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養息牧河總是那么能撩撥人心,亮晶晶地躺在滿天的星斗下,能一直流進你的夢里。呼斯勒的眼睛里充滿了憂郁。這個年輕人愛上了一個叫高娃的姑娘。我說在這片草原上叫高娃的女孩子多得像天上的繁星,你愛上的是哪一個呢?他說她是不一樣的高娃,有一天他在養息牧河上看見了她,她就像一只美麗的白天鵝,就像這樣,游來游去,游來游去……他站起了壯碩的身子,在篝火的映襯下跳起舞來,他的舞姿笨拙得像一頭黑熊,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我伸手去拉他,讓他坐下來繼續喝酒,卻被他拽了起來。他的力氣可真大呀!像拖拽一頭馴服的公羊。把我拽起來,他卻不跳舞了,指著黑乎乎的遠方說,你瞧,那邊就是德力格爾草原,高娃的家就在草原的邊上,明天我就帶你去。
一輛白色轎車,在一條尚未鋪好的村路上顛簸,成了一條波浪里的小船。開車者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四方大臉,硬朗粗獷,一看就是蒙古漢子,他叫巴圖,是專程來找高娃求教的。我和呼斯勒坐在后座。我的眼睛始終看著窗外遠處的一片樹林,樹林的那邊就應該是呼斯勒說的德力格爾草原了。呼斯勒坐在我旁邊,不停地給我講這里的歷史。他說清朝年間,這里曾是一片皇家養息牧場,養息牧河就是因此而得名,這里水草豐美牛羊成群。這里的牛羊是專供皇親國戚們享用的,老百姓敢擅自闖入就會受到懲罰。后來清朝放開了封禁政策,允許百姓來這里開墾農田,大批農人涌入,從此牧場變耕地,樹木變柴薪,歷經幾百年休養生息的草原植被遭到嚴重破壞,科爾沁大草原便成了科爾沁大沙地,刮起風來,黃沙漫卷,遮天蔽日。他祖輩都在這里當牧民,這些事他都是聽爺爺和父親講的,到他這一輩這里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了很多樹,松樹、楊樹,一行行,一片片,都是父輩們種的,這些樹固住了沙,擋住了風。所以你才能看到今天這樣滿眼的綠色,德力格爾草原是在沙漠上硬植出來的,就像在禿子的頭皮上植發。他的比喻很形象,這樣的變化著實令人驚嘆。
這才應該是它該有的樣子。他說。
我說現在這么好的生態,怎么看不見成群的牛羊?
巴圖接過話茬說,政府不允許放牧,草皮很薄,成群的牛羊會把草皮啃禿,草皮下面的沙子就又會泛濫成災了。
可以理解。
牧民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改變,改游牧為圈養,退牧還草。
巴圖說,而且現在村里都在搞村集體經濟,牲畜集中科學飼養,既保護生態又節約成本提高效益。高娃的村子走在了前面,是遠近聞名的畜牧業科學養殖示范村,很了不起。
關鍵是我的高娃漂亮又善良,天仙都比不上呢。呼斯勒插了一嘴,把我們都說樂了。
巴圖又說,追求高娃的人多了去了,你能有機會?
呼斯勒說,有的,有的,高娃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我們又笑了。高娃有情有義和你能不能追到人家好像也沒太大關系嘛!
她有情,我有意,這就叫珠聯璧合。
蒙古漢子巴圖的笑聲簡直就像在耳邊滾過的炸雷,車頂棚都要被掀開了。笑過之后,呼斯勒突然安靜下來,他把臉扭向車窗外,似乎想到了什么愁事。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怎么了,馬上就見到你的白天鵝了,是不是有點緊張啊?呼斯勒扭過頭來,眼睛里充滿了憂郁。那是一雙澄澈如九月天空般的眼睛,純凈得讓人不忍直視。我相信,這樣的眼神足以打動世界上心腸最硬的姑娘。能被這雙眼睛認準的姑娘,該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呢?
