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與山東有緣。
太祖父是山東登州府黃縣(注:龍口市)馬家莊人,這樣說來,我的祖籍、根脈在山東。祖父說,那是一個靠海的地方。同治八年(1869),為了避開朝廷重稅,太祖父咬咬牙,挑著擔子,攜家帶口闖了關東。
概因從小就聽父輩們講起和山東的淵源,加上小時候常有山東老家人來家續宗譜,我對山東這塊土地自然而然倍感親切。
三十年前,我曾在山東這塊土地上打過幾年工。1994年春天,我從大連碼頭乘大舜號至煙臺,又從煙臺轉道青島,在一家電信工程當材料員。在煙臺的碼頭上,潮濕的海風吹拂著我的長發,似乎是先祖們無形的大手在摩挲著我。這里是我和先祖們接觸距離最近的一次。我沒時間去龍口,不過,澎湃的心兒就開始感覺到先祖們的沉重的呼吸和親切慈祥的目光。
那幾年,我一直在山東的青島的即墨、萊西一帶往返,因為工作的關系,經常和山東當地的工作人員打交道,工作之余,我最愛做的就是到駐地附近的農家拉家常。豪爽熱情的山東大爺大娘們,一次次溫暖我的心。每次,聽著熟悉親切的山東口音,作為闖關東山東人的后代,我的思緒不禁回到了一百多年前。那時,先祖們也該和他們有著相同的口音。
香港回歸那年冬天,我離開萊西瓦戈莊回到了遼寧。和山東的緣分就告一段落,沒想到,二十多年后,因為參加了兩次山東主辦的文學賽事,分別在2013和2014年來到寧陽和高密采風。就是在高密之行,結識了離我祖籍不遠的萊州作家趙惠民兄,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巧合的是,2022年,我的長篇小說《大地葵花》也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再一次和山東有了聯系,并和該書的責任編輯姜輝成了忘年之交。
因為另外一部書稿的寫作,涉及描寫清代山東濟南商埠及城外濼口鎮石砌圩子城,以及壽光的羊角溝碼頭,姜輝特意約我來到山東,駕車帶我到這幾個地方采風。濟南、濼口、周村、羊角溝、沂水,凡書中涉及之處,差不多走了個遍。最后,在茫茫的沂水河畔,姜輝對我說,有一個地方應寫進書中。我問是什么地方,姜輝說,沂水東南一百多公里外的日照市,有一個堪比周村、羊角溝、濼口還要繁華古老而今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素有“城南巨鎮”之稱也和當年的濼口一樣筑有石砌圩子城的大商埠——夾倉鎮。
夾倉鎮?我一聽就來了興致。
姜輝說,和清代壽光的羊角溝差不多,當年,曾是日照“八大海口”之一,傳以水汊為“夾”儲糧為“倉”而得名,是一個擁有一千多戶,一萬多人口的大商埠。它原本是元代的一個小漁村,因為村西的海汊可以停泊入海的船只,有著海上運輸的便利條件,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慢慢建立起具有一定規模的海運碼頭,一度發展成為日照最大的商埠之一。古時的官府為“調節糧價、備荒賑恤”,在這里建立了糧倉(亦稱社倉)。鑒于這里地處河海交匯的夾角,就給它起名“夾倉”。
為了感受“夾倉”厚重沉甸的歷史,姜輝決意帶我驅車前往,一同穿越感受百年前的繁華。
二
在日照市經濟開發區意隆商務賓館休息洗去旅途的勞頓,第二天吃罷早飯,我們就驅車趕往夾倉。
半個小時左右,在一塊玉米地的盡頭,湛藍如洗的天幕下緩緩出現了一個規模不大的村子,看起來和絕大多數山東的村莊并無二樣;只是,在紅瓦新房中夾雜著為數不多的灰瓦青磚墻皮斑駁的老宅,那銹跡斑斑的門環和形象依稀可見的石鼓,似乎在訴說著曾經的過往和輝煌。
這哪里有古商埠的影子?石砌的圩子城在哪里?當年,林立的商鋪和檣帆云集,商船川流不息的碼頭在哪里?盡管事先在心理上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我還是有些失望地看了看姜輝。姜輝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指著一戶人家的院門:“數百年的滄海桑田,朝代更迭,我們腳下踩著的這塊土地,沒準就是當年的商鋪門口,這戶人家當年就是赫赫有名的商號。”
姜輝說得不無道理。前幾年,我在魯院學習,曾跟隨校方主辦的采風活動去過甘肅、內蒙古交界處的河西走廊,當年樓堞高聳的玉門關和水草豐美、人煙稠密的西夏國黑水王城現在不也只是在一片黃沙中剩下一方斷壁殘垣,幾片殘磚爛瓦?
