬骨頭，立即就對他大喊大叫：“八嘎。私通抗匪，拉出去槍斃。”
黑巖命令耿子貴把蘑菇嶺村的村民全部帶到村外的空地上，又把高永福五花大綁地押過來，惡狠狠地向村民們宣布：“永豐屯牌長高永福私通抗匪，破壞滿洲安定團結，良心大大的壞了?；受姳Ｗo良民，對通匪之徒，嚴懲不怠，當眾活埋?！?/span>
兩個日本兵把高永福扔進事先挖好的深坑里，爺爺看見黑巖兩眼露著兇光，像個活閻王一樣命令偽軍們：“埋，活埋他。”
四個偽軍每人手里握著一把鐵鍬，一齊向深坑里填土，高永福站在深坑里面破口大罵：“小鬼子，你們這幫狗娘養的畜生，建個人圈把我們圈起來，也別想切斷我們跟抗聯的聯系。你們今天做孽，明天就遭報應。鄉親們，咱們不能當亡國奴?。 ?/span>
人群里面鴉雀無聲，人們像綿羊一樣站著，呆呆地看著一鍬一鍬的黑土落到高永福身上，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向黑巖求情，更沒有一個人敢反抗。爺爺看見黑土埋到高永福的脖子，知道黑巖不會再改變主意，心里默默地嘀咕，“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也太他媽的狠了，說埋就埋，連眼皮都不眨，簡直就是一群畜生?！焙趲r看見高永福的眼珠子向外凸起，額頭也蹦起一條條青筋，心里又打起鬼主意，連忙向偽軍們高喊：“停！”
爺爺以為黑巖總算是改變了主意，沒想到他居然抽出指揮刀怪聲怪氣地喊叫起來：“你們統統的記住，私通抗匪的人，皇軍一個也不會輕饒?！彼p手握著刀柄，對準高永福的頭皮一刀削過去，只薄薄地削掉一塊皮肉，他全身的鮮血就像水柱一樣噴射出來，又像燃燒的煙火一樣從空中撒落到地上。人群里面終于發出幾聲驚叫，很多人趕緊閉上眼睛，半晌才敢睜開。黑巖欣賞過自己的杰作，又指使日本兵把永豐屯的12戶人家集中起來，從里面挑出3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和2個俊俏的小媳婦，瞪著眼珠子向村民們大吼大叫：“永豐屯牌長高永福反日通匪，按照連坐法，全屯的村民統統的不是良民，這幾個花姑娘留下來慰勞皇軍，其他人不論男女老少，統統的槍斃?！?/span>
日軍機槍手接到命令，“噠、噠、噠”地向村民們瘋狂掃射，永豐屯大大小小57人，眨眼間就慘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之下。
四
高永福的鮮血沒有白流，蘑菇嶺村的人們越來越守規矩，越來越像是良民了。他們一個個沉默寡言，不光看不見大人們吵架，就連小孩子也不像從前那樣到處亂跑亂叫了。日本兵照常結伴到楊士雄家里去，也沒見他媳婦上吊。黑巖又來村子里視察，看見人們對他畢恭畢敬，夸贊耿子貴：“蘑菇嶺村里的老百姓，都是大大的良民，你的大大的功勞。”
耿子貴趁機巴結他：“隊長，您這次到村里來視察，我在家里略備一點薄酒，請您務必賞光，過去品嘗品嘗。”
黑巖來到中國，不光喜歡女人，還喜歡喝酒，他笑瞇瞇地說：“耿會長有好酒，我的品嘗品嘗。”
耿子貴是蘑菇嶺村的坐地戶，家有寬宅大院，良田300多畝，原本就是村長，這回當上維持會長，臉上的麻子個個放出油光。黑巖帶著小澤來到他家里，看見客廳早就擺好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很是高興，又看見屋里還站著一個風韻的女人，好奇地問他：“她的是你什么人？”
