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半那一年,我干了一件到現在也不后悔的荒唐事。
明信片滿天飛的那一年,我愛上了前面座位上的盧花。不過,我沒送給她明信片,而是委托我最好的朋友陸喜明給她送了兩封情書,一條粉紅色紗巾,她回贈了我一支鋼筆。
之所以沒送給盧花明信片,主要是覺得它浪漫有余,實用不足,遠不如情深意切的一紙情書更能表達我的衷情。我搜腸刮肚,幾乎耗盡了我的全部才情,將幾百個方塊字揮灑在紙上化作了我對她的好感和思念。我自己沒勇氣當面遞給她,又不敢塞在她的書包里,而是求跟她一同上下學、無話不談的陸喜明,將信送給她。陸喜明眨著眼看著我神秘一笑,說,你干嗎不親自送給她?我說,不好意思,怕她當面拒絕。陸喜明就說,我試試看吧。
陸喜明接過信走后,我在隱隱的擔憂中甚至還夾雜著一股莫名的興奮。
我曾經休學了一年,是這個班的新成員。開學的第一天,我推門進教室,盧花因為走得急,一下子撞進了我的懷里,引得全班哄堂大笑。盧花紅著臉說對不起,我打量了她一眼,坐在座位上。很快,她哼著一首歡快的歌曲回來了,坐在了我前面的座位上,沖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才仔細地打量她,豆腐一樣白的皮膚,翠竹一樣苗條的身材,長長的劉海兒,兩條辮子上扎著蝴蝶般的紅絲帶,瓜子臉上的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透著明亮。
我的心跳竟然加速了,從沒有這方面感覺的我當時就想,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愛吧。不過,我只是將這種萌動的感覺埋在心底。我覺得她也似乎回應過我,盡管如此,我還是小心翼翼,狠下心來學習。畢竟,再有一學期就到了小中專和升高中的考試了,我不想讓父母失望。國家為了補充人才,設立了小中專定向招生考試。這對少念三年高中就直接參加工作的農家子弟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
我們縣共有三四十個錄取名額,全縣大大小小十幾所中學,平均每個學校才兩到三個名額。所以,這是一個優中選優的攻堅考試,盡管考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大多數同學還是報了名。按縣里的有關規定,在進入正式考試前,各個學校要進行一次篩選,前五名者方可參加正式考試。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年級前五名,我想再提高一下我的成績,這才辦理了休學手續。我只想短平快上三年就能參加工作的小中專,如果小中專落榜,再參加高中的升學考試。
沒想到,盧花成了一只漂亮的小鹿,偏偏在這緊要關頭撞進了我的視野,讓我不得不將目光移向她。在她撞在我身上之前,我還沒發現過學校里竟然還有如此美麗的女同學。每次看見她,我都會覺得心跳加速。后來,我在一本青年雜志上看到“愛一個人就要大聲說出來”的一句詩,經過幾天幾夜的糾結過后,我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決定當面交給她,盡管我們之間沒說過幾句話。
那是個明媚的早晨,我起了個大早,早早站在她上學的必經之路迎她。她住在離我們一公里外的鄰村,我觀察了好幾天,每天,這條路上幾乎只有她一個人上下學。昨夜下了一場透雨,空氣格外的清新,她騎著自行車一點點出現了,就像一只燕子向我這邊飛了過來。我的心快蹦出了胸腔,就在我咬了咬嘴唇想實施我的計劃的時候,她的身邊突然又出現了幾個同學。她沖著我笑了笑,我只好將那封信揣進了口袋里。
我知道這個辦法行不通,如果被她當面拒絕,或者讓別的同學發現,不但對她不好,我的臉面又往哪放?我想到了和我關系不錯跟她一個村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的陸喜明。我在忐忑中等待盧花的回應,可那封信如同一塊扔進河里的石塊,雖然可能濺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我發現,她和同桌有說有笑,而我在看她時,她的眼睛躲開了。我為此很沮喪,陸喜明就說,這種事哪有一下子就成的?你得拿出鍥而不舍的勁頭,讓人家看到你的誠意。我將你的信送給她,她沒拒絕,說明她對你并不反感。女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就答應你的。我相信了陸喜明的話,又給她寫了一封情書,隨同這封信的,還有一條我在鄉里的百貨商店精心挑選的紅紗巾。我見電視里的女孩兒們都喜歡紅紗巾,我想,盧花也一樣。
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輟學不念了。她不在的時候,我在心里千百遍地問自己,她為什么突然就輟學不念了呢?我問陸喜明,得到的答案是,她覺得學習成績一般,即使再努力也考不上,所以選擇了退學。我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就是考不上,也得拿一個初中畢業證書對自己有個交代啊!我問陸喜明,盧花不上學會不會因為我,陸喜明說有可能。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更加內疚了。
這時候,她竟然通過陸喜明將一封回信和一支鋼筆回贈給我,讓我好好復習功課,爭取考出去。我大為感動,似乎找到了她輟學的原因,又給她寫了封信,再次讓陸喜明送給了她。事隔多年,具體怎么寫的我忘記了,大致的內容就是,我會好好努力的,即便我將來考出去了,也會回來和你在一起。當時的小中專考試都是定向招生的,就是畢業后回到戶籍所在地。我想,如果我考上了小中專,畢業回來后,就風風光光地娶她。
我沉下心來復習,只為不遠的將來對她有個交代。沒想到,這時候,她竟然托人來找我。那是春天的一個夜晚,我正在上晚自習。課間休息的時候,一個叫孔冬梅的女孩兒通過陸喜明找到我。我認識孔冬梅,跟盧花一個村,現在是那個村的婦聯主任。她說韓從周,盧花在村子外邊大壩下小樹林旁等你,她有話要跟你說。
