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者:于曉威,1970年生。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遼寧省優秀專家。獲第九屆全國“駿馬獎”、十月文學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民族文學》年度獎、《滇池》年度大獎、遼寧文學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

受訪者: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陽,業余寫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當代》《花城》《作家》等刊,若干作品被選載收錄,進入收獲文學榜等榜單。獲第八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出版小說集《現在開始失去》《造物須臾》。
于曉威:健哲兄好,很榮幸拜讀到你的新作《光滑》。我是很喜歡這篇小說的,尤其是,作為一個萬字內的短篇,它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你創作風格的獨特和飽滿,以及對生活和人性的精準透視。這種小說在當下其實已不多見。那么,你認為好的短篇小說都需要具有哪些方面的品質?
牛健哲:謝謝于老師安排這次訪談。與小說家談小說讓我思緒紛繁,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想這次的每個話題,我大概只能揀選一個側面,談出不周詳的幾句。論及短篇小說我會更惶恐一些,因為我向來覺得這是一種召喚靈性又相當嚴厲的文體。它要調動作者在一段敘述中的種種心機,又不容他們耍滑頭。如果小說會被交易給讀者,那短篇就是可以當場驗貨的那種,而且它尤為支持讀者保持清醒的、審視的頭腦做判斷。
此前在有機會描述我對短篇小說的理解時,我就愛強調它不能被簡短打發的一面。雖然我們經常說短篇小說只是一個橫切面,但它也可以是造物的全過程,完備得毫不含糊,提供足夠多的只有小說可以提供的稀罕景致。這些大概都可說是短篇的品質。
于曉威:我讀到過你的很多小說,但我應該沒讀過你的小說處女作。你最早發表的小說,跟今天你自己小說的樣貌和氣質有什么不同嗎?如果有不同,那么改變自何時起?為何而改變?
牛健哲: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是《雜林之外有條河》,寫的應該說是一樁陳年舊案在“我”心里的余波。現在說起來挺俗的,寫它是在讀大學的時候,當時對幾類故事頗為著迷,忍不住要動手操練。后來慢慢地,開始用更多的方式構造作品。我想寫作上的改變都是伴隨著“什么興味還新鮮著”的自問,我們自然都在追尋相對感興趣的東西,從這個角度說又沒有實質性的改變發生。無論內容、形式還是腔調,我們都為某種魅力興奮,也總為沒法捕捉到新的魅力而苦惱。
于曉威:請談談你最初的文學經歷?
牛健哲:大學時試寫了幾篇小說,發表了那一篇,然后就讀研了,改用當時的專業學習和研究去撫摩自己找點什么來思索的愿望。幾年之后重新寫起小說,也沒覺得有了什么積淀可用,感覺還是從頭寫起。后來可能慢慢等來了幾個適合自己當時筆法的構思,就出了些有點起色的作品。思維和筆力會有微妙的交匯,如果它們沒能長久地并行而是漸行漸遠,創作的好光景大概就過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再來。我覺得對我這類寫作者影響最大的就是這種機運。
于曉威:一個真正的作家,都有其特殊和隱秘的呈現現實的方式,或曰想象的趣味與渠道。我注意到,在你的某些小說里,都潛藏了某種冷僻的隱學知識,以及生物科技的、對于人的生理的、病理或病象的描述。我知道,它們不僅是內容的一部分,也是完成小說所需要的技術層面的鑲嵌和鏈條,更是反映了作家的哲學取向,比如你的《音聲軼話》《梅維斯研究》《夜或新晨》,以及《靈長目之夜》,甚至包括這篇剛剛發表的《光滑》,等等。你能談談除了以上我粗淺的理解之外,你還有什么其他想法嗎?
牛健哲:我猜小說家都會對事物運行的機理感興趣,從而難免會在常識之外關注新知。只要說得通,冷僻的就會更美一些。借助那些知識,小說家會有更多措置表意的手段,甚至那些知識也和語言一樣,本身就能形成隱性情節或者微情節。而學術領域的邏輯和思考方式,也可以為小說家所用,自行創造在文本之內可信的知識,再對其加以使用,層層壘高,感覺同樣穩健。也許這的確是關于老師所說的個人的“趣味與渠道”。借用知識來完成虛構可以很美妙,用虛構出的知識架起空中樓閣更是正遂快心。
于曉威:《這個夜晚可以》也是我很喜歡的一篇小說。那么單純的情節和線條,卻冷酷地反映了人與事物的悖論。但我感覺,它應該不是一篇能夠被普遍叫好的小說。能回憶一下嗎,你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是一種什么心情或狀態?
