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寫的問題還是制約作家寫出好作品的關鍵之點。在網絡,在電視、在紙媒,我們每天都能看到比小說更精彩的現實故事。僅僅滿足于把故事寫得好看離奇,吸引眼球,恐怕不足以擔當起作家的社會角色。當講故事已經成為駕輕就熟的技能時,如何超越故事層面,表達一個作家的立場和聲音,為所生存的時代留下一份思想和情懷,是一個作家需要用一生的努力去研磨的課題。
中篇
老藤的《波瀾不驚》寫的是信訪辦的故事。故事的切入點頗為柔性:以縣信訪辦老賈遇到的一樁難心事寫起。女兒考上名牌大學本來是好事,但老伴沒工作,大兒子正在讀大三,老賈實在無力承擔兩個孩子上學的費用。于是,管上訪的老賈變成了上訪者,他去助學基金會申請助學貸款。小說兩條線索齊頭并進,一頭是老賈應付日常工作,一頭是老賈跑助學貸款。工作這邊,信訪辦主任稱病休養,委托主任科員老賈臨時主政。在信訪辦干了二十年的老賈辦事認真,對上訪者熱情相待。然而,走程序按規定辦事,簡單的問題往往復雜化,拖來拖去不得而終。實心實意的老賈經常動用自己及手下的關系,以非程序方式解決問題。他每天做的主要工作是耍嘴皮子,安撫上訪者,推一天算一天。盡職盡責的老賈尚且如此,那些卡油耍滑的政府人和民眾的關系可想而知。比如,助學基金會的老錢,看在同事相托的份上,吃了老賈的,也辦了老賈的事,但一連往助學基金會跑了五次的老賈,最后得到的助學貸款不過是他請老錢吃飯花掉的三千元錢。這真是絕妙的一筆。
政府和民眾的關系是作者關注的視點。縣級政府作為基層政府,縣級政府的信訪辦和百姓的距離應該是最近的。作者選擇政府級別里職位最低的小吏老賈講述信訪辦的故事,并讓管上訪的老賈自己成了上訪者,可謂別具用心。跑助學貸款的老賈也成了求助政府的小民,這不僅拉近了老賈與上訪者的關系,視角也由信訪辦擴展開來,讓我們看到更多政府的面孔,更多民眾的訴求。內部的,外部的,私事與公務,紛至沓來,構成繁復而真實的故事氛圍。作者對政府體系的肌體諳熟得如庖丁解牛,部門之間,同僚之間,人與事,情節的鋪展與細節的處理,寫得行云流水,不見雕琢。作品對故事拿捏得極具分寸感,寫得舒展自如,不溫不火,充滿意蘊。既不渲染事端,小題大做,制造嘩眾取寵之勢。也不回避問題,遮遮掩掩。既充滿著對上訪者的深切同情,也寫到貧困縣級政府的難處痛處和暗處。疼痛怨怒皆有,終歸波瀾不驚。不驚的只是表層,在隨處可見端倪的表層下面都是波瀾。
謝友鄞《地下》省文物局專家何良諸受公安廳指派去北大坎市調查琥珀銘文被竊事件。十幾年前,他曾走入琥珀銘文的開采礦井,熟悉那里的情況。當他再次回到那里,一路的所見所聞令人觸目驚心。枯竭的礦山,礦工們面臨轉制的危機,頻頻發生圍攻政府行為。何良諸不僅遭遇礦工圍堵火車事件,還被人扔進廢棄的礦井,和幾個人質在不見天日的井下挖煤,地老鼠一樣偷生度日。小說呈現出來的礦區是一幅幅打家劫舍、逼上梁山的場面,那些為生活所迫鋌而走險,偷盜文物,魯莽如匪的礦工,卻保持著樸素的人性。小說流露出對貧困礦區深深的憂慮和同情。
陳昌平《蘇聯寶貝》(《花城》),老劉退休后每天在小樹林里把玩望遠鏡,講述革命歷史,向孩子們炫耀他的蘇聯寶貝,但從來沒讓拾荒者小于的兒子碰過。出于貧困也出于報復心理,小于夜入老劉家,偷走寶貝,他也窺探到老劉不為人知的一面。蘇聯寶貝從天價到跌價,小于由偷竊而愧疚繼而收養老劉的寵物直至最后下毒,老劉由騙子、變態者到英雄的過程,也是拾荒者小劉捍衛弱者尊嚴的過程。
