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孫惠芬的《秉德女人》,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它提供了一個在暗夜里摸索、尋找前途和家庭幸福的女人——母親的形象。她后來又成為婆婆,成為奶奶,成為婆奶奶,但始終是這個家庭的核心和源頭。秉德女人是慈善和家庭倫理的代表,愛與本能的良知的化身,她堅韌不變、懷抱希望地度過了九十多年的苦難歲月,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一聲嘆息,而是一種富有民族特色的生命綿延的頑強,生存的責任。這一母親形象由此又成為了我們的民族和艱難歷史的象征。
在家國一致的封建社會里,三綱五常構成了中國社會的政治基礎,女人本來是沒有地位的,“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像西方社會視女性為保護、尊重、謙讓的對象,但為什么母親卻又成了中國人心目中有著無可替代的乃至超出西方人觀念的崇敬的形象呢?我們把祖國山河譬作母親,把黨也譬作母親(雖然母親從來就不是權力或斗爭主體),故鄉也聯系著母親,這樣的崇拜似乎有些矛盾。我認為,這一切的矛盾現象都源于民族的苦難。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母親總是不可避免地成為苦難的承受者,同時又成為一個執著的堅守者。母親當然不是那種翻江倒海的強者,可她也構成了聯系著家和國的不可或缺的一環,構成了歷史主體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我看來,孫惠芬的秉德女人寫一個女人的生命史、成長史,如同以前王安憶的《長恨歌》、項小米的《英雄無語》乃至張潔的《無字》一樣,表達出了一種從弱者出發的歷史意識,只是有更為具體的家庭生活描寫和更為接近我們日常生活的普遍概括力。它也表明了,女性寫作、女性視角并不意味著單純地就是寫兩性關系,避開歷史,它也可以轉化為一種歷史的寫作。
《秉德女人》從女人被匪胡子搶親寫起,王乃容從此變成了秉德女人,開始了如同一條小船在顛簸的洋面上的航行。女人有七個孩子,從最早生下來夭折的承山算起,這個孩子的鬼魂被秉德女人認為附和在一個金戒指上,她始終念念不忘,和他的對話伴隨其終生,女性和母性統一在秉德女人身上。接下來,有懦弱而又不能干的承中,被匪首曹宇環強奸后生下的承華,丈夫與別的女人生下來又抱回家讓她養大的承民,能干而又孝順的承國,昜于沖動的承信和后來成為知識分子的小兒子承多,她像所有中國傳統的婦女一樣,把自己的胸懷、愛和前途都系在孩子身上,以如同海洋一樣的包容之心哺育著六個子女。隨著年華逝去,從年青漸漸變老,秉德女人又有了孫輩如家樹、家遠等,有媳婦、孫媳婦、重孫等,她的一生同時便影附了一個家族的綿延生息和發展。秉德女人也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她終生都想著要把家庭的血脈能通到國家的“血管”上去,可由于“根兒上”不好,由于戰亂和動亂,家族中既有國民黨,也有共產黨,這一過程便變得無比的艱難。我想,這也是一種歷史的隱喻。
傳統女人是以家庭為本位的。秉德女人的特征是把這種家庭觀念擴大到了她所生活的周莊,擴大到了青堆子灣縣城,擴大到整個社會上,她由此便能以一種寬容之心看待這個世界,原諒、忍受一切不如意的事。當一切都在變,都不由自主的時候,人們總是要尋找一種不變的東西以“做人”,這種東西便是道德。秉德女人把“做人”——那種本能的或來自傳統深處的人格要求放在第一位,遵循著內心道德的律令。她本性善良,充滿同情之心,記恩不記仇,從不落井下石;能忍受苦難,又懷揣著希望。秉德女人也常犯些幼稚的錯誤。她有些迷信,不僅迷信鬼神,擴大而言也信天命、圣人、領袖;她不懂政治,這點也和大多數的普通人一樣,只能受政治擺布,無法掌握個體命運。那些懂政治、或自認為“懂政治”的人,在小說中無不經歷著一種人性的掙扎。承多的妻子耿鳳蓮為堅定立場,拋棄了未滿月的孩子家遠,又最終后悔;秉德女人的二女兒承民土改中要劃清界線,又暗中庇護家庭招致“不信任”,她幾次不認母親,內心又備受煎熬(但說她曾“化裝”探家又受到拒斥,這一細節卻有些失真);承華在不自覺中把親生父親送上了刑場,還有在文革批斗中承歡、秉勝、秉義、羅鍋等的表現,這種人性的掙扎可說也是小說中最震撼人心的一部分內容。而人生經歷結合了人生道德,也使它所塑造的秉德女人成了一個民族的形象。
在許多抒寫個人經歷、人生流程、人生命運的長篇敘事中,我們經常發現人生浮沉成了歷史運動的附屬影像,很少有屬于個人主體的東西。它們似乎只是在印證著一種已有的歷史進程,歷史又不斷重復,大同小異。孫惠芬的小說和其他一些優秀長篇則顯然并不如此。政治運動只是背景,而人生依然連成一片,冥冥中仍有一種推動人生的力量。作家“黑暗中”的探索,便是在探索經常是不如意的人生及我們心中的光亮。在我看來,寫人生歷史并不一定總是要和強者和勝利者聯系在一起,以證明自己的光榮或正確。歷史并不僅漢是一部意識形態史,更是一部人民生活史,個體的命運、普通人的小歷史也能補充、豐富、修正大歷史。秉德女人的形象是獨特的,她的人生經歷大概也不會再重復出現,小說語言帶有孫惠芬的特點,主人公的神態、語氣、心理包括開家庭會的情景都讓我難忘,但最重要的是它塑造了一個我們的先輩的女性,母親和奶奶的形象,她是一種精神的典型。那是一個沒有創造歷史又經歷了歷史的人,千千萬萬的普通女性中獨具光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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