耿子貴趕忙向他介紹：“隊長，她是我媳婦?！?/span>
黑巖笑瞇瞇地吩咐耿子貴：“喲西，喲西，請她坐下來一起喝酒?！?/span>
耿子貴的媳婦看出黑巖不懷好意，趕緊找個借口說：“太君，我不會喝酒，身體又不舒服，還是請我們家二夫人陪您喝酒吧?！?/span>
黑巖見她拒絕自己，登時就沉下臉來問耿子貴：“你的媳婦不會喝酒？你的還有個二夫人？她的很會喝酒？”
耿子貴趕忙替自己的媳婦打圓場說：“隊長，我媳婦這兩天身體不好，我是有個二夫人，讓她出來陪您喝酒。”
黑巖疑惑地問他：“你的，為啥不先讓二夫人出來？”
耿子貴舍不得二夫人，只好給自己找個借口說：“她就是一個小妾，也叫二夫人。我怕她不懂事，一時冒犯您，惹您生氣。”
黑巖知道中國人喜歡娶小妾，山城鎮的張鎮長就娶了兩個小妾，還把一個小妾送過來伺候自己，立馬就露出一臉的詭笑說：“喲西，你的快快地請她過來喝酒?！?/span>
耿子貴沒有辦法，只好吩咐自己的媳婦：“你去叫二夫人，讓她過來陪隊長喝酒。”
耿子貴的小妾并不害怕日本人，款款地走到耿子貴身邊嬌滴滴地說：“老爺，我還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span>
耿子貴看見黑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小妾，趕忙吩咐她：“海棠，快點見過黑巖隊長，他可是咱們家的貴客。”
海棠輕輕地給他道個萬福說：“海棠見過太君?！?/span>
黑巖看見她比張鎮長的小妾還漂亮，涎水從舌根底下流出來，又趕忙咽進肚子里才說：“吆西，耿會長好福氣，快快的喝酒。”
黑巖吃飽喝足，醉熏熏地吩咐耿子貴和海棠：“我今天住在村公所，你們兩個人也過去，陪我一起去住村公所?！?/span>
耿子貴不敢不答應，連聲說道：“是，是，是。隊長，您先去村公所，我和海棠收拾一下，隨后就到。”
黑巖在村公所連住三天，一直沒放海棠回家，等到黑巖離開蘑菇嶺村，耿子貴想把海棠接回家，小澤拔出手槍頂在他的腦門子上吼叫：“你的，八嘎軋路。她的，留下，留下。”
耿子貴哆哆嗦嗦地討好小澤說：“留下，留下?！?/span>
海棠咬破嘴唇哀求他：“老爺，你別把我留下，快點帶我回家吧。”
耿子貴理都不愿意理她，還大聲地訓斥她：“你喊什么？你能侍候小澤太君，那是你的福氣。”海棠看見他轉身又對小澤畢恭畢敬地說：“太君，她的留下?！?/span>
五
蘑菇嶺村里彌漫著馬糞馬尿、牛糞牛尿和驢糞驢尿的氣味，還有人糞人尿的氣味。人都住草房，只有富裕人家的牲口拴在棚子里，窮人家的牲口只能拴在屋外的木樁上，就地拉屎撒尿，幾個月下來就堆成一大堆。有錢的人家砌個好廁所，沒錢的人家就用大泥堆個廁所，里面的人糞多了，就用鐵鍬挖出來扔到牲口糞堆里，留著來年運到田里當肥料。不愿意去廁所撒尿的小孩子，走到哪里就撒到哪里。村里人多，牲口多，孩子多，糞便也多，糞便天天發酵，糞氣和尿氣在村子上空聚集盤旋，風吹不走，雨澆不滅。
村民們能夠忍受糞便和尿液的氣味，誰也忍受不了挨餓的滋味。爺爺又到地里去干活，抽空又偷偷地溜進山里挖野菜。地里能吃的野菜都讓人們挖光了，有人就冒死鉆進山根底下去挖野菜。日本人不允許老百姓往山里鉆，害怕他們跟抗聯有瓜葛，逮住就開槍。爺爺分到的那塊田地就在山根底下，他不光能溜進山邊去挖野菜，還能在山邊偷偷地挖了幾個陷阱，逮住過一只野兔和幾只刺猬。他不敢再往山溝里面去挖陷阱，那樣危險太大，丟掉性命不合算。爺爺悄悄地鉆進山邊挨個查看陷阱，看到里面什么東西也沒有，正打算掉頭往回走，猛然聽到樹叢里面有人喊他：“喂，老欒大哥，你先別走。”
