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文化館坐落在棚改新區里,五十年代初建的灰白二層小樓,很不起眼,很陳舊的小樓,卻透著一股威嚴。
二十一世紀的初期,老城區正在改造,一片片的棚戶區扒倒了,夷為平地。一片片居民住宅樓雨后春筍般地拔地而起。
自打棚戶區的百姓們伴著鞭炮聲、鑼鼓聲,興高采烈地搬進棚改新區的樓房,卻沒有過去那么吵雜了,不像過去那么喧囂了,棚改新區的人們寂寞了,心里面總像缺點兒啥。棚改新區的人們開始陌生了,甚至開始戒備了,防盜門緊鎖著,圈在籠子里似的。有人敲門,棚改新區的人們要問好幾遍:“誰啊?誰啊?你到底是誰?”門外的人無語了,屋外的人生氣了,屋外的人郁悶了。屋外的人扭頭就走了,屋外的人開罵了:“哪哈都在一個旮旯住過,哪哈住上樓房就牛×了!”。其實,屋外的人錯了。
“咱們就從百合社區抓起吧,這里的居民自打搬進棚改新區后老鬧矛盾,矛盾不大,可是就怕‘星星之火’呀,那‘星星之火’要是燒大了,說小了影響鄰里團結,‘燒’大了可就影響和諧,這‘和諧’可是中央說的,叫做和諧社會。你們說說,一個鄰里鬧了矛盾,就會影響和諧社會,你們說大不大,你們說大不大,啊!大不大?可百合社區就在咱們文化館眼皮子底下,鬧的鄰里不和,你們說說,跟咱們文化館有沒有瓜葛,你們說說跟咱們文化骨干有沒有瓜葛?”編外文化館長正在給棚改新區文化骨干開會,臉繃繃著,可嚴肅了。
老城區編外文化館長是個女的,姓音,叫音小朵。年齡也就四十開外吧,音小朵從青春年華干到不惑之年,從小姑娘干到小媳婦。音小朵個子不高,胖乎乎的,一張笑臉,一笑,臉蛋上露出兩個酒窩,像豆粒那么大。牙齒白,白的像土豆芽,那土豆芽是捂出來的白,一笑,那土豆芽的牙齒白白的一排。
棚改新區的文化館長音小朵不在編,是九十年代中期臨時聘用的。每月八百塊錢補助,比正式在編的少了不老少。而這編外文化館長一干就是二十年,一干就是二十年啊,這二十年一直是個編外,連個事業編都沒解決。解決不了,她不是大學生,連專科都不是。文化館進事業編進了一茬又一茬,怎么進?進大學生,進研究生,這些不用考,領導說句話就進去了。后來引進競爭機制,引進競爭機制就是讓懂文化的人干文化。這可好了,用考試引進文化人,但學歷必須是專科以上的,必須的!考進來一個,是專科畢業的,是學財務的,姓刁,叫刁布什。時間長了,人們就叫他“屌不是”。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那種。他是前任區長的小舅子。
文化館長是文化館內部給音小朵的尊稱,其實她不是文化館長,是大家對她的鼓勵,對她的鞭策。這就麻煩了,久而久之,人們都管音小朵叫文化館長。時間長了,音小朵也就像被訓出的小貓小狗,小猴小熊,小狼小狐貍,小獅子小老虎。人們叫她:“音館長。”她就答:“哎,有事嗎?”回答的聲音像音樂,像花朵。陽光,燦爛的陽光。