牛健哲:是,這篇小說發表后只聽到過朋友私下的反饋,沒有得到什么反響,線條簡單應該是成了它的弱點。我寫它的時候卻是有可感的表達欲的。人對這個世界和身邊其他人的理解力常常極為欠缺,在面對歧義時我們在認知上堪稱無能,這讓我們非常孤獨。如果要談罪罰相當的話,這種孤獨也真是活該。在這段簡單的敘述里,歧義被去掉枝蔓,丟到一個看似尋常的夜晚,把情狀推到荒謬境地——這個夜晚可以,可以怎么樣呢?可以戀愛,也可以去死。寫出這種荒謬還是挺舒服的。
于曉威:一個作家,如果大膽地說出自己“很少閱讀同時代作家的作品”,這往往會被人視為“不德”或“虛偽”,起碼也會授人以柄,成為“當代作品無效論”對其創作反擊的口實。你是如何理解這個命題的?
牛健哲:這個大問題對我來說好像問題不大,因為哪個時代的作品我讀得都少。主因是我有一點閱讀障礙,也許達不到下診斷的程度,但在讀書人和寫作者群體里我肯定是閱讀能力很差的。我讀短篇也需要間歇的,經常會用幾天時間讀完一個,也需要書簽。但我也會盡力去讀一些東西,否則會失去所有愛聊讀物的朋友。至于讀什么時代作家的作品則是早上飯前還是飯后刷牙一類的私事,讀什么、讀得多少與寫得怎么樣也并沒有多么緊密的關聯。也許不用聲張,只做自己的選擇。早飯后刷牙更有清潔口腔之效,而早飯前刷牙則會帶給牙齒一層保護膜去抵御食物的即時酸蝕。
于曉威:你在《鴨綠江》雜志做編輯時,那段經歷對你來說有何感受?
牛健哲:一開始感覺就非常好。那是我第一份工作,但我就像什么都試過了似的,一進編輯部就聞到了它那種孑遺于世的氣息。我作為實習生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了,見了領導正掂對說辭,領導就指指外面,替我找到了下雨這個理由。他們讓我去跟一位工作了一年的編輯討教些經驗,那位編輯兜頭告訴我的是午休時間可以去附近哪里溜達,往不同方向走各有什么選擇。在編輯部我見到了很多松弛又有趣的人,也更加確信文學創作是件正經事。除了我的閱讀障礙需要我賣力克服,其他方面都很如意。后來當然不由人愿,頗多變遷,幾年后我也去了更嚴肅的地方工作,別人對我提起我的舊業和文學創作時我經常笑說“旁門左道”,但我心里從來都清楚什么才有價值、什么才算得上志業。
于曉威:除了會議,你獨自旅游過嗎?比如?
牛健哲:除了參加會議和活動,我沒有獨自旅行過,沒有那么大塊的自由可用。在我的生活里,那樣干一票太猖狂了。但在會議和活動流程的間隙我有時會獨自游蕩,在幾個小時里亂走亂逛,隨便去些無聊但卻順腳的地方。我習慣收集微觀的自由。
于曉威:你每天都讀書嗎?
牛健哲:不。有時候翻開書,也會因為其他事冒出來,又合上放下。讀書的日子也可能只讀一兩頁,剛才說過,我讀得慢。
于曉威:寫作呢?每天都寫一點嗎?
牛健哲:在手上有作品正在推進的階段才會每天都寫一點。日均也就三五百字,有時候寫出的只有一兩百字,如果自覺扎實,也會知足。沒字可寫的日子很多。
于曉威:你最喜歡的作家是哪些?請先說出三位。
牛健哲:未必是始終不變的哈——博爾赫斯、伊恩·麥克尤恩、王朔。雖說喜歡,但也還沒讀太多。
于曉威:能談談你的父母嗎?一般來講,這是我與朋友對話的必留選題之一。
牛健哲:年輕時我爸是大廠工人,我媽是小廠的。一個是從中原來到東北的漢族移民,一個是東北當地的滿族人,脾氣秉性都相差不小。
于曉威:你的業余愛好還有什么?
牛健哲:喜歡聽些也唱些粵語歌,琢磨其中的字音。關注了幾年英超阿森納(粵稱“阿仙奴”)隊的動態,也喜歡了解些動物知識。喜歡看電視,坐在電視機前允許自己注意力渙散,但有耐心看全電視劇的片頭。
于曉威:你喜歡交朋友嗎?跟陌生人不得不見的時候,通常是你先跟人打招呼嗎?
