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中國作協副主席、天津作協主席)
有記者采訪我,認為《農民帝國》寫的是農民,但我說它是一個工業題材,為什么?我寫的農民是工業農民。農民要致富,只有到城里做工人。農民帝國的悲劇是工業化帶來的悲劇。
這個會實際上是在討論國情。我國工農業產值占GDP的60%,我們還是一個工農業國家。美國在70年代初,歐洲在70年代末完成工業化,被稱作后工業時代。我們中國可以說還是工業社會,或者說是泛工業時代。過去把工業產業分成一機部、二機部、三級部……五機部,現在統稱信息產業部。工人的內涵變化很大。人的元素很弱,工藝分工越來越細,更像一個程序,更像一個工件,許多工人只會干一樣,沒有技術。
我們處在這樣一個工業社會,我們的主流意識和經濟學家卻很少關注工業這一塊。中國的工業處在一個尷尬的時期:工業支撐著中國的經濟,卻不被主流意識所重視;雖然是當今世界上最發達的制造業大國,給人的感覺卻是工業在解體在下崗,實際的情況是,每個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工業社會的細胞,日常生活中都與工業有著緊密聯系。這樣一個工業時代的文學課題非常復雜,非常有味道。文學現在總是往時尚元素上靠,工業題材又苦又累,是一個好漢子不干,賴漢子干不了的活。
胡小胡(遼寧作協副主席、鞍山文聯作家)
鞍山的長篇小說創作是有傳統的。50年代有艾蕪的《百煉成鋼》、草明的《原動力》;60年代羅丹的《風雨的黎明》、草明《乘風破浪》;70年代有李云德的《沸騰的群山》;80年代陳嶼的《夜幕下的哈爾濱》;90年代我寫的兩部長篇《藍城》、《太陽雪》。80年代前對工業題材的創作雖然非常重視,但一直沒有叫得響的作品。80年代后,中國當代文學獎也沒有工業題材的作品。
我是為工業題材而生的,說句玩笑話,我要是寫不好沒人能寫好這個題材。我大學畢業分配在鞍鋼,實現了通過學工的道路搞文學的愿望。我寫作的想法是:要寫工業革命帶給社會生活的變化;工業題材要和城市生活結合起來;要寫大工業、大企業。城市形成于工業,城市的變遷與工業發展緊密相連。只有寫大工業才能寫出時代的變遷。真正影響國家的命運、中國人命運的就是這場工業革命。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中國成為工業制造業大國,全球制造業的中心。
國有大企業好比恐龍,遼寧重工業的那種恐龍的生態模式,崩潰、重組是它的命運,是中國崛起的必經之路,這種痛苦是必然要遭遇的。很可能,作家寫出的東西超過了自己的認知能力,但你寫的是現實,并在寫作的過程中獲得新知。
劉慶邦(中國作協全委、北京作協副主席)
我比較認同泛工業化的說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工業題材的作品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自己過去寫的可以說都是工業題材。我在煤礦生活了9年,在煤炭報工作19年。我是經驗性寫作,寫煤礦、寫農民。
從86年的《斷層》到96年的《紅煤》,我創作的著力點是不同的。《斷層》以事件進展結構全篇,《紅煤》以主要人物結構全篇;《斷層》寫生產的過程,《紅煤》寫情感的過程;《斷層》考慮社會性較多,《紅煤》力求挖掘人性的復雜性、豐富性;《斷層》寫的是別人,《紅煤》是在寫自己。
我的創作體會是“三先三后”:先是人性,后是社會性;先是趣味,后是意味(思想);先是審美,后是質疑。
我的寫作一直在關注工人生活。每次到那些還在用騾子拉煤的小煤窯里,那種原始勞作的狀態都給我極深的感觸,那里的煤礦工人非常弱勢,備受壓抑。相反,在大型現代企業,見物不見人,反倒沒有什么感受。
王必勝(《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高級編輯)
工業題材是一個很好的話題,是一個應時的話題。文壇在沉寂時,遼寧亮的很早,文學陽光也很早。工業題材在這里照亮我們的文學,照亮我們的文壇。工業題材就像一個源遠流長的大河一樣。
遼寧工業題材的創作表現出一種“星火相傳”的特點,從50年代起延續到現在,70后、80后的作家都在關注。還走出了一些名家,如韶華老先生。工業題材創作一直是遼寧的強項,后繼有人。
文學的關鍵是如何面對時代,體現時代特色。工業題材創作這樣的表述是否準確?局限于、框定于一種文學題材的表達是一種傳統意義的表達,應該用泛題材的眼光,去認識和表述當下社會,而不局限于我們寫什么,表述什么。
我們應該追求“深度、廣度和溫度”。深度,就是追尋一種“歷史感”;廣度,追求的是“生活化”;溫度,則是一種“人性化”的探求。
王向峰(遼寧作協顧問、遼寧大學中文系教授)