可出發之前,巴圖卻私下里告訴我,高娃不可能看上呼斯勒,因為呼斯勒這家伙滿腦子亂糟糟,一點不現實,中看不中用,說個話都云山霧罩的。高娃可不一般,別看她是個女的,干事比老爺們有主意。呼斯勒是巴圖的好哥們兒,我沒想到巴圖會這樣評價他。但呼斯勒的父親可是科爾沁有名的造林英雄,他帶著家人和村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把兩萬畝荒沙丘變成了綠洲。父親去世之后,呼斯勒并沒有像父親一樣繼續造林,而是養起了馬。
別人都養牛羊,你為什么偏要養馬?現在的馬可出不了什么經濟效益,靠養馬怎么發家致富呢?呼斯勒是我采訪的第一個對象,我想從他的嘴里得到更多他父親植樹造林的事跡,可他一開口就把話題拐到了自己身上。我也就順著他的思路和他閑聊起來。
我喜歡馬,從小就喜歡。
騎馬在草原上飛奔的樣子的確讓人羨慕,這也是我們漢族人心目中蒙古漢子的標準形象。
還不單單是這些,你知道嗎,馬是最圣潔的,馬寧愿渴死也不喝臟水。有人曾給一匹兒馬用上了催情藥,逼著它和自己生的一匹小騍馬交配,那匹兒馬最終選擇了跳崖。
呼斯勒養的馬只有一個用處,參加草原上的那達慕。當然,呼斯勒也是一名優秀的騎手。
巴圖說,能賺錢,把日子過好才是真本事,騎馬賽馬說到底也就是個玩兒。馬再快能快過汽車?都啥時代了,現實點吧兄弟。
現在牧民都不養馬了。呼斯勒說,草原回來了,可沒有駿馬奔馳的草原還能算是草原嗎?
不算了!他自問自答,神情憂郁。
高娃所在的村子并不在德力格爾草原上,中間還隔著那片樹林,要去德力格爾草原,得沿著那條草原路穿過樹林。草原路像一條藤蔓,村子像結在藤蔓上的瓜。我們正駛著的這條村路,則更像是瓜秧上生出來的觸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顛簸,便看見了那幾排新蓋的廠房,一股股臭烘烘的牛糞味也隨風而來。巴圖說,瞧見了吧,那就是高娃的現代化養牛場。呼斯勒把腦袋伸出車窗外,朝那邊張望。車身搖擺得很厲害,使他的頭在車門框上磕了好幾下。他忍不住叫巴圖,你就不能穩當一點開車嗎?把我這張臉磕壞了,我的高娃會心疼的。巴圖哈哈笑說,那你就把腦袋瓜子收回來,別在外邊嘚瑟了。
一條水溝橫在路上,車子要從水溝的石板小橋上開過去,水溝中生長著密密匝匝的蒲草,比人還高,比林子還密,一陣風吹來,浩浩蕩蕩的像一支刀槍林立旌旗招展的古代軍隊。駛過小石橋,路突然就變得黝黑平坦了,像鋪展在田地里的黑緞帶,還散發著新鮮的柏油味兒。轎車的動作也突然優雅了起來。
高娃站在黑緞帶的盡頭,揚起胳膊揮了又揮。
呼斯勒在車里喊,瞧見了嗎,那就是我可愛的高娃。
巴圖說,你把頭伸出去,替我們打個招呼吧。
呼斯勒小聲問,高娃知道我要來嗎?
巴圖告訴我,其實呼斯勒和高娃并不很熟,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一次高娃跟隨縣里的學習組到呼斯勒家學習造林英雄的先進事跡。另一次是呼斯勒作為基層村民代表到德力格爾草原去參觀,當時高娃正在德力格爾草原當志愿者,為參觀團講解這片草原的來歷。他們甚至沒有過語言交流。如果高娃還對呼斯勒有印象的話,估計也只記得他是造林英雄的兒子。可呼斯勒卻害了相思病。
巴圖嘲笑說,兄弟,你不老說你是馬背上的雄鷹嗎,咋不嘚瑟了呢。
呼斯勒竟滿臉羞紅。雄鷹遇到心愛的人也會收斂霸氣。
巴圖說,昨晚你咋說的?今天你要向高娃求婚,喝斷片了吧?
