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門口站了會,還是舉起了手。里面傳來一聲蒼老而又無力的回音。接著一聲吱呀,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老婦人。我們四目相對時。我愣了下。她已經不再是我記憶里的樣子,那么迅疾地衰了,一點從前的影子都沒了。
她倒認出了我并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打量著我,眼里全是淚花。鐘麗告訴過我,她老是哭。已經講不了課了……辦了病退。
我摳著指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袋子水果和我一樣沉默著。倒是她喃喃的說著。聲音很小,那些字眼好像從胸腔里走得太費力。臨別時,我要了一組電話號。可是在我手機里存著,存了好多年。
我一直沒打,其實是不敢打。
出來時,我頓覺天旋地轉。我的腳下突然出現了斷崖。我不敢朝前走了,一步都不能了。我抱住了雙肩,下墜的感覺撲面襲來,我還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
我知道,我的病發作了。
二
每天早上,我被鐘麗從睡夢中拎起,然后快速地洗漱、吃早飯。在這個時候,她會把妹妹打理好。在我背上書包的時候,妹妹也在她背上了。封爐子、關窗、鎖門……鐘麗的身子快速地轉來轉去,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妹妹的小腦袋也跟著左擺右搖。我則非常懂事地等在門口。這是鐘麗訓練的結果。狹小的走廊根本不容下我在其中。然后鐘麗拉著我,我馬上會聞到一股濃烈的奶腥味。
沒走幾步遠,準能看到董老四、董老五。他們連跑帶跳相互打斗。嘴里還要發出呼哈呼哈的武打伴奏。那是跟電視里學的。董老四還搖著自己做的、不離手的破扇子,時不時唱著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鐘麗會拉過我站到一旁,讓他們跑過。這時我感覺我的手被鐘麗攥得緊緊的。她還用另一只手把背上的妹妹往上擎了擎。
平日里我跟鐘麗并不親熱,她總是火氣十足。我知道她一直想要個男孩。這是她的執念。當然她的心思全在這上面。我和妹妹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一直是她不開心的根源。這嚴重影響了她的日常。因此鐘麗做的飯糊的時候居多,饅頭也是個死疙瘩,咬一口硌牙花的那種。不過我食欲太好,什么都剩不下。
她還打發我給她管計生的同學送過禮。好像是兩只貴重的杯子。她反復叮囑我不要弄摔了。我偷偷地看過包裝盒,有層絲滑的布包著。漂亮極了。
秦大偉倒是分外喜歡我和妹妹,他一回來,我和妹妹放肆地圍著他。他一點也不煩,還說女兒再多也不多。
你看那書包,松垮得像什么都沒有……
鐘麗沖著董家兄弟說。她和胡同里的大多數人一樣,即對董家充滿了好奇張望又像躲瘟疫一樣逃離避開。董家五個兒子,個個不爭氣。董老四董老五和我一個班。他們都十三四了,而我還不到十歲。董家讓人一直議論不休的是董媽媽。每天穿著鮮亮,走起路來浪不丟的。她不工作也不打工,但家里卻不短吃不短喝。最近胡同里大小人談論更多的是董家老二。他不知從哪回來了,說是賺了好多錢。渾身上下都是鋼廠胡同里沒見過的,而且說話還一口港腔。
董老四董老五到了上學年紀根本不去學校,是董媽媽拿著爐鏟子趕他們去的。他們在課堂上也時常被老師點名罵,特別董老四,快和王老師一般高了還抄我作業。老師罵他臉皮可以做鞋底子。他永遠無所謂的樣子。鋼廠胡同的大小人都不習慣叫他們學名。我也一樣。當老師叫董安憲、董安生的時候,我還要回頭看一眼。否則我以為班上來了新學生。
離他們遠點……
鐘麗就是不說我也會自覺地與他們拉開距離。因為他們一度嘲笑我,董老四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沒斷奶,還給我起了外號,小豆包、小土豆。我恨死了他們。