爺爺差點嚇掉魂兒，聽口氣像是個老熟人，他這才敢往樹叢里面踅摸，看見那里站著一個人，年紀頂天能有20多歲，看著雖然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那人趕緊自我介紹說：“老欒大哥，我是平崗屯的鄧連富，我認識你，我大姨家就住在你們屯子里。你不用害怕，也別站在那里，快到我這兒來，我跟你打聽點兒事情。”
爺爺確定沒有危險，又害怕傻站著容易讓人發現，趕緊鉆進樹叢里面，看見里面還有一個人，又把他嚇了一跳，鄧連富趕忙告訴他：“老欒大哥，你不用害怕，這是我們夏團長。”爺爺看見他打扮得像個農民，長得卻是濃眉大眼，氣宇軒昂，兩眼正炯炯有神地望著他，就結結巴巴地問他：“你就是抗聯的夏團長？”夏團長和藹地說：“我叫夏人杰，是抗聯三團的團長。連富認識你，我們想向你打聽蘑菇嶺村里面的情況，找機會干掉黑巖和村里的鬼子們，把鄉親們救出來。”爺爺嚇得連連擺手說：“不行，那可不行啊。你們可千萬別亂來，小鬼子狠著呢，逮住就得把我給活埋了。再說了，黑巖住在鎮里，你們到鎮里去找他，機會肯定比這里多。”夏團長也不勉強我爺爺，還坦誠地告訴他：“我們在鎮里干掉黑巖不方便，想找機會把他調出來,在半路上干掉他。我知道你們都害怕日本人，你給我們提供情報也危險，我們向你保證，一定會想辦法保護你的安全。你回去再仔細地想一想，如果你愿意的話，就在陷阱旁邊插上一根樹杈子，我們好繼續跟你聯系。”
爺爺不敢答應夏團長，又不敢在樹叢里面久留，他向樹叢外面來回張望，確定遠近都沒有人才敢蹭地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里，心臟還一個勁兒咕咚咕咚地亂蹦亂跳。老百姓暗中接觸抗聯官兵，如果讓日本人瞧見了，那就是通匪，那就得挨槍子，自己的媳婦和兒子都得挨槍子。爺爺坐在炕上回想起樹叢里的情景，心里還有些后怕，奶奶給他盛好一碗稀粥，又招呼他：“你今兒是咋的了，坐在那里發啥呆，趕緊過來吃飯吧。”
爺爺趕忙說：“我能發什么呆，我是剛從地里回來，看見今年的莊稼長勢挺好，說不定到秋天能有個好收成?！?/span>
六
鬼子又在村子里殺人了。
爺爺聽到消息，40里外的蔡家村有抗聯。蔡家村本來是個小村子，黑巖看重它建在平原上，遠離山溝，又地處兩個大村子中間，就在附近抓來一百多名勞工，也用圍墻把村子圈起來，把附近幾個小村小屯的老百姓遷到里面，加起來只有50多戶人家，也就沒往村里派日本兵，只派去8名偽軍，抗聯八團周團長瞅準機會，派出5個人混進蔡家村，成功地策反8名偽軍，還拉出20多人加入抗聯。黑巖大怒，帶兵沖進蔡家村，槍斃10多個村民，也沒有問出抗聯八團的下落。他怒氣沖沖地帶著一伙鬼子和偽軍，挨個村子搜查抗日聯軍，恰巧就在蘑菇嶺南山坡上遇見村民朱老六，二話不說就把他帶到村公所，又把他媳婦從家里抓過來。日本兵往死里拷問朱老六，折騰不到一個時辰，朱老六就把屎尿拉在褲襠里，承認自己私通抗匪，到南山坡去給抗聯送情報。至于給誰送情報，送的是什么情報，朱老六只能胡謅八扯，越編越離譜。黑巖在晚上獨自審問朱老六的媳婦，把她糟蹋得死去活來，才把她交給其他日本兵，自己躺到床上呼呼大睡去了。
