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季中短篇小說創作,無論介入現實、表現現實、審視現實的力度,都顯現出成熟而深刻的魅力。李鐵、陳昌平、女真、馬曉麗、白天光、周建新、張魯鐳(已評)的作品集中出現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顯示了我省作家處于上升狀態的整體創作實力。
李鐵的《花園》寫的不是北方的工廠,不是工人和車間主任之間的故事,他把背景移到了深圳,寫的是北方工廠里的下一代。“我”是一個不甘心當工人,不甘心在人之下的工人子弟。自比是一把可以殺牛的刀擁有三寸不爛之舌。在家鄉游手好閑幾年之后,來到了據說機會多如牛毛的自由世界,深圳。以為可以大展拳腳,不停地碰壁后,成為一家大企業流水線上的工人,每天機器手一樣重復著一個動作。這個外表建的像花園一樣的超大型企業,為職工配備的運動器材隨處可見。這一切對流水線上的工人而言,不過是形同虛設的花架子。他們來這里就是要多掙錢,甚至連著20個小時坐在流水線上。工人是這樣,身為企業管理層的“忘了,頭條”的網友,工作之余也是用網聊打發時間。在這里,掙錢是唯一明確的目標,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像在大海里漂浮不定的船,所有的欲望都是赤裸裸的,金錢、性是生活中的兩大主題。金錢是目標,性成為個體存在的自覺意識和孤獨中的安慰。在這家員工多如螞蟻的企業里,巨大的廠房用穿梭不停的生產線編織成金錢的幻影,迷失其中的螞蟻們,也迷失在混亂的性幻想和性角逐中。終至突破人所能承受的心理和身體極限,跳樓事件不斷。《花園》將螞蟻們的現狀作為背景,“我”的現狀則作為個體螞蟻的特寫。我是一個內省,自視甚高,不以掙錢為目標,希望提升自身價值的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我一直用審視的目光看周圍的螞蟻和自己。本來是為了逃離既定的命運,來到制造夢幻的自由世界,結果不僅沒有改變當工人的命運,還把自己變成了一只維持基本生存需要,沒有親情、友情,只有性和虛擬網絡的螞蟻。在現實的狹小空間里,張毛毛和“忘了,頭條”的網友,兩個女人,使“我”陷入一個迷惑的漩渦。在張毛毛面前的性無能,導致把網友變成現實中的性伙伴,也讓“我”最終崩潰——“忘了,頭條”就是“我”的表姐,隱情暴露在張毛毛面前時,“我”不知道走出門外后會不會跳樓。《花園》描繪出迷失在欲望城市里的底層打工者空虛迷茫、處于崩潰狀態的精神世界。李鐵對工人階層的關注從身邊的人群移開,視野擴展得更深更遠,內心的關切、同情和思考也更加深入。
女真的《岳父大人》與之前發表的《幸福得一塌糊涂》可謂成功男人系列。“我”是大學的教授,小珺同學是我的學生,后來成為我的妻子,導致我和岳父大人同齡的尷尬局面。房子位子票子樣樣不缺,又有嬌妻陪伴,煞是風光。作品的關注點不在光鮮的表面,而是不留情面地揭開成功男人風光背后的家丑。岳母離世后,岳父搬來同居一個屋檐下。隨著添丁生子,家里又多了一個保姆,小珺的同學。這個和小珺同齡的保姆,因為和岳父每天相守,倆人漸生情感,終至同居生子。從開篇我對如何稱呼岳父費盡腦汁,表現出身為教授、娶得嬌妻的驕傲心理,到結尾中風后,每天被岳父大人照顧著,那種無可奈何花落去,接受現實的落魄心態。隨著故事的推進,彌漫起愈漸濃厚的世事滄桑與無常之味。作品以我的口吻敘述故事,我和岳父之間由尷尬、相敬如賓,到推心置腹、相濡以沫的親人,小珺的自私和冷酷,岳父對個人情感超乎常規的追求,在我平心靜氣的敘述中,化解成為理解、寬容和妥協,轉化成男人的胸懷和人性的溫度。女真用第三只眼撕開老夫少妻的金玉其表,又設置成如此不堪的內里。如此撞軌人毀的混亂局面,是團體中的個體,執意按照自己的軌道行事,而與社會正常的秩序相偏離的結果。女真在直面現實、透視現實的第三只眼里,也隱含譏諷和無奈。
