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雪組詩《北干線以北》(六首,《詩選刊》第四期)、《默禱》(九首,《延河》第九期上半月刊)與《郭里口村》(《詩選刊》第九期),便是內心幾度閱覽現實的一次次深度亮相。詩人筆端不再流連一己情感的潮起潮落,而是朝向基層、朝向底層廣大的平民生態,以臨界的視角撫摩撫順(林雪體驗生活的創作轄區)、撫摩遼寧、撫摩中國、撫摩人的生命的諸多層面,只要活著,便有可能。林雪的書寫起碼有四層意義:當一些詩人腿腳仍然陷在自然題材難以自拔反復銜接古人幽情之時,她把詩歌意象直接架構在社會主體卻是一些角落的人的肌膚之上;當一些詩人仍然陶醉于紙面上連接詞語,像堆壘積木一樣批量制作詩歌之時,她從大地的泥土從血淚浸染的情懷,一節一節提煉藝術的涵義;當一些詩人站在毫無根基的空中樓閣,對未來發出虛無縹緲的邀請之時,她的詩行如同一棵棵田野的莊稼,豐碩滿足著勞動者最為殷實的樸素愿望;當一些詩人幾乎能從螞蟻的喊叫和蜜蜂的和顏悅色中,開掘出令讀者難以招架的哲學意蘊時,她的詩以聲色不露的語調,呈現出一種生命的原色和人性的本真,而人的磷質或鈣質或血色或氣脈就在那平實慣常的表達敘述之中……
所以,林雪沒有止步詩歌僅僅觸及人的疼痛感的這個區域,而是超越疼痛之后的生命念想與意志,即疼痛感背后的隱忍緘默,疼痛感背后的生兒育女,疼痛感背后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疼痛感背后的春夏秋冬風霜雨雪……無論《初春莫地嶺》里鍋爐工的深情呼喊,還是《走在新屯西街》《默禱》里母女倆的相互撫慰;無論《那一刻》里藝術家的執筆為畫,還是《慢》里體育老師的特別教學方式,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煎熬使得生命中的期待和希冀顯得那樣珍貴與高貴。詩人的客觀文化身份并沒有妨礙自己主觀情緒的滲入,恰恰為生動縝密的細節和畫龍點睛的議論提供了鮮亮而滯重的角度,連環畫般的場景、人物、對話,讓生命的情感層次咄咄逼人,讓口語的敘事抒情空間游刃有余,冷靜、內斂的遞進方式像生活本身一樣拙樸自然。精神的光芒,思想的色彩,生命的多向度,在詩人感性具象的語言秩序下熠熠閃爍、呼之欲出,意象成為了詩人骨肉的一部分,語言成為了詩人血流的一部分。一首好詩,詩人的主觀意念和呈現的客觀對象總是水乳交融、融為一體的。表述“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事,是林雪當下詩歌創作的毅然轉身,也是她獨特的詩性言說的一例例經驗版本。
2
顏梅玖組詩《唯有燈火金黃》(九首,《十月》第五期)仍然是奪目的自我世界情愫與智慧的生命性標本,全程再現了于自我軌道“一如既往”行駛的心靈之船所遭遇的搖蕩、漂泊或浪跡歷程。烏鴉啄食于桑果樹,村莊沉默于陰霾中,小路通往于墓地處,暮色消失于燈光里,鳥鳴清澈于田野間,草木亮麗于自然界……如此眾多的生活常態令人沮喪,令人焦灼,令人窒息,令人痛苦;同樣是如此眾多的生活常態,又往往令人欣喜,令人安寧,令人暢快,令人雀躍……生命的矛盾在詩人的筆下有著那么多的具象描寫,活絡神經。每種情緒的存在,都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性。不過,高興、舒心的腳步常常太快,憂郁、痛苦的腳步往往過慢。詩人的藝術半徑有時往往劃定在個人身影之內,因此“唯有燈火金黃”才是拳拳之心的熱烈向往,才是改變目前心理狀態生命狀態的急切夢想。顏梅玖的獨特,正是在她于日常生活歷程的精心捕捉與勤奮提煉。“詩歌力量的基本條件是,新歌,自己的歌,始終必定是一個人的自我之歌……”(哈羅德·布羅姆:《神圣真理的毀滅》)。
