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那個晚上,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秉德女人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漫長的生命,和承載著這生命的浩浩蕩蕩的大水,于是,她來到了那眼老井,看到了閃著亮兒的星星,直到將自己也變成了水里的星星。可是,她不知道,在那一瞬間,她的一生,如此平凡、卑微,又如此傳奇、絢爛的一生便如星光一般在徐徐鋪陳開來。
沒錯,是孫惠芬的《秉德女人》。她藏在她的記憶深處,從黑暗中一路行來。在印象里,我們似乎都有且應(yīng)當有這樣一位老祖母,攜帶著歷史的煙霧和山巒般起伏的故事向我們走來。面對她,和孫惠芬一樣,我們無端地覺得熟悉,親切。
之所以熟悉,或許是因為,她用她的清潔而敏感的身體替我們一一熨貼了屬于一個世紀的歷史。在那之前,歷史是冰冷的,僵硬的,活在教科書里,讓人難以靠近。然而,在秉德女人那里,歷史卻是觸手可及的真實,是一寸一寸丈量的光陰。1905年,對于秉德女人來說,她還是一個生活在遼南海邊小鎮(zhèn),初初知曉了這世界有多大的小女孩,是和小麥嬉戲,夢想著坐船去看大海的時候。在她的世界之外,日俄戰(zhàn)爭已然爆發(fā),與此同時,外國教會學(xué)校遍布全國,這大概就是大麥小麥的來處。當她在荒野里掙扎著作為胡子女人活下來的時候,連年的災(zāi)荒正在將一個兵荒馬亂的世界召喚進來。當秉德女人開始日夜為跑買賣的兒子承國擔心的時候,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已經(jīng)蔓延到青堆子灣和周莊。當她在身為共產(chǎn)黨的女兒承民與身在國民黨的兄弟介夫之間無所適從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內(nèi)戰(zhàn)的槍聲已經(jīng)打響。就這樣,她一一經(jīng)歷了打土豪、分地、入社、三年困難時期、文革,直到文革結(jié)束,這些歷史上的暗流險灘,她都用一己之身承擔下來,并支撐了一個大家庭的生活。在秉德女人身上,歷史是那么遠,遠到她永遠弄不明白外面的世界究竟發(fā)生著怎樣的變化;歷史又是那么近,近到每一條激流,都成為印刻在她生命里的大大小小的傷疤。
之所以熟悉,還因為,在一些典型的女性身上,我們都能看到秉德女人的影子。比如,在莫言的《豐乳肥臀》里,我們與一位偉大的“母親”——上官魯氏狹路相逢;在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里,我們與王葡萄不期而遇。她們身上幾乎流著相通的血脈。她們都是被欺凌被侮辱的弱者,所有外力都在她們身上盡情施展自己的力量。對于秉德女人而言,從書香門第的小姐王乃容到胡子秉德的女人,命運對她不可謂不殘酷。可是,在這殘酷背后,還有更卑賤的生活在等待著她。她在田里像牛馬一樣勞作,面對曹宇環(huán)、周成官,她放下尊嚴,將身體拋擲出去,只為養(yǎng)活嗷嗷待哺的幾張嘴。然而,面對世事,她又是仁慈、寬厚的。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在守衛(wèi)一個龐大家庭的同時,也將一種有德性的生活播撒開去。她是一個如此豐沛的女人,民間的倫理道德不能束縛她,她與數(shù)個男人的情感糾葛恰恰在藏污納垢中得到升華。在某種意義上說,和上官魯氏、王葡萄們一樣,她就象征著大地與民間。
之所以熟悉,也是因為,秉德女人的命運是如此深切的擊中了我們。在某一時刻,幾乎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生命的荒誕。終其一生,秉德女人念茲在茲的是如何讓“一條小溪接通寬闊的河流”,換句話說,也就是讓個人與一個組織,與國家意志保持聯(lián)系。雖然,作為一個山野里的女人,她并不清楚所謂的國家意志究竟是什么,但是,生存的本能教會她,唯有如此,才能有那種“受到尊重吐口氣都順暢的感覺”。說到底,還是她活得太卑微了。將個人與國家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做法卻并沒有讓她收獲太多的幸福。因為兄弟介夫在國民黨,她暗暗盼著國民黨的勝利,可是國民黨完蛋了。在根上,她認為自己成了一個不被共產(chǎn)黨待見的女人,這一家子就在她的誠惶誠恐中過日子。她一輩子盼的是兒孫入黨,想的是讓自己水流通了大海好理直氣壯做人。國家意志每一次細微的波動都影響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在對好日子的無窮無盡盼望中,秉德女人終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也顛覆了她的人生觀。她終于意識到,“還是井水好哇,井水哪也不流,可井水養(yǎng)人呵。”放棄追隨國家意志,使這個女人活出了自己的哲學(xué),卻透露出生活的荒誕:建立一個價值觀,不過是為了用一輩子去顛覆它嗎?
當然,秉德女人終究是孫惠芬的秉德女人。她的身上刻滿了獨屬于這個作家的烙印。在政治、歷史生活的邊緣,秉德女人洞悉了生活的奧秘。毫無疑問,她是人情通達的。多么煩瑣的關(guān)系里,她都能抓住其中癥結(jié),理清其中頭緒。這個強韌的女人,帶領(lǐng)我們穿過蜘蛛網(wǎng)似的鄉(xiāng)村關(guān)系,顯示出一種只可能從生活中來的智慧。然而,無論在生活中掙扎得有多么辛苦,她身上總是帶著吉寬式的詩意,對,就是那個愛看《昆蟲記》,活在自己的鄉(xiāng)村世界里的“懶漢”吉寬。在她辛苦勞作的一生中,她始終沒有忘記鑲著寶石的星空。這星空是一個夢,更是飄渺的希望,在每每讓她絕望的時刻都給她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所以,當她在井里看到些亮兒,看到亮兒里有些星星的時候,我猜,她是被兒時向往過的星星召喚回去的,安享那份應(yīng)有的安寧,這個時候的她,大概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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