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粗壯黝黑,頭發微微卷曲的康巴漢子。羅布給我們作了介紹。他叫洛桑。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滿溢著赤誠和熱情。他說,歡迎歡迎。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我知曉他普通話說得這么好,是在援藏干部舉辦的普通話培訓班上學的。掌握了熟練的普通話,與其他民族同胞交流起來更方便,可以去各地工作,日子過得更好了。
羅布轉身離開,說天黑來接我。他是那曲市巴青縣委宣傳部的干部,與我剛剛認識三天。三天前,我來西藏那曲市采風。沿途所見,藏北草原的廣袤,雪山的奇美,隨處可見的飄搖的經幡,在草甸上靜靜吃草的牦牛,深深地震撼了我。為了更深入地了解藏族同胞的生活,我向組織提出要在牧民家里生活一天。羅布就把我領到了洛桑家。
時間是早上8點鐘。這里和北京有將近三個小時的時差。陽光還在山那邊,可以看到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淡青色天幕下的雪山上。雪山就變成了金色,呈現出“日照金山”的奇景。羅布已經告訴我,這座雪山叫布加雪山,是藏東最高的山峰。布加雪山的山頂常年白雪皚皚,山腰和山腳是淡綠色的高山草甸,山腳下還有一小塊平原。洛桑的家就在平原上。離他家幾百米的地方,一條清亮寬闊的河水自西向東,奔涌向前。這是索曲河,與幾公里外的色曲河匯合,最終流入浩浩蕩蕩的怒江。
我跟隨洛桑進了院子。院子很大,圍墻是白色的,墻頭上擺著半米高整齊的牛糞。牛糞對藏族同胞太重要了,他們用它做飯取暖燒火。正房三大間,房檐下和墻壁上刻滿藏族的傳統紋飾。左邊有兩間廂房,里邊放著各種工具。右邊是一排牛棚,有幾十頭牦牛在里邊。它們蠕動著黑色長毛的身子,如同烏云聚集,又如同昨天的黑夜還停留在那里。在院子西北角的一塊空地上,放著一輛皮卡車、一輛摩托車,還有一輛電動車。洛桑邊走邊跟我說,房子是三年前新建的,牦牛有65頭,皮卡車用來拉飼料,摩托車是他的座駕,老婆騎電動車。說這話時,他的表情篤定自信,又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幸福。
進了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套棗紅色的刻花藏式實木家具,有沙發、茶幾、條凳、立柜。對面的墻壁上懸掛著總書記的照片。照片上沿的木框上披著一條潔白的哈達。我注意到洛桑看總書記照片的神情,既尊重又崇敬。沙發上坐著一位穿赤紅色藏袍,短頭發,滿臉慈祥的老人。她手指捻動佛珠,笑呵呵地看著我。洛桑說,這是我媽媽。他又用藏語向媽媽介紹我。老人的笑容更親切了,示意我坐下。我挨著老人坐下,望著老媽媽布滿皺紋的眼睛,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幾千里之外的母親身邊。
一個年輕的女人挑起門簾從里邊走出來,她拎著一把銅壺,把我面前的茶杯斟滿。濃郁的香氣立即在屋內彌漫開來。女子身后跟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兒,好奇地打量著我。小女孩兒正在換牙,一張嘴就露出挺大的豁口,看著特別可愛。洛桑說,我老婆森吉,小女兒卓瑪。
森吉穿干干凈凈的白色藏袍,身材豐腴,眼睛細長,表情端莊。她雙手端起茶,遞給我。我慌忙站起來。洛桑說,是酥油茶。這幾天,我已經習慣并且愛上了酥油茶。我是蒙古族,對奶茶熟悉。我將兩者進行了對比,它們都是人類在高寒地區的絕妙發明,但是酥油茶比奶茶更濃郁和熱烈。我接過茶,一飲而盡,胃里立即熱乎乎的,舒服極了。
卓瑪坐到我身邊來,像索曲河水般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一點兒不怯生。我問,你幾年級了,怎么沒上學呢?她怯生生地說,三年級,放假了。我有些疑惑,不是周末,怎么會放假?洛桑說,是蟲草假,每年這個時候,除高三外,其他年級都放一個多月的蟲草假。我懂了,巴青縣的蟲草品質最好,素有“世界蟲草看西藏,西藏蟲草看巴青”的美譽。每年5月20日到6月中下旬,是挖蟲草的黃金時節,這短短一個多月,承載著藏族同胞一年中大部分的收入,所以家家戶戶都會全員出動。小卓瑪問我,你有孩子嗎,她幾年級?我說,有啊,她上大學了。小卓瑪立即說,我長大了,也要上大學。我說,一定的。
正說著話,森吉端出來一個大盤子,放到茶幾上。盤子里放著青稞面、酥油茶、奶渣、白糖,還有牛肉。洛桑說,咱們吃飯吧,吃完飯,跟我們去挖蟲草。我點點頭,對洛桑的話表示同意。我挖過草藥,撿過蘑菇,所以我認為挖蟲草不會有一點兒問題。
老媽媽親手為我制作糌粑。她將酥油茶緩緩倒入青稞面中,再加入奶渣和白糖,粗糙的雙手熟練地攪拌、揉捏,不一會兒,一團香氣四溢的糌粑便做好了。看著她布滿老繭的手,我心中滿是敬意,雙手接過碗,大口吃起來。糌粑融合了谷物的香氣和酥油茶的醇厚,吃起來既筋道又可口。我在老媽媽贊許的目光中吃了一碗糌粑。洛桑又給我切了幾片牛肉。我邊吃邊想,吃了主人這么多東西,無以為報,只能挖蟲草時好好表現了。
飯后,老媽媽拿著轉經筒出門了。她走得很慢。洛桑說,媽媽的腿不好,幾年前就不挖蟲草了,她去附近的寺廟轉寺,轉一圈后去茶館喝茶,下午再去轉寺,然后回家。這就是她一天的生活。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大地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溫暖而明亮。洛桑騎著摩托,載著我,森吉騎著電動車,帶著卓瑪,我們向著挖蟲草的地方出發。
到了一座山腳下,已經有許多人在那里挖了。他們雙膝著地,向山上攀爬,安安靜靜,只聽到尖頭鎬楔入山體的聲音。我自責起來,是我拖延了洛桑一家挖蟲草。我又一次下定決心,要多挖蟲草補償他們。山腳下有很多帳篷,還有警察在巡邏。洛桑說,這是政府提供的帳篷,供挖蟲草的人休息,蟲草季每天都有警察維持治安,前些年總有人會因為蟲草發生糾紛,現在好多了。
蟲草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饋贈。可我還沒見過真正的蟲草。洛桑伏下身子在草叢中仔細尋找。十幾分鐘后,他叫我過去,只見在一叢須芒草中間有一個黑褐色的尖。洛桑說,這就是蟲草。他掄起鎬頭,在蟲草的旁邊刨下去,又掄了幾鎬,確保蟲草四周的土都松了,才小心翼翼地拔出蟲草。他欣喜地拿著蟲草在陽光下看了一陣,才放進隨身攜帶的包里。
學會辨認蟲草后,我信心滿滿,開始獨自行動。洛桑再三叮囑我,不要離人群太遠,也別爬得太高,因為可能會遇到藏馬熊。他說藏馬熊高大狡猾,還會像人一樣站立招手,一旦有人靠近,便會發起攻擊,每年都有藏馬熊傷人的事件發生。聽著洛桑的話,看著匍匐在地上辛苦尋找蟲草的藏族同胞,我才真正體會到這份工作的艱辛與危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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