我跟著孔冬梅去了一公里外的大壩下的小樹林,遠處的樹林、大壩在乳白色的霧氣里。我跟著孔冬梅來到樹林邊上的岔道上,孔冬梅說,盧花在前面等你呢!孔冬梅說完,轉身回了村。夜很靜,我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樹林里鳥兒們偶爾發出的囈語,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腳踩在地面上落葉上細微的聲響。
對我來說,從村外到大壩下面的樹林這幾百米,是十八歲半的我感覺走過的最長的路。我看到了她在氤氳的霧氣中隱隱熟悉的身影。她沒動,似乎在等著我的到來。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說,你來了?我說,來了。她今天只扎了一條馬尾,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看起來一下子成熟了。我們短暫地相視,然后她羞澀地笑了笑,走走吧!于是,我們就向大壩走去。我說,你怎么不上學了?她淡淡一笑,我不想再讀了。
我們在樹林里轉了一圈,最后竟然坐在了一個長滿荒草的墳堆旁,看著下面剛剛融化不久在月光下泛著白光的小河。我們離得很近,有兩尺,我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她。
我說,坐在這里,怕嗎?她的手在草地上劃拉著,搖了搖頭。其實,如果不是因為和她坐在一起,我一個人在晚上是萬不敢到這里來的,這堵大壩下面的埋葬的都是村子幾代亡者。白天在大壩上路過的時候都覺得瘆得慌,更何況是晚上。可此時,我們不但不害怕,還興致勃勃地說著話,彼此聽得見對方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我想,此時此刻,她的心境一定和我一樣。如果亡者有靈,在我們不遠處的地下,會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我們看。
我說,我送你的紗巾,喜歡嗎?她說,喜歡,只是以后,別再送我什么了,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說,我會努力的。她說,如果你考上了,真的會履行你的諾言嗎?我說會的。她抓起一個土塊扔在河里,笑了,說,真到那時候,你的眼早花了,怎么還會記得我?我聽到了土塊掉進河里的聲響,說,就是考上了也沒什么,不就是個小中專嗎?她說,有你這句話就行。我今天約你出來,就是想告訴你,在你考試前,我們就不要見面了。我說,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有什么要求,要彩禮嗎?她說,要什么彩禮?只要你對我好就成。也許我爸媽提出要,不過,也是象征性的,我本人卻沒那個想法。我說,如果我考不上呢?畢竟,小中專實在太難考了。她說,別把自己逼得那么緊,我跟你好的原因又不是這個。考不上就回家種地,也沒什么不好。我說,那你還跟我在一起嗎?她點了點頭,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我說,我送你回去吧。她說好。于是,我沿著那條大壩往東走去了他們村,將她送到了家門口。我們倆相跟著,一路上又聊了好多話題。我問她,你為什么沒拒絕我呢?她想了想說,你不油腔滑調,跟你在一起踏實。以后你想找我,別通過陸喜明了,就找我妹妹盧芽吧。我認識盧芽,剛上初一,看樣子,我們之間的事情她并沒瞞著她的妹妹。我說,咱倆的事你爸媽知道嗎?她搖了搖頭,只有我妹妹知道,放心吧,她的嘴嚴著呢!
也許是興奮吧,往回走的時候再路過大壩的時候,我一點也沒害怕,甚至還哼起了電視劇《上海灘》主題曲。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忍住自己不去見她,可滿腦子里還是她的樣子。我常常在想,我和她之間算什么?算戀愛嗎?也許算,也許什么都不算,就像春天里大地上的雪,過幾天就消融得無影無蹤了。對我來說,眼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咬緊牙關再堅持幾個月。
幾十年過去了,我到現在也捉摸不透,為什么有些事情竟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了的。難道,這世界上真有無法解釋的玄學?在臨近考試的一個來月吧,有一天傍晚我回家,我爸媽正在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話。
我爸指著我對男人說,給我兒子看看吧,還有半個月他就能參加小中專考試了,看看他能不能考上。男人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的兩只手,對我爸說,面相和手相上來看,你兒子處在考上和考不上的邊緣。我媽說,先生的意思就是說他考不上唄。我的心里一緊,看著這個男人。我對這種人見怪不怪,那些年,很多關內人憑著祖傳的相術來到我們這里走街串巷,敲著竹板,憑著一張嘴和一雙慧眼來討生活。
男人笑了笑,不是說考不上,是處在考上和考不上的邊緣,其實,他的考試成績還是相當不錯的。如果考不上,不過差個一兩分,在考卷上或許寫錯了一個標點,或許忘了填一個空,或許還有什么別的因素。我爸說,為什么會這樣?男人說,這是由他的自身運勢決定的,你兒子現在正在經歷一場戀愛。我爸說,他正在準備考學,怎么會戀愛呢?再說,他年紀這么小。男人笑了笑,這種事情和年齡無關,談沒談戀愛都在他的手上和臉上,是騙不了人的,而且,這個戀愛的對象離你們家并不遠,人長得非常漂亮。我媽看著我,說,韓從周,先生說得對嗎?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暗忖他怎么連這個都能看得出來。我媽說,沒有就好。我爸追問了一句,如果小中專考不上,那高中呢?男人又笑了笑,天機不便多泄,如果不準,將來你可以寫信聯系我。男人臨走前在筆記本上留下了他們家江蘇銅山縣馬坡鎮姜站村的地址和郵政編碼。看著那個人走出我們家的院子漸漸消失在街頭的背影,我除了驚訝還是驚訝,一個敲竹板的外地人,怎么就知道我和盧花之間的秘密呢?難道,真像他所說的,人的運勢都在臉上和手上?