如果有一匹馬就好了,呼斯勒像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低著頭,輕聲說,我一定會讓她為我歡呼的。
高娃看上去是個文靜的姑娘,但說起話來卻非常爽快。巴圖把我介紹給高娃,這位是記者老師,專程來采訪咱們縣生態環境建設的。
呼斯勒躲在我身后兩步遠的地方,默不作聲,兩條胳膊僵直地掛在寬厚的肩膀上,顯得那樣地不自在,面部表情像土坷垃一樣僵硬。不等巴圖介紹,高娃主動朝呼斯勒伸過手去,笑著說這位大哥我認識,聽說是我們這片草原上最后的騎手。
呼斯勒難掩激動,嘴里吐出的每個字都是驚慌失措的。我,那啥,對,我喜歡,馬……草原,很美……
高娃咯咯笑起來,優秀的騎手都不善言談嗎?
巴圖笑著說,我這個兄弟心里明白,就是嘴笨。轉臉又對呼斯勒說,你昨晚不是還對星星起誓發愿的嗎。
呼斯勒的臉更紅了,轉身快走兩步,打開車門,鉆了進去。
我和巴圖被呼斯勒逗得哈哈大笑,肚子都疼了。高娃也跟著笑,她似乎猜到了一些內容,笑得既燦爛又有分寸,還露出一絲羞赧的紅暈,真是個既美麗又聰明的姑娘啊!
高娃引領我們朝一座廠房里走,在廠房門口,遇到了一個拉著勒勒車的老人。那人長得瘦小枯干膚色黑黃,一張黑皮核桃似的臉上,擠出一絲憨厚羞澀的笑來,他用那雙渾濁的小眼睛打量著我們每個人,目光最終停留在高娃的臉上。他說,主任,我想通了,想通了!
高娃問,真的想通了?
那人說,不想通還能咋招呢?真想通了。
高娃問,真不種花生了?
不種了,再掙錢也不種了。那人邊說邊搖頭。
高娃問,也不放牛了?
那人說,牛都賣了,不放了。
那好,我同意你來,但丑話要說到前頭,咱們這養牛場可不一樣,一切都是科學化管理,你只負責看看廠房,在周邊除除野草,別的什么都不能亂動。
科學化管理嘛,我懂。那人笑了,裝作很情愿的樣子。
你先回家,抽空過來,我帶你熟悉熟悉工作環境。高娃說完,帶著我們繼續往廠房里走。那人拉著空勒勒車,慢悠悠地走開了。
這當口,呼斯勒已經從車里出來,跟在我們身后。他的臉色和神態都恢復了正常。
我見高娃和那人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語調也冷硬,似乎有故事,便問高娃,這個人挺有意思,是你們村的?
高娃說,是,他叫老孩兒,你別看他表面上老老實實的,他可是個難剃的刺頭,給我們村委會制造了不少麻煩呢。
能具體講一講嗎?
你大概也知道,咱們這的土地比較特殊,薄薄的一層土下面一百多米都是沙子,這樣貧瘠的土地根本不適合耕種,用這里百姓的話說是春天種一坡,秋天收一車,回家熬一鍋。好在這些年搞植樹造林防風固沙,情況改變了不少,玉米畝產從原來的一百多斤,提高到五六百斤。但老百姓還是不愿意種玉米,都愿意種花生,因為沙土地里長出的花生雖然產量也不高,但好吃,遠近有名,能賣高價。這個老孩兒就年年種花生,不但把自己家的地都種上了花生,還竄攏別的村民也種花生。
種花生多賺錢不是挺好嗎?我問。
高娃說,那是你不知道種花生和種玉米的區別。我簡單給你講一下吧。玉米屬于留茬作物,玉米的根系像手一樣扎進土里。高娃用手很形象地比喻了一下。秋天收割完玉米,茬子留在地里能把沙子固住。花生就不一樣了……
呼斯勒突然出現在我們前面,搶話說,收花生的時候要連根拔起,就會把沙子都翻出來,風一刮,沙害四起。
高娃說,沒錯,所以,我們為了保護環境就盡量說服老百姓不種花生。全村二百多戶就這個老孩兒不聽話。還有就是放牧的事,政府已經明令禁止放牧,老孩兒自己家養了幾頭牛,天天拉出去放,跟我們村干部打游擊。我們管不了他,就有人跟著他學。現在我們實行村集體經濟,把各家各戶的牛都集中飼養,只有他是個例外,好話賴話都說盡了。
剛才他不是同意了嗎?我問。
是有交換條件的,高娃說,他讓我們給他安排到養牛場來工作,月月給他開工資,你看我們這個養牛場,基本上都實現了現代化,供料供水,清洗消毒,連溫度濕度都用電腦操控,用不上太多的人工,更何況是像他這樣不懂技術的人,跟白養著一樣。算了,不說他了,還是說說咱的牛吧。
廠房里寬敞通透,中間一條高出兩側牛欄半米的甬道,有三米寬,水泥地面平整干凈,走在上面比外面剛修好的路面還要舒適。兩側是用鐵欄桿打造的牛欄,像一個個小格子間,每個格子間恰好可容納一頭牛,牛們頭沖著甬道的方向,被一根很短的韁繩栓在圍欄上。頭的下方是通長的不銹鋼飼料槽和飲水線。在這樣一個小格子間內,牛們只能保持一個方向,或立或臥,根本無法轉身。它們的糞便也就不會四處亂丟,清洗設備會定時沖洗干凈。整個牛舍除了氣味差了點之外,一切都令人心情愉快。
巴圖感嘆道,現在牛的生活條件都這樣好了!
