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酒事件沒有經過策劃,是李佳貞隨機應變做出的正確決策。她承認,自己事先壓根就沒打算跟他們喝酒,一滴酒都不想跟他們喝。逃酒是迫不得已,不逃容易出大問題。她還承認,顧雪婕不是騙子,是個叛徒,是個意志不堅定的大叛徒。她曾經在自己面前咬牙切齒地說過,“愛情需要質量,婚姻不能將就”,自己也同意她的觀點,還堅定地跟她站在一起:“找不到稱心如意的男人,我寧肯一輩子不結婚!”兩個志同道合的女人,比親姐妹還親,顧雪婕還提議:“貞姐,咱倆先定個約定,你先結婚,我給你當伴娘,我先結婚,你給我當伴娘,行不行?”李佳貞滿口答應:“行,沒問題?!?/span>
李佳貞和顧雪婕都屬于那種有本事的女人,只是本事各不相同,顧雪婕擅長搞外交,李佳貞擅長搞科研。說來也真是很奇怪,像她們這些有本事的女人,事業上順風順水,輪到談婚論嫁,說容易比潑水還容易,說困難比登天還困難。
李佳貞很有本事,碩士研究生畢業,放棄留校任教的大好機會,選擇到科研單位來打拚,沒拚幾年就碩果累累,一路干到科室副主任,還分到一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同齡人只有羨慕和敬佩,連嫉妒都沒有。但美中也有不足,對象談過好幾個,一個也沒談成,三十九歲還是一個獨身女人。
歲月不饒人,尤其不饒女人。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三十九歲是個非常尷尬的年齡,再往前邁一步,那就直接竄升到四十歲,自己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大齡女青年,只能歸入單身老女人行列。李佳貞不想當單身老女人,也想趁著自己還是三十多歲的好年齡,趕緊找個可心的男人嫁出去。
這個男人可真不好找,比大海撈針還難,比解決科研上的難題還難。老母親勸她:“佳貞啊,你別把條件定得那么高,年齡不饒人,差不多就行,能跟你一心一意過日子就行!”李佳貞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原則,搞科研不能將就,找男人更不能將就。母親長得漂亮,從小家里比較窮,父親家里條件好,母親嫁過來將就父親一輩子,頂多鬧個吃喝不愁,談不上有啥愛情,自己是白領中的白領,名氣不小的女專家,絕不能重復母親的老路,做男人的附庸,委屈自己一輩子,自己必須主宰自己的一切,主宰家庭的一切,她對母親還是重復那句老話:“媽,我的事情你就別再操心了,我心里有數。”母親心疼女兒,又跟她嘟囔:“你心里除了工作,還能有啥數?再過一年就四十歲了,老這么干吊著,吊到啥時候是個頭?”顧雪婕也來勸她:“貞姐,我也準備結婚了,你也降低一點標準,早點結婚吧!”李佳貞對她改變初衷沒有異議,她們的盟誓不受法律保護,自己只是替她有些婉惜,堅守那么久了,不該輕易放棄自己的原則,不過她還是送上自己真心的祝福:“你那男朋友很不錯,跟你很有夫妻相!祝你們幸福快樂!”顧雪婕又催她:“你也抓點緊,我還等著參加你的婚禮呢!”
顧雪婕辦事一向雷厲風行,很快就把結婚請柬塞到她手里,還特意叮囑她:“不許找理由不去。”這話說得有點多余,李佳貞沒打算不去,還想給她當伴娘呢!不過,顧雪婕并沒有請她當伴娘,也許是忘了,也許是自己這個年齡不再適合當伴娘。不過沒關系,她不請自己當伴娘,自己也必須參加她的婚禮。
顧雪婕的婚禮辦得很隆重,也很講究,排場也很大。二婚的男人很有錢,也很有經驗,李佳貞并不羨慕,心里反倒生出許多悲涼。她來的時候就沒打算喝酒,婚禮越熱鬧,她就越沒有心情喝酒,端著一杯飲料來回應酬,眼見有點應酬不下去,趕緊提前溜走,躲開那些有意無意的眼睛,也躲開那些有意無意的糾纏。
李佳貞不愿意回家,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沒有目標,沒有時限,不買東西,也不停下來休息,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從一個商場走進另一個商場,一直逛到天黑才回家。
家里跟街上大不相同。街上霓虹閃爍,車如流,人如潮,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偌大的房子里面空空蕩蕩,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異味也沒有。她懶散地坐在沙發上,聽著窗外微弱的風聲,聽著自己酸楚的心跳,不知道應該干點什么。往常她可以給母親打個電話,也可以給顧雪婕打個電話,今天實在沒有心情。母親知道顧雪婕結婚,還曾經暗示過自己:“別看小婕找個二婚的男人,將來肯定享清福。男人比女人大,就是會心疼人?!彼傺b聽不見,也不愿意搭理那個茬。她怕母親嘮叨,一打電話母親就嘮叨個沒完沒了。找對象是個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也是個講求緣分的事情。個人有個人的喜好,個人有個人的標準。自己的標準不能變,找不到自己喜歡的男人,自己寧肯獨身過一輩子。二婚的男人不在自己的選擇范圍。顧雪婕這個叛徒,降低標準,嫁給一個二婚的男人,真不知道將來是福還是禍??此诨槎Y上喜氣洋洋的樣子,估計將來不會太后悔。也許再過一會兒,她就該進入洞房去花燭了。她喜歡喝酒,酒量比自己還大,婚禮上她端著一杯飲料挨個桌子敬酒,沒有一個人跟她計較,以她的性格,遇到這么大的喜事,等到洞房里面沒有別人,她肯定會喝上一杯酒,也許會喝上兩杯酒,才能饒過那個二婚的男人。