這件事很快被我拋在了腦后,和每天一樣,一邊思念著盧花,一邊撒下心來復習功課。這期間,她又通過她妹妹盧芽捎給我一封信,信里仍是些鼓勵之類的話,讓我欣喜的,信里還夾著一張她新照的相片,一只手托著下頜微笑,一只手叉著腰,似乎是在含情脈脈地望著我。我輕輕地翼翼摩挲這張照片,悄悄夾進了一本化學參考書里。
經過無數次的摸底考試,我最終和幾個同樣被篩選出來的同學來到了離家幾十里外的縣城參加小中專考試。考試的過程十分順利,我還結交了坐在我前面的考生陳中權。考完試后,我們還一起走著去了縣城十幾里外的山上玩了半天,拍了照,回來后又游覽了現在被稱為全國最大在當時破破爛爛斷壁殘垣的山神廟,登上了山神廟后面的翠云屏。翠云屏相傳為女媧補天的奇石之一,也叫補天石,石下有一小孔,據說從此孔鉆過,可以終生不腰疼。我想,我和陳中權都鉆了補天石,有了這顆靈石的加持,一定會祛除穢濁,實現我們的愿望。
很快,發榜了,我們學校沒一個考上,我和錄取分數線僅差一點五分,和小中專無緣。后來有人告訴我說,你可能被人給頂了。我欲哭無淚,我怎么可能被人頂了呢?頂我的那個人又會是誰?我不敢相信這個人說的話,可后來的社會經驗一點點告訴我,天底下就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被人頂下來的事自古至今并不稀奇。即便是真的,我恐怕也無能為力,只能自認倒霉。幾年后,我聽說學習成績平平的教導主任的女兒中專畢業,我更加確信了這件事情的可能性。
我的嗓子腫得喝不進去一滴水,人也瘦得快脫了相。我爸說,沒考上就沒考上吧,還有高中呢!我說,我不想再考了。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了那個江蘇男人的話。我又想起了和盧花說過的如果我考不上的話,沒想到一語成讖。我落榜的消息一定早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現在的態度又會是什么呢?還會和當初說的那樣愿意跟我在一起嗎?
這次,我沒通過陸喜明,而是直接通過盧花的妹妹盧芽給她姐姐捎去了一封信,很快,盧芽帶回了她姐姐的口信,約我在周日晚六點老地方見面。我那顆低落的心又像春日里煉荒的火焰般燃燒起來了。看樣子,她并沒有忘記我們當初的約定。
和幾個月前相比,天黑得晚了,此時,陽光還沒落山。我來到了小樹林邊,很快,遠遠地,盧花穿著一身天藍色的衣褲,里面是潔白的襯衫,騎著一輛小巧的飛鴿牌自行車過來了。可能是羞澀的,也可能是被晚霞映上的,她的臉紅紅的。我看了她一眼,她輕輕將臉扭向一旁,微笑著說,我們走走吧!我接過了她的自行車,我們又去了大壩外,我們倆坐過的那座荒墳上的青草在陽光下鍍了層金色。
我說,沒考上,讓你失望了吧?她伸出了她的一只手,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手很厚,上面竟磨上了一層厚厚的膙子。她說,沒考上就沒考上,像我一樣,不也挺好嗎?又有多少人能跳出農門呢?只要肯吃苦,日子照樣過得好。我說你真這么想?她點了點頭。晚風拂起了她長長的劉海兒,我突然萌生出想握住她的手的沖動,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我們不過約會兩次,我怕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要知道,此時此刻的她在我的心中是最圣潔的女孩兒,夢中天使。
有那么幾分鐘,我們沒說話。一只白色的大鳥從頭頂飛過,她說,你還有一次中考的機會,考上高中,上大學,就像剛才這只鳥兒,直飛云霄,不是更好嗎?我說,我不想再考了。她說為什么?我跟我說過,考不上就回家種地,也沒什么不好。她說,千萬別為了我一時沖動,你的成績,考高中還是沒問題的,小中專的競爭力實在太大了。還是參加中考吧,你看看咱們學校,哪年都考上三五個,你可以的。我說,如果我參加了中考,將來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她說,在不在一起都是命,我媽說了,人的姻緣天注定,出生的那一刻起,月老早就把紅絲線給系好了。如果咱倆有緣,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們最終還會在一起。我說,你還信這個?她抿了抿嘴笑了,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說,你還是參加中考吧,我們的事,順其自然。我說,咱倆的事,你爸你媽知道嗎?她說,可能知道了,好像我妹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說,那怎么辦?她說,什么怎么辦?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聽她這么一說,我開心地笑了起來,心里竟涌起了幾分感動。
我們又山南海北地聊了半天,天漸漸黑了起來,地平面上起了一層霧。她說,天黑了,我們回家吧。于是,我們就往回走。我一直推著她的自行車,到村口的岔道上,才把車把遞到她的手里,一直看著她緩緩消失在霧中。
那天是我小中專落榜后這半個月來最開心的一天,我發現,我走路的身子像駕了云,就連空氣是甜滋滋。我很快做出了決斷,不參加中考了。即便我考上了高中,可七八年漫長的時光,我如何熬過來?就是熬過來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我無法把握和預想的。我不想負了盧花,也不想她負了我。不過,我心里隱隱有一絲擔憂,她的爸媽知道了我們的事,會怎么樣呢?