一共十座廠房,每座廠房飼養一百頭牛,就是一千頭牛。牛在這里吃的都是科學配方的精飼料,一頭牛從入欄到出欄僅需要三個月,一年就會生產四千頭肉牛,雖然在市場上人工養殖的牛肉要比散養的牛肉一斤低了一元錢,但散養的牛至少得一年半才能長成,這筆賬連小學生都算得明白。
沒有科學技術作保障,我上面說的這些都無法做到,高娃接著說,整個廠房里都有電子感應設備,細菌病毒都能實時監控,隨時可以自行啟動系統進行消殺。
高娃說完這些后,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等著我們提問題。
巴圖說,高娃主任,上這一套設備村里得花不少錢吧?
你猜。高娃微笑著,臉上的得意因摻入了頑皮的成分而更加可愛動人。
看這個規模,少說也得一百萬。
高娃伸出一根食指,擺了擺,一分錢沒花。
這怎么可能?巴圖驚訝得瞪大眼睛。
高娃說,建這個養牛場總投資一百五十萬,我向縣里申請項目扶持資金五十萬,剩下的一百萬是農業企業投的,所以,村里沒投一分錢。
企業為啥會投錢呢?巴圖一邊問,一邊在手機上記錄。
高娃說,商人到處能看到商機……高娃說起她的事業,話像流淌的溪水一樣停不下來。
我不經意回頭掃了一眼,發現呼斯勒正蹲在一頭牛跟前,和那頭牛對視。我回身走過去,想和他開個玩笑,你又愛上這頭小牛了?話沒出口,發現他的表情很凝重,兩條眉毛用力往一塊兒皺,眼里泛紅,竟然有淚水在里面打轉。我便也蹲了下來,問他,你這是怎么了?
呼斯勒居然小聲罵了起來,按她說的,在這里一頭牛從娘肚子里落地就會被栓在這個連轉身都不能的欄子里,它們到死都不能走出這個方寸之地。它們的腿不是為走路而生的,軟得像面條。它們的蹄子都沒踩過松軟鮮嫩的草地。你覺得應該是這樣嗎?
我說,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就看看它這雙眼睛吧!
那是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眼白純潔如天上的云,黑色的眸子像黑珍珠一樣閃亮。它使你相信,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靈性。它的無邪會令所有心存雜念的生靈黯然神傷。
你看到了什么?
它的眼睛里是空的。
它的眼睛里應該有一片草原。呼斯勒自言自語著。
喂,跟上啊,磨嘰啥呢。巴圖沖我們招手。他和高娃已經走出很遠。
呼斯勒起身大步趕上,停在高娃的面前,眼睛通紅,直勾勾地問道,你見過真正的草原嗎?
什么?高娃被問愣了。
呼斯勒又問了一遍,真正的草原,見過嗎?
德力格爾不是草原嗎?巴圖說,呼斯勒,你是什么意思啊?