就工業題材的文學作品創作而言,它現在遇到的不是文學的問題,而是工業在轉型時期的問題,和過去是完全不一樣的,就是過去寫工業非常有經驗的作品,把那些經驗拿到現在來寫也是非常困難的。問題在哪里?我們看到,雖然遼寧是工業大省,但是人們看到的直觀感受是“工業正在瓦解、在破產”,這就造成作家在寫這個題材時不知如何寫,原來那些寫法肯定是不行了,比如寫“工業矛盾在哪里”就不好把握。如果說工業題材大體上有三個因素構成:第一個是“生活背景”,是工廠、工業企業,或是再寬泛點的,只有寫這個背景才能稱得上是工業題材;另外,作品中的“內容主體”,寫的必須是工人或是工廠里的人,不能脫離這些;再就是作品里的“矛盾”,現在作品里的矛盾與主流意識要求不符。所謂工業題材大體上是這幾個方面。
如何將工業題材搞起來,我們要有一些具體措施。比如說,要把這個作為一個工程去搞,進行調查研究。現在的工廠究竟是什么情況,需要我們組織人去專門搞調查。就工業題材來說,無論是生活背景、內容主題、矛盾糾葛,就生活存在方面來說,沒有任何一個領域能像工業題材這樣體現文化深度。就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的“工業社會是一本展開的心理學”。社會發展到什么程度,社會人發展到什么程度,全在工業中有所體現。所以說,工業題材不是沒有可寫的東西的。就如方才有人提到的“將工業題材拉到社會中去寫”,都是很有意義的。
何向陽(中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評論家)
遼寧的工業題材創作有傳統,從五十年代的草明,到后來的韶華、李云德、胡小胡、鄧剛、李鐵等人的創作,沒有斷代。遼寧召開工業題材創作會議,對全國有啟示意義。其實從2003年以來,全國性的工業題材創作會議也時有召開,六年時間里有四次,應該說頻率很高,反映的是文學界對工業題材創作有焦慮感,理論上有深化意識。當代文學六十年,工業題材創作三起三落。第一個高峰在五十年代。第二個高峰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進入二十一世紀初期,工業題材創作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從創作實力上說,工業題材創作數量并不少,成果也不差。關注工業題材不一定非得長篇巨制,不一定非得宏大敘述。中短篇小說中的工業生態值得關注,過去一些題材的創作有重新研究的價值。遼寧李鐵的小說值得大家注意,他的小說中凝聚了對工人的撕心裂肺的感情,表現得非常低調、典雅。
商國華(沈陽鐵西人大副主任、詩人)
遼寧省委宣傳部、省作協重視工業題材創作,抓到了點子上。這一舉動抓住了遼寧的個性也抓住了遼寧的龍頭,除了對工業戰線的工人層面是一個支持、肯定之外,對遼寧從事工業題材創作的同志也是莫大的鼓勵。在遼寧的地域文化中,最應彰顯的是工業題材。然而,最難駕馭的也是工業題材,但是妨礙了工業題材創作的問題很多,主要是寫工業題材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在遼寧經歷了工業強省的沖刺之前,遼寧的工業是長時間難產的陣痛,說穿了是工業的陣痛,農村是莊稼不收年年種,工業不是。特別進入商品市場的遼寧,陣痛是最大的,160萬人下崗,離開了為之糊口的崗位,近30年的改革中,國企的改革最難也是最晚的。在這種情況下,呼吁工業題材作品的吶喊從未停止過,遼寧扶植工業題材創作的導向也從未迷離過。每屆遼寧文學獎的評比,小說、詩歌都會有一定比例。然而,這種成果與我們遼寧作為全國工業重鎮的符號不相匹配,一些作品只能說是對工業現狀的一種啾鳴,遠遠不能達到吶喊的地步,而現實情況是:良知、人性在呼喚工業題材的作品;工業從悲壯到跨越活脫脫的演繹,需要有正確的反映;當代工業戰線的英雄需要時代的歌頌。中國正在由工業大國向工業強國邁進,在這個進程中,反映工業題材作品太少了。原因是熟悉這方面的作家太少,懂工業題材的編輯更少。恰恰工業題材是一個個富礦,而且多元的工業比單一的農業難寫,不好把握。商品交換氣息的滲透,人性與良知的缺憾,社會責任丟失,作家沒有長期對創作對象的體驗,相關部門引導不力,都是工業題材創作難出成績的原因。關于作家深入工廠生活,我的體會是:到工廠去帶任務不行;帶帽子(以官自居)不行;帶本子(開座談會)不行;要跟工人交流、交心、交朋友。改變工業題材作品缺席的狀況我的建議是:(1)如同經濟生產領域的要求,又好又快,需要全黨重視。把工業題材作品的創作,擺到各級宣傳、文化、作協、文聯工作中的一件常抓不懈的工作,特別在我們遼寧,要求要像出產品一樣出作品;(2)作為遼寧文藝創作上的一項硬指標去播種、收獲。有中長期的創作規劃與工業題材,工業題材創作人才的規劃;(3)各市都要選擇一些企業,有目的地作為工業題材創作基地,在選題準確的前提下,組織專業、業余作家常年深入生活。我們省深入農村的作家許多,但長年深入企業的恐怕沒有幾個;(4)鼓勵作家深入工業企業體驗生活,需要有政策、措施的扶植,必要的生活補貼,交通費用,出版費用的落實,只要是各級確認了是重點扶植的作品,都要如此辦理。(5)要組織一些評論家,為遼寧的工業題材作品盡力鼓與呼。要合心合力,認準的要推波助瀾,確認了就要推出去,要精心包裝,要及時落實獎勵政策,不能讓作品夭折;(6)要吸取遼寧體育人才流失的教訓,穩定作家隊伍,對一些作家生活、工作上的困難和一些基本要求,要制定相應出臺政策,給予支持(創作假問題),同時,要制定出臺相應政策,吸引外省市作家到遼寧工作、落戶,并給予適當的生活上工作上的便利。