音小朵能文能武,武的是這個“舞”。文的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她寫的短篇小說集《老城區》獲得全國短篇小說金獎。她的書法創作獲得杯犀湖市“天女木蘭”獎。她編導的舞蹈《小馬車》被列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那你說咋整,咱又不是公安局,咱又不是民政局,老百姓缺錢,咱又不能給救濟,老百姓吵架、打麻將賭博,咱又不能給抓起來,咱一個小文化骨干,誰搭理咱呀!?”寡婦劉巧兒問音小朵,趙三妹問音小朵,張二嫂也在問音小朵。王德順站在那里呆若木雞。劉巧兒、趙三妹、張二嫂沒主意了。
“我看呀,咱們這么著,不是說嗎,文化是水,群眾是根,咱們把水澆在根上,樹不就發芽了嗎,不就吐葉了嗎,不就開花了嗎,不就結果了嗎!?咱們讓老百姓樂起來,跳起來,舞起來……只要他們一樂呵,不就什么煩惱都忘了嗎,一樂呵不就和睦了嗎,一樂呵不就和諧了嗎?”編外文化館長音小朵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比劃著,眼睛樂得瞇縫著,那排小白牙像土豆芽,是捂出來的土豆芽兒,那個白呀。
“你的主意好倒是好,可咱一沒演出服裝,二沒演出音響設備,三沒有活動場地。這秧歌怎么個扭法,這二人轉怎么個唱法,你又說琴棋書畫,拿什么來琴,拿什么來下棋,拿什么來書畫,小朵,你可別想得輕巧了,否則是要飯子敲空缸——窮歡喜一場喲!”文化骨干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寡婦劉巧兒說:“依我看呀,咱們應該自力更生,哎,趙三妹你家不是有錄音機嗎,咱不白用,咱湊點份子,給你電錢!”
一聽這話,趙三妹可就生氣了,她扭了扭身子,撇了撇嘴,說:“巧兒姐,你可是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俺家雖然不富裕,但拿點電錢還拿得起,只怕俺那收音機不中用!?”
寡婦劉巧兒說:“俺家里棚改之后嘎嘛地都扔了,可那把二胡還留著,弦還繃得緊緊的呢,那二胡是你姐夫死的時候留下的,二胡的弦是馬尾做的,胡胡是葫蘆做的,桿兒是從山上割下來的木棍做的,胡胡糊的是長蟲皮。雖然舊了點,可‘都來米發收拉西’還是真真切切喲!”
張二嫂說:“說起來也不怕你們笑話,俺家有個鼓,可都掉了皮,那架子是用三根棍子支起來的,可敲起來還是‘咕咚咕咚’地響!”
王德順站在那里咧著大嘴笑。
音小朵高興了,她表揚劉巧兒、趙三妹,也表揚了張二嫂。唯獨沒表揚王德順。她說:“棚戶區改造是一回事兒,老百姓住上樓房了這不假,可那只是一回事兒,老百姓吃好了住好了就好了嗎?這又是一回事兒,這是怎么一回事兒,這回事兒比蓋樓還重要,這就是中央說的——精神文明建設,精神文明建設是什么,精神文明建設就是文化建設,文化建設是什么,文化建設是水,老百姓是根,這根需要什么,你不澆水行嗎,樹能活嗎,能發芽嗎,能長葉嗎,能開花嗎,能結果嗎?”
音小朵開始發動了,開始動員了。音小朵說:“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 我愿意帶這個頭,我也愿意為大家服好務,我為大家服務就是為百合社區的百姓服務,就是為棚改新區的老百姓服務,得了,咱先不說棚改新區,咱先從百合社區抓起,我出錢,先買二十套秧歌隊的服裝,我從搞創作,搞書畫政府獎勵給我的錢中出。你們是不是再湊點錢買個嗩吶,讓王德順來吹,他吹得好,可就是沒有嗩吶,跟我嚷嚷好幾次了!”