呼斯勒用右手捂著左胸膛說,真正的草原在這里,心里有草原的人,眼睛才看得見。
巴圖趕忙笑著打圓場,昨晚他沒少喝,還沒醒酒,說胡話呢。
呼斯勒說,是雄鷹一定要有翱翔的天空,是獵豹要給它馳騁的狩獵場。
呼斯勒的話顯得格格不入,氣氛有點尷尬。高娃微笑著說,你的話很有詩意啊,你像個詩人。
高娃的話緩解了氣氛。她轉頭對我們說,我們先到村委會里喝杯茶吧,你們還想了解什么,我都可以告訴你們。
老孩兒換了一身稍微干凈一點的衣服來了,把腦袋別在門框上,朝會議室里窺視。此時巴圖向高娃請教得正火熱。高娃說,老孩兒叔,你在外面坐著等我一會兒吧。
老孩兒整個人卻從門框外一點點冒了出來。他自顧自地走進了會議室,說我坐在這里等就可以。
高娃說,那也行。于是起身也給老孩兒倒了一杯茶過去。
老孩兒雙手捧著茶杯,像要孵化一顆生雞蛋。
高娃回答巴圖問題的同時還怕冷落了我們,說,今天村委會都下片去驗收植樹情況,整個村委會就我一個人留守,要不我可以帶你們到村里轉轉,看看咱村村容村貌建設得怎么樣,也請記者老師給我們提一些意見。
我說,來時聽巴圖說了很多,知道你是縣里年輕有為的優秀干部,把村子建設得這樣好,遇到你這樣的干部是村民的福氣啊,我只有學習的份,哪還能提出來意見呢。
呼斯勒大哥,你也別干坐著,喝茶呀。她又對呼斯勒說。
呼斯勒的心思一直不知道飄在什么地方,突然被高娃提及,一時有點措手不及。趕緊說,喝呢,喝呢。說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想自己出去轉一轉。
高娃說,也好。我暫時陪不了你,就讓老孩兒叔陪你吧。
呼斯勒趕緊搖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轉吧。
老孩兒卻已經站了起來,說領導交給我的任務,我一定辦好。話說得像電視劇里的臺詞,聽上去有些滑稽。
呼斯勒起身走出了會議室,老孩兒緊跟著也出去了。
巴圖真是個好學又健談的人,從下午一點進的會議室,一直聊到天色漸暗。他已經記了滿滿一本子經驗。后來他們的話題從工作聊到了歷史,聊到了戰爭,聊到了國際形勢、人工智能和流浪地球。我一句也插不上嘴。我從聽客變成了服務員,負責為他們沏茶倒水。
這個呼斯勒怎么一去不返了?我放水壺的時候,朝著窗外自言自語。此時的日頭正在西邊的斜上方,熱度也收斂了許多。
對啊,呼斯勒怎么還沒回來,你不說我都把他給忘了。巴圖像被驚醒的夢中人。于是,他拿起手機撥呼斯勒的電話。
關機了!他對高娃說,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下樓去找找他,然后就告辭了。
高娃說,也好,不能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留個機會再見。
我們走出村委會,走進養牛場。巴圖邊走邊喊呼斯勒的名字,除了幾聲牛叫,沒有其他的回應。
奇了怪了!難道這家伙自己先跑了?巴圖說,這也說不準,我這個兄弟經常會做出令人費解的事情。他又小聲私下里對我搖頭苦笑著說,這家伙,還口口聲聲要向人家求婚呢,真窩囊!