咚咚咚跑在前面的董家兄弟一點也不顧及鐘麗在場,其中一個回頭沖我做鬼臉,另一個把手在臉上比劃著,那是在羞我,辱我。意思我上學還要媽媽送。
我求救似地看著望著鐘麗。想讓她給我出氣,哪怕罵他們幾句。
你就當什么也沒看見。
鐘麗太軟弱。她對胡同里的大小人都點頭哈腰,只會對我吼。
路上還會遇到李凡母子。
鐘麗這時的會露出親切的、帶著點討好的笑。李凡媽漂亮的衣裙都出自鐘麗。她有一條叫朱麗紋的白底藍花裙。那是鐘麗第一次裁剪那種面料,她回家說那真是個好東西。絲滑無比,這樣的東西穿在身上就是不一樣。當然我也有同樣的。不過很短。鐘麗不讓我穿出去。我就知道這是從李凡媽那里“意外偏得”的。鐘麗常干這樣的事,剩下的面料絕對不還給人家。總要說剛剛夠。秦大偉為此沒少說過她。但鐘麗振振有詞,反擊說干什么吃什么,我就不信你手里沒有鉛。秦大偉是工程師,每天和圖紙打交道。李凡爸爸也是。
我知道鐘麗還羨慕李凡媽媽有份體面的工作,并向往著自己也有李凡那樣的兒子。李凡和我一樣是個小豆包。但長得虎頭虎腦,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透著機靈。我倆從第一次考試時就扛上了,不是我第一就是他第一。我對這個小土豆充滿了崇拜與探究。他看什么課外書?看動畫片會不會被罵?寫作業到幾點……鐘麗每看到李凡都要撫摸著他的腦袋瓜。她眼饞的樣子恨不得把他抱回家當兒子。
這令我很生氣。
李凡的媽媽在一所技校當老師。長得跟個幸子一樣。幸子是《血疑》里的女主角。日本明星。連發型都像。胡同里的人說上她的課的那些男人只帶眼睛不帶耳朵。我當時還摸了下自己的耳朵。甚至還覺得耳朵是個物件,不用時就隨便放在哪。秦大偉也說她的美在于氣質。我并不知道氣質是什么。只是覺得她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讓人喜歡的勁。鐘麗聽到秦大偉說這樣的話,當時就把飯碗往桌上使勁一墩:我要是當老師也有氣質……末了又補充道,我要是有一個孩兒每天也收拾得體體面面的。
是我和妹妹影響了鐘麗的體面?
反正鐘麗的確沒有李凡媽體面,她身上總有股奶腥味,胸前還有大小不同的奶漬。自從妹妹出生后,她每天就像打沖鋒一樣。其實鐘麗并不是每天特意送我,而是她老早去她的裁縫店里做活。她的店就在學校附近。我不想讓同學知道我媽媽是個裁縫,可是有些事哪都掩得住呢?何況鐘麗總來學校上廁所。背著妹妹,身上沾著線頭,急吼吼的,一副憋不住的樣子。其實鐘麗到哪都急三火四的,除非在她的裁縫店,她才會那么安穩、安靜。我稍稍大一點的時候才知道,她的手藝不僅在鋼廠胡同有名,在整個城南都很有名。
放學時,有時我自己回家,有時跟李凡母子,有時到裁縫店和鐘麗一起回。這要根據我的心情和當天發生的具體情況而定。只要是我自己先回家,我時常溜號。窗外不時有小推車賣包子的、賣水果的。這很吸引我。還有下早班的叔叔伯伯也在這個時候,窄小的胡同又熱鬧起來。但我不會像胡同的人圍上去,因為我沒有零花錢。何況秦大偉也不讓。他說女孩子不要有貪婪相。能忍住不聽不看才有出息。但我希望聽到敲門聲,一定是李凡或李凡媽,會送來幾個幾只蘋果或包子什么的。但我不敢吃。因為要等鐘麗回來。我只能聞聞或是撫摸著,這也令我很滿足。這時我盼著鐘麗快點出現。可她有時回來早有時回來晚。這要看裁縫活多少或顧客的緩急。當她回來時我遞出這些東西,鐘麗卻很為難。
又欠人家了……
幾天之后,她會老早回來,包上一蓋簾餃子,煮好后撈上滿滿一大盤子打發我送過去。李凡爸回來,或是秦大偉回來,我們又各自收到不同的禮品。胡同里那種熱氣騰騰的人情往來就是這樣的。
那天放學時,我這個數學課代表要收作業。走到董老四身旁時,他小聲說要借我習題本。我立即把放在上面的作業本拿到下面。他咬牙切齒然后用手指著我:小豆包,我讓你后悔,以后玩刺激的就不帶你。
那時我已經隱約感覺到了同學們在議論這個“刺激的”。而且已經有大多數人參與了。他們臉上流露著歡喜和期盼已經在早后一節課掩飾不住了。我曾偷偷問過李凡,他好看的大眼睛眨了下,搖頭。這令我放心了。他參與的事我一定要參與。看來這個“刺激的”的游戲里并沒有他。這反倒激起了我嘗試下的欲望。我那時的給自己的要求是:任何事我都要搶在他前面。絕不能落后與他。