李佳貞越想越遠,甚至覺得自己很可笑。人家在洞房里面愛喝就喝,愛笑就笑,自己多余替人家操心,還是先管管自己的肚子,從上午出門一直折騰到天黑,肚子有點咕咕叫,想吃飯又懶得下廚房,想叫外賣又懶得打電話。今天干啥都沒有心情,再好吃的東西也沒有胃口,那么豐盛的酒席吃著都不香,還是喝杯紅酒吧,解解渴也解解乏,也許夜里還能睡個安穩覺。她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從里面拿出一瓶陳年紅酒,回到沙發上自斟自飲。
陳年紅酒香味醇厚,里面有玫瑰的味道,也有歲月的味道。李佳貞喜歡玫瑰的味道,身上總是散發著玫瑰的香氣。她喝下一杯紅酒,接著再喝下第二杯,整個客廳里都彌漫著玫瑰的香味。夜間開放的花朵啊,香氣醉人心魄。李佳貞輕輕地搖晃著酒杯,紅酒在杯子里面不停地旋轉著,過濾著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
一條大河從她眼前嘩嘩地流過來,跳躍的浪花露出燦爛的笑臉,嘲笑她游泳的本領。李佳貞認識這條大河,多年前自己就在這條大河里面游過泳,捕過魚,嗆過水,只是魚沒捕到,自己還差點溺水身亡。
李佳貞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在河面上撒網捕魚,希望能捕到一條俊美的小鮮魚。她撒下一網又一網,看見魚網里面有自己喜歡的沈士洲,急忙打開網口,打算把他抓上來,放進自己給他準備好的魚缸里,沒想到沈士洲掙脫網口又跳進河里,她急忙扔下魚網也跟著跳進河里,一直追到礁石底下,看見沈士洲跟著一條色彩斑斕的小魚兒從礁石的縫隙中間搖頭擺尾地游走了。礁石的縫隙太小了,她游不過去,只好回身躲在礁石底下獨自傷心流淚。她沒有辦法留住沈士洲,也不敢在這片礁石里面再去追逐別的小魚兒。她打算離開這片礁石,游到深水里面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大魚。她堅信,深水里面有大魚,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兒再好看,也不會跟著自己游到深水去,深水里面的大魚也不會喜歡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兒。深水里面有大魚,深水里面很安全。
李佳貞在深水里面游來游去,遇見很多成雙成對的大魚,也遇見不少單身的大魚,沒有一條符合自己的心意。單身的大魚也很小心,它們都在深水里面游來游去,輕易不愿意跟別的大魚結伴同行。她在深水里面游蕩很久,才看見藺俊峰慢慢地向自己游過來。這是一條不錯的大魚,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也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是個很理想的伴侶。她接受他的邀請,陪著他在深水里面慢慢地游蕩。他風度翩翩地展示自己的泳技,把她帶進更深的水里,才露出一口鋒利的牙齒,咬掉她身上的一塊肉,留下一塊永久的傷疤。同事們不知道,朋友們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塊傷疤傷得她很痛。她把傷疤埋在河床底下,埋在厚厚的泥沙里面,不想讓它見到天日。她擦干眼淚離開藺俊峰,不愿意再去尋找大魚,急忙從深水里面游到水面,又從水面爬上河岸。她望著河水默默地呼喊,老天啊,請你睜開眼吧,給我指出一條明路吧!我心愛的那個人啊,你到底躲在哪里?。课沂裁磿r候才能找到你?我的愛情之樹啊,什么時候才能開出美麗的花朵?萬能的愛神啊,請你賜給我力量吧,賜給我一個心愛的男人,我會愛他一輩子,永永遠遠地跟他在一起。
紅酒的香氣飄向遠方,玫瑰的香氣也飄向遠方。李佳貞不相信自己沒有桃花運,從一條大河走向另一條大河,打算做個出色的漁夫,早日捕到一條俊美的大魚。
眼前的大河漫無邊際,河里的魚兒更加千奇百怪,李佳貞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捕魚需要耐心,一個好的漁夫,早晚會捕到一條俊美的大魚。她苦練撒網技藝,動作一次比一次優美,也絕不傷害那些不可心的小魚兒,直到把董嘯天捕上來,她才眼睛一亮:“這條金色的大鯉魚好俊好美?。 彼糁~網問董嘯天:“你想不想去躍龍門???”董嘯天在魚網里面朝她連連點頭說:“我心里一直都有這個夢想?!边@個小伙子真不錯,這才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那個男人。她把金色的大鯉魚帶回家,放在魚缸里,捧在手心里,不停地鼓勵他:“跳啊,跳啊,跳過去才能海闊天空,跳過去才能大展宏圖?!倍瓏[天從她身上獲得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一個鯉魚打挺,接著又一個鯉魚打挺,一次比一次跳得高,跳不動再落到她的懷里,攢足力氣再往上跳。顧雪婕提醒她:“貞姐,你還是早點結婚吧,免得白費力氣。”李佳貞相信董嘯天:“再等兩年吧,等他跳過龍門就結婚。”
紅酒還是陳年的紅酒,眼淚還是自己的眼淚。李佳貞輕輕地搖動著酒杯,紅酒在酒杯里面慢慢地向上旋轉著,一下一下地往上跳,讓她想起那個難忘的夜晚,自己也是這么輕輕地搖動著酒杯,紅酒也是在酒杯里面慢慢地向上旋轉著,一下一下地往上跳,一直跳到天上,開出一朵鮮艷的紅玫瑰,才又落在她的大腿上,留下一大片殷紅的血漬。董嘯天看見她身上的紅玫瑰,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耳語:“等我再向上跳兩次,咱們就結婚吧!”他從龍門外面躍進來,進入公司的領導層,正在春風得意,她打算再給他一個驚喜:“你挑個日子,咱倆先去領結婚證吧!”他比自己小四歲呢,這種事情最好讓他去做主。
董嘯天用力地捧著她的臉:“我周日到外地出差,等我回來再去吧!”