李輕松組詩《夜半醒來》(七首,《詩刊》七月號上半月刊)延續著詩人的新浪漫主義求索,無論從精神氣質或語言風度上考量,還是從思想朝向或意象選擇上體察,都是對過于物質化過于利益化的現實情感和藝術的心靈抵抗與反抗。舞臺化的戲劇言辭語象雖然著墨不多,卻讓人世間的生命臉譜多出了幾分偶然與必然。祖籍、故土、親情在詩人筆下我以為僅僅是一份背景的襯托,詩人著力的依然是某些現實對生命的無端扭曲與戕害,展示出一幅幅靈魂走動的“腦流圖”和“心電圖”。山鷹的翅膀還堅硬嗎?山間小寺還清靜嗎?在時間的皮鞭下,“親情也成為灰燼的一部分”,“畫佛的人原來是負債的人” ……因果、善惡、普渡、輪回,詩的字里行間彌漫著濃烈的宗教氣息,讓詩人浪漫主義飛翔的感悟語句有著莊嚴肅穆的落腳之處。《夜半醒來》無疑是全詩的“核心唱段”,面對不再質樸的河山,生命必須為自己的劣質成分懺悔,否則江山只會“敗柳吹笛花鳥齊喑”。
3
“一塊冰說我不敢私自成水/一個燈籠說我的紙能包住火/一條路把另一條路追上并且引開/一些水逃到斷崖成了瀑布//一個人用發高燒來取暖/一個人用失眠不讓你入夢/一個人愛著你恨著你,讓你一無所知”。這是趙明舒組詩《合上一本翻開的書》(十四首,《鴨綠江》第七期)中的《但是》一詩,雖然不便說它囊括我們生命的主要形態,但肯定揭示出人性中常見的優劣態勢。趙明舒的詩,向來以睿智、精巧、簡略、深邃而獨立于遼寧詩界,人與物的意象顯現構成組合了生命中的有意識、下意識和潛意識。讀表面,詩人呈現的是生活哲理,帶有哲學意味的內心體驗過程;細品之,詩人凸現的是被當下生活主流遺忘或者疏漏的角落生命個體,以及它們所煥發出來的普遍人性光澤。
巴音博羅在《民族文學》第七期發表《大西街的舊物市場》《困在小旅館的蕭紅》《抗戰老兵的暮年》《牙醫》,在《鐘山》第四期發表《社會史》《鳳凰之死》,在《作品》第八期發表《北方的?!返仍娮?,我們看到了巴音博羅的率性而執著的改變。這些詩的題材博大而廣闊,其駕馭程度肯定要比詩創作常用的“以小見大”難上許多,當然詩人也沒有“從小處落筆”,而是直抒胸臆,任憑自己的內心激情沿著理性的軌道有序宣泄。這種理性,即是詩人給予社會、歷史、自然、心靈的認知以及諸多生命存在其中的道德秩序生死情懷。抒情主人公的“小我”與“大我”高度契合,熾熱情感領引的議論精彩紛呈,形成強大的思想氣場,完成著詩人對現實世界的褒獎、批判與警醒,并實現著詩人精神的哲學飛躍。
王文軍在《詩潮》第九期、《延河》詩歌特刊第四期、《滿族文學》第五期、《遼河》第九期等發表詩作三十余首,凌河兩岸山川景物的心靈記憶陡然間像生出翅膀一樣,覆蓋著慵懶生命中的更多奢華、鋪張與淺薄。詩人筆下的故土鄉村不再局限于僅僅作為感性畫面的生動與鮮活,而是景物景深之內的人的艱辛勞作與竭蹶而行的命運共同體。陰影的蔓延,小路的引申,深秋的落葉,空曠的操場,野草的占領……悲劇性的細節疊滿前行之路,生命負重與詩人反思相輔相成,托出靈與肉屢屢煎熬掙扎的鄉村生命萬象。詩人竭盡詞語的能量和感情的投入,不斷對故鄉山光水色進行精神道義上的救贖,困頓、貧瘠、愚昧不再是今天農民的符號,可鄉村的血色卻如同西天霞彩一樣難以更改,骨子里注定的生命紋理清晰如初豁然入目。
4
“90后”在校研究生藍格子組詩《浪花》(五首,《詩刊》九月號下半月刊)以其與年齡并不相仿的滄桑感,帶給讀者不小的震動。作者幾度選取“命懸一線”的危崖場景,而使生命的悲情愈演愈烈:于游戲洞察死亡,于遺傳感知血脈,于浪花嘆惋犧牲,于疤痕直面傷口……藍格子寫得老練、沉穩,寫得機智、劇烈,寫得自然、盡興;寫得詞語們各就各位,寫得生命體活靈活現,寫得世界觀獨辟蹊徑。這是一位極具發展潛質的年輕詩人。
李皓組詩《雪花從不打擾庸常之輩》(三首,《北京文學》第八期)、《萬劫不復的美》(五首,《芒種》第八期),這是李皓恢復文學創作最為精致的八首詩,我覺得比他發在《人民文學》《詩刊》《鐘山》的詩還要好,亮點就是內心景象與自然生態完美、妥帖的交匯而生成的新的藝術生命體,從情緒結構到語言句式節奏以及精神落點的一致性,如天籟般了無痕跡。沒有強扭之瓜,沒有助長之苗,妙語雖未連珠,卻經常出其不意,節外生花,自由落體。或許詩人并無多少故意,由心而行,由情而生——正是這種為數不多的“無意”,才讓讀者真真領略到李皓靈感的“電石火花”。
微雨含煙組詩《我們都在消逝的中心》(七首,《詩潮》)、《遇見陌生的自己》(十首,《芒種》第八期)寫得氣定神閑,在諸多生命的虛擬與假設中,釋放出女性內心世界的真實——豐饒與龐雜、細膩與多慮,夢境成為這兩組詩的中心詞或關鍵詞?,F實缺失的,夢境可以彌補;夢境隕落的,現實可以接替;現實與夢境的互補性表明生命與理想之間的遙遠距離。微雨含煙總是獨出心裁另起爐灶地“創造”,萬千心事的破碎一經自己點撥重新排隊站位,即能概括為現世的種種生命狀態,要么遐想,要么靜思,要么猶疑不決,要么鎮定自若,要么欲罷不能,要么淺嘗為止……我是誰?誰是我?清晰的意象群拓出生命搖擺的屢屢印記。