蘑菇嶺村有人私通抗匪，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黑巖命令耿子貴又把村民們集合到村外的空地上，指著跪在坑邊上的朱老六和他媳婦宣布：“大日本皇軍只保護良民，凡是私通抗匪的村民，統統的殺頭，統統的槍斃。”他拔出軍刀，照著朱老六的脖子狠狠地砍下去，朱老六的腦袋骨碌一下掉進坑里，還翻著眼珠子往上看。小澤掏出手槍，對準朱老六媳婦的腦袋連開兩槍，他媳婦沒喊也沒叫，撲通一下就栽進坑里。
爺爺帶著奶奶回到家里，小聲地問她：“你相信朱老六私通抗聯嗎？”
奶奶回想起朱老六和他媳婦的下場，嚇得渾身直打哆嗦，不光不敢亂下定論，還提醒爺爺：“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清楚。日本人說他私通抗聯，人都殺了，你還敢說他們沒有私通抗聯？這話你可千萬不能亂說，連想也不能亂想。你這想法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你想做個良民都做不成了，咱們全家誰也活不成了。”奶奶喘口氣又說：“我倒真希望他能私通抗聯，咱們村里的人都去私通抗聯，這幾個小日本就算蹦達到頭了。”
爺爺細細地分析說：“我看朱老六沒有那個膽量，他到南山坡，頂多是去摘點野果子。也是活該他倒霉，讓黑巖給逮個正著，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還把自己的媳婦給搭進去了。日本人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會放過一個。他們想殺誰就殺誰，咱們當個良民也不安全。”
奶奶小聲說：“你再去山根底下，千萬要小心，千萬不能大意?！?/span>
七
爺爺眼睜睜地看著小澤在村里為所欲為，自己卻毫無辦法。小澤手里不光有槍，手下還有6個日本兵和20個偽軍，自己硬去跟他拚命，不光弄不死他，肯定還會丟掉性命。咋樣才能早點弄死他，早點把鄉親們從日本人的魔掌里解救出來呢？爺爺猛地想到抗聯的夏團長，自己弄不死小澤，抗聯的夏團長肯定能弄死他。夏團長只要能弄死小澤和村里的小鬼子，別說給他們提供村里的情報，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爺爺拎著鐮刀又鉆到山根底下，這回沒有先去查看陷阱里有沒有獵物，直接砍下一根帶杈的樹枝，使勁地把它插在陷阱旁邊，很快就見到了夏團長。
八
太陽又從東方升起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爺爺從兜里掏出良民證，端詳半晌又把它揣進兜里，出門正好遇見楊士雄，看見他拎著一根鴨蛋粗的木棒子，趕緊跟他打招呼：“士雄，你這是打算去哪兒？”
楊士雄指著西邊說：“我到地里去瞧瞧莊稼，野豬白天都敢禍害莊稼，不去瞧瞧不行啊?！?/span>
爺爺想起自己在樹叢里給夏團長畫好蘑菇嶺全村的地形和人員分布圖，夏團長還特意叮囑自己在村里多發展幾個內線，楊士雄跟自己一樣痛恨日本人，把他發展成內線，他至少不會去告密。爺爺看到這個難得的機會，主動跟他套近乎說：“我陪你一起去吧，遇到野豬也能幫你轟一轟?！?/span>
楊士雄也想到莊稼地里跟爺爺聊聊天，就爽快地答應他說：“行啊，你幫我轟野豬，我也幫你去轟野豬。”
