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坐上從遼西返回遼中的大巴車,心潮澎湃。離開遼西30多年了,這不是第一次回去,但這回可不一樣哦,這回他心里敞亮了,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大巴車頭頂上的空調(diào)吹下的暖風使他的臉有些發(fā)燒,他把臉貼在玻璃窗上,涼絲絲的好受多了。他又一次從棉襖里懷掏出了那份遼西老家鎮(zhèn)黨委給他出的證明。細細地瀏覽每一行字。坐他身邊那個病怏怏的女人用憐惜的眼神瞅著他的一舉一動。
福根看著看著老淚就噙在了眼眶里,一幕幕辛酸涌上心頭。
福根還是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在鎮(zhèn)里的小學當上了教師,福根天性活潑,能說會唱,琴棋書畫都懂點,各項活動落不下他,由此,他在鎮(zhèn)上有點小名氣。不僅學校里的女教師愛和他說笑,鎮(zhèn)機關(guān)女干部和宣傳隊的女演們見了他也愛搭訕。福根正經(jīng)得意一陣子呢。熱血沸騰要求上進的年齡,他向?qū)W校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很順利地列上了入黨積極分子,二年后填上了預(yù)備黨員表格。他的女朋友,鎮(zhèn)上的廣播員梅子為此拉著他跑到大凌河邊拍了紀念照,梅子爸是鎮(zhèn)機關(guān)管宣傳的干部,人家用的是公家的照像機??墒?,鎮(zhèn)黨委外調(diào)回來的結(jié)果,讓他一下子墜入了地獄一樣。
福根爹是漢奸。福根之前一直以為爹是地下黨,翻譯官只是在日本人面前的身份。媽說根兒呀,認命吧。
爹三天兩頭挨斗。梅子爸禁止梅子再與福根交往,給梅子找了軍官對象。福根跑到大凌河邊,對著梅子的照片發(fā)呆。他一步步趟下河,眼看著水沒過了脖子,河面上的水鳥嘎嘎地叫,腑沖著從他的頭頂飛過,他仰臉看看飛翔的水鳥,你們是水里的魚變的吧,等我從人變成了魚,再變鳥,跟你們一樣自由自在地飛吧,他望著天上悠悠的云,媽,兒子不孝,來世再報答你的養(yǎng)育之恩吧。福根閉上眼睛放松身體,伸開雙臂,一下子被水浮起來,他仰躺在河面上,順流而下。
福根醒來時,躺在了蓮花姑娘家的炕上。他認識蓮花,是區(qū)上匯演時,蓮花上臺唱了一首樣板戲《聽罷奶奶說紅燈》,福根表演的是二胡獨奏《賽馬》,他倆是一同上臺領(lǐng)獎的,捧著紅寶書和獎狀走下臺時,蓮花特意回頭看過福根一眼,那一眼福根一直記得,福根想跟蓮花打招呼,梅子就在座位上站了起來朝福根招手。
蓮花嗔怪他,聽說你會游泳啊,怎么就淹了呢,要不是俺哥他們在那游泳玩,你就順水沖走了。
福根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紙棚不說話。
蓮花拿手在他面前劃拉一下,嗨嗨嗨,咋啦,你不會是想不開投河的吧!愚蠢透頂,有啥大了不起的呢,這么糟賤自個呢?
福根依然不說話。蓮花媽端進一碗熱湯面,快,快趁熱喝了暖暖身子發(fā)發(fā)汗,緩過勁兒送他回家,爹媽不知咋著急呢!
