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童年時聽到的故事,是那場民族搏斗中的鐵血傳奇。隨著記憶閘門的開啟,那些讓人終生難忘的堅毅面孔,仍舊是那樣悲愴有力,讓人熱血沸騰和引人奮進。
那一年是武開江,幾場春風吹過,天氣驟然變暖,春潮在江冰下涌動。那天下午,突然琿春河面傳來驚天動地的炸響聲,咔吧,咔吧,轟隆,轟隆隆……開江了,是武開江!
連續不斷的開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眨眼間河面炸開了,河冰爆碎了。大塊大塊的冰排在河水中奔涌,冰排擁擁擠擠,碰碰撞撞,隨著滾滾的河水流進比琿春河更加恢弘、冰排奔騰得更加猛烈的圖們江。
剛剛離開縣城的梁宇峰,被咆哮的琿春河水驚呆了。
他是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某部的偵察員,昨天奉首長之命去縣城偵察,要搞清楚日偽軍,春季大討伐最新動向。任務順利的完成了,他正要返回抗聯營地時,突發的武開江,把他阻隔在琿春河的西岸。
他望著冰排洶涌的河水發愣,他知道,一次武開江,冰排沒有個十天半月是跑不凈的。冰排跑不凈,就不能泅渡,也不敢行船。他獲取的情報很重要,也非常緊急,別說十天半月,就是耽誤四五天,不知會有多少抗日志士付出血的代價,必須盡快把情報送回營地。
梁宇峰心急如焚,只好沿河南行,尋找渡河地點。他邊走邊想,自己要有“水上飛”那身飛渡冰排的本領該有多好!別說琿春河,就是冰排洶涌的圖們江也照渡不誤。
“水上飛”是本地的一個胡匪頭子,他能踩著涌動的冰排過江,渡河,如履平地。他拉桿子(建立胡子隊)后,就報號“水上飛”。
前邊是方大營屯,這是琿春河西岸一個較大的屯落。
在長白山區,凡是較大的屯子,都設村(鎮)公所和警察署。
今天這里好像發生了什么事,屯里屯外都是警察、偽滿軍和自衛團(也叫棒子隊)丁。剛出屯,梁宇峰見迎面走來兩個警察,想躲避已經來不及,就急忙閃到一個柴火垛旁假裝解手,就勢把手槍藏在柴垛里里,他就若無其事地迎著警察向屯里走去。
兩個警察把他攔住,那高個警察用審視的目光,掃視一眼梁宇峰,接著便厲聲盤問道:“喂,你是哪個屯的?”
梁宇峰指指剛才路過的屯子,鎮定地說:“我是營后屯艾家燒鍋的伙計,東家讓我到前屯買幾口殼郎(尚未育肥的成豬)。”
高個警察又問:“你是艾家燒鍋的伙計?我問你,艾家燒鍋的掌柜姓啥,叫啥名字?”
梁宇峰一愣:“姓艾,叫艾……我是新來的伙計,還不知道掌柜的名字……”
高個警察勃然大怒:“胡說!艾家燒燒鍋掌柜是個寡婦,根本就不姓艾。我看你是抗匪的探子,來人,把這個人送到警察署去!”
兩個手持木棒的自衛團丁應聲趕來,押著梁宇峰向屯里走去。
梁宇峰邊走邊用眼角余光,瞟這兩個遠去的警察。他見兩個警察漸漸走遠了,就迅速出手,三拳兩腳就把兩個自衛團丁擊昏,梁宇峰轉身就向藏槍的地方跑去。
兩個警察發現梁宇峰逃跑,就掉過頭來追他。高個警察掏出手槍向梁宇峰開火,子彈帶著哨音從他耳邊飛過。梁宇峰迅速臥倒,就地十八滾滾到他藏槍的柴火垛。他抄起手槍還擊,幾槍就把追擊他的兩個警察撂倒。
槍聲引來了屯里的警察、滿軍和自衛團丁。這十幾個人在警察署長的帶領下,一窩蜂似的向梁宇峰撲過去。
梁宇峰見追擊他的人很多,自己子彈又少,不敢戀戰,只好且戰且退。他的槍法準,又擊倒一個人,追他的人誰還敢貿然上前送命?只是遠遠的射擊,高聲喊叫著,虛張聲勢。
梁宇峰最后一顆子彈射出去后,就撒開兩腿順著河邊向南狂奔。這里離山較遠,沒有山林可以藏身,就借著河邊稀疏的柳樹毛子作掩護,沿河南逃。領頭追擊的警察署長,見梁宇峰已經彈盡,就高聲喊道:“捉活的,抗匪沒有子彈了!”
他領著十幾個追敵,緊緊追擊著梁宇峰。
太陽已經西斜,梁宇峰從早晨到現在,粒米沒下肚,又被追敵追得奔跑多時,又累又餓,逃跑的速度逐漸慢下來,他和追敵的距離越來越近。
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歡快的喇叭聲。不一會兒,從矮山后走出一伙辦喜事的人,他們抬著供桌供物。兩個喇叭匠起勁地鼓著喇叭,披著紅的的新郎騎著一匹棗紅馬,他們剛祭祖回來。本地人習俗,結婚頭一天要去祖墳祭祀。
警察署長大聲向祭祖的人群喊道:“抓抗匪,抓抗匪……抓住抗匪,皇軍有重賞!”
