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張懷存的哲思美文集《云的秘密莊園》《采一朵云的貓》，與她素未謀面的我，漸漸勾勒出一幅作家的人生畫像：一個來自西北高原的土族女孩，幼年隨父母輾轉南下，大學畢業后做過小學美術老師，后來出國交流、舉辦畫展，如今已在英國倫敦定居。在過往幾十年的人生里，張懷存行走于祖國和世界各地，豐富的生命體驗和人生履歷為她的散文寫作提供了不少新鮮素材，但更重要的還是帶給她精神世界的飽滿和充盈。在她的散文中，我常常能夠感受到一種細膩而濃烈的情感，這細膩可能源自她身為畫家和詩人敏銳而獨特的感受力，而濃烈則來自她的性情中所攜帶的大西北的爽朗與赤誠。她如同一個熱情的鄰家姐姐，滔滔不絕地向讀者分享自己的故事、見聞與感受，文字中充滿了對世界和生活的熱忱，字里行間躍動著生命的純真和昂揚。
張懷存像一朵行走的云，從黃河源頭的黃土地飄到車水馬龍的廣州，又來到英國的泰晤士河畔。云的一生是漂泊的，它們向來都是隨遇而安、居無定所。對于張懷存來說，小時候閱讀黃河、長大后閱讀泰晤士河的她，亦如云朵一般，在這個世界中走走停停，讓所有美好的事物在自己心中一一留下它們獨特的印記。她路過拉薩湛藍如洗的天空，為它的遼闊和寧靜而震撼：“西藏的天，是混元無際的一整塊，宛如亙古以來未攪動的池水，風沒觸過的巖冰?！保ā缎闹械臉穲@》）她駐足在三月的泰晤士河畔，任自己融化在春日的花香里：“雪白的梨花在春風中搖曳，空氣中沁著淡淡的清香，好像有許多精靈附著似的，玉蘭樹上的花瓣也在陽光下綻開了笑容?？粗矍暗囊磺?，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花香，彌漫在堇色的春日里?！保ā逗有阎男阎罚┧龑⒆约旱母泄偃看蜷_來擁抱眼前的世界，豐沛的感知就像是一根根敏銳的觸角，迫不及待地與世界里的一切美好建立連結。在她的文字中，我們也感受到一個充滿藝術想象和奇妙通感的世界，五光十色的感覺在我們心間蕩漾，那一刻，我們仿佛也變成了一朵行走的云，飄蕩在她曾經穿行過的天空里。
對于作家來說，童年永遠是一塊寶貴的精神腹地，那些帶有個人溫度的生命體驗，不僅為作家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創作養料，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建構著作家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跟隨張懷存的文字，我們一次又一次潛回作家的童年時代，在那些泛黃的舊時光里，我們似乎找尋到了一個生命天真昂揚的精神源泉。她熱愛大自然，自然中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充滿無盡的吸引力，她喜歡在有雨飄飛的日子里，站在雨中，仰著臉，任由雨滴在“臉上、頭發上、肩上跳舞”。她喜歡看云朵在天空中變幻，忽而“和別的云碰觸”，忽而“獨自飄逸”（《穿越城市的春天》）。她徜徉于童年里那些簡單快樂的游戲，秋收的季節，他們在麥田里肆無忌憚地瘋跑、撿拾麥穗（《拾麥穗》），炎熱的盛夏，就騎著馬兒，搖搖晃晃地去澇壩飲水，在陽光下的水面拍起五光十色的水花（《澇壩》）。作家還興致勃勃地記錄了第一次和小伙伴偷豆角時，那如同坐過山車一般的情緒體驗，從策劃時的手舞足蹈、躍躍欲試，到上陣前為自己機智的裝備而沾沾自喜，再到順利逃脫后短暫的成就感，和隨之而來漫長的輾轉反側、惴惴不安，以及最后被家人看穿心事后的歉意和釋然（《偷豆角》）。多年以后，那些獨屬于童年的記憶和體驗依然在作家的講述里栩栩如生，鮮活得仿佛如昨日一般。每當想起童年的那些故事和景象，作家好像又變回了那個西北高原上的小姑娘，那顆天真爛漫的童心，依然在她的胸口跳蕩，那些簡單而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功利和虛榮的快樂，依然可以在喚起的瞬間，溢滿她的字里行間。
童年里最令作家懷戀的，還是家人陪伴在側的溫暖，那是生命成長最柔軟的港灣。記憶里的父親、母親和奶奶總是笑意盈盈，耐心地包容著一個孩童的小任性，悉心呵護她的天真與自尊。那個像大樹一樣的父親，會鼓勵“我”：“你總在我們為你搭建的溫室里看世界，所以你的精神世界純真無瑕，你就順著這條大道走下去吧。記住，無論遭遇什么樣的挫折，都要保持這樣的心境?！保ā段艺刂@條路前行》）那個總是把表揚的話掛在嘴邊的奶奶，會在“我”因為偷了豆角而陷入惴惴不安時，溫柔地撫摸我的頭：“我的尕蛋一定是有心事，讓我猜猜……那片豆角地里一定有我家尕蛋的腳印?！保ā锻刀菇恰罚┮粋€從小被家人柔軟的情感包裹的孩子，她的心中又怎能不充盈著對世界滿滿的愛意？
如果說童年是最令人眷戀的時光，那么故鄉則是承載這童年時光的巨型容器。從小就離家南下的張懷存對坐落于黃河源頭的那個黃土世界有著很深的情感，她留戀黃土高原上蒼翠的白楊、蜿蜒連綿的小路，和那一間連著一間的房屋。她不斷徜徉在這些遠去的記憶里，那里有她生命最初的根基，有她思想和情感的全部底色。在那些和童年有關的文字中，我仿佛看到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是全然沉浸在快樂中的小小的“我”，另一個則是淚水漣漣地凝望著童年和故鄉的現在的“我”。童年和故鄉，始終是那不停行走的云朵最留戀的地方。
河醒著，心醒著，無論黃河邊還是泰晤士河畔，一切都是醒著的樣子。正如張懷存在《河醒著，心醒著》一文中所援引的梵·高之語：“如果生活中沒有某些無限的、某些深刻的、某些真實的東西，我就不會留戀活?！蔽覀兤诖?，沉睡許久的心最終會在張懷存的散文中慢慢蘇醒過來，跟隨那個如云朵般自由而詩意的靈魂，自如地行走在天空中。童年雖不能駐，但好在步履不停，目光始終望向云朵背后的日光。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贊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