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大凌河的記憶始于冬天,記得那時大河遼闊。及至大雪節氣,整條大凌河仿佛一面巨大而明亮的鏡子,靜臥于天地之間。鏡中映出我們這一群孩子在冰上飛馳的小小身影。飛累了,便拾來石塊砸開冰眼,俯身臥冰求魚。魚剛出水還帶著溫熱的水汽,銀白色鱗片迅速凝起薄霜,在冰面折射細碎的光芒。那時我只曉得冰封之下有魚群潛游,卻不知更古老的故事,正如暗流般在冰層之下洶涌不息。
大凌河從建昌發源,蜿蜒穿過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全境,流經十數個鄉鎮,最終經朝陽奔流入海。它在喀左大地劃出一道柔軟的弧,宛若母親伸出的手臂,將村莊、田野、山巒與人心,以及兩岸溫厚的風土,輕輕攬入懷中。流至喀左這一蒙古族聚居之地,它有了另一個名字——敖木倫,蒙古語中“大河”之意。這三個字說出口,似蒙古長調的尾音,遼遠中透出蒼茫,又如風掠過草原,捎來馬頭琴聲的低回悠揚。
一名一物,皆藏過往。正如“喀左”,我更愛它古老的稱謂:利州。曾是遼金時期的軍事重鎮,也是多民族往來交融的故鄉。而大凌河所承載的,遠不止一個名字。它更像是一根文明的脊線,穿起散落在這片土地上的古跡與記憶,如敖木倫河畔熠熠生輝的珍珠。
當河水淌過白狼山腳,可還記得曹操北征烏桓時的廝殺?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終老不食周粟;“老馬識途”不僅是成語,更是生靈的古老智慧。一座山,既容納歷史的壯闊,也收留個體的清高;一條河,將烽火與月光一同匯入綿長水紋。“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河流如時間,從不為誰停留,卻永遠是喀左歷史的低語者。
隨河水迂回到平房子小營時,路過新建的浴龍谷溫泉度假村,我找了一家農家樂,點了一盤干炸河魚。一說到魚,老板的眼中頓時有光。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收網的動作,告訴我:“這河哪兒魚多、啥魚最好吃,我比誰都清楚,以前我就是打魚的。現在建了度假村,我就改行開了這店,收入比以前多,日子也更安穩,但還是靠著這條河。河魚河蝦是顧客最愛吃的,我這輩子怕是也離不開這條河了。”他說這話時,我感覺到了河水在他的血液里嘩嘩流淌。
沿岸的村莊都改變了模樣,不少人家開起農家樂和民宿,燒農家菜。游客來這里,就想睡一下熱乎乎的土炕,吃小米飯拌葷油、山野菜蘸醬、新炸的河魚河蝦,是原汁原味的鄉村野趣,也是舌尖上的記憶。我曾在白音愛里的蒙古包住過一晚,主人是一位蒙古族老大娘,會做地道的蒙古餡餅和醇香的奶茶。那個晚上,她坐在院子里,月光和燈光一起把她照亮,她一邊和餡一邊嘮叨:“那時候河水可寬了,冬天冰凍到底,馬車都能過。我們這些小孩子在冰上抽冰尜、滑冰車,手腳都凍麻了也不肯回家。”她的臉上波瀾不驚,是一條河流舊日的模樣,似乎講述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在這條河邊的往事。
從縣城龍源湖廣場沿河北上,不過幾公里,便是東山嘴,黃土之下,埋藏著另一重時空的史前文明——被世人稱為“東方維納斯”的一尊5000多年前的無頭陶塑孕婦像就于此橫空出世。她渾圓的軀體,仿佛還氤氳著大凌河畔的濕氣,那隆起的腹部閃爍著只有生命之初才有的溫潤光澤。如今,大凌河在她的腳下又匯集若干支流,成了煙波浩渺的龍源湖,那是大凌河替她看世界的眼。女神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河流依舊,城已新生。時代,正以這片土地為長卷,飽蘸凌河的水墨,繪就了千里江山,星河錦繡。
大凌河無論狹長、寬闊,彎曲、平直,急促、平緩,腳步從未停歇。它流淌至今,舍身供養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而土地上的人,也以感恩之心回報一條河流,把清澈把綠地,把花香把鳥鳴重新還給一條河,一條生態的大凌河重新回歸人們視野時,以河為線,將沿岸風光悉心編織,打造成一連串讓人們重新親近河流的窗口,打造出一條條生態與文化交織的風景線。我曾站在凌河第一灣的觀景臺上眺望,河水在這里犁出一道飽滿的新月般的弧線,落在群山翠幕之間,猶如大自然寫就的詩行。
順河而下,在依灣農家泛舟蓮葉間,看水面清圓風荷正舉,鷗鷺驚飛時,那一圈圈漣漪一直蕩漾到鴿子洞前。灰色的鴿子在洞口飛進飛出,如同時間的信使。一步踏入,洞內幽深寬闊,堆積的灰燼之下,隱約可辨十萬年前人類篝火的痕跡。那是舊石器時代的回音,是文明最初的微光。我曾站在那個并不起眼的洞口,在灰色的鴿子飛出飛進之間,踏入遠古的時空。
我喜歡在黃昏時獨自到河邊散步。水面泛著粼粼金光,遠山如黛,近村炊煙裊裊。這景象多少年前就是這樣,卻又日日常新。河水無言,卻道盡一切。每一個喀左人,都是它分流出的一脈清流,帶著歷史的沉淀與未來的向往,帶著多民族交融的溫度與光芒,沉默而堅定地,流向遠方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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