王德順站在那里咧著大嘴笑,竟“嘿嘿嘿”地樂出聲來的。
音小朵說到這,圍在音小朵一圈的人都樂了,劉巧兒又帶頭鼓起了掌,呱唧呱唧的。一圈的人們跟著呱唧呱唧了起來。百合社區樓上的人們伸長了脖子,有幾扇開著的窗戶也呱唧呱唧了起來,呱唧呱唧著,百合社區的窗戶都亮了,百合社區瓦亮瓦亮地,把星星擠到樓縫里去了,把月亮擠的溜扁,像少女彎彎的眉毛。
百合社區的秧歌隊組建起來了,每到傍晚,百合社區的百姓那個扭啊,那個唱啊,那個跳啊。把百合社區樓上的人吸引出來了,跳的唱的舞的吹得拉的敲的那叫個熱鬧啊!把麻將館里的賭徒也吸引出來了,把串門子扯老婆舌的吸引來了,把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吸引來了,把老人吸引來了,把孩子吸引來了,把大姑娘小媳婦吸引來了,就連正在偷東西的小偷都給吸引過來了,那小偷從涼臺上跳了下來,站在人群里,傻呵呵地看大秧歌,。
音小朵正在張張羅羅,寡婦劉巧兒正在教大伙兒跳,趙三妹、張二嫂正在忙里忙外,王德順正在鼓著腮幫子吹著嗩吶。公安局來了,城管局來了,環保局來了,供電局來了,愛衛會來了。公安局問:“誰是音小朵?”城管局問:“誰是音小朵?”環保局問:“誰是音小朵?”供電局問:“誰是音小朵?”愛衛會問:“誰是音小朵?”
公安給音小朵開了罰單,說音小朵聚眾搞文化違背了治安管理條例;城管開了罰單,說音小朵違背了城市管理辦法;環保開了罰單,說音小朵違背了環保條例,噪音太大,超過了70分貝。供電局開了罰單,說音小朵私自接電,違背了供電管理條例。愛衛會開了罰單,說音小朵違背了城市衛生管理條例。
這一下可給音小朵罰懵了,一下子給音小朵罰倒了。像竹林中站著的一顆幼竹,用鐵鋸一下子就給“伐”倒了。音小朵血壓“騰”地升到了一百八,高燒到三十九度五。
寡婦劉巧兒風風火火地來到音小朵家里,摟著她就哭。趙三妹聽說音小朵病倒了,叫上王德順,又買了一網兜水果,來到音小朵家里。張二嫂在家里一個勁地往外撥電話。這事不知咋的卻被捅到了報社,電視臺的聚焦欄目也給報了。市領導還專程來到音小朵家里探望,并代表公安、城管、環保、供電、愛衛會給音小朵賠禮道歉。
從此,百合社區的秧歌隊照樣扭,合唱隊照樣地唱,小樂隊照樣地彈拉吹打。可奇怪了,越是舞越是跳越是唱越是拉越是彈越是吹越是打,這里的老百姓越是樂呵了,這里再也沒有吵架罵街的了,再也沒有打麻將賭博得了,就連小偷也沒了。
音小朵的水沒白澆。好哇,社區文化好啊。音小朵要大干了,要讓百合社區的大秧歌遍地開花了。音小朵自豪了,自信了,自我了。她對寡婦劉巧兒、趙三妹,還有張二嫂、王德順說:“不是說嗎,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咱們要變送文化,為‘種’文化!”文化怎么種。她是一粒種子嗎?她是一棵草種子嗎?她是一粒苞米種子嗎?
沒有錢咋整?音小朵有了主意,音小朵說:“跟大老板要”。音小朵鼓著小嘴說。劉巧兒使著鬼臉說:“那你跟大老板睡一覺,錢不就來了嗎?”
音小朵說:“只要給錢,只要給老百姓配上秧歌服,配上樂器,睡一覺也值!”
大老板來了。在一家酒店。大老板將一萬塊錢往桌子上“啪”一拍。一萬塊錢啊,能買多少秧歌服,能買多少個嗩吶,能買多少個二胡,能買……。
音小朵給大老板遞上自己的小說集《老城區》,大老板扔在一邊,說:“狗屁!”
音小朵給大老板遞上自己的書畫作品,大老板往旁邊一扔,說:“狗屁!”