村里年過八十的尹大爺知道我們是專程到此采風的作家的時候,非常熱心地領著我們在村里走走看看。尹大爺說,當年的夾倉古鎮經過歷史和時代的變遷,現在已經演變為夾倉社區五個自然村了。
在一戶人家的百年的老院子,我們意外發現在鑲嵌在墻上象征著主人身份的拴馬樁。尹大爺告訴我們,像這樣的拴馬樁在他小時候隨處可見,殘留到現在的不過一兩處。我們現在看到的是雄性拴馬樁,雌性拴馬樁已經消失。
尹大爺說,先人制作有拴馬樁,一為自己使用,另外還可供親戚或是朋友及商家暫時拴馬之用。尹大爺說,呈現凸顯外露內有凹槽的拴馬樁即為陽性拴馬樁,主要是用來拴雄馬和種馬用;呈現拴馬柱為平面立柱,內有凹陷空間的為陰性拴馬樁。那么為何先輩要把拴馬樁分為陰陽兩種呢?
原來,先輩們是將雄馬和雌馬拴在一條街或是胡同里,時間久了發現,雄馬和雌馬整天叫喚不休息,到主人使用它時就變得無精打采,氣力不足。于是,聰明的先輩,就開始想辦法,琢磨出雄馬和雌馬不能在一條街或是一條胡同里同時出現。前街的拴馬樁一般多為雌馬設計,主要是馬童飼養喂料方便。雄馬的拴馬樁一般設在房后,或是另外一條街及胡同里。這樣。雄馬、雌馬見面就不容易了,各自至少安分一點點了。除了吃料,就是瞇眼休息,儲備能量,準備為主人或客官好好服務了。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拴馬樁在當年竟還有這些講究。
尹大爺說,這座房子的前身曾經是一個油坊,由于年代久遠,現在只是殘存下來的極小部分。看著墻上的拴馬樁,門前日夜清的龕燈,雕刻精美的門當和戶對,威嚴的石獅和門前的白果樹,推開那扇古老木門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里面的主人和伙計們忙碌的身影。在疊壓整齊的層層青瓦中,長滿了株株雜草,給古宅更添加了一層神秘色彩。
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完全感受到這個魯南小村莊的不尋常之處,不過,當尹大爺領我們到一塊閑置的空地上指著一處雕刻著“夾倉鎮”的古碑時,我們頓時被震撼了。
這座橫臥在地上的古碑,不就是夾倉古鎮存在的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嗎?我想,它同時也是后人開啟數百年前夾倉鎮這座沿海大商埠的塵封的歷史之門的最寶貴的鑰匙。
三
尹大爺告訴我們,夾倉的繁華據傳是從康熙時開始的。說到這里,他告訴我們,有一個叫佟國贊的滿洲官員不可繞過。
康熙二十一年(1682),佟國贊任日照知縣,他放寬了一些商業措施,設義集,商人來夾倉做生意一律免稅,這一優惠政策吸引了各地客商云集夾倉。沒多久,這里沿街商鋪林立。當時的清政府曾命這里成立鄉勇,保衛一方水土,還要建造防御用的圩子墻。工程未半時,曾國藩率領的湘軍部隊來這里安營扎寨,這個城墻一直到咸豐十一年才陸續完工。
時至今日,夾倉人還是念念不忘佟知縣的功德,親切稱他為佟公。
尹大爺說,夾倉建有石圩子城墻。舊時夾倉,浪緩水深,不待潮汛,舟船即可抵岸,元、明兩代,海盜猖獗。故那時夾倉為安東衛(注:日照嵐山區的海防古城)的重要分防要地,并在咸豐年間筑起石城、圍墻,圍墻設大門和炮樓。炮樓五座,炮臺四座,四門更有特色,分東北門、西北門、東南門、西南門。四門各有大字題額:東北門因有奎山東峙,故曰“奎聚”;西北門因泰山在其西北,故曰“岱宗”;西南因有沂河,故曰“望沂”;東南門題曰“海表”,表義為“外”,意即大門之外就是海。四門方向及棋盤街走勢,形成后來的“斜夾倉”之勢。
在夾倉社區,我們看到了古鎮的復原圖,果如尹大爺所說,夾倉的四座城門均不是按正東正西來建筑,而是斜向設計,十分獨特,看起來像一只巨龜。
我想,這里面一定暗藏著許多不被我們今天的人們理解的人文理念。
夾倉鎮在以前的數百年間,曾經是當地土特產和外地商品的集散地,并有榨油和醬菜作坊數家;鎮內商鋪林立,碼頭上檣帆云集;明清兩代均在此設有巡檢司衙門,使夾倉成為方圓幾十里的行政、經濟、文化中心。
為了運輸物資的方便,先民們在海汊之上建筑了一座十三孔的大石橋,既作為海船上下貨物的通道,又成為通向西南地區的交通樞紐。在海運業發展的鼎盛時期,商家們擁有的多條載重量達二三百噸的三篷三桅的大船,還有數量可觀的小型帆船,都是在這里停泊的。再往后許多年,這里航道淤塞,不能停靠船舶,結束了數百年作為碼頭的歷史。