李鐵的《李杜的憧憬》發表在《上海文學》。李杜是發電廠水塔班的工人,對污水站的單美懷有憧憬。多年堅持在單美值班的時候,替她調整水泵。因為關心單美,他發現了有安全隱患的蓋板,一直反映到公司經理,也沒有受到重視。導致運垃圾民工落入水溝身亡。如果說,第一次蓋板事件,李杜表現出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個性,堅持維護真相,不為權勢壓力所動。最后被迫接受把安全事件變成英雄事跡,到處演講,不能說是屈服于權勢,而是為了企業的命運和民工家屬的利益。那么到了第二次污水事件,他還是照樣黑白顛倒,到處演講,與其說是為了心中對單美的感情,不如說,他的智慧和耿直已經被現實所異化,變成屈服于現實、利益至上、不以出賣自己良心為恥的小人物。一個安全簡報的故事,因為心中的一份憧憬,走向了故事的另一端,愛情也變得不再美好。
宋長江《溫泉欲》。年逾不惑的縣發改局女副局長康泉芳在她以為提拔無望、安于現狀之時,忽然調任溫泉鎮黨委書記。盡管做組織部部長的老同學一再暗示她悠著點,心里有數就行,上任后她還是大刀闊斧地干上了。康泉芳的機遇和兩件事有關,一是溫泉鎮鎮長不明真相的死亡;二是從縣府退休下來的父親曾下放于此,她在這里出生,還寫過關于溫泉鎮發展的建設性報告。溫泉鎮兩個實力人物迎接女領導的方式各不相同:一個低調懷柔;一個以惡棍面目亮相。隨著人物一個個出場,康泉芳置身的環境變得錯綜復雜,四處陷阱。有總是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神經古怪的女鎮長;有洗澡出來,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飛的離奇事件;還有堵在門口自稱與康父有孩子的老太太,以及父親奇怪的表情和交給她的日記。作品以放射線型的結構方式,讓故事變得越來越復雜,讓各種關系糾結在一起。神經古怪的女鎮長終于歸案自首,康泉芳和惡棍季四水火不相容的較量終于因同父異母的兄妹關系變得柳暗花明,及至結尾時,康泉芳升任縣委副書記。康泉芳不足百日的溫泉鎮之行似乎結束了,復雜的關系所構成的背景依然還是一團迷霧,而且更加復雜更大強悍。那些看不見的手伸向的無疑是利益之泉——溫泉鎮的溫泉水。如果康泉芳和季四的關系沒有發生戲劇性的變化,溫泉鎮也許真的會像丈夫預言的那樣將是康泉芳的麥城。而康泉芳的升遷和同父異母的四季,和一只看不見的手肯定不無關系。故事盡管錯綜復雜,卻枝杈分明,雜而不亂。張弛有度的敘述中始終彌漫著詭譎陰森的氣息,給這個官場故事又添上懸疑的色彩。
鬼金在《新生活》里寫了一個畫家,我,名叫潘索。潘索其實就是吊車司機朱河,是作者對朱河走出軋鋼廠成為自食其力的藝術家的一個推想。走進新生活的潘索,不再是吊車和蝸居之間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不再像一頭被壓迫得一觸即發、總想咆哮的野獸。他的視野開闊了,天高地遠,朋友云集。聲色犬馬的生活讓他感到空虛,感到眩暈,陷入靈魂與肉體無法平衡的痛苦之中。小說所描寫的生活帶有隱喻的色彩,作者用幻象之筆表現內心對新生活的認識,筆法夸張甚至變形,情節跳躍。其開闊之象,走筆恣肆放達之意,令人感到不僅潘索走進了新生活,作者自己也走進寫作的新高度。
蘇蘭朵的《初戀》。青春不在的女老板林秀芬在發廊男孩小鵬身上,想起自己在老家的鄉村旅館做服務員時,經歷的一段初戀情感。這個從鄉村廝殺出來,付出了青春、肉體、情感和尊嚴的林總,除了金錢和欲望,只有落寞和空虛。這個少有廉恥和道德之律,被金錢被欲望腐蝕到靈魂深處的林總,只知道用金錢購買欲望。她勾引少年小鵬體驗初戀的感覺,發現小鵬陷入她的情網無以自拔之后,又冷酷地用金錢甩掉了小鵬。和男孩的這場初戀不過是她打發空虛所玩的一場游戲而已。結尾處男孩打來的服務電話,讓生意場如魚得水的林總抽搐起來,是她終于意識到,這場初戀游戲摧殘了一個少年的身心嗎?