之后蓮花跟福根熱火朝天地談了戀愛。蓮花嫁給福根后,被公社文藝隊開除了,福根也被清除了學校。夫妻回生產(chǎn)隊,丟工不舍地干活,連生了倆兒一女。生活也算相安幾年。
福根在摞麥垛時受了點傷,男女生活上出了故障。三十多歲的蓮花出軌了,讓人家的媳婦把臉撓得稀爛。
福根爹摘了漢奸的帽子,本來以為可以揚眉吐氣了。誰知兒媳出了這等丑事,讓他感覺遼西這地方不是他們生活的福地。福根爹領(lǐng)全家七口回遼中老家,福根蓮花開始了新生活。起初在生產(chǎn)隊干活,過了一年,生產(chǎn)隊解體了,福根心靈手巧啊,木瓦工都會,跟著施工隊到城里建筑工地干活,起早貪黑錢不少賺,蓋起了三間大平房。蓮花留在家里種自留地,空閑時幫別人家干點活。
蓮花心性也高,她覺得大田地都種苞米和高粱沒啥收入,不如弄片菜地,再弄片瓜園,賺點活錢。種菜地得心應(yīng)手,蒔弄瓜園外行,她跟著村上有經(jīng)驗的人學著弄,眼看著結(jié)了果,喜得她不分白天黑夜住在瓜園的高架窩棚里看瓜,生怕給人偷了。
蓮花的瓜園正在老光棍呈濤家后院。呈濤媳婦病死了,扔下倆小丫頭跟著呈濤過著沒媽的生活。蓮花在瓜園干活,呈濤在房后小園子里干活,有意無意地搭訕嘮嗑。蓮花空閑時,給呈濤的倆小丫頭不規(guī)整的頭發(fā)剪得有模有樣,齊流海齊荷葉抱在頭上,倆漂亮的小丫頭跟洋娃娃似的,呈濤看著打心眼兒里歡喜。他對蓮花有了非分之想,蓮花長得跟他死去的媳婦有點像,可比他媳婦懂風情,能說會道,會唱曲,心眼兒靈通還能干。他一有空就往房后跑,湊到瓜園里幫蓮花忙活。一來二去的,干柴烈火,村里風言風語。
福根爹拍著炕沿叫罵,沒皮沒臉的東西,從遼西到遼中,把老祖宗的臉都丟盡了!福根你那命根子要真不好使,咋就不張羅治泥,一個媳婦都攏不住,你還是我的兒子嘛!
福根管不住蓮花,索性睡在工地不回家,眼不見心不煩。好在蓮花對父母還算孝道,還能管孩子。福根想起年青落破時蓮花義無反顧地跟了他,支撐他活了下來,他就不忍心跟蓮花離婚,四十好幾了,還是忍下吧,好歹是個完整的家。
福根爹氣火攻心,病倒倆月,臨終前長嘆道:老子英明一世,到頭來窩囊終老?。「8。悴恍萘诉@淫婦,孩子都得讓她教壞了。
福根只有流鼻涕眼淚的份,有苦說不出。蓮花跪在炕沿前,給老爺子盍個響頭:爹,您放心,俺一定給福根的綠帽子摘了,俺出家當姑子,也要給福根洗清名聲。
老爺子有氣無力卻咬牙切齒,你說話算數(shù),要不然,做鬼我都不答應(yīng)你!
福根爹走了,蓮花披麻戴孝跟福根一起大辦了公爹的喪事。之后,蓮花張羅把新建的房子屋里吊了棚,刮了大白,把全家人的棉衣棉被統(tǒng)統(tǒng)拆洗一遍,把手里的錢都交給了婆婆。婆婆說,家還是你當吧,媽老了,糊涂了,管不了事了。蓮花說媽您還能行,好在孩子們也都長大了,不用你太操心了,您要保重個人,有您在,這個家才能是個家呀。
第二天,蓮花離家出走了。
媽說福根啊,你還是把蓮花找回來吧,她一個女子到哪討生活能容易呢,人家在俺們家也沒享著福,竟挨累了,念在她留了這仨機靈百怪的孩子份上,把她找回來吧。
福根到千山的廟上找,到閭山的廟上找,到筆架山的廟上找……找遍了遼沈一帶所有的寺廟,沒見人影。福根只好回家,日子還得過,孩子還得養(yǎng),好在光景好了,只要任累,就能多賺錢,溫飽不成問題。
一晃幾年過去了,有人說在遼西集市上看到蓮花跟一個瘸子在洗豬下貨賺錢。福根找了去。那瘸子的樣貌簡直就是個武大郎,這讓福根怒火中燒??梢粡埧?,卻發(fā)現(xiàn),這個武大郎能說會道,這讓福根心里稍微平伏了一些。武大郎說兄弟我不攔蓮花,她要跟你回,我絕沒二話。
蓮花手里翻弄著豬大腸,頭也不抬地說回不去了,福根你找個伴過吧。
福根恨恨的,難不成你跟他又生了孩子?要不有什么不能回的呢?