好幾天,這個“刺激的”一直吸引人令我心神不定。那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主動找董老四的。他像電影里首長接收新兵一樣,審視了我一番。然后說了聲:好。
不過……他環視了周圍小聲說,你讓我抄一禮拜作業。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天我跟在這支隊伍里一路狂奔,男生女生像一群久困的狼放歸山林。我學著其他同學,把書包高高旋在頭頂,和風纏在一起,發出那種帥極了的呼呼聲。可是我個子小,氣力小,并沒有旋成。反倒被書包打了臉,生疼生疼的。好在沒人看到。于是,我把那只丑陋的軍挎斜在胸前,繼續跟在隊伍里。那是和家相反的方向,跑了好遠好遠,我覺得心都快要蹦出來了。終于看到了工人俱樂部。我知道這里,鐘麗說過,她還說這兒曾經是當年的批斗現場,死過好幾個人哩。
那是個獨立的小四層,如今已經破敗不堪了。最上頭那幾個“工人俱樂部”已經被人掰掉了兩個字,只剩下“工人部”。
葉鳳他爸掰的。那鐵有好幾十斤,葉家換了好多好東西。董老四告訴我說。他的表情有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仿佛這橦樓發生的任何事他都如數家珍。
一個個跟上。
董老四叮囑我們。我們像一條彎曲的鏈子連了起來,然后踩著沒人高的草,緊貼著墻壁。我半路扯了下葉鳳的衣襟,我不想往前走了。我害怕。腳下是滔滔河水,我感覺那水浪已經打到我臉上了。葉鳳說,退出和前進是一樣的。我回頭看,果然是這樣。我只好閉上眼,跟著隊伍慢慢移動。
我們終于繞到了俱樂部后面。
我看到高大鐵門。但那門開得很小。門腳的輪子已經深深地陷到地里了,任何動力都無法挪動了。這樣的小門也只有我和李凡才可以輕松進得去。
還是我先進。
董老四說完第一個鉆。不過挺費勁的,他的頭卡住了,臉拉得通紅。隊伍里傳出吃吃的笑聲。這好像有點傷了他的自尊。他退了出來,剜了一眼笑得響的,隊伍里立即安靜了。這時他說自己會縮骨功。只見他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后說了聲進。不過,他沒像影視里那樣忽地就進去了,而是硬生生地擠過去的。看得我腦袋都疼。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他的耳朵總有傷。
原來是被門擠的。
董老五和其他人都沒他這么費勁,我則更輕松了。
樓里真寬敞啊!最前面的舞臺掛著毛主席揮手的像。兩邊是折疊的紅旗。不過已經看不出顏色了。臺下是一排排椅子,望不到盡頭的感覺。我們像一群老鼠四下流竄。董老四在臺上唱起了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董老五爬到了窗臺,王成波藏在椅子下面,也有好幾個人舞臺上來回跑著,那種回響也好玩。一直牽著我的葉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丟開了我,我四下找尋時她正在摳著什么。原來她在撕椅背里的海綿。她帶著慌亂的眼神對我說:可以拿回家玩。
這時突然一陣咚咚咚的響,地動山搖的。原來有面鼓。他們搶著敲了起來,接著灰塵四起,有人嗆得咳嗽了……真是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敢說,胡同里的小孩真沒這么玩過。不知不覺天快要黑了,我們出來時,身上臉上不是沾滿了蜘蛛網就是灰土,個個魂畫的。
我連去了好幾天,很快便沒有了新鮮感。可讓我放棄又真的不甘。我已經融入這支隊伍了。和他們一樣,最后一節課心猿意馬。而且我們在課堂上相互看打量著,眼神里都是無聲的約定。董老四還說,不經他同意不得加入。
期中考試結束了。我看著自己的試卷,整個人抽泣成一團。回到家又被鐘麗一頓胖揍。她發了瘋一樣拍打著試卷,不停地拍打著自己:我這么起早貪黑為了什么?你爸回來我怎么交待?你將來要像我一樣縫縫補補……她的罵聲越來越大,范圍越來越廣大,嫁到秦家后各種委屈都翻了出來。她的頭顫抖著,衣衫不整,嘴邊冒著白沫子……我不僅僅是害怕,還覺得太丟人。我家窗外已經圍著好多人。雖然沒見李凡,可是他怎么能聽不到呢?