后來,點燃我們之間那條導火索的并沒來源于她的爸媽,而是她的二大爺。我認識她二大爺,戴著厚厚的眼鏡,人們都叫他盧瞎子。他在水泵廠上班,收入不錯,年輕的時候媳婦跟盲流跑了,他就沒再娶,因為沒兒沒女。盧花告訴過我,她十歲的時候,就過繼給她二大爺了。
雖說她二大爺戴著眼鏡,卻透過磚頭般的鏡片從廠里回來的路上看到了約會的我們。我對他的所作所為也略有耳聞,聽說他跟我們村的譚家媳婦有染,那媳婦家在她二大爺上下班的必經之路。我常看見那女人坐在門口用錐子納鞋底,模樣長得還算周正。我當時就發出好白菜讓豬給拱了感慨,盧瞎子還真有手腕,這么漂亮的女人跟了他。沒想到,因為我和盧花的事,跟他有了交集。
就在我跟爸媽攤牌我不想報名參加中考憧憬著跟盧花的未來的時候,盧芽再次帶來了姐姐的口信,約我當天晚上六點在老地方見面。我和盧花上次見面還沒超過一個星期,她怎么主動約我出來?我想,一定是她想我了,這才急于跟我見面。我胡亂扒拉了一口晚飯來到老地方。很快,盧花在晚霞里出現了。這次,她是走著來的。
這次,我的心卻沒有前兩次那樣跳得厲害了。看著她臉頰上沁著細細的汗珠,我說,來了?她說,來了。接下來,她就看著遠處的晚霞,不住地咬著嘴唇。我似乎察覺到了一絲不安,問她怎么不說話,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掐斷了一枝身邊干枯的蘆葦,說,咱倆的事,我二大爺知道了,他不同意。我的心驟然一緊,他不同意,那你爸你媽呢?她說,他們說,咱倆還小。我盯著她的眼睛,你的意思呢?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堅定,說,我不是說過嗎,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我說,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她點了點頭,他們誰都不同意我也不在乎,要不,咱倆私奔吧。我被她的話給震驚了,忙問,上哪去?她想了想,低下頭,看著腳上的絆扣布鞋說,不知道。
我說,咱們不能一時沖動,讓家人跟著擔驚受怕,再說,即便咱們私奔了,咱們又怎么生活?她沉吟了片刻,抬起頭來看著我,有一個辦法,就看你敢不敢。我說,什么辦法?她說,一會兒去見我爸媽,當著他們的面,把咱們的關系挑明,表明咱們的立場。我爸媽見咱們的立場堅定,也許就不會再說什么了。我說,如果我去了,他們還是不同意呢?她說,我只是在告訴他們我的立場,他們同不同意并不重要。我說,你二大爺不是不同意嗎?她說,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說,既然你這么堅定,刀山火海我也敢闖一闖。她說,沒那么嚴重,我已經做好了我爸媽的工作了,他們說,只要我同意,他們就同意,不過,他們沒見過你,想看看你。我說,現在?她說,現在。我說,好吧。于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緊跟,順著大壩去了他們那個村子。
盧花家在大壩下面不遠處,夜色彌漫之時,我們到了她家的院門外。我停下了腳步,她說,你要不敢進去,你就回。我說,有什么不敢的?她說,別害怕,我爸媽只是想看看你。
于是,她輕輕推開院門,我跟她走了進去。廚房里熱氣騰騰,似乎在燒著開水。她媽見我們走進來,就沖著我笑了笑,說,屋里坐。她媽個子挺高,我好像見過。她爸坐在炕里,看起來很瘦弱。見我進來,上下打量我,讓我坐下,下炕倒了杯熱水,又披著衣服坐到了原來的位置,從煙笸籮里抓起一撮煙絲卷煙。
她說,爸,媽,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韓從周。他爸說,你爸叫韓尚凱?我說是。他爸笑了,將煙卷好放在嘴里點燃,說,我們是小學同學,又一起在工地上干過活。你和盧花的事,你爸媽知道嗎?我搖了搖頭,我還沒跟他們說。他爸說,我是你的長輩,是長輩就得說長輩的話。你和盧花的事我和她媽聽從她本人的意見。我聽說你的學習成績不錯,得把正事先放在學習上。我說,叔,我不打算中考了,想回家務農。他爸說,在地上撥拉土坷垃有什么出息?別因為一時的糊涂把自己的前程給毀了,你還是好好復習功課,準備中考吧。她媽也接話說,孩子,聽你叔的,好好復習功課,你和盧花還小,你們的事以后慢慢說。
其實,現在的我明白,他爸媽當時做得非常明智,換作是現在的我,也只能這么做。在沒有完全了解或看好我的情況下,怎么能稀里糊涂完全就聽從了閨女呢?可又不能完全否定,怕一刀切下去會讓我難堪,又讓閨女接受不了。
雖然看似輕松的氛圍,也讓我緊張得無所適從。這種場面,在我十八歲半的人生里,是頭一次遇到。我在臨來的路上搜腸刮肚準備好的豪言壯語一句也沒說出來,只是說,叔,嬸,你們一百個放心,我會對盧花好的。我當時說得特別有底氣,現在想想,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十八歲半還沒踏入社會半步的小青年又能拿得出什么對盧花好呢?