李玉嬌的《別針》寫的是美女陸曼曼擇夫的故事。作者把故事放在兩個背景下進行,一個是新識男友講述履新臨江鎮鎮長的經歷;一個是陸曼曼和同時追求她的兩個男友被大地震壓在第二十層的樓房里。生死考驗下,一個本來十分明確的選擇,被蒙上了陰影。小說寫出人性的復雜,有細膩的筆觸,也有開闊的結構。路曼曼欲告發最后成為夫婿的鎮長在地震中的自私行為似乎有些牽強。
萬勝《一個人上路》用亡靈的口吻敘述了一個人怎樣被欲望之火燒灼毀滅的過程。小說里的人物都處于錯位的非理性狀態,把本能當做生存的方向,在欲望的深淵里不停地下墜,人之為人的尊嚴喪失殆盡。作品有許多奇異的幻象,對欲望之象過于沉溺的描寫,猶如陷入泥沼之地,有黏濁晦暗之感。
短篇
陳昌平的《兇器》寫的是發生在建筑工地上的一場綁架事件。作者的著眼點不在故事情節如何緊張熱鬧、怎樣發展,而是在情節的推進過程中,將引發事件的原因由淺到深一層層挖掘出來,暴露出利益鏈上各色人的自私狡詐,特別是最高利益階層貪婪無情的一面。當劫匪知道人質不是有錢人,而是來找工作的失業者,仇富心理立刻消失,兩人變成一對難兄難弟,相互保護起對方。這個心地單純的年輕民工,要了自己的錢又要工友的錢,還讓人質抓起他立功,他的兇器不過是一把泥瓦匠的工具,抹子,是被人下套才鋌而走險的。不像為惡的劫匪,更像一個臨危不懼,仗義執俠的勇士。
蘇蘭朵在《香奈兒》中講了一個名包的故事。電臺女主持人將香奈兒包丟在出租車里,盡管女主持是出租司機的偶像,他還是想賣掉包,得一筆小財。結果轉了一圈都說是仿的。沮喪之時,看到女主持在微薄里為丟包之事傷心作秀,司機在微薄上拋出的一句假包,引發女主持的一場捍衛名譽之戰。較量中,女主持惡毒虛假的一面不斷顯露,最后,出租車司機被偶像耍弄,5000元的索價換來的只是200元的購物券。一場惡與惡、虛偽和貪婪、強勢和弱勢的較量,也是一場人性之丑的展示。
鶴蜚的《大雞圖》寫的是地產公司老總陳壯和畫家的一段交往,點化出官商之間的微妙關系,筆調輕松流暢,饒有趣味。
孫焱莉《掃塵》描寫了一個丈夫工亡的農婦,她隱忍、操勞,上有挑剔的婆婆,下有尚未成年的兒女。她沒有抱怨沒有失意,一個人把有老有小的家操持得熱氣騰騰,一份家的溫暖,一個漫長的等待,終于在掃塵這一天得到收獲。作品以臘月二十四掃房做切入點,將一個普通農婦的情感故事講述得細致溫婉,內斂而抒情。
女真的《陌生人》。面臨單位轉制的報社女記者,突然遭遇丈夫車禍身亡。整理丈夫遺物時發現的一本日記,讓這個情感和工作遭遇雙重重創的女人徹底崩潰。她變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一個個查找和丈夫有染的女人,捕風捉影,甚至懷疑和自己最要好的女友。女真在《陌生人》里表現了中年職業女性的情感和精神危機。在《黃小鬧的生日慶典與墓園》里,黃小鬧是一條狗,張羅給狗過生日買墓園的都是老頭子。我,老頭子,老頭子的女兒,對待狗的態度各不相同,懷揣的心腹事也各不相同。女真從一條狗說起,描寫了一對老夫少妻復雜而微妙的家庭關系。
聶與在《那晚沒有出租車》里,從日常生活的瑣事中揭示現代婚姻愛情的病癥。丈夫和工友們晚上去郊縣喝羊湯,大家在小火炕上嘮得正熱火的時候,他卻抽身回家了。其實,他也不愿意走,只是因為怕老婆,因為不愿意面對反抗老婆的后果。誰知那晚出租司機罷工,寒冬深夜他一直走在公路上,又遭遇搶劫者。小說描寫了一份讓人無法承受的愛情,雙方都被愛情所傷。一個被愛情所捆綁的丈夫,一個把丈夫當成羔羊看管的妻子。妻子對丈夫的感情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一種病態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