我恨不得立即去死。
我不敢去俱樂部了。沒想到這么沉痛地影響了我的成績。可我的心直癢癢。哪個小孩子能抗得住這樣的誘惑呢?特別是最后一節課其他人的心照不宣的對視,我又怎能看不見?可分數對我來說,也是致命的。特別是董老四,他不抄我作業了,他的目標對準了質量上層的李凡。李凡不像我,摳搜地。人家大大方方地把作業遞到他桌上。這也令我更加氣惱。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這支隊伍里都是一些瘋淘的、膽子大的、成績不太好的。而且我在沒去俱樂部之前從不跟這些人打成一片。我自覺把自己歸屬于李凡、林明珠一類。我看過孟母三遷,也聽得懂秦大偉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要我再也不去那,這真的有點難。去瘋玩的時候后悔,不去的時候又坐立不安。那些日子我無論是回家還是在校,心猿意馬。我的心都在這么游離著。那天我突然想,要是李凡也去俱樂部,那我就平衡了。說不下次考試,他同樣下滑,而且我又會輕松地追趕上他了。
我湊近了他,神秘地說有個好玩的地方。他同樣被吸引了。我繼續說,像電影里演的,可好玩了。
能看動畫片嗎?
我肯定地點頭。
多少年之后,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也清楚地記得那個黃昏,天那么陰沉,隨時要下雨的樣子。像是老天提前給的暗示。
李凡牽著我的手,和我第一次一樣,閉上了眼睛。到了樓里,他沒像我第一次那么激動,也知道看不到什么動畫片。不過,他沒說什么。我看見他盯著那只鼓,還敲了幾下。
接著是捉迷藏了。我們以劃拳決定輸贏。輸家竟然是董老四。要知道他輸的時候太少了。他指著碩大的會場,給我們劃定了范圍,不準超過哪哪……然后蒙上了眼睛。我偷偷的告訴李凡,一定要藏得好些,否則我們都會一一被捉。
董老四除了學習不行,其它樣樣行。這一點大家都清楚。
李凡點頭。
我們如鳥獸狀四散了,各自隱藏到自以為隱密的地方。我藏到了椅子下面。時不時鉆出來看董老四。我看見他輕松地捉住了葉鳳,接著是王成波。他再蒙上眼睛前,看到窗簾動了下。我也看到了。于是他朝了窗臺摸去。這時天空突然一個炸雷,天越發陰沉了。我嚇得捂住了耳朵。我看見滿是灰塵的窗簾動了動,緊接那團窗簾眨眼間就掉了下出去。迅疾而利落。
我這才發現大多窗子都是敞開著,像一只只巨大的洞;原來那些呯啪的聲音來自年久失修的窗……那團窗簾一定跌落到了河里,然后順水飄走。像一片落葉或一只風箏。
三
我們是冒著大雨跑出來的。我聽到后面有不同的腳步聲。我知道是這里一定有小豆包李凡。只有他才會跑在我身后。鐘麗先比我到家,她忙著做飯。那幾天爐子倒煙,嗆得我們娘仨咳嗽不止。我們放桌吃飯時,李凡媽媽來敲門,氣喘吁吁渾身濕透。
看到李凡沒?
我說我們一起回來的。
可是凡凡沒到家啊!
然后李凡媽便跑了出去。她的背景在雨里透著一股焦急和忐忑。
第二天,李凡沒來。
第三天,李凡沒來。后來我們知道他被拐了。全校的人都知道他被拐走了。一個賣水果的女人確切地說,她說那天看到雨中有個奔跑的小男孩,后面有輛摩托車一直跟著。后來他們就一起不見了。
李凡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他哭得嚇人,胡同里很多人都跟著哭。鐘麗也哭。那時我并不能理解什么叫生離死別。因為在我的成長中沒有這樣的經歷。我夾在人群中,覺得好玩。也覺得李凡是在跟爸爸媽媽躲貓貓。說不定過幾天就悄沒聲地回來了。當然心頭還掠過一絲竊喜:從此以后,我再沒競爭對手了。
那幾天學校還來了警察,氣氛很緊張。三年級的孩子還被拐走太不可思議,而且還是聰明的過人的李凡。老師強調我們放學后不許逗留貪玩。也就從那天起,除了董家兄弟外,胡同里的小孩子上學放學都有家長牽著。鐘麗讓一再告訴我放學上學都要跟她一起走。
李凡的座位空空的,他的照片在墻上、電線桿上。老師說汽車站火車站到處都是。
過了好久,董老四問我那天回來時,李凡在沒在隊伍里?我頓時被噎住了。這時葉鳳說,在。在隊伍里。我也就勢說在。董老四哦了聲。一副放心的樣子。后來他小學畢業就去當兵了。休假回來時,我們像陌生人一樣。
李凡媽從李凡失蹤后就不上班了。她安靜得出奇。李凡爸爸騎上了摩托。他說他要找遍全國。全國這個詞在我的理解中是個無邊無際的大詞。到哪里去找這么個小人呢?那些日子,我還記得失蹤的事影響著胡同里所有的人。秦大偉每天都要打電話到小賣部,弄得鐘麗對我和妹妹格外溫柔。她還抱著我倆說:有你們倆很知足了。