蓮花說俺的命是他揀回來的,俺得報答他,他不死,俺就不能走。
福根說你要不跟俺回,俺就告你重婚罪,別說俺絕情。
蓮花抬頭舉著臟乎乎的手,用胳膊把搭在眼前的流海捊到額頭旁,毫無表情地看著福根的臉。福根,別逼俺,俺已經(jīng)死一回了,現(xiàn)在俺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也活得沒個人樣兒了,你愛咋辦咋辦吧,就是不能跟你回去。
福根在回遼中的路上,心里這個憋屈,不成想自個在蓮花心中連個瘸子都不如。
福根母親得知兒媳過得并不好,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蓮花得知婆婆病重,終于回家了。蓮花陪婆婆走完了人生最后幾個月的旅程,主持了婆婆的后事。村里人都說蓮花其實是個不錯的女人,哪點都好,心眼兒好,能干,愛幫助人,尊老愛幼的。人無完人嘛,經(jīng)不住野男人誘惑,也是福根有缺陷吧,嗨,歲數(shù)大了她就不能總想男女那點事了,這回看來是收心了。
誰知啊,沒出一月,蓮花又沒影了。福根發(fā)狠,不再找她了。仨孩子也只字不提媽媽,蓮花徹底地傷了全家人的心。
親朋好友給福根介紹對象,福根選了一個喪偶的,心眼兒實的,干活雖然沒有蓮花靈通,沒關(guān)系,不指她掙錢,只要她能知道下雨往屋里收東西,到飯點能把飯煮熟就行了,至少她不會再給自個戴綠帽子。日子就流水般地過著。
大兒子當兵了,入了黨。福根為兒子高興,為自己難過,一提入黨,他心里就發(fā)堵,咋說自己在同齡人中也算是有點文化的尖子呢,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地下黨的兒子呢,咋就沒進到黨組織里呢!這輩子入不上黨,死不瞑目??!
一次在報社維修房屋,他接觸了編輯,跟人家聊起了年青時教書還編文藝節(jié)目,寫過對口快板書呢。編輯鼓勵他閑下時寫點小隨筆什么的,也許能發(fā)表呢,到老了也不能總干力氣活了,弄點文字挺有樂趣的。福根就拾起了筆,寫一篇《櫻桃紅了》,第二天到報社做活時,福根摘了一飯盒櫻桃,羞澀地把稿子拿給編輯看,編輯看了皺皺眉,老兄呀,你這篇立意很好,可是沒文采,錯別字太多了,有的標點符號也用的不對,就這水平還當過老師?原來那點書底兒都就飯吃了吧,哈哈。福根嘻嘻笑,這不難為我呢,四十來年竟做苦大力呢,提筆忘字啦,這昨晚上寫好幾個小時,重抄好幾遍呢。編輯小弟說,得,沖你這股熱情,我?guī)湍愀模o你打個樣,以后你慢慢練。
福根拿著發(fā)了他稿子的報紙,樂得合不攏嘴,反復看,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把報紙放在家里最顯眼的柜子上,誰來家閑坐,他和老伴兒都以此為話題,繼而嘮到國家大事。有人說福根其實你是懷才不遇,要不是家庭變故,你說不定就能當上校長或是局長了呢,這在農(nóng)村至少也能當上個大隊干部呢。你看你腦子多好使,干啥都有模有樣的,這些年在外邊見識也多,就村子里這點事,你還不是輕巧巧地擺弄得明明白白的啊。福根聽了心里又漲潮了,入黨,發(fā)揮自個才能。
孩子們都成家了,過得挺好,自個也不缺吃不少穿的,還上了養(yǎng)老保險。就差入黨這事成了一塊心病啊,每到村委會換屆,他沒權(quán)參與選舉,就覺得自個有好多看法沒機會跟黨組織交流,心里憋得慌。
福根翻來覆去睡不著,直打唉聲。老伴兒說要不然你就再寫份入黨申請書,了了這個心愿,入黨不是沒有年齡限制嗎?
