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酉的小說集《容妝》包含《容妝》《背對著你》《看車人的冬天》《過霜》四個中篇力作。他將視野投向殯葬師、網約車司機、看車人、尋藥者等邊緣行業從業者和生活艱辛的小人物,勘探他們在職業歧視、倫理重負、生老病死等現代性癥候的圍困下,如何于現實的罅隙與死亡的凝視中為個體尊嚴和個人價值進行頑強而有溫度的掙扎。他以冷峻而細膩的筆觸,構建了一種直面現代性困境的底層生命詩學。
辛酉的敘事超越了苦難渲染與累疊,注重從時代洪流中打撈起那些被邊緣化、被歧視卻又不可或缺的小人物,揭示他們的生之不易,展現出他們在掙扎著安身立命的生存變量中,對馬斯洛需求理論中高階精神需求“愛與歸屬感”“尊重以及自我實現”等的恒常堅守,在生存的余燼中淬煉出個體生命詩篇。
《容妝》將故事置于現代社會中人們通常避之不及的職業場域——殯葬業。殯儀館火化工初唯一,接了母親的班,得到了編制,但在火化車間令人窒息的高溫消毒環境中,日復一日面對死亡和告別無聲的遺體,其職業尊嚴被社會偏見遮蔽。與高迪娜的愛情曾短暫點燃他的生活熱情,卻因職業隱瞞帶來的欺騙而夭折。這份情感的缺憾與職業道德的堅守,共同促使初唯一在面對高迪娜遺體時,毅然選擇“事死如事生”的鄭重儀式。這場葬禮既是高迪娜與世界莊重的告別,更是初唯一對自身職業價值與人格尊嚴的一次悲壯確認。他通過守護逝者最后的體面,完成了對自我存在意義的救贖式建構。同時,小說也展現了背尸人老盧數十年如一日照顧癱瘓兒子的堅韌父愛,這份父愛與高迪娜丈夫面對妻子難產死亡、索賠無果后的冷漠逃離形成鮮明對照。辛酉在此揭示了殯葬行業這一特殊空間所折射的復雜人性光譜,以及在死亡這一終極境遇下,職業尊嚴如何成為個體對抗虛無、確證自身價值的重要基石。
《背對著你》與《看車人的冬天》兩篇小說將目光投向家庭倫理場域中尊嚴的艱難維系。網約車司機林悠遠為照顧病重的父親,不愿意拖累妻女而選擇離婚,獨自承受了失去家庭、居所與穩定生活的多重打擊。他化身司機,以“背對著你”的姿態,隱秘地守護女兒小米,在身份隱匿與父愛流露的對撞中完成了鏡像困境下的父職尊嚴的守護。在小說最后,晚期胰腺癌的設定將中年危機的張力拉滿。林悠遠與時間賽跑,對父親的妥帖安頓與對女兒未竟父愛的補償,是其在身份撕裂中完成的對親情尊嚴的最后救贖。《看車人的冬天》里的看車人曲名利則在更為瑣碎而持久的日常磨礪中,踐行著一種樸素的道德尊嚴。面對申請保溫板不被理會、兄弟齟齬、父子隔閡產生的身份疏離、代際疏離,他如同激流中的磐石。他有拒絕私收費用的職業操守,有對奔波求生的停車人的體恤,有對植物人父親無微不至直至撿拾父親骨灰的孝道堅守,也有對孫輩小心翼翼的、不打擾的愛……現實的激流一次次沖刷掉他賴以生存的微小依托,卻反將他打磨得愈發通透,形塑出“關鍵得找準自己的位置,找到位置后還要擺正位置”的生存哲學。曲名利的尊嚴體現在他于倫理失序的家庭與社會關系中,始終如一地恪守內心的道德律令與人倫溫情。
《過霜》則將尊嚴探究延展至文化傳承與生態倫理的維度。老鄒尋找救命龍菇的歷程,串聯起兒童拐賣、藥方爭奪、藥材瀕危等多重敘事。龍菇,這一味象征老鄒母親生命希望、馮濤命運轉機、趙老板財富密碼的珍稀藥材,其消亡本身就是一曲關于傳統知識尊嚴與生態尊嚴的挽歌。祖傳抗癌藥方在當代面臨失效,尖銳地揭示了現代化進程中,傳統中醫藥文化在資本邏輯、生態破壞與科技強勢下的脆弱性及其存續困境。老鄒的追尋,不僅是為母續命的孝心,更隱喻著對一種行將消逝的文化尊嚴與自然倫理的悲壯守護。
辛酉構建底層生命詩學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源于其獨特的敘事策略。其一是用冷峻節制的白描手法消解苦難。他摒棄苦難的累篇煽情,轉而依靠具有鮮明生活質感的細節來承載情感與尊嚴的重量:火化車間的汗堿、消毒水與焦煳味兒,保持“大腿骨完整性”的行業規訓的解讀(《容妝》);看車場里忠于職守、踽踽獨行的老人,照料植物人父親的日常及獨自撿拾骨灰的場景(《看車人的冬天》)……這些細節以冷峻的姿態書寫,使苦難本身獲得一種沉靜而莊嚴的尊嚴感。其二是對“未完成”美學的自覺追求。心愿的落空(曲名利等弟弟見父最后一面)、坦白的遲滯(初唯一對高迪娜)、承諾的失效(龍菇的難覓)、告別的倉促(林悠遠迎接生命終點),這些“未完成”不僅構成了情節推動力,更深具存在論意味。它們隱喻著現代性境遇下個體命運的不可控與掙扎的永恒性,而這種“未完成”的缺憾更加凸顯了人物堅守姿態的悲愴力量。其三是多線并進的敘事結構。辛酉嫻熟地在現實與過往以及不同人物線索間切換交織,增強了故事的復雜性和深度。如《容妝》中初唯一的工作線、情感線、與高迪娜的過往與當下情節,在愛情、家庭、工作多重時空里關聯碰撞,增強了故事的飽滿性和層次感,傳遞出殯儀館火化工面臨的職業歧視、家屬誤解、社會偏見等困境。作品在人物的抉擇掙扎、人性的善惡多面中探究對生命尊重、職業平等、人生無常的哲思。《背對著你》設置小米想要見“千語”的線索懸念,圍繞著林悠遠的工作和生活多線鋪展,抽絲剝繭地展開人物關系,在“司機—父親”的意外重合中展現人物身份確立的兩難境地,在時空的碰撞與人物關系的抽絲剝繭中,豐富了故事層次,深化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性與個體需求的多維度,也增強了現實批判的思想深度。
《容妝》以一種“冷眼看生死,熱心過人生”的姿態,在死亡、病痛、貧困與拯救的褶皺里執著地挖掘人性的韌性與尊嚴的光輝。辛酉的書寫,既飽含深切的底層悲憫,又融入銳利的社會學洞察與深刻的現代性批判。通過其精心構建的底層生命詩學,辛酉重構了被宏大主流敘事遮蔽的個體生命圖譜——那些在時代巨輪碾軋下艱難轉動的微小個體,在命運的霜雪嚴寒中,以獨有的方式,以對尊嚴的執著堅守,點燃并守護著內心的火種,照亮了生存的荒原,也映照出我們時代精神的困境與光芒。在現代性困境的種種重壓之下,對尊嚴的追求與堅守,構成了個體生命最本質也最動人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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