或許是見證了李凡家的悲慘,就從那時起,鐘麗才愛上了我和妹妹,她甚至打消了要男孩的念頭。
胡同里的人時常聽到李凡媽的哭聲。低低的。特別在夜晚,伴在風里,格外瘆人。她再也沒穿上那些好看的衣裙。不久之后,額上就頂著小雪山,整個人細弱得像一根竹竿。她還怔怔地看著我們這些小孩子,會突然地抓住我們,眼神里一副焦急又而欣幸的樣子。鐘麗告訴我不要去李凡家了,看見李凡媽要快點離開。當然,她也不讓我再送餃子了。
李凡家一些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李凡媽的好多衣物都在其中。包括那件白底藍花的朱麗紋裙子。
后來我家里安了電話。李凡爸爸時常打來。讓鐘麗傳達什么什么。鐘麗趿拉著鞋子跑出去。回來時她就抹著眼淚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日子可怎么熬啊!
四
很快我上初中了。一次上物理課,老師講到物體下墜是與速度、高度、空氣阻力有關,而且空氣阻力又跟物體的大小形狀有關,通常在空氣中,隨著自由落體的運動速度的增加,空氣對落體的阻力也逐漸增加。當物體受到的重力等于它所受到的阻力時,落體將勻速降落。
我的眼前突然闖入了那個窗簾,它是那么迅疾而利落。我瞬間意識到了什么,頓時冷汗出來了。那個窗簾質地那般輕薄,它下墜的樣子應該像風箏、像落葉,或者飄旋而下,絕對不會那般,絕對不會那般……
也就從那時起,我開始恐高,三樓以上就構成癥狀。惡心、眩暈……我還怕打雷,下雨。鐘麗帶我到醫院看過。醫生開了藥,鐘麗認真地熬著。家里全是中藥味,弄得整個胡同也是。胡同里的大小人都覺得我嬌氣。他們也第一次聽說恐高也是病?
那年夏天,李凡爸回來了,他面色如土,頭發花白。推著沉重的摩托。一點也看不出是那個拿著筆的工程師。他說他這輩子就這么找下去,哪怕是死在路上。
我的喉嚨里像有什么堵了,連氣都喘不上來。我只覺得眼前又是一陣黑。以后不敢再聽到關于李家的事。
我上大學時那年,胡同拆遷了。好多鄰居都上樓了。鐘麗說,李凡家沒上樓,而是換成了小居室。李叔還在外面找,家里就你李姨一個人。她像一根竹桿了,細弱得隨時會倒下。臉上手上都是老年斑……
我其實是不敢到李凡家的,這些年我一直不敢。但那天我的腳步還是朝李家的方向挪著。
小凡要是不丟,也像你這般大……這句話好像傷了她很大氣力,然后她無力地坐在沙發上。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墻上的數字,55,6,18,30,……我不明白這是什么。
她喃喃地說,55萬公里,6輛摩托車,18個城市,30萬元……她不愧為老師,計算得這么仔細。
誰能告訴我,凡凡在哪,在哪里啊!……我不能離開這,我要在胡同等著他,他回來找不到家啊!
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李凡爸。他上了《等著你》。他完全沒有氣力的樣子更令我慌慌不安。這時我又調出李凡爸爸的手機號。它像一柄劍,我從來不敢觸撥……
五
轉眼我快四十多了,恐高的癥狀越來越嚴重。而且會隨時隨地突發。這影響了我的就業與戀愛。我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狀態。比如我不能看見透明的琉璃,不能看到流動的車,更不敢站在陽臺上哪怕是二樓,不能坐動車飛機之類。我甚至看不得飄動的物體,比如飄動的旗、樹葉、曬著的衣物……我還出現了幻覺,比如總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緣或是立在滔滔洪水之中。不時地窒息、顫抖。我需要被緊緊捆住或是抓住什么才得以安穩。盡管白發蒼蒼的鐘麗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我:你是在家里啊,在媽媽身邊啊……
鐘麗和秦大偉帶著我跑遍了國內的大小醫院。討得各種民間偏方,甚至還去鄉下找巫醫。我清楚,我根本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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