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及其對世界與人性的深刻認知,會隨著時間的縱向推移,而不斷延展出新鮮的生長點。正是這種基于無限生長的可能,好的創作很難被定義,作家的潛能也常常超出預期。正如尼采說過的那樣:“你必須破壞,才能創造。”
鬼金作為一位在創作上具有鮮明辨識度的小說家,肉身沉落、靈魂破碎、極限體驗、掙扎救贖……是他既往小說的主題。“大吊車里的囚徒與上帝”“一手吊車一手小說的寫作者”“本溪的匡衡”“中國的卡佛”等,眾多標簽加持在身,是感同身受的體量與褒揚,亦是無可奈何的固化與束縛。所以當我讀到他的小說《明亮的部分》,開始驚詫于是否出自那個被我們一度定位于刻板印象中的鬼金,繼而又驚嘆于他穩中有變的風格,最終了卻于“心有戚戚焉”的理解與接納。這依然是那個鬼金,只不過他卸下外在沉重的精神鐐銬,以平常心態書寫生活中流動的常態,描摹了普通女性在情感挫折面前如何自我修復、自我療愈、自我和解、與生活共情,從而化解精神危機,最終走向“明亮的部分”。
故事從駛向望湖景區小客車窗玻璃上的“一滴雨”開啟,這若有似無的“雨滴”象征著女主人公蕭羽內心的“小洞”,即她對愛的幻覺與體驗。與抱鵝的鄉村殘疾女孩的相識與對話,將敘述的視線由此及彼、推向回憶,逐步揭開她遭遇的情感創傷,也即這場心靈療愈之旅的緣由。
作者以冷靜克制的敘述,將蕭羽與何東山這一對戀人從相識相知,進而熱戀,再到產生矛盾,最后決然分手的過程娓娓道來。整個故事是平靜的,又似乎有點兒俗套,表面看無非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程式,一對男女沒有修成正果,男方離去,女方獨自打掃戰場、療愈傷口,看似都市肥皂劇的情節。但深究文本內部,我們會發現作者試圖表達的遠遠不止于如此形而下的生活,而是一種對靈魂的開掘與構建,對生命的詰問與闡釋。如寫到何東山對白發一雄日本行動派繪畫的狂熱,那種東方藝術精神與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結合,那種突破繪畫工具限制、對生命的放達激情的表現,以及對菲利普羅斯小說《垂死的肉身》的細節性再現時,我知道,那個曾經的鬼金還在。對生命的極致體驗,對生存的完美追尋,依然暗流涌動,時而顯露崢嶸。蕭羽與何東山的分手,與其說是生活層面的種種不如意、不順暢引發的,不如說是價值觀念與文化追求的錯位所導致的。當一切戀愛的激情褪去,面對柴米油鹽的生活、胎兒的流產、何東山裝修公司的倒閉,現實的困境太容易讓這段脆弱的關系分崩離析。于是,男人瀟灑抽身,女人暗自神傷。
而小說超越俗常敘事套路的筆觸,在于重筆刻畫了現代女性在這場看似失敗的關系中,如何順應自然人性、除舊布新、與自我和解,表現出理性與豁達兼具的生活智慧。這是人性的閃光點,亦是鬼金小說藝術的高光點。分手后,蕭羽打掃房間,清理何東山的“遺跡”;與閨蜜李娜的傾訴,看似平常,實則卻再現了普通人視角中對生活的包容與達觀;而望湖之行,則真正開啟了她撫平傷痛、滿血復活、獲得全新自我的旅程。鬼金是寫心靈體驗的高手,他的巧妙在于一手執現實,一手執心靈,二者動態貼合得非常緊密,讓無邊的思緒終究不墜入虛枉。蕭羽從與何東山的關系產生裂隙開始,到被失戀的痛苦包圍、囚禁,直到意識到對何東山挽救的失敗,她無法改變他的陰郁與頹喪氣質,甚至意識到分手是他對自己的“放生”……這一過程是她不斷深入地認識自我、接納自我的不完美、走向女性成長的必由之路,進而詮釋了“愛情不是一種依附,而是一種自由的選擇”的觀點。
小說中,作者設置了蕭羽與抱鵝的鄉村殘疾女孩的邂逅情節。在短篇小說并不繁復的故事與人物結構中,這種設計顯然別有意味。抱鵝女孩與蕭羽相識于小客車這樣狹小逼仄的空間,本無關聯的兩人卻在特定時空相遇,進而女孩對自我生活的描述,加上蕭羽善意的表達、取得女孩的信任,構成了小說功能性的線索。現實——往事——現實,小說在并不復雜的切換中形成了一種敘事的閉環。而抱鵝女孩的介入,真正地展現了蕭羽與他者、與外界、與生活的全然“共情”。“共情”作為心理學的核心概念,是指理解并感受他人情感狀態的能力,包含情感共鳴與理性認知雙重維度,近年常常被引入文學藝術作品的分析與闡述中。簡單地講,“共情”即理解,是在感性與理性交融下一種真正的理解、包容與接納。
這個15歲的跛足女孩,在開篇就出現在蕭羽的視野中,她的贊美勾起了蕭羽傷痛的回憶。而當敘事視角再次切換回小客車內,女孩生活的現實困境、內心的痛苦,一點點激發出蕭羽的感同身受,令她在傾聽過程中,不時地通過體察他人之苦來回味自我,從而洞穿自我心靈的桎梏,告別生命中的至暗時刻,找尋“明亮的部分”。結尾處她對迎面撲來的大鵝的接納,已經充分證明了她走出陰霾、自我療愈的成功。
如何定義成功的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可能標準很多,說法也很繁復,亦可能很簡單,即取其一點閃光之處,足矣。鬼金作為多年深耕小說創作的作家,其寫作中的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藝不說樣樣精通,也都是本色當行,不露破綻。他善于營造一種整體上的氛圍感,引入一些隱喻與象征的手法,探尋人與人、人與世界的深層次沖突,將生活中平常的故事、平常的人物寫得層層疊疊、峰回路轉,又有點深不可測。他是寫心理的高手,他的小說看到開頭無法預測結局。這個多次觸摸死亡、閱盡人間冷暖、一度被“囚禁”,以寫生命的孤獨異化去對抗生冷世界的作家,其精神底色依然在,那是他小說創作抹不去的胎記。同時,我們在小說中又看到了他與生活和解的美好期待,他內心的美善與柔軟更多地被激活。主人公蕭羽身上被賦予了這種善良、勇氣、自我拯救的力量,迸發出普通人至真至善的人性高光,這不能不說是作家一次成功的創作思維與風格的轉向。好的小說,首先是感動人,進而引發人的思考,最終讓人共情于人物與故事,喚醒讀者一部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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