宋長江在《絕當》里講了一個典當行老板的發跡史。小說從古長風刑滿釋放那天寫起。他因挪用銀行款項判刑并開除公職。其時,他無職無業,無家無房。妻兒早已遠走他鄉。他在獄中時養父去世,房子被非親姐姐占用。這樣一個一文不名的人,日后成為資產上千的典當行老板。其實只是經過幾個動作。首先,他找到當年對他崇拜有加的銀行同事馬光,了解接受過他賄賂的行長季衛良的情況。其時,馬光已經是行長助理兼辦公室主任,季衛良升任市政府秘書長。古長風動用各種手段,和兩位實權人物建立起利益的紐帶。奉行智者借力而行原則的古長風不愧銀行人出身,馬光要他出面做典當生意,他就在破破爛爛的舊城府后街開起典當行,在一筆一筆的絕當中發達起來。季衛良點撥他府后街被納入舊城改造計劃,他懷揣著陰謀,以慈善家的面孔收購房子,及至拆遷工作開始,古長風以60萬購買的府后街九套房產,轉眼之間升值上千萬。古長風的資本積累過程,是智者借力而行的實踐過程,是他長袖善舞,在權錢、官商,以及郭三之流的小生意人之間,運籌帷幄,用盡心機的博弈。比如,當初他趁人之危,提出典當房子,把房子賣給他的人還以為揀了個大便宜。幾個回合的以小搏大,他的身家迅速增值。圈地運動是古長風巧取豪奪,做的最大一筆絕當生意。《絕當》的突出之處,在于突破了文學形象中對商人的負面描寫,《絕當》中的古長風是個儒雅的商人,他思維縝密、行動謹慎,說話做事城府極深,且有情有義。比如,獄中難友孔小末出獄后,做了他的幫手。比如他周圍的女人,無論大難當頭離他而去的前妻,隱瞞真相、絕情的非親姐姐,來無蹤去無影的情人,他都是一副寧讓人負我,我決不負人的態度。這是個既復雜又真切,既有謀略又有操守,極具理想色彩的當代商人。作品的節奏、明暗度、人物的刻畫控制得當,四萬多字的長中篇,現代、傳統的敘述手法融合得恰到好處,一氣呵成讀下來,感受到很多東西。宋長江今年的創作頗豐,《絕當》是目前敘述風格最成熟且大氣的一篇作品。
陳昌平的《布局》講述的也是一種非生意的關系。住豪華小區的廠長老羅酷愛下圍棋。退休后,找不到合適的棋友,常常上網下棋。一次在附近的大眾住宅區,遇到一個棋友,過去廠里的李師傅。老羅的圍棋歷史是輝煌的,他開創了廠里的圍棋事業,連續六年蟬聯冠軍。遇到棋力相當的李師傅,改變了老羅退休后的寂寞生活。每個周末,李師傅都去老羅家下棋。直到有一天,李師傅拎著禮品來到老羅家,李師傅在老羅的逼迫下連贏三局,吃飯時,又酒后失言,說出老羅常勝將軍的底細。老羅和棋友的關系從此發生變化。老羅的老伴雖然只是寥寥兩處描寫,實際上是小說的關鍵人物,她始終在用冷峻的眼光權衡老羅和李師傅的關系。他們是棋友,僅僅是棋友,否則,李師傅怎么能走進這個豪華宅院里。李師傅不過是個陪人下棋的。可他越出棋友的界限,想借棋友之力,讓自己免于下崗,還擊垮了老廠長的精神支柱:棋藝高超是老羅最為驕傲的資本,是他退休后的精神支柱。支柱摧毀了,酒后當晚,老羅就中風了。結尾處,老伴出面調整棋友的關系,當著李師傅面撕碎老羅給現任廠長寫的條子。實際上,撕碎的是一張無字的條子,老羅老伴對李師傅的歧視和排斥在不露聲色中讓人不寒而栗。《布局》和《非生意關系》寫的都是兩個差異懸殊的階層成員之間的故事,都是從表面的和諧寫起,最后露出冷酷的面目。他們之間所謂的友情、幫助,都是建立在一種游戲規則之上——服務與被服務、需要與被需要,剝奪與被剝奪,超出這個范圍,只能回到原點。陳昌平的小說,善于在內斂的敘述、令人愉快的閱讀之中,將豐富的內涵和冷峻的現實隱藏在文字之下,顯示出語言的魅力,小說的魅力。