人群見警察、滿軍追趕梁宇峰,都愣在那里不動。突然新郎跳下馬來,向梁宇峰撲來。梁宇峰一愣,正要揮拳把他擊倒,只聽新郎低聲說道:“抗聯好漢,你把我打倒,騎我的馬逃跑。馬不用送,松開韁繩它就能回來。”
梁宇峰心里一熱,他高高舉起拳頭,輕輕地在新郎身上拍了幾下。新郎就勢倒在地上,用拳頭把自己的鼻子打出血,用手把鼻血抹在臉上。
梁宇峰飛身跨上新郎的棗紅馬,打馬絕塵而去。
滿臉鼻血的新郎,見警察、滿軍追近,就從地上爬起來,對警察署長說:“老總,行行好,快點抓住抗匪,把我的馬奪回來。”
見梁宇峰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神情沮喪的警察署長,沒好氣地說:“還追你媽個胯骨!”
新郎心里這個樂呀,但他卻裝得極為委屈,小聲嘟囔道:“瞅你這老總,還不是為了你們,不領情拉到,咋還好意思罵人呢?”
梁宇峰順著河邊一口氣跑出幾十里,他見馬身大汗淋漓,就松轡讓馬慢走。不一會兒,他跳下馬來,把韁繩系在馬脖子上。他拍一下馬背,親切地說:“伙計,回主人那里去吧!”
那馬先是慢慢跑著,不久就放開四蹄狂奔起來,不大功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梁宇峰向馬消失的方向動情地說:“不知名的新郎啊,大恩不言謝了!我只有在抗日的戰場上痛殺敵寇,才是對你們最好的報答!”
太陽卡山了,梁宇峰徘徊在河邊的柳樹毛子里,琿春河水隆隆作響,奔涌的冰排有增無減。倏地他的心收緊了。他見夾江鎮方向,隱隱約約有十幾個人,沿河向北慢慢搜索。他們是夾江鎮的警察,是方大營警察署長打電話,請求他們協助阻截梁宇峰的。梁宇峰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夕陽下塵土飛揚,飛塵中十幾騎滿軍向這里撲來。
前有阻敵,后有追兵,左有琿春河,右有圖們江,他已陷入絕境,插翅難飛了。就在這時,梁宇峰發現從柳毛子里,竄出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那人手里拿著一支鑲著鉄尖的短篙。正當梁宇峰驚訝不已時,那人說話了:“好漢,不要怕,要過河跟我來。”
梁宇峰稍作遲疑,便大步流星地跟著那人向河邊走去。望著滾滾的冰排,梁宇峰疑惑地問:“河里冰排正猛,你有辦法過河?”
那人詭秘一笑:“你沒聽說有個走冰排如走平地的‘水上飛’嗎?”
梁宇峰吃驚不小:“你……”
那人笑著回答:“我有‘水上飛’踩冰排過河的本事。”
那個人在河邊蹲下,要背梁宇峰過河,他見梁宇峰有些猶豫,就說:“追兵眼瞅要到了,快點上來吧!放心,沒有彎彎肚子,敢吃鐮刀頭,誰敢拿生命鬧著玩!”
說完,他背起梁宇峰就跳到一塊炕面大小的冰排上。只見他手撐短篙,從一塊冰排跳到另一塊冰排上。湍急的河面上,冰排擁擁擠擠,奔騰向前。冰排互相撞擊,破裂聲咔吧咔吧直響,冰排不斷破碎。有時他踏著桌面大小的冰塊,不等冰塊翻動,他就飛身躍到另一塊冰排上。那人盡管背著梁宇峰。依然身輕如燕,在大大小小的冰塊排上,不停地騰挪跳躍。
兩伙追趕梁宇峰的日偽軍警,都愣愣的站在河邊,他們被這個飛踏冰排的絕技驚呆了。夾江鎮的警察署長,見那人背著梁宇峰,眼看就要抵達對岸,就大聲喝道:“還不開槍!”
那些軍警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向二人開槍,一顆子彈從后側擊中那人的腹部。他一栽楞,差不點兒把梁宇峰閃下來,那人大喝一聲:“把住!”
在槍聲中,那人飛身躍到岸上,又踉蹌向前跨出幾步,就栽倒在一道土坎下,鮮血從他腹部奔涌而出。
梁宇峰大吃一驚:“你受傷了!”
梁宇峰急忙撕開襯衣,為他包扎傷口。那人撐著篙掙扎著站起來,他一把抓住梁宇峰的手,吃力地說:“我……為匪……半輩子,在……在臨死前,總算……干了一件……像樣的事,死也……知足了,只是……”
梁宇峰一驚:“你是?”
那人一笑:“我就是……‘水上飛’……”
“哦……”
“因為……叛徒反水,綹子(胡子隊)……被鬼子……打……花達了,只……只剩下……我……光桿一個,正要……投奔抗聯時…….”
“水上飛”手一松,栽倒在血泊中死去。
流淚滿面的梁宇峰,用野草、樹枝掩蓋了水上飛的遺體,梁宇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望著“水上飛”的遺體,悲憤地說:“大哥,我一定為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