門被推開,盧花她二大爺佝僂著身子走了進來,隨同她二大爺進來的,是一個三十上下身材魁偉的男人。盧花小聲告訴我,這是他老叔盧水根。她二大爺上下打量著我,韓家小子,你也不把自己放秤上稱稱幾斤幾兩,你配得上我們家花嗎?我趕上了就在這里表個態,我不同意!盧花她老叔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一直沒說話。盧花對她二大爺說,我知道你不同意,可是我樂意。盧花這樣表態,我感動地看了她一眼。
她二大爺說,小伙子,你和你們家都配不上我們家盧花,說出龍叫,我也不會同意的。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她老叔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是能考上,有個好工作,說不定,我們家盧花會嫁給你,可你看看你現在,自己都養不活,就別做夢娶媳婦——盡想著好事了。我的臉熱辣辣的,像被巴掌摑。我被徹底激怒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說,你們怎么能這樣侮辱人?你們雖然是盧花的長輩,我尊重你們,不過,你們只有參考意見,我和盧花的事是我們倆自己的事。我看著盧花,盧花會意,說,二大爺,老叔,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可這種事,你們還是別摻和了。
這時候,她爸突然從炕上站起來,說,盧花,你要同意,現在就跟他走。不過,你只要走出這個家門,就永遠別回來。盧盧花坐在我身邊,一個勁抹眼淚。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她爸是不同意我們交往的,我進來時對我的客氣都是裝出來的。盧花說,爸,你別逼我。她爸抬起一腳,將盧花踹到了地下。盧花的身子像只雞毛毽子在空中旋轉了個大大的弧后重重落到了地上。她媽忙撲過去,不斷摩挲著她的胸口,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的火氣頓時被點燃。我說,叔,你怎么能打人呢?她爸說,你信不信,我連你一塊打。我被徹底激怒成一頭暴怒的獅子,我指著她爸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動我一下試試?這時候,她二大爺吼道,水根,把這小子給我打出去。她老叔向我撲了過來,我和她老叔扭打在一起。我身子弱,很快被她老叔按住,盧花撲過來將她老叔拽到一邊,她老叔操起了椅子再次向我撲來。盧花對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快跑啊!她推著我走出門去,她老叔就外往追。我撒腿跑了出去,以這輩子跑得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街口,我怕她老叔追上來,那我真就吃了大虧,傳出去好說不好聽。我靈機一動,就近翻進了一堵矮墻后面。我覺得我的心快蹦出了胸口,胸腔快炸開了。
事后,我覺得對不住盧花,是自己過于沖動將事情鬧成了這樣,我又怎樣面對她?我琢磨了好幾天,決定不再去找她,攢足精神參加中考。我之所以這樣想,只是因為她老叔說過的那句話。細細想起來,人家說得也沒錯。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就是和盧花在一起,又怎么生活呢?我決定最后拼搏一番,給爸媽,給自己,也給盧花一個交代。只要我考上了,即便將來盧花不能跟我在一起,也要讓她的家人知道,她當初的眼光沒錯。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雖然好像一場夢,卻踏踏實實給我上了一課。我們像事先商定好了似的,我沒再找她,她也沒再約過我。
日子如水般往前過,很快到了中考。讓我沒想到的是,前一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閉著眼睛強迫自己睡下,可腦子里像飛進了一團蒼蠅亂哄哄地響,直到凌晨四五點鐘總算瞇了一覺。考試這三天晚上,天天如此。看到試卷上的考題,我的心炸裂開來,頭又沉又痛,腦子感覺成了缺了油的軸承,一點也轉動不起來。很快,榜下來了,我的中考也落榜了,和上次考小中專一樣,和錄取分數線差了不到兩分。我再次想起那個來我們家的江蘇男人說的話。難道,冥冥之中早有定數?我和盧花的感情呢?我還有什么臉面和勇氣去見她?我強忍住自己不去想她,可我卻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她能出現在我面前。我曾經有好幾次一個人去我們約會的小樹林,在我們坐過的那座荒墳前徘徊。我希望出現奇跡,她也會和我想到一起也會到這個地方來,那樣,我們的關系就能繼續。然而,即便我望穿了秋水,還是沒看到她的身影,只看到樹林里氤氳彌漫的夜霧。
我雙眼深陷,又黑又瘦,成了一只無頭的蒼蠅。我知道,盧花之所以沒見我,一定有她的苦衷。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僅僅是她的家人瞧不起我,就連她本人也說不定對我失望透頂。要想改變她家人對我的看法,徹底虜獲她的心,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受了我姥爺的影響。每次見到我,我姥爺總會說,人這輩子,不僅僅是考學,腳下的路還有很多條。男子漢要有胸襟,把眼光放長遠些,不要因為一時的得失就自暴自棄,要往外走,別悲觀,將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有了姥爺的激勵,我就開始尋找適合我發展的良機。可是,做什么呢?
