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的小說通常以家庭生活書寫為主,故事情節多發生于“家”這個空間內。在她筆下,“家”就像一個盛放故事的容器,可以裝得下那些最日常、最細微的小事。女真喜歡從小處著手,“小說以形而下表達形而上,越從小處著手,越能體現小說這種文體的長處”①。一些看似瑣碎的小事描寫,卻有著特別的力道,仿佛能讓人觸到日常生活的細膩紋路,比置身生活之中的切身體驗更加真實。賀紹俊“把女真的小說稱為家庭小說”②是恰當的。雖然她的筆觸沒有直接寫家庭之外的世界,但讀者卻能從這些家庭內部的細節里,清晰地感受到更廣闊的社會圖景。那些發生在屋檐下的人情冷暖、點滴小事,像水面的漣漪一樣擴散開去,映照出家庭之外復雜的人間百態,也觸及了更深層、更普遍的人性真實。
《軟肋》作為一個兩萬余字的中篇,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講述重組家庭所面對的困境、阻礙、無奈與溫情。小說開頭,男主人公劉思遠從徐警官處得知兒子劉子健報警,說害怕父親家暴,折射出父子關系的疏遠和緊張。原來劉子健是劉思遠與第二任妻子肖燕的孩子。劉思遠曾有一個兒子在初三那年自縊亡故,因此對兒子的死一直耿耿于懷,對劉子健的教育也謹小慎微。而妻子肖燕不在家是去看望離異后不幸罹患白血病的兒子,歸來時情緒低沉。夫妻二人各自懷揣心事,家庭氛圍變得微妙,劉子健也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化,并阻止肖燕再度回老家照顧哥哥……在肖燕住院準備骨髓配型期間,劉子健竟再次報警!劉思遠震驚不已,他試圖平復心情,卻慢慢地陷入久久的“沉睡”。
小說到這里結尾,但意猶未盡,讓人想到海明威曾提出的“冰山原則”:“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而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足夠真實,就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東西,好像作者已經寫了出來一樣,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1/8露出水面。”③讀女真的《軟肋》,就如同只見到冰山一角——筆下所寫出的僅僅是故事整體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內容(冰山全貌)還埋在水面之下。如肖燕的內心世界;她探望老大的具體情況;前夫與兒子的生活狀況;劉子健到底有無心理問題;肖燕、老大、劉子健之后的生活又該何去何從。這些都是藏在冰山之下尚未被敘述但又若隱若現的部分,這諸多疑問小說都沒有解答,仿佛留下一篇《軟肋(下)》待讀者去填補。
這種感覺的產生源于作者有意無意地用沉默與空白構置了一些精巧的敘述“機關”,“召喚”讀者來思考和填補這些未完成的部分。用沉默與空白來表達和言說,有時候比直白地敘述出具體內容更具有言說的力量。在《軟肋》中體現于情感表現層次、文本內容、小說結構等方面。
首先從情感表現層次上來說,《軟肋》擅于表現未直接道明的愛意。“孩子是父母的軟肋”最讓為人父母者產生共鳴。表層上,肖燕是《軟肋》的主角,“軟肋”之于她,是跟前夫生活又患白血病的老大,也是需要陪伴與關愛的劉子健,兩個孩子都是她的軟肋,但想要同時照顧屬于兩個家庭的孩子,她分身乏術,顧此而“失”彼。深層上,《軟肋》的主角也是劉思遠,“軟肋”之于他,是已經失去的大兒子劉子強,更是已經顯露出心理問題的劉子健。他不需要做兩難的抉擇,但正是因為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劉子健這個“軟肋”之于他才格外地“軟”,不用說不敢罵不敢打,甚至不敢問。正是在這樣的沉默與空白中,盡管劉思遠沉默寡言乃至最終“沉睡”,其愛意卻無盡綿長。
其次從內容上講,劉思遠多數時候不怎么說話,小說中許多處、較大篇幅地寫到劉思遠的所思所想與猜測懷疑,他心中思慮頗多但幾乎不表達出來。小說中多處寫到劉思遠的沉默與未說出口的“空白”,如劉思遠想問兒子第一次報警原因,想起劉子強而終究沒有開口;夫妻連續幾天對各自的心事閉口不談;當肖燕為陪伴大兒子與現有家庭兩難時對他的試探性詢問,劉思遠只有沉默和無聲的拒絕。這些沉默與空白讓讀者忍不住深入人物的內心,去體會人物無法言說的痛苦、溝通的鴻溝、愛的無力感、生存的艱難抉擇,以及探究沉默背后的原因乃至人物的性格、人物之間的情感關系。沉默本身成為言說與意義的載體,調動讀者用各自的情感和理解去挖掘其深意。