高娃說,老孩兒叔和他在一起,他怎么樣了老孩兒叔也應該告訴我一聲啊。
老孩兒叔不能告訴你了,我指著廠房大門左側的角落,老孩兒叔窩在里面,像個沒出娘胎的猴猻。身邊的地上散落著兩個空酒瓶子和幾袋小食品。
高娃皺起了眉頭,蹲下身去試圖叫醒老孩兒,可老孩兒睡得真香,還打起了呼嚕。她回頭對我們說,你們這位朋友說不定也在哪醉著呢。
我們最終也沒有在養牛場里找到呼斯勒,卻發現丟了一頭牛。
高娃板著漂亮的臉蛋說,一定是你們這位朋友把老孩兒叔灌醉了,偷了牛。
巴圖說,我承認呼斯勒是個怪人,但他咋地也不可能做賊。沒準是老孩兒喝多了就把牛放了呢。
高娃說不怕,我有監控。她拿出手機,點開手機上的監控界面,從十幾個監控窗口中調出這個廠房的監控畫面進行回放。呼斯勒的影子出現在視頻圖像中,他還真成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偷,走到一頭牛的跟前,蹲下身好像是和牛說了會兒話,然后解開韁繩,牽著牛走出廠房。被他偷走的正是曾與他默默對視的那頭牛。
這回沒話說了?報警吧。慍怒把她臉頰都燒紅了。
巴圖說千萬別報警,呼斯勒不是壞人,他爸可是造林英雄啊。
高娃正色道,我現在甚至懷疑你們都是一伙的,跟我玩調虎離山。
我這就把他找回來,和牛一起,高主任,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我們蒙古族人說到做到。巴圖真是急了,把自己胸脯捶得哐哐響。
高娃嘆了口氣,說,咱們一起找吧,我倒要看看你這位奇怪的朋友到底想干什么。
紅彤彤的日頭在樹林的上方照耀著,草原路蜿蜒曲折,穿越樹的海洋。我們都知道路的盡頭就是德力格爾草原了。巴圖猜呼斯勒一定是把牛趕進了樹林,即便是真的盜牛賊也會這樣,茂密的樹叢會遮擋住人們的視線。他并沒有把車開得太快,面對這樣一片樹林,我們三個人的六只眼睛顯然是不太夠的。
呼斯勒,你在哪?巴圖沖車窗外高喊。我和高娃也都把頭探出窗外,搜索呼斯勒的行蹤。
我說,估計他走不遠。
高娃回頭問我,為什么?
我說,因為那些牛不會走路,這是呼斯勒說的。
呼斯勒,你個癟犢子,為啥要偷人家的牛?趕緊給我出來。巴圖的喊聲像一頭熊,在樹林中跌跌撞撞。整條路上沒有一輛車,我們目光所及沒有一個人影。
高娃說,我看還是報警吧,這么大的林子我們怎么找啊,再說養牛場丟了牛,我不能不給村民們一個交代。
巴圖說,高娃妹子,請你相信我。
高娃想了想,那好吧,車子走出樹林如果還找不到人,那我可就只能報警了。
呼斯勒,你在哪?高娃也喊了起來。
呼斯勒……
草原路忽然轉了一個大彎,當車子轉過去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呼斯勒。他在路旁的樹叢里,叉著兩條腿坐在地上,身體依著那頭牛,牛臥在地上,看上去人和牛都已經精疲力竭了。
你們瞧,果然他們走不遠吧。我興奮起來。
呼斯勒也同時看見了我們。他像受驚的野馬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抱住牛頭,硬生生地把牛從地上拖了起來,沿著草原路的前進方向奔去。
呼斯勒,你想干啥?還不給我站住。巴圖剎住車,跳了出去,我們也緊跟其后。可這時呼斯勒和牛已經走遠了。
巴圖問我,你不是說這些牛不會走路嗎?
我說,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我指著呼斯勒漸漸遠去的背影。
巴圖忙不迭地往回跑,快上車,追,我就不信,牛能跑過車。
說來也奇怪,那頭看上去羸弱不堪步履蹣跚的牛,似乎被什么東西施了魔法,眼看著離我們的車也就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可我們的車怎么都追不上,我們快它也快,我們慢它也慢,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差距。
路太曲折了,車根本快不起來。巴圖的兩只腳在油門和剎車之間不停地變換,他的兩只手臂一會往右猛打方向盤,一會又向左猛打方向盤。我們也隨著車體不停地左右搖擺,這樣一來,我們喊出的話都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甚至斷斷續續的。
呼斯勒,你再不停下來,我們就要報警了,把你當小偷抓起來,你把你父親的榮譽都給毀了……
呼斯勒,你為什么要偷我的牛,現在是法治社會,你跑得了嗎……
呼斯勒,你是個騙子,你不是說這些牛不會走路嗎……
呼斯勒只顧悶頭牽著牛趕路,對我們的喊話無動于衷,像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人。
也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個彎,前面突然就出現了一條筆直的路段。巴圖狠狠地說,這下好了,看我怎么超過他。他卯足了勁,一腳將油門踩到底。車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像豹子一樣竄出去,我們的身體被慣性的力量按壓在椅背上。我們都相信機器必將戰勝肉體,但我們卻看到了令我們無法接受的一幕,只見呼斯勒翻身騎上了牛背,那頭牛居然貼著地面飛了起來,像一支低空飛行的火箭。我們的車把速度發揮到了極致,依然無法追上那頭牛。
筆直的路段頃刻間便到了盡頭,那是樹林的邊界,一片廣袤的草原突然出現在我們前面,眼界豁然開朗。呼斯勒的那頭牛從樹林中彈射出去,掙脫了樹林的束縛,巡航導彈一般飛向草原上的天空。而我們的車卻不得不在松軟的草地上慢了下來。
這下完犢子了!巴圖在草原上剎住車,懊惱得直嘆氣。我真是拿他沒辦法了,你們看著辦吧。
高娃拿起了手機。
我驚呼,他又飛回來了,快看!