剛步入90年代,改革開放沒幾個年頭,各種各樣的致富信息報漫天飛,上面刊登招聘信息員幫助創辦信息報的消息。我把目光投在了信息報上面,當時的興奮不亞于在河道里撿到了一塊寶石。我一邊拍著大腿一邊想,何不當一個信息員,待時機成熟時開辦屬于自己的信息報?放到現在看,當時的信息報就是印刷廣告的私營小廣告公司,高價售賣一些玉米制糖廢水提煉白銀人造汽油之類的致富的信息,而信息員不過就是賺取中介費的發行員。雖然這類報紙屬于非法印刷品,可當時對這類印刷品的管理并不嚴格,這才導致了這類信息報和廣告的泛濫。信息報的出現讓我的眼前充滿了希望,將來,能自己辦一個信息報,在家辦公,只和郵遞員和印刷廠打交道也不比考學的前景差。我想悶聲做自己的事情,然后,放個大炮仗,讓所有人聽聽響動。到時候,我就去找盧花,讓她跟我一起干。我想,她的家人也不會前攔后擋著不讓我們在一起了。
我把要當信息員然后自己辦報的消息跟我爸說了,起初,我爸說我異想天開,并不同意,后來見我終日愁眉苦臉樣子,就答應帶我去最近的在本溪石橋子的一家信息報。事先,按照信息報上的地址,我給信息報上面的聯系人寫了封信,很快,對方回信,說歡迎我來實地考察,加盟他們的信息報,并希望我能成為眾多信息員中最出色的一位。
那個時候,我爸媽也都知道了我跟盧花的事。我媽說,那閨女我見過,長得是挺俊,可頭發太厚,像扣個大筐,沒福相。我爸說,男子漢得先立業后成家,好好努力,到時候好姑娘可著你用竿子撥拉挑。我知道,他們這樣說是在安慰我。我爸帶著我坐上火車先到了沈陽皇姑屯我二姑家,在二姑家住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去了本溪石橋子。兩個半小時后,我們下了火車,找到了火車站旁不到一公里的信息報。
說是信息報,不如說是一個信息服務部更為準確。我們見到了那個精瘦的聯系人。他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看了看陰暗的房間,聽了他的事先預付五百塊錢的加盟費用后,來時的興奮一點點像退了潮的海水。事先在招聘信息中并沒有標明索要加盟費用的這個環節,就是在他給我的回信中也沒有提起。面對突如其來的額外要求,我爸將我拉到一邊說不可信,就是個打著幌子的騙子。我聽信了我爸的話,以到外面的飯店吃點中午飯為由,悄悄買票回家了。回來的路上,我們對坐無言。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我想,我爸是在用實際行動來履行一個父親的職責。后來他對我說,社會就是一個遠比學校更加復雜的大課堂,再多的勸慰也不如實打實讓你碰一下頭。
我沒死心,仍在四處尋找適合我的發展項目,很快就在一本《農村青年》的廣告頁里看到了招收制作石膏工藝品學徒的廣告,偉人、神仙、動物,都做得栩栩如生,而且成本低,回報高。我曾在商店和集市上不止一次看到過石膏造像,看到過一具斷臂的維納斯雕像。我想,如果把這門手藝學成了,也算找到了致富的門路。不過,地址有點遠,在幾千里外的湖南益陽的大通湖。我就是要向盧花和她的家人,以及我的父母證明一下我自己,也是在為自己有個交代。我思考了好多天,最后把這個想法跟我爸說了。本以為他會拒絕我,沒想到,他竟然痛快地答應了,還拿出積攢了差不多一年的賣糧收入五百塊錢對我說,走走看看也好,這次,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去吧。
我決定一個人去湖南,到心中最敬仰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家鄉去看看。在臨行的時候,我的發小崔寶林竟來趕來看我,我們已經有兩年沒見過面了。他比我大兩三個月,沒上初中就退學回家了。和長相瘦弱的我截然不同,他長得人高馬大,這次找我來是拉我跟他一道去沈陽倒騰豬排骨的。我說怎么倒騰,他說跑火車板,從咱們這里把豬排骨收上來,然后坐三個小時的火車批給沈陽的肉販子,一斤排骨凈賺一塊,一次背上一百多斤,凈利一百多塊錢。他覺得人手不夠,想拉著我一塊跟他干。我直接拒絕了他。我的想法很直接,就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我跟他談起了我明天要去湖南益陽的想法,他瞪著一雙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我爸問他一個人敢不敢去,他搖了搖頭說不敢,不過,明天他會騎著摩托車來送我到火車站。我爸說,那就麻煩你去送一送韓從周吧。
接下來,我拎著一個裝著洗漱用品和衣服的綠色帆布旅行包,上了崔寶林的幸福摩托車,頭也不回地去了火車站。售票員給開了一張到北京轉簽的通票。崔寶林說,你膽子可真大。我說,我就是去轉轉,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家鄉什么樣子。因為距離開車的時間還有兩三個小時,我們就在車站外轉。我看到了一個胡同口外有個算命的,想起了那個給我看相的江蘇人。此時,江蘇人不在,就向這個瞎子給算算此行吉兇。我和崔寶林就蹲在了那個瞎子面前,算命瞎子問我算什么,我說算一算我出門順不順利。瞎子說,那你就搖一卦吧。我就抓起他面前的三枚方孔銅錢,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搖了六次。他用手摸了摸,然后逐一記下,最后說,小伙子,你搖的是旅卦,正合你此次的出行。卦曰:火山旅,萍蹤浪跡,依義順時。卦象平安,還是不錯的,大吉。我扔下一塊錢跟崔寶林告辭,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看到列車車窗外的風景,我這時才似乎感覺到了一絲孤獨和驚恐。為了我跟盧花的未來,我沒有退路。想到了盧花,我剛才的驚恐很快被心中甜蜜的激流給沖淡了。