“好!我等你!”
李佳貞死死地盯著杯子里面還在旋轉的紅酒,那酒比血還紅,血里有她流不盡的眼淚。她真后悔,為啥不在他出差之前去領結婚證,為啥非要等他出差回來再去領結婚證?
車禍從天而降,董嘯天沒有躲過死神,李佳貞沒有領到結婚證。她躲在自己空曠的房子里,整宿整宿地坐在沙發上,心里只有后悔。顧雪婕又陪她坐到深夜,紅著眼圈勸她:“貞姐,你這樣會把自己熬垮的,周末我們去植物園吧!”李佳貞又流著眼淚,拉住她的手問她:“你說,我為啥非要等他出差回來再去領結婚證?我為啥非要等他出差回來再去領結婚證?”
眼淚又掉進酒杯里,李佳貞仰頭喝光杯子里面的紅酒,抓起酒瓶子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客廳里的燈光趕不走窗外的黑夜,也趕不走她心里的黑夜。夜色是漁夫撒下的一張魚網,罩住山巒,罩住大地,罩住河流,也罩住她家里的窗戶。漁夫站在天空,手里攥著長長的網繩,看著不肯入睡的魚兒們在網里面不停地掙扎,卻遲遲不肯收網。
客廳里面的酒香越來越濃,李佳貞看見母親從夜色里走過來,撫摸著她的長發又催她:“佳貞啊,咱們可不能再等了,再等兩年,你就四十多了,再嫁可就更難了。”李佳貞不怕四十,也不怕五十,更不怕六十。自己不能像顧雪婕那樣找個二婚的男人,她堅信自己還能找到董嘯天那樣的男人,如果找不到,寧肯一個人過一輩子,也絕不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給嫁出去。有一家上市公司的CEO,讓她十分惱火。這個家伙很纏人,也很煩人,自己早就向他表達過明確的態度,他還賊心不死,糾纏不休。她忍無可忍地接通電話,冷冷地問他:“喂,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打電話了?”那人趕緊向她表白:“佳貞啊,請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很想請你一起喝杯酒,什么時間都行,現在也行。”李佳貞沒有給他任何希望:“不行,你就別再白費心思了,什么時間都不行。”她“啪”地掛斷電話,感覺自己的喉嚨里面好像燒著一把大火,越燒越旺,燒得她口干舌燥,到處找水解渴,竟然找不到一滴水,好不容易爬到一條河邊,發現那條河里竟然也沒有一滴水,她的喉嚨越燒越干,口里越來越渴,只好又朝著另一條大河爬過去……
李佳貞爬到半路,望見眼前的大河里面果真碧波蕩漾,自己卻怎么也爬不過去,她很想生出一雙翅膀,振翅飛到河邊去,盡情地品嘗清澈甘甜的河水。她使勁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一直也沒有搖出翅膀來,耳邊卻響起了公雞的啼鳴。她不愿意答理公雞的啼鳴,那公雞叫起來沒完沒了,一聲接一聲,十分執著,叫啞了嗓子還在啼鳴,她這才意識到,公雞的啼鳴是鬧鐘的鈴聲,她伸手按掉鬧鐘的鈴聲,睜開眼睛才發現,天色早已大亮,自己昨天夜里竟然會睡在沙發上。
她看見茶幾上面的東西凌亂不堪,這才猛然想起來,昨天是顧雪婕結婚的日子,自己在她的婚禮上沒有喝酒,一滴酒也沒有喝,還提前退場,回到家里卻獨自喝下兩瓶紅酒,好像還穿著顧雪婕的婚紗跳過舞,其它的事情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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