牛健哲:交友意愿不算強,但強過我表現出來的程度。好像是這樣,我習慣先跟需要打交道的陌生人打簡短的招呼。比較而言,我有點喜歡陌生人之間的交往,陌生就容得雙方以此為理由少說話,但想多說時又有大量現成的信息可以交換,進退有據。
于曉威:你有過特別沮喪的時候嗎?一般來講,你如何度過那個時刻或階段?
牛健哲:我不太怕純粹的沮喪,因為我可以用各種方式去專心消化這種單一的情緒,靜下來假想另一個版本的現實就很好用。我害怕其他情緒夾雜其中,比如焦慮不安和懊悔,那意味著你在低迷的同時,也需要調動行為、扭轉認知去應對局面。就像疲累的同時你還要打起精神來處理傷口并躲避暗處的更多擊打,那種時候你就會覺得單純的累也挺幸福的。
于曉威:你通常喜歡在什么環境下寫作?
牛健哲:我沒有固定的地方寫作,辦公室、臥室的一角都是我的寫作環境。我家所謂的書房堆了全家人的很多東西,雜亂到減輕了我產出文字的壓力。一直是這樣,我不知道要是哪天我有了個專門寫作的清靜之地我會不會寫不出什么了。
于曉威:你的小說集《現在開始失去》,我第一時間就下單買來了,可惜尚沒有你的簽名,回頭給我補一下(笑)。你覺得私心里,自己出多少種小說集才令你滿意?

牛健哲:是的,記得書剛出來時于老師就爽利地下單了,我沒來得及簽贈一本寄上。慚愧,不少事我并沒有籌措好。《現在開始失去》之后緊接著出版了《造物須臾》,這并不是理想的節奏。兩本書撞到一起,早在選篇目時就需要花心思做平衡了,而我在各個環節都沒什么經驗。如果再出書,我希望能足夠盡量從容,慢慢來,所以現在還沒有想會出多少本。當然也有人告訴我,這種事總是很難稱心如意和從容不迫的。
于曉威:博爾赫斯雖然是一個被談論得太多的作家,但是無論怎么說,“智性小說”仍舊是衡量現代優秀小說的一個重要標準。你覺得這個標準,會被更改嗎?如果被更改,理由是什么?
牛健哲:我想就算在未來,智性這種作品衡量標準也該有它的一席之地,怕的倒是小說以后不是我們現在談論的這種東西了。標準比它們量度的東西更耐用。
“足不出戶就已獲得世界性”這話是說博爾赫斯的吧?他好到可以超脫地域性,他拓開的境界也一樣可以逸出時代局限,會有一個內核同時支持橫向和縱向兩種跨越。熱度的起伏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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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威:你是否為了寫作而更改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階段性的?
牛健哲:表面上看沒有,我生活的場景就那幾個,但實際上寫作改變了我的處世方式,生活方式就也難免隨之生變。在同樣的生活場景里,爭取什么回避什么,在意什么放任什么,種種選擇的差異肯定會改變人在其中的姿態和位置。反正我自認為在過著與周圍人不同的日子,經受著不同的得失。
于曉威:當寫完一篇小說時,除了編輯,你還有其他的第一讀者嗎?
牛健哲:我一直在網羅可以做我第一讀者的人,家人朋友同好都在遴選范圍中,但所得不多。耐心是個問題。第一讀者非常可貴,我的有些稿子又很難讀,所以我不大舍得輕易用他們,怕惹煩了人家。完成一篇小說想找人讀讀時,我就像在選擇坑害誰才好那樣心虛。
于曉威:假如非要你經營一家私營企業,你想做哪個方面的?
牛健哲:我試想了幾個行當,比如搞個親子鑒定的機構,但具體想法一定很幼稚。假如真的一定要我經營一家企業,我提的條件會是先給我一個可靠的副手,經營什么就問他擅長什么吧,因為我多半會甩手,把企業都推給他管。
于曉威:你的小說敘述語言通常非常精練、準確,不耽不脫,你經常修改自己的小說嗎?
牛健哲:于老師過獎,語言好些賴些都有可能,看發揮。所以我也靠修改來調適。這個問題也問到了我的一個痛處,修改經過了讓故事漸入佳境的階段,就開始消磨心神了,感覺一兩個語句甚至字詞都會牽動整篇,該改一定要改,偏偏這時候也會疑惑于自己的修改是在優化稿子還是在損傷它。就這樣,看似放曠的小說創作來到了讓人反復不定患得患失的角落,我得提醒自己別在里面糾纏太久,因為有時稿子都快發出來了,我還困在里面念叨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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