爺爺把楊士雄發展成內線，又把楊瘸子和海棠也發展成內線，就背著背筐和鐮刀又來到自家的高粱地，閃身鉆進樹叢中，看見夏團長帶人正在里面等他，急忙向他匯報說：“團長，我已經發展3個內線了，你們什么時候攻打我們村子？”
夏團長見他太著急，只好先勸他：“光打你們蘑菇嶺村，消滅里面的幾個鬼子不是問題，咱們必須周密計劃，爭取把黑巖從山城鎮里調出來，把他和你們村里那幾個鬼子一塊解決掉，拆掉這個頭號的大人圈，就能帶動周圍的老百姓一起去拆掉其它的人圈，老百姓就不會再受他們的奴役了?！?/span>
爺爺最恨小澤，他懇求夏人杰：“團長，你們真把我們村里那幾個鬼子干掉了，黑巖肯定會帶兵過來，一樣能把他調出來。”
夏團長耐心地給他解釋：“黑巖是日軍駐在山城鎮的最高指揮官，先攻打你們村，應該能把他調出來，那樣做也會刺激他帶領大批日偽軍出來掃蕩，到時候萬一干不掉他，不僅會付出很大的代價，還會連累村里的老百姓，咱們還是再找機會，把黑巖和你們村里的那幾個鬼子一塊解決掉?！?/span>
爺爺茅塞頓開，佩服他說：“團長，還是你考慮的周全，不干掉黑巖，還真不能先干掉我們村里的那幾個鬼子。如果這樣的話，那我接下來應該再干點啥？”
夏團長叮囑他：“你多注意鬼子和耿子貴的動向，尤其是注意他們把收上來的糧食放在什么地方，等村民們把糧食交給日本人，我們再想辦法把糧食從他們的手里奪回來?！?/span>
爺爺離開樹叢，鉆進高粱地里準備回家，看著地里熟透的紅高粱，想著日本人的貪婪和殘暴，自己在春天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到秋天還得把收回來的糧食全都上交給日本人，再由日本人按人頭往下發糧食，自己種地還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心里就更恨日本人。他看見眼前一片片通紅的高粱，猛地想起在空地里補種的那些黃豆，趕緊找到幾株黃豆秧，摸著上面一串串飽滿的黃豆角，連忙把豆角一個個地摘下來裝進背筐里，又使勁地拔掉那幾棵黃豆秧，用鐮刀刨個深坑把它們嚴嚴實實地埋起來，這才出來割了半筐雜草背回家，把黃豆角交給奶奶說：“咱們晚上悄悄地煮黃豆，給你補補身子。”
九
秋收還沒開始，蘑菇嶺村就染上了傷寒病，死掉不少人。好在疫情很快就過去了，黑巖心情也很愉快，雙手握著指揮刀，在院子里狂耍一通刀法，看見張鎮長在旁邊拍手叫好，就笑瞇瞇地問他：“你的剛從蘑菇嶺村回來？”
張鎮長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遵照您的吩咐，我把蘑菇嶺村走個遍，那里早就沒有傷寒了，村民們都稱頌您的恩情呢。”
黑巖想起自己很長時間沒有到耿子貴家里去喝酒，也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的小妾海棠了，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嘴上卻很謙虛地說：“這不是我的恩情，這都是天皇陛下的恩情。天皇陛下保佑他們，驅除傷寒瘟疫，讓村子重現生機，讓村民重新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必須親自把這一切告訴蘑菇嶺村的村民，讓他們感謝天皇陛下的恩情。”
張鎮長連聲附和說：“那是，那是。天皇陛下恩澤四方，蘑菇嶺村的老百姓一定會感恩戴德?！?/span>