呂先富(《文藝報》副主編)
當前我們正處于現代化進程中,沒有理由不重視工業題材創作。工業題材創作不光要寫工廠生活,重要的是要寫轉型中的人的命運,虛構類的文學作品對現代化進程介入不夠。當下工業題材創作主體在創作中存在著幾個關隘,一是作家的政治見識不夠,不能處理好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二是作家的產業背景缺乏。三是作家的創造能力問題,小說家看世界的能力,是敘事而不是新聞。四是作家不能避開尖銳的社會問題。如何促進工業題材創作,提幾條建議:一是作家隊伍的建立;二是給作家創造深入生活的條件;三是媒體等有關部門通盤考慮,創造一種氛圍;四是要有具體的手段,比如設立有關獎項,創造具有區域特點的品牌。
肖克凡(天津文學院院長、作家)
文學創作中的“題材”概念,主要用于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也包括用于高等院校教學。對于作家的寫作而言,它不具有“啟動”意義。工業題材文學作品是晚生的,只有人類社會出現工業或者說人類進入工業社會,文學創作才可能出現規模化工業題材作品。工業題材文學作品的這種“晚生身份”,可能會使它先天具有某種程度的“現代性”。我們在探討工業題材創作與其他題材的關系的同時,應當看到工業題材文學作品的“胎記”。中國是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農業大國。中國進入工業化社會的腳步遠遠晚于西方世界。而且,在以城市為標志進入工業化社會的同時,中國地理版圖絕大部分地區仍然處于農業經濟狀態,這就使得中國社會出現嚴重的不平衡狀態。即使在近代的上海、天津以及沈陽這樣的工業化城市,人們的文化心理仍普遍根植于生生不息的農業文明王國,這種準工業化或亞工業化特征,就是所說的中國工業題材文學作品的“胎記”。中國第一代工人主要來源于失去土地的破產農民。中國工業題材文學作品脫胎于古老農業文化土壤。從絕對化意義講,無論近代還是當代的中國作家都是農民的兒子。中國工業題材文學作品,都孕育于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農業大國的“精神子宮”。工業題材文學作品里充滿了車間廠房機器設備等等毫無情感的人造景觀,缺少農村題材文學作品里的“原生態”風光。俗話說,觸景生情。與傳統的鄉土田園風光相比,工業題材文學作品里的“景缺失”很可能導致“情難生”。工業題材文學作品里的人物形象,以機器精神和鋼鐵意志屢屢戰勝“自然時間”,在農民眼里不啻于寒冬季節收割新鮮稻谷。中國的工業化進程打亂了傳襲千年的農業社會“時間表”甚至冒犯了“四季生態”規律。就這樣,讓中國人進入工業化生活便成為普遍的社會任務,讓中國工業題材文學作品進入中國人內心世界也成為中國工業題材作家普遍的社會課題。
古耜(《海燕•都市美文》主編)
我曾長期在石油部門工作,工業題材創作的難度在于,中國工業文化積累匱乏,這跟中國民族工業不發達有關,我們的工業文化積累比較單薄。從作家的自身條件來說,中國作家骨子里流淌的是農民的血液,對農村文化更有認同感。最近幾年,中國作家筆下的成功人物不是傳統的產業工人而是進城打工的農民。作家進入工業生活是有難度的,跟以寫日常生活為主的小說不同,作家如果寫工業題材的作品,必須要深入工廠生活。文學需要有現場感,沒有情境的直觀把握,寫不了工業題材的作品。工業題材創作的另外一個難點是,需要準確把握理性與感性的矛盾。寫工業題材要與宏大的歷史進程聯系在一起,寫工業題材一定不能封閉地寫,要與城市的發展聯系在一起,還要有農業背景,有對中國農村的把握。真實地寫出中國工人的生存環境,純粹的業余作家寫不好,真正的專業作家也寫不好,需要那種有工廠背景的專業作家。
李鐵(錦州文聯作家)
自己的小說有一半以上以工廠為背景,我是把工廠當背景講人的故事、人的命運。我個人覺得社會對以工廠為背景的小說認同感不夠。
(張穎、李黎、呂穎根據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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