福根拉過后老伴兒的手捂在心口窩上,唉,知我者老伴也!俺這輩子活得窩囊,要是能把黨入了,再在村委會謀個差,也能找回點面子,死了也能閉上眼了。
福根到村委會交入黨申請書,村支書說現(xiàn)在重點培養(yǎng)年青人,你都六十歲了,還得交黨費,犯不上了,再說這些年你也沒在村里干活,竟在外邊跑了。算了吧,省點錢保養(yǎng)保養(yǎng)自個。福根講了他年青時在遼西當老師時的事,村支書搪塞他,那你回遼西開個證明,直接補批唄,然后再轉(zhuǎn)回咱支部,省得還得過兩年非黨積極分子,還得培訓,多折騰啊。
福根當真了,回了遼西。當年學校的人都換了,小學分了合、合了分的,誰也管不著他的事。他不甘心,終于找到了當年的一個同事,請他寫了一個證明。他拿著證明回到村里,村支書嗤嗤地笑,這能頂屁用呢,個人證明,能代表組織呀,他又不是支書。你呀,怎么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呢,怪人。
福根被村支書陰陽怪氣地數(shù)落一番,血直往臉上涌,自尊再一次受挫,心里油嘰嘰地難受。他揣起證明離開村部,回家跟老伴兒磨嘰,娘個腿的,說俺是怪人,哪兒有這樣的支書呢,還打擊進步人士。俺這回就不忿這個勁兒,非整明白不可,都說一代比一代強,你說俺爹俺兒都是黨員,到俺這連個黨都入不上,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到死都閉不上眼。明個還回遼西。老伴兒說算了吧,這大歲數(shù)了,賭那氣干嘛呀,可講話了還得交黨費,不如買幾斤肉吃呢。
福根再回遼西,拿著老同事的證明找到了鎮(zhèn)黨委,跟組織委員談起前前后后的經(jīng)歷,難過得哽咽了好幾次。后來他想起了給他出證明的老同事說梅子現(xiàn)在就在縣委工作,他就對組織委員說,不信你問梅子,她最熟悉我了。組織委員一怔,哦,你跟她是老熟人啊,這樣吧,我跟黨委書記請示能否特事特辦。書記指示,黨委出證明跟他所在的鄉(xiāng)黨委溝通一下,還是請他們補批為妥。
福根拿到了組織上的證明,心里敞亮了。他揣著證明,想在臨回去前,再去找找蓮花,沒別的意思,只想看看她過得咋樣。他在市場沒找到,一路打探找到了她的家,蓮花躺在炕上,枯瘦如柴,她見了福根,眼睛亮了許多。她說自個得了乳腺癌,沒多少日子了,她要回遼中看看孩子們。
福根帶蓮花回遼中,蓮花給倆兒子媳婦和女兒每人一萬元錢,另給女兒一個金手鐲和一條金項鏈,說是補上親媽應(yīng)該給的。
蓮花在女兒陪同下,拿了一箱從遼西帶回的三溝灑到村支書家,說支書啊,俺蓮花這輩子害得福根抬不起頭過日子,福根要入黨是他一輩子的夢啊,這回組織上給他開了證明,您就看在俺要死的人的面子上,批準了吧。支書說蓮花嫂子其實也是有情有義的女人啊!別擔心了,就沖你這剖心掏肺的,從老遠回來找我,福根入黨的夢做了一輩子,這么熱愛黨啊,我都感動了,沖他這份執(zhí)著啊,我不能等閑視之了。蓮花好像袪了很大的心病一樣輕松地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福根再次被村支部書記用大喇叭喊到村部時,支部書記嘿嘿地笑,福根老哥啊,你的心愿終于實現(xiàn)了,鄉(xiāng)黨委派人專程外調(diào)你了,快把桌上這些表都填好了,想好了再下筆啊。
福根看著眼前的入黨自愿書,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抹了一把眼淚,咧嘴笑了。嘿,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