在一戶村民的家中,尹大爺帶著我們參觀了殘存的石圩子城城墻。當年的城墻高達數丈,可惜的是,在民國三十五年(1946)遭到拆除,而今剩下的城墻不及成人高。我一遍遍撫摸著長滿青苔的城磚,一遍遍感受它的肌理。這不就是我夢中的石圩子古城嗎?如今,它就靜靜地橫臥在海邊,散落的城址像一張跨越時空的網,似乎在兜裹著歷史的音符,而此時,時間,是靜止的,停滯的。
而我將一塊被數百年的風雨剝蝕的城磚拿在手時,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那塊潤澤的城磚在太陽的炙烤下散發出來的熱量,像巨大的磁場,將我深深地吸進了歷史深處,踏上了橫跨數百年的穿越之旅。拂過臉頰的微風,像先輩們溫熱的大手,遠處的云影天光,像先輩們親切的雙眸,在和數百年后的我對接。我在古城墻邊流連,生怕錯過它的每一寸肌理。我撫摸著它殘留下來的每一塊城磚,撥動著縫隙里鉆出來的每一棵蓑草,聆聽著來自歷史深處古人那沉重的呼吸。
當年的夾倉石圩子古城,是多么繁華、熱鬧。
“啪嗒啪嗒”,我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順著腳步聲,我似乎看到,一隊進貨歸來的伙計,從遠處迤邐而來,在城中穿梭而過。城中的街上到處是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口音討價還價的商人。
瞧,被簇擁在一個商號前一群人中間的有位清純美麗的少女,是那么的清純曼妙。裙子和頭飾在金色的陽光下,鍍上了一層金黃,映襯得她愈發的美麗。
她是誰?在這座石圩子城,她是哪個富商大賈家的小姐?抑或巡檢司衙門老爺的千金?還有,在這繁華的街道上,一定也有我們葉姓先祖們勤勞的身影。
四
在夾倉鎮石碑的旁邊,有一塊清代的尹氏墓碑,彰顯了夾倉鎮特有的文脈。尹大爺說,他的五世祖曾經做過翰林,他們尹家當時是夾倉鎮內的一個名門望族。
臨來夾倉之前,我和姜輝不止一次談及書稿中的濟南商埠、濼口鎮、周村和羊角溝。看看,這幾個早期商業繁榮的地方,和夾倉相比起來,哪一處的年代更為久遠,商業規模更大。通過海量的資料,我們查明,在清代,山東有四個最大的貿易區,它們分別是濟寧、臨清、濟南和濰縣。
濟寧在濟南以南一百余里的大運河沿岸,是魯西南地區的貿易中心。濰縣在濟南以東二百余里處,從一個不算大的地方發展成為魯東地區的商業中心。濟寧和臨清是大運河山東段的主要港口,濟寧控制了整個魯南,并輻射了蘇北與河南的部分地區。臨清是魯西北一個類似濟寧的運河港口和貿易中心,距濟南僅一百余里,但是,臨清的影響力延伸到直隸南部和山西東部,它的發展之快,商業規模之大,甚至可以與天津相抗衡。在資料中,我們查到了周村、羊角溝、濼口等一些大商埠,唯獨沒查到夾倉。
尹大爺說,夾倉的衰落,主要是自然條件變化造成的,社會的動蕩、戰亂也是一個原因。古鎮西北部山區年復一年的洪水下泄,夾帶著大量的泥沙淤積于河口、海汊,終致港口無法使用,當年顯赫一時的名商大賈和名門望族,紛紛遷移到別的商埠發展。1861年,捻軍潰敗,使夾倉遭受滅頂之災。從時間的節點上來分析,夾倉在這四大貿易區劃分之前,就已經衰落,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縱觀夾倉的歷史,不難發現,數百年間,夾倉由誕生到繁榮,轉而又衰落下去。由農村變成街鎮,復又變成農村,似乎轉了個大大的輪回。不過,這并不能否定夾倉當年的繁華和輝煌。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是歷史和自然的發展規律。眺望著蔚藍天幕下夾倉入海口的那座現代化的跨海大橋,姜輝問我夾倉此行的感受。我說:“夾倉是一座消逝在歷史變遷中的商埠,更是一段湮沒在歲月長河中的傳奇啊!”
和日照當地的一些景點相比,如今的夾倉看似有些落寂,可在我看來,它所凸顯出來的是更具深遠的文化內涵及歷史意義更具研究價值,這些,由不得我們不去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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