除此之外,小說“沉默”的言說方式還體現在多處設置不做解釋或者延緩解釋的“空白”與“未定點”④。好的小說,常常通過召喚讀者來填補小說的空白,以建構深層意義和情感張力。《軟肋》的引人入勝正是因為充滿了空白和未定點。第一處空白與未定點是劉子健的報警動機,這個“未定點”貫穿了小說的很大篇幅,為什么選擇撒謊報警這種方式?這次“謊言”成為解讀父子關系、家庭關系的一個關鍵點,并讓讀者帶著好奇心讀下去。就在靠近結尾的部分,劉子健的第一次報警行為得到較為合理的解釋后,第二次報警行為又發生了,這次對于劉思遠的震撼較之第一次更加劇烈,如果第一次只是一個偶然,那么這次行為說明它確實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第二處空白與未定點是劉子強的自殺原因。這是小說著墨不多但是深埋隱患的核心空白之一。讀者跟著父親劉思遠一起去推測劉子強自殺的可能原因以及與自己的關聯。這個未解決的創傷和謎團像幽靈一樣籠罩著現在的家庭,影響著劉思遠對劉子健的教育方式,如他的“不敢問”和自我懷疑,以及整個家庭較為壓抑和沉默的情感基調。
第三處空白與未定點是劉思遠無意中發現肖燕床頭柜里的安眠藥,后續沒有解釋或討論。讀者基于對肖燕處境的理解——夾在兩個需要關愛的兒子乃至兩個家庭之間,去想象她的心理狀態,去共情那些需要用安眠藥來對抗的巨大痛苦和絕望感。
第四處是結尾處劉思遠的“沉睡”,這成為小說最大的空白與未定點,這種開放式結局給出的未來充滿不確定性。劉子健的心理問題會得到治療和改善嗎?肖燕的骨髓配型結果如何?這對她的身體和家庭意味著什么?“軟肋”最終會擊垮她,還是成為某種改變的契機?
這些沉默與“空白”,成功地向讀者發出有力“召喚”,作為讀者的我們無意中已經主動參與其中,去思考和填補那些未被說明的空白,去推測可能的答案。正是通過這種積極的填補和確定過程,讀者與文本一起共同創造了《軟肋》的深層意義——它不僅僅是一個重組家庭面臨危機的故事,更是一面映照情感與婚姻、人性脆弱、生存困境的鏡子。這也讓小說擁有了無盡未被言說的可能性和引人深思的力量。
最后從小說結構上來說,結尾處劉思遠“漸漸頭顱低垂,久久地,一動不動”——他的“沉睡”是作為小說結構上的沉默和結束。劉思遠的生命猶如小說的生命,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小說的敘述也戛然而止。其實劉思遠的“沉睡”是有預兆的,其肇因正是疾病。
女真筆下角色的生活常被疾病、災禍等意外打亂。如《晚霞中的紅蜻蜓》里江婉婷患乳腺癌,《鐘點工》中老劉猝死,《老艾的視角》中老艾的突然離世。《軟肋》也不例外,疾病如同籠罩在小說人物身上的陰影,它自疾病始(白血病),由疾病終(心臟病)。如果將《軟肋》的敘述時間線看作一條錄像帶,那么錄像帶的開始是肖燕得知大兒子患了白血病,錄像帶的結尾是劉思遠的“沉睡”。對這個結局小說中早已多處明示:
掛斷電話,他感覺一陣胸悶,站起來時腳下無根……他分析自己的心臟可能出問題了。不會是心絞痛吧?不會是心梗吧?
秘密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感覺腳步比從前沉重,心跳比從前緩慢。
他頭發脹,血壓明顯升高。
他的頭又脹起來,心里慌亂得很。
讀者一開始也許會不以為意,以為劉思遠只是情緒受到兒子報警等事件沖擊的緣故,而當小說結尾他的頭默默低垂,讀者才恍悟,他的“沉睡”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沉睡”式結尾是一種不像結尾的結尾,卻又是小說中人物生活的實相。我們確實無從得知,下一頁迎來的是小說的結尾還是續章,于戲中人是如此,于作為戲外人的讀者亦復如是。
注釋:
①女真:《創作談:小說家的第三只眼》,《小說選刊》,2011年第8期。
②賀紹俊:《瑣事煩心事都是大事——讀女真的家庭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2期。
③ErnestHemingway.Death in theAfternoon.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32,p.192.
④伊瑟爾在著作《閱讀行為》(The Act ofReading,1976)中提出文本中存在“空白”(gaps)與“未定點”(indeterminacies)。這些空缺不是缺陷,而是作者刻意設計的“召喚結構”,主動邀請讀者調動自身經驗、情感和想象力去填補,從而參與文本意義的共同創造。參見【德】沃·伊瑟爾:《閱讀行為》,金惠敏、張云鵬、張穎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此版本“未定點”譯作“不確定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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