呼斯勒騎著牛,在半空中繞了一個大圈,又繞了回來。當他離我們距離最近的時候,我們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他笑得像個頑皮的小男孩,沖我們招手,喂!
你別鬧了,快下來。巴圖說,高娃要報警了。
呼斯勒和牛從我們頭頂上極速掠過,畫了道優美的弧線,又向遠處飛去了。
他在天上畫圈,一會還會飛回來,也許他控制不了牛,我們想辦法把他弄下來。我說。
巴圖突然想到了什么,轉身跑到車后面,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拿出了一捆繩子。
沒錯,真正的蒙古漢子都會這一手。只見巴圖把繩子的一頭系出一個繩套,手法麻利得令我眼花繚亂。
高娃說,快,他又飛回來啦!
巴圖左手捏著繩子,右手將繩套高高揚起,在空中飛旋起來,只等著呼斯勒和牛自投羅網。
呼斯勒的牛飛過來了,伴隨著呼斯勒哈哈的笑聲。眼看就要從我們頭頂掠過去了,只見巴圖大吼一聲,繩套脫手而出,繩圈飽滿而平穩的飛向呼斯勒的牛頭。千鈞一發之際,那頭牛突然一個急停轉向,竟巧妙地躲過了繩套,飛了過去。
高娃徹底泄氣了,我還是報警吧。
我說,這種情形估計警察也拿他沒辦法。
這家伙又飛回來了,顯然這次巴圖的語氣不再那么激動了,而且聽上去很沮喪。當我們已經習慣了他的飛翔,這件事就變得索然無味了。我們三個人呆呆地站在草原上,像三根無聊的樹樁。而此時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正在淬火的鐵球,下半截淹沒在樹林深處,上半截依然散發著火焰般的光芒。我們被籠罩在樹林的暗影里,呼斯勒和他的牛則依然享受著陽光的普照,像是一顆被點亮的星星。我們站在黑暗里仰望著這顆星星。呼斯勒和牛停住了,懸浮在半空。
呼斯勒說,高娃,嫁給我吧,我將以草原上最高貴的禮儀迎娶你。
高娃的臉被星光映得通紅。我可不愿意嫁給一個喜歡胡鬧的男人。你快下來吧。
呼斯勒說,你答應了我就下來。
巴圖小聲說,高娃妹子,你先答應他,把他哄下來再說。他手里的繩圈又蠢蠢欲動了。
高娃似乎沒聽見巴圖的話,她沖空中喊,呼斯勒,難道你偷我的牛,就是為了向我求婚嗎?
呼斯勒被這樣一問,表情忽然就黯淡了,他說,我不是要偷牛。沒有草原的駿馬不是駿馬,沒有愛情的呼斯勒,心就像荒涼的沙漠。我想讓這頭牛知道草原的味道。
聽了這話之后,高娃許久沒再發出聲音。落日的余暉在漸漸冷卻。呼斯勒身上的光芒也在慢慢黯淡下去。
呼斯勒語氣中帶著傷感的味道。在日落之前,如果我還得不到愛情,你們就看不到我了。
高娃說,我雖然叫高娃,但我并不是蒙古族,我是漢族人,我本來就姓高。
呼斯勒說,我不管,我就要娶你。我答應給你草原上最好的婚禮,我要讓所有女人都羨慕你。
高娃喊,但我想要一個漢族婚禮。
呼斯勒喊,這么說你是同意嫁給我了嗎?
呼斯勒的牛又開始飛翔了,并且發出響亮而粗重的鳴叫,響徹草原上空,聲波激蕩,太陽像一枚熟透了的柿子,被震落到樹林后面去了。沒了夕陽的照耀,呼斯勒和牛像滅掉的燈盞,突然在我們眼前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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