高鳳超組詩《經過透明的紗窗》(七首,《鴨綠江》第八期)表達的是生命中的憂郁色彩,“經過透明的櫥窗”,卻無法讓身心如愿抵達,意念、神思可以穿越,肉體只能一次次遭到拒絕,當下人的生存境地的兩難傾軋無處不在,物質與精神分離,傳統與現代割裂,個人與社會相左……高鳳超感到了一種朦朧與被占據,冷眼描述,鏡像排遣,詩行透射出難得的沉重與焦慮。詩人不想放任自己的感性,也不想憑藉思想的高度強行推廣詞語,他就是化繁復為簡練,化量比為質感,擲地有聲的敘述不再平行于地面,而是垂落、扎根,生命的跌宕迎面而來。
宮白云組詩《真理的早晨,空無一人》(四首,《星星》第七期)是有關四個節日的命名書寫,清明節、父親節、七夕節、平安節,與其說詩人緬懷的是心底綿綿流淌的親情,不如說是一個生命與另外幾個生命之間的一場場心靈對話……景因情異,語因義深,之所以輔以節日的冠名,不過是這種感情更加強烈更加集中罷了。宮白云的詩創作有著自身的理論引導,在抽象與具象之間,在思想與情感之間,總能夠把握和維系藝術的最佳平衡元點。
5
《萬琦的詩》(八首,《遼寧詩界•秋之卷》)把生命中的憂愁、傷感、缺憾、回想、思念當做內心的一道道風景,含蓄而優美地呈現出來。生活中的激流險灘畢竟為數不多,生命攸關尤其罕見,更多的人、更多的時間還是置身于平淡與瑣碎的日常流向。詩人握住了這種生命主體的脈象,才以詞語的熱情意象的溫婉和淡出淡入的場景,真實地擁抱它們,并以陽光般的口吻給他筆下的人與事鍍上一層暖色。萬琦的詩,親切,和煦,楊柳春風,才子佳境,告別悲憤而定位樂觀,揮手豪邁而親近纖巧……生命畢竟風情萬種,形神兼備。
隋英軍在《海燕》第九期刊發組詩《時間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十首),并同期配發宮白云評論《在有限的人生證悟無限》,看得出詩的分量及編者對這組詩的重視程度。假定暫時擱置意義層面,我會把這組詩的標題改為“通感把時間剪了一個豁口”,而從“豁口”跑出去的“病句”,絕對是真理。隋英軍大量應用現代詩的表現手段,通感、暗喻、復指,尤其是通感,成為這組詩的一個藝術標志。詩人由此及彼,“指鹿為馬”延伸著生命想象的景觀,不再局囿現實本象,而是步步逼向人性的極致點位——沒有思想到達不了的地方。一氣呵成的緊湊感,意象語言的大幅跳躍,時間不斷閃出的空間,恰好被詩人的哲學向度填滿。
6
詩,永遠是生命的句子,是靈魂的意象,有血液喧囂的陣陣波浪和難以停息的回聲。不論怎樣概括,怎樣抽象,怎樣感性,怎樣細節,詩歌都會攜帶著生命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精神重量,精煉人類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行走在時代大道的藝術中心。曾幾何時,一些詩人熱衷于書齋化的“紙上建筑”,詞語們成為他們的手中玩偶,像一個個沒有情感出處沒有思想履歷的“橡皮人”——生命多種可能性的敘述表達淪陷為實詞與虛詞組輪番上場的制作工藝,何談獨特的詩性言說?
如果說以往仍在繼續的此類“創作”屬于“紙面性”——膚淺而輕薄,那么熱鬧非凡的一些詩歌就不可避免帶有“屏幕性”了——智能手機恐怕都是五寸屏以上。微信傳媒的誕生,會讓詩歌頓時生出無數只翅膀飛向四面八方……快捷,隨意,便利。一首詩,經過微信群、朋友圈刷屏,一夜之間能贏得眾多讀者關注,再由平臺刻意打扮……姍姍而來,款款而去,一遍不夠,再來一遍。微信在強化詩歌感染力傳播力的同時,也會消解和弱化詩歌本身的藝術力量;聆聽音樂,飽覽美圖,身臨其境,就會忽略詞語文本的內涵,真以為自己、別人的詩歌無懈可擊。雙刃劍高懸,在一些欠缺獨到、深刻、詩性的平庸作品中,再多出幾副時裝雖然不是什么壞事,但一套著裝已經夠用——勤儉持家嘍。從創作者的語言學角度省略,詩作為裸露者比偽裝者更能抵近生命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