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部關東小人物群像的小說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我寫了《草木志》《昆蟲志》《江山志》，唯獨缺少一本人物志，而我一向寫不好大人物，目光更多聚焦在底層的小人物身上，那些販夫走卒，那些活躍在民間的非遺傳承人，那些有著一技之長的三教九流之徒，常常引起我的注意。我喜歡與這些人打交道，與他們聊天喝茶，東拉西扯，交流中往往會擦出靈感的火花來。
有人問我，生活中那么多轟轟烈烈的大人物你不感興趣，為啥偏偏喜歡寫小人物？其實我之所以關注小人物是有自己考量的，我覺得典籍里的歷史都是粗線條的，史書從來不注重細節，翻閱二十四史，發現很多應該詳寫的重大事件都被一筆帶過。比如《史記》對白起坑殺戰俘的書寫，僅有區區十五個字：“括軍敗，數十萬之眾遂降秦，秦悉阬之。”要知道坑殺幾十萬人，其中會有多少血腥的故事，但沒有人寫。再比如說《左傳》里有：“公伐齊，納子糾，齊小白入于齊。”僅“公伐齊”三字，隱藏了多少故事：戰役怎樣發生？期間有哪些重要戰役？傷亡多少……史官對此從來不會多費筆墨，他們的筆墨只集中在大人物身上。
史官靠不住，小人物的命運和故事只能由作家來完成，就像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吳敬梓寫《儒林外史》，蒲松齡寫《聊齋志異》，他們當初或許沒有料到，正是有了這些書寫小人物的小說，后人才能還原明清世俗社會的樣貌。
我常說羊斟是幸運兒，就像隋匠李春的幸運一樣，李春因為唐人寫的《安濟橋銘》中有“趙州洨河石橋，隋匠李春之跡也”一句而名垂青史。羊斟是春秋時期宋國大夫華元的車夫，宋鄭兩國交戰之前，華元用羊肉湯犒賞軍士，但分湯時卻忽略了車夫羊斟，未分到羊湯的羊斟懷恨在心，在次日的戰斗中故意駕車沖入敵陣，導致華元被俘宋軍戰敗。在車上，羊斟還留下一句名言：“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御，我為政。”這便是成語“各自為政”的由來。春秋無義戰，相互征伐中士兵死傷無數，宋鄭之戰，宋軍被俘二百五十人，有一百名陣亡士兵被割去了耳朵，他們都沒有留下姓名，唯有羊斟不僅留名，還標注了職業。盡管羊斟留下的形象是一個因私害公的反面典型，但他畢竟成了歷史的一面鏡鑒，讓那些統兵打仗的將軍們在犒勞部隊時不要忽略了小人物。
小人物的存在相對恒定，時代容易在他們身上投下真實的影子，要知道，大人物在歷史上容易被美化，而小人物身上更多的是原生態，是時代的良知。盛世的標志不在峨冠博帶的大人物身上，而在于世道人心，百姓的道德良知有了提升，政通人和、百業俱興才是盛世清明之象。唐朝貞觀之治之所以被人感懷，其重要標志是百姓守法樂業，社會犯罪率低，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全國死刑犯才二十九人，是真正的“倉廩食而囹圄空”。一個社會出問題，大多先體現在社會管理的薄弱處，也就是體現在小人物身上。我讀《水滸傳》就有這樣的體會，當小人物沒有出路的時候，大人物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這或許是我專注于書寫小人物的一個原因吧。
我喜歡寫小人物還有個原因，那就是情感共鳴。從基層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恢復高考，如果沒有助學金制度，如果當年畢業不負責分配，很難預料我的人生軌跡會是什么走向。我理解時代的機遇對一個人來說是多么難得，小人物要想活出精彩僅僅靠自身努力是不夠的，時和運都不可或缺。把生活中發現的小人物記錄下來，一方面能反映時代的風云際會，另一方面也能讓人看到掙扎的曙光，每一個小人物的成長歷程都值得工筆刻畫，苔花有苔花的追求，盡管它永遠開不出牡丹的天香國色。
在寫《藥泉四棍》之前我已經寫了一篇《龍鎮三關》（發表于《作家》），寫了一個屠夫、一個喜歡扭秧歌的職業女性和一個從事紙扎業的老藝人，三個人物都來自生活，他們的命運有虛構的成分，但他們從事的職業卻是真實的。
在寫這些小人物的時候，我似乎不是在寫小說，覺得就是在和故人聊天，我想起了當年與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值得愛，值得寫，寫他們我有一種本能的親切感。書寫這些小人物難度不是很大，但寫活寫好他們的生命特質卻并不容易，需要認真刻畫他們的精神紋理，找準這些紋理的走向。比如小說中的“神棍”，他不圖回報，那么費心費力地為人擺事平事圖什么？我覺得他撬動良心杠桿的價值，恰恰體現在他所說的“花招”上。
小說中的藥泉是當地人的叫法，正式名字叫五大連池，五大連池是著名的風景名勝區，以優質礦泉水和獨特的火山地貌聞名，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五大連池是一個奇人輩出的地方，達斡爾、鄂溫克等游獵民族幾百年前就在那里以飲水祛病，廣為流傳的禿尾巴老李的故事就出自五大連池，當年東北抗聯第三路軍以那里的朝陽山為根據地開展斗爭。我寫的《藥泉四棍》僅僅是寫了冰山一角，五大連池還有許多人物值得寫。
除了刻畫小人物的精神紋理外，我還不忘挖掘積淀深厚的東北文化。東北文化有很強的包容性，來自關內各地的移民在白山黑水間相互交融，構成了命運與共、抱團取暖的東北地域文化，這種文化形成了辨識度極高的地域性格。文化是根植于民間的，文化基因只有流淌在小人物的血液里，才能體現出生命力。從這個視域來看，寫東北小人物不能局限于講故事，要寫出地域文化以及其對生命品質的浸染。
贊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