音小朵拎起酒瓶子“咚咚咚”將一瓶白酒干了。六十度啊,那是六十度的老白干啊。
音小朵臉紅了,臉紫了,眼花了,冒金星了,她開始晃了,腿開始飄了,她轉身走了,一走三晃,他忘了拿錢,一步三晃地走了。
音小朵的社區文化搞得風風火火,得到上面的重視。省委宣傳部給老城區下撥棚改新區文化資金貳佰萬元;市里給撥群眾文化資金一百萬元。棚改新區群眾文化火了,棚改新區一百多個社區都有了秧歌隊、演出隊、合唱隊、小樂隊。每天晚上就是那個妞,就是那個唱,就是那個跳,就是那個舞——棚改新區的天是明郎的天,棚改新區的人民好氣派!
中宣部調研室的索朗頓珠來了,回去就發了個大稿子,棚改新區的群眾文化在全國一炮打響了。省委宣傳部的領導“走轉改”來了,來到百合社區,還親自寫篇文章《從小院到廣場》。百合社區文化出名了。《天遼日報》的記者來了。《杯犀湖日報》的記者來了,給音小朵寫了篇通訊《音小朵——社區里的小花朵兒!》。
“是呀,這幾年老城區變化太大了,簡直是翻天覆地。群眾不僅得到了實惠,還得到了精神食糧。”棚改新區的區長講。
“是呀,咱們老城區的文化建設得到了上級的肯定,我個人認為,這主要是區委、區政府重視,分管領導抓落實,各部門通力協作的結果。說具體呢,那主要是工會重視下崗職工文化建設,婦女重視婦女文化建設,共青團發揮文化骨干突擊隊作用的結果……是統計局、檔案局等等、等等的結果!”棚改新區的宣傳部長說。
“當然嘍,文化局是關鍵,文化館是基礎,就說‘屌不是’吧,雖然有毛病,整天喝大酒,可卻把老城區的文化給喝上去了。喝得老城區鶯歌燕舞地。我建議‘屌不是’應該提拔重用!”組織部長發言說。
“那音小朵怎么安排?”書記問。
“音小朵嗎,是個編外,她是個合同制,是個臨時工。”組織部長介紹說。
音小朵還是個編外文化館長。
音小朵丈夫下崗,孩子正在念高中,正是叫勁的時候。公公婆婆身體有病一直住在音小朵的家里。
年三十到了。音小朵到財務室領取了八百塊錢。她點了三遍,整整三遍。她生怕財務室一時馬虎,少給了她塊八角的。
過年了,買什么呢?撿便宜的買。音小朵給孩子高中的班主任買了五十塊錢的小花兜,皮革做的,一點心意,但不買是過意不去的,劉能不是說了嗎“必須的!”。給孩子買了一件新衣服。給丈夫買了一雙棉膠鞋,給公公婆婆各買了點心和罐頭。給自己買點什么呢?看看好看的衣服,沒舍得買,看看高跟皮鞋,沒舍得買。哎,明年再說吧,今年就這么湊合著。
正月十五,音小朵早早地來到百合社區,她要組織秧歌隊,合唱隊,還有小樂隊。寡婦劉巧兒穿著新衣服,頭年她又找了個老伴,老伴給她買了件新衣服。趙三妹穿著新衣服。張二嫂穿著新衣服。王德順戴著一頂新帽子。可音小朵還是穿著去年的舊衣服。張二嫂傷心了,趙三妹傷心了,王德順傷心了。劉巧兒傷心地說:“小朵,過年了也不添件新衣服?”
音小朵抿嘴笑,音小朵說:“雷鋒不是說過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嗎!?”她們不約而同地笑了,她們的笑聲淹沒在“咚咚鏘,咚咚鏘”的鼓樂喧天里。
正月里鬧元宵,棚改新區里好熱鬧。老城區的正月歡天喜地,張燈結彩。那演出隊、秧歌隊、合唱隊、小樂隊從小巷里涌了出來,像歡騰的潮水。他們奔向了敬老院,奔向了軍烈屬家里,奔向了棚改新區的樓院里,那個扭啊,那個舞啊,那個吹啊!那合唱隊站在百合社區的廣場上引吭高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