七八個小時的旅程,當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到了北京站,擠進轉簽的旅客人流簽完了開往長沙的通票,啃了一口面包,心里才踏實了一些。我去過幾次沈陽,在我的眼里,沈陽就是一個大得無邊的城市,等到了北京,才知道,雖然它們同為皇城,沈陽和北京比起來還略遜一籌。看著“北京站”三個大字和高高的鐘樓,我再次想起了盧花。要是此時我和她一起腳踏祖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感受著這顆巨大的心臟跳動該有多么好呀!不知此時的她在干什么。我在心底默默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那么沖動,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活出個樣子來證明給你看。我怕走遠了找不回來,只好靠在火車站的長椅上度過了一個出生以來最特殊的夜晚。我在夢里竟然還夢見了盧花,她像一條魚似的從火車站的人流里蹦出來坐在了我的身邊,一個勁埋怨我為什么不和她一起出來。我一激靈,醒了,再也睡不著,沉浸在這個久違的夢境里。當初,她的確說過跟我私奔的話,可現在,還不是我一個人孤獨地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找個地方洗了把臉,天就亮了,吃了口面包,擠上了北京開往長沙的列車。列車在崇山峻嶺中穿梭,我發自內心感嘆偉大祖國的寬廣遼闊。來的時候,旅客們大都是和我一樣的東北人,說話自然聽得懂,可一上了這趟列車,旅客們大都說著我根本聽不懂的各種各樣的關內方言。窮家富路,中午飯的時候,我還買了一條肥胖的油炸武昌魚。我也想借我心中最崇敬的偉人老人家的光,讓我的這次長沙之行順風順水,我和盧花之間有一個滿意的結果。
一徑長途,十幾個小時的顛簸,我到達了長沙。出了長沙站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灰茫茫的夜色讓一個外來的青年摸不到方向。北方已經到了秋末,冷風撲面,這里仍是暖意融融,很多人還穿著短袖襯衫。那些接站的開著塑料棚廂的三輪車夫蜂擁而上,問我去哪兒,住旅店不。其中的一個干瘦的家伙見我是東北的,把我拉到他的三輪車里,問我,你今年多大了,我故意把年紀多說了幾歲,我說我二十三,那家伙說,這么老,我以為你有三十歲了呢!這家伙說著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圍成圓圈,另外一只手的中指戳進那個圈圈里,不斷戳進戳出,臉上帶著淫褻,朝著我神秘地咧嘴一笑,說,要小妹不?水靈得很。我的臉一熱,盡管我沒有那方面的經驗,可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我長了個心眼,搖了搖頭說,我的朋友來接我了。我在幾個車夫的大笑聲中落荒而走。
我在火車站附近的八一路的人流里一邊急急匆匆地走著,一邊尋找著火車站附近的旅店。我現在困得不行,急切地想找個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覺,攢足精神再去益陽。因為肚子里有一條武昌魚還沒完全消化掉,走起路來并不覺得累。這時,在一個灌木叢后轉出一個清瘦的老者,問我是不是想住店,他們家的店面干凈便宜,單間五塊錢一晚。我看了看老者,面目慈善,就跟他進了他們家的店。
他們家的店面不大,干凈利索,我交了店錢,他把我安排進了一個古香古色我從未親身見識過的房間。我欣賞了一會兒從未見到過的竹床、竹椅,躺在床上墜入了夢鄉。我睡了個踏實覺,第二天一早,在老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汽車站,踏上了開往益陽的公共汽車。兩個多小時后,按照信中提供的路線,我來到了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大通湖。相比于萬物凋零的北方來說,這里似乎正值盛夏,遠處的稻田里泛著一片片金黃,家鄉的水田早就收割完畢光禿禿一片了,而這里的晚稻似乎剛剛進入成熟的季節。遠近青瓦白灰翹檐的房屋鱗次櫛比,像在潔白的宣紙上潑了一幅水墨丹青。
我找到了那戶人家,一個一畝見方的大院,院子里小山般堆積的雜木間長著荒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招待了我。她說她丈夫去了鄰村了,讓我在家等一會兒,她去找他。我就在屋子里等候,屋子到處是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石膏像。我在一尊一尺多高線條清晰的白瓷仙女面前坐了下來。那仙女慈眉善目,唇紅貌端,雙目炯炯有神,似乎像極觀音菩薩。院子里靜靜的,我等了有一個小時,主人也沒回來。
這時,院子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我以為是女主人回來了,跑到門外,眼前的場景讓我驚呆了。一條一米來長鴨蛋粗細長著三角腦袋的青蛇在雜木旁追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那女孩驚慌失措,手里的竹籃子掉在地上,籃子里的雞蛋碎了一地。