黑巖興致勃勃地給小澤軍曹長打電話：“蘑菇嶺村是皇軍的門面，這次戰勝傷寒病，你們有大大的功勞，應該得到重重的獎賞。我明天先去高升村，后天就去你們那里，瞧一瞧你們村里的新氣象?！?/span>
鎮里的秘密交通員很快就把黑巖去蘑菇嶺村的消息傳遞給夏團長，耿子貴也接到小澤的通知，趕緊布置村民們打掃街道和庭院，還派人沿街插好彩旗，烘托出一片盛世太平的景象。爺爺又出來找到夏人杰說：“團長，黑巖打算到村里來慰問，你們趕緊打吧，我都發展不少內線了?！毕膱F長看見機會難得，當即做出決定：“好，這回咱們就叫黑巖有來無回。”他們又在一起仔細研究，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在半路上伏擊黑巖，一路攻打村子里面的日偽軍。
夏團長決定在紅土嶺伏擊黑巖，那地方距離蘑菇嶺村不遠也不近，槍聲還驚不到村里面的小鬼子。黑巖巡視過高升村，第二天上午果然帶著六個日本兵，又乘坐那兩輛挎斗摩托車從山城鎮出來，直接開往蘑菇嶺村。黑巖坐在摩托車挎斗里面，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臉上露出美滋滋的微笑。整個山城鎮都是他的地盤，蘑菇嶺村更是他經常想念的地方，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摩托車拐進紅土嶺，黑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還露出幾分陶醉。夏團長兩眼緊緊地盯著前面的摩托車，打伏擊的戰士們也都死死地盯著那兩輛摩托車，槍口一直跟著摩托車慢慢地移動，只等團長一聲令下。
夏團長握著手槍，看見黑巖進入伏擊圈，只喊一聲“打”，20多人一齊開火，黑巖坐的摩托車吱嘎一下打個趔趄，差點翻車把他扣在里面，后面那輛摩托車也吱嘎一聲停下來，日本兵紛紛跳下摩托車，倉皇舉槍還擊。六個日本兵哪是20多個抗聯官兵們的對手，子彈帶著戰士們的滿腔仇恨，雨點般地飛向日軍官兵。嶺下沒有藏身的地方，黑巖只能躲在摩托車旁邊，一邊用手槍拚命地射擊，一邊指揮士兵們向外突圍，有兩個日本兵很快就中彈身亡，剩下那四個日本兵邊打邊退，沒過一袋煙的工夫，也被一個個地消滅了，只剩下黑巖還在抵抗，他打光身上的子彈，又抽出指揮刀繼續頑抗，鄧連富一槍打斷他的左腿，他用雙手拄著指揮刀，死死地撐住自己的身體，還沒等夏團長開口，戰士們對準他的胸口一陣猛烈射擊，一下子就把他打成個馬蜂窩。
夏團長帶人干掉黑巖，看見戰士們個個喜笑顏開，趕緊招呼大伙兒說：“同志們，咱們趕快到蘑菇嶺村去支援李營長，干掉那里的小鬼子?！?/span>
大家立即跑步趕到蘑菇嶺村，爺爺早就跟李營長里應外合，把那八個日本兵全都干掉了。爺爺還用鐮刀砍下小澤的腦袋，扔進火堆里對奶奶說：“我就是把他燒成灰都不解恨。媳婦，我去參加抗聯打鬼子，行不行？”
奶奶昂起頭來對他說：“你敢出去打鬼子，我就敢跟你一起出去打鬼子！”
奶奶聽見爺爺給我講他的光輝歷史，故意笑著對我說：“你爺爺加入抗聯，很快就當上連長，后來又打了五年小鬼子，才當上個團長?！?/span>
?。ㄔd《蓋州文藝》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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