馬曉麗在《殺豬的女兵》里演繹了一樁離奇的事件——女人用水果刀刺向丈夫,刀法既準又很。女人并沒有殺夫的動機,只是因為她曾經是個殺豬的女兵,這段經歷曾經讓她輝煌,也讓她失去了初戀,遭人歧視。此后她對這段經歷諱莫如深,并為此來到一個遠離親人和熟人的小鎮。這是一個關于愛情和猜疑的悲劇故事,小說把這個殺夫的故事,現代女兵版奧賽羅,講述得絲絲入扣、入情入理。女人和丈夫各自都藏著一份隱情,都在極力隱瞞對方,生怕暴露后失去對方的愛情。在不恰當的時機里,一些毫不相干的因素,釀成這場禍端。實際上,導致慘劇發生的元兇是猜疑和心理疾患。小說從開篇一直在講述女人殺夫行為的合理性,結尾處亮出丈夫的底牌,是小說的精妙之處。原來丈夫對她的疏遠是為了保護她,怕失去她。女人誤解了丈夫,讓人不禁扼腕痛惜。
周建新在短篇《我是誰》里講述了一個亡命人的救贖故事。我是一個稀有金屬公司的小小門衛,叫范龍彪。家里拮據的生活,讓范龍彪鋌而走險——他結識了民營企業家老裴之后,利用門衛的權利,監守自盜,一面給偷盜者放行,一面從偷盜者手里要好處。偷盜者就是銷售經理。他在銷售經理、老裴之間不斷穿梭,贏得老裴的信任,騙得一大筆資金后,遠走他鄉,成為被通緝者茍且偷生。他雖然經過整容,面目全非,作為沒有身份的人,他每日蜷縮在家里,不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猶如被遺棄在荒島。《我是誰》畫了一個生活的怪圈,沒錢時,以為錢就是一切。用性命換來金錢之后,美女洋房卻成了地獄之景,面對鏡子里陌生的面孔,不知道我是誰了。小門衛范龍彪過慣了熱熱鬧鬧的小日子,與世隔絕的生活,對他來說猶如囚禁在墳墓之中,他是用不義之財為自己建了一座墳墓。當他被煎熬得生不如死,終于打通家里的電話,爹媽妻兒被債主逼迫,家人皆毀的境遇讓范龍彪徹底崩潰,他決定投案自首。自我是情感和記憶的載體,不是一張臉。即使改頭換面,情感和記憶也會逼迫你找回自己。
白天光《我的清明上河圖》用白話小說的通俗筆法講說的是阜城殼子小區的故事。殼子小區是個百年歷史的老城區,作品以殼子小區即將改造為事由,把小區里三教九流的故事一一道來。索布德風味羊肉館老板,稱霸一方的討債公司老板,史志辦主任、畫蟋蟀的畫家、開熟食店的文革司令等等一應府后街的頭面人物。白天光將這些頭面人物的個人歷史、相互之間的恩恩怨怨,以及府后街的歷史穿插一起,用兩個女人和這些人物之間的糾葛作為故事的主線。13個小故事像一幅幅充滿喜劇色彩的風俗小畫,畫中人物形象夸張、詼諧風趣,善惡美丑恩愛情仇勾畫出市井百相,混沌而清新,升起又滅下,濃烈的民俗民風氣息洋溢其間,組成一卷作者眼里的清明上河圖。
本季度發表的作品還有:聶與《你怎么知道你的生命不是一場夢境》、劉國強《老娃子》、女真《王文選事件》、白天光《林間風味兒》、董淑敏《左拉的美好時光 》、萬勝《對面的風景》、潘洗《把涼水燒成熱水》、孫焱莉《蘿卜燈》、牛健哲《為你顫抖》、李舒慧《陸六六的作息時間表》。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