我不知道我當時哪來的那么一股勇氣,平生懼怕蛇的我,竟然撿起地面上的一塊長滿青苔的青石撲了過去,將那條蛇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
女孩上下打量我,說,謝謝你了小哥哥,嚇死我了。我說,沒什么。讓我驚訝的是,這女孩長得酷似盧花,都是高挑身,瓜子臉,翹嘴角,只是說話的聲音不同。
女孩說,你不曉得,這是條竹葉青,毒性大著哩!被它咬上一口,就糟了。我說,沒事就好。女孩說,小哥哥,你是來學手藝的?我點了點頭。女孩說,聽口音你好像是東北人。我說,我是東北人。女孩說,這么遠,就是為了學做石膏像?我說,是的。女孩看了看門外,悄聲說,小哥,都是騙人的,你趕快走吧,要是晚了,你口袋里的錢就會被騙光了。我驚呆了,問,你怎么知道?女孩說,因為你救了我,我不忍心看著你被騙。實話告訴你,這戶人家是我的遠房表哥,他就是以賣石膏模具為幌子,專門坑一些遠道而來的人。女孩的話如雷擊頂,我驟然覺得頭皮發麻,恐懼感頓時化作一塊巨大的陰影在一點點將我吞噬。
我拿起了那尊白瓷仙女,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女孩說,換作旁人我是不會說的,如果我不告訴你,我會內疚得晚上睡不著覺。面對女孩誠摯的眼神,我確信這件事千真萬確。我說,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說,我叫張莉,打聽這個做什么?我說,我回到家里,可以給你寫信嗎?女孩點頭一笑,說,當然可以,有一個遠在幾千里外的東北小哥做我的朋友,我很高興。女孩在屋里找到了一支鉛筆和一張紙,寫下了她的地址:桃江縣大粟港大華村。寫完這些,她對我說,趁著我表哥他們還沒回來,你趕快離開吧!我明天也離開這里回老家了。
我說,謝謝。我急匆匆走出門外,女孩追了上來,她的手里拿著那尊白瓷仙女,看著我說,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我說,這怎么好意思,讓你表哥知道了怎么辦?她說,我見你拿著它愛不釋手,知道你喜歡。沒事,同一款式的還有很多,我翻出一尊放在那里就行了。我沖她感激地笑了笑,將白瓷仙女放進了袋子里,然后,逃也似的趕往益陽汽車站。我在長沙住過的那個旅店的同一房間又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坐在車窗里,腦海里一遍遍閃現著張莉的影子,我想,回家后無論如何也要給她寫封信以示謝意。
我在北京火車站的地面上睡了一覺,在北京逛了一天,看了看王府井,天安門和頤和園,三天后趕回了家中。我爸說,回來了?我低著頭說,回來了,不過,手藝沒學成。我爸說,回來了就好,從今往后,老老實實在家,別胡思亂想了。我將那尊白瓷仙女擺放在柜蓋上,點了點頭。我感激我爸,他什么都沒說,一句沒指責我的話都沒有。我媽哭著告訴我,我走后,我和你爸整夜不睡覺,我們是在擔心你。他爸之所以狠下心來讓你單獨出去闖闖,就是想讓你這顆浮躁的心能夠安靜下來。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來了。
我真就安靜了下來,給張莉寫感謝信的想法也擱置了下來。我也沒去找盧花,通過這兩次碰壁,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對她說些什么。我沒去找她,她也沒找過我,我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畫了個句號。我在想,如果她心里有我,這么長時間沒聯系,她一定會想方設法約我出來安慰安慰我。現在看來,我完全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偶爾,我會想起她,也會想起那個讓我逃離是非之地的女孩,以及那條被我砸死的青蛇。
第二年的春節,我媽給我做了件褐色緞子扣襻棉襖,說迎迎喜慶。我穿著它去看秧歌,走到胡同的時候,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盧花。她也穿著一件新款的紅色的毛衣,坐在一個男孩的自行車的后座上,一只手挽著那男孩的腰。我們四目相對,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不過,最后還是將臉扭了過去,就像我們從不相識。我們之間單純得連手都沒拉過一下,我沒有斥責她的理由。我的心里倏忽掠過一陣長長的刺疼,沖著天空長長出了口氣,一股冷洌的空氣涌入了我燥熱的胸腹,很快又被我呼出體外化作白白的霧氣。我隨即淹沒在秧歌的海洋里。
我跳了身透汗回了家。我媽說,從周,你從湖南帶回來的那個仙女瓷被來家玩的淘孩子不小心給弄碎了。我進了屋子,看見了滿地的碎片,對我媽說,沒事,碎了就碎了吧。我媽說,有件事忘了對你說了,前院王家嬸子想給你介紹個對象,聽說姑娘長得挺漂亮。過兩天,咱們相看相看?我沒有說話,接過我媽手中的掃把默默地將仙女瓷的碎片收拾起來。
之后的幾年里,我又去過幾次村外大壩下的那個小樹林,讓我驚訝的是,氤氳的霧氣不見了,只留下那淡淡如水的月光和清脆的鳥鳴,在我心頭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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