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黎:關于遼寧工業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這個話題已經做過一次討論。在上次的討論里,有期盼,也有憂慮。作為工業大省的遼寧人,作家、評論家,面對本應代表遼寧特色的工業題材創作在全國文壇的聲音如此微弱,這種憂慮和期盼是自然的。《藝術廣角》主編傅汝新和省作協創研部副主任、一級作家女真(張穎)對這個問題關注已久,李鐵是以描寫工廠生活著稱的一線作家,本期繼續這個話題,不妨從長篇拓展開去,談一談遼寧工業題材創作,找一找弱勢的原因,整理一個思路。感謝省作協創研部主任、《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老師也加入到這個話題。
林建法:中國工業現代化進程與文學創作
英國工業革命以后的工業化運動給文學藝術帶來的困惑首先是西方(包括俄羅斯)遭遇到的,這應當是個世界性的難題。認為工業化帶來了文學衰落的聲音并不是少數人發出來的。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這樣悲觀的聲音在中國文壇也是強大的。我覺得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是有意義的,中國作為一個后發性的現代化國家,工業化尚未完成,所謂后工業化的特征又混雜出現,中國的文學處在一個極其復雜的特殊語境中。這個問題的實質,可能還是文學與“現代性”的問題。
怎樣來討論?我們有前車之鑒。這里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90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這次討論匆忙落幕,沒有形成最終的共識,這除了反映出“人文精神”本身的復雜性外,也說明90年代以來眾口一詞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看待問題的思維方式必須改變。人文精神提出的背景,實際上就是中國工業化以后我們遭遇到了我們無法解決的困惑,我們的精神和文學藝術出了問題。這和西方是相同的。當年作為我們背景的一些問題現在已經完全呈現出來,有些我們已經改變,有些我們無法改變,有些我們熟視無睹。所以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個未完成的話題,大致還沒有結果。這一點要有思想準備,不必急于求成。再一個例子,是當年包括張煒的《柏慧》等在內的一系列憂慮工業化災難性后果的作品。這類作品可以視為中國的反現代化思潮。我們也是步西方的后塵。現在出現的一些關于生態文學的思想和生態文學的創作,和反現代化思潮有關,但更是在積極的意義上來療救工業化帶來的問題。我覺得值得注意。
女 真:工業題材創作的缺失、少有成就,與作家對工廠生活、對現代工業文明發展缺乏了解,沒有立足于工業文明的背景有關,也跟工業題材的難以把握有關
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如火如荼。伴隨著工業化進程的,是城市化的突飛猛進。但是,跟數量龐大書寫傳統鄉村社會的文學作品相比,反映工業文明的文學作品跟當下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不成比例。在數量和深度上,甚至跟軍事題材的文學創作也不能相比。近六十年的中國當代文學,能夠在文學史范疇提上一筆的工業題材創作屈指可數,五十年代有草明的三部曲——《原動力》《火車頭》《乘風破浪》;六十年代有李云德的《沸騰的群山》、程樹榛的《鋼鐵巨人》;七十年代有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八十年代有張潔的《沉重的翅膀》、鄧剛的《陣痛》《劉關張》《八級工匠》。最近幾年,山西作家張平的《抉擇》,天津作家肖克凡的長篇小說《機器》,黑龍江作家王立純的《篝火上的月亮》,吉林作家齊鐵民、遼寧作家李鐵以及廣東作家曹征路、王十月等人的部分中短篇小說,可謂工業題材創作的翹楚之作了。
工業題材創作不夠繁榮,首先應該歸結為作家對工廠生活、對現代工業文明發展缺乏了解,沒有立足于工業文明的背景。
中國是農業大國,擁有龐大的農業人口,中國現在的城市居民,有相當一部分出身于鄉村,即使在城市土生土長的,往前追溯兩代、三代,也大部分出身鄉土。中國作家的出身也大致如此。工業文明晚于農業文明到來,中國作家對農業文明、對傳統鄉村社會的理解更深刻、更有話可說,這些都是工業題材創作在數量上不夠多、在內涵上不夠深刻的重要理由。看看我們這些寫出了工業題材作品的作家吧:草明出身廣東順德,那里有中國較早的繅絲工業,她在參加革命前就寫出了有關繅絲工人的文學作品,從延安來到東北以后,草明長年堅持在工廠工作,曾在鞍鋼煉鋼廠擔任多年黨委書記,這些背景為她的工業題材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李云德出身地質隊。程樹榛大學畢業以后分到黑龍江的富拉爾基,在中國第一重型機器廠當過工人、工程師。蔣子龍在工廠當過工人、車間主任、廠長秘書。張潔多年在第一機械工業部工作。鄧剛當過工人。肖克凡當過工人。王立純生活在出過鐵人王進喜的大慶油田。李鐵當過二十多年的電廠工人。王十月曾經是打工仔。作家的創作不是無源之水,上述作家如果沒有深刻的與工廠有關的生活經歷,就不可能創作出他們筆下的文學作品,這是不爭的事實。
當前活躍在文壇上的中國作家,五十年代出生的大部分是知青,回城以后少數可能有短暫的工廠經歷,更多的時間是在高校、文聯、作協等文化部門,總體而言,工廠生活、尤其當下的工廠生活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更是如此,這些作家大部分可能連工廠的大門都沒進去過,從中學校園到大學校園,畢業以后大部分也是在文聯、作協、高校、機關供職。現代企業制度、破產重組、資產置換、股份制、老工業基地改造,這些當前與工業化進程密切相關的關鍵詞,對大多數作家來說,可能僅僅停留在報紙和文件上,少有切身體會。這樣一個作家群體,讓他們去寫工廠,創作出有深度的關于工業文明的作品,有難度。
工業文明是與城市文明的發展聯系在一起的。放眼當前國內的文學創作,包括我們國家級的文學大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等獲獎作品,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在數量和質量上都不如反映鄉土社會的創作更多、更為成熟。工業題材創作只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中國作家對工業文明、對城市文明的把握還有漫長的路要走。王安憶筆下的上海,方方筆下的武漢,阿成筆下的哈爾濱,因為這些作家的書寫而成為當代文學的經典城市,成為后人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放大鏡和錄音機。這樣的作家稀缺,寥寥可數。
傅汝新:這是作家的情感問題,或者說是知識分子的立場問題,還有生活的底蘊,以及怎么寫的問題
工業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要認真地說卻不那么容易。2001年的時候我在《文藝報》上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咱們工人誰來寫?》。那時我是充滿激情地呼吁作家關注工人生活和工人階級的命運。那時候還沒有“底層敘事”這個提法,但我的意思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但發完了也就完了,即沒有評論界的呼應,也沒有作家的響應,多虧省作協給了個評論獎,才不至于過分尷尬。之后我也曾在多個會上談過工業題材文學的問題,但也就是說說而已。
這個問題顯然不是理論問題,說白了是情感問題,往大里說是作家,或者知識分子的立場問題。極左思潮讓中國作家一提意識形態就頭疼,但文學的本質決定了文學是不可能完全脫離意識形態的。作家的情感和立場其實是涉及到了意識形態,只不過我們現在不愿意將所有的問題都意識形態化而已,我們更愿意在更寬泛的意義上理解意識形態,或者說我們只是要祛意識形態“妖魔化”。我之所以強調作家藝術家要關注普通工人的生活,是因為無論從經濟的角度,還是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工人都是我們國家的最重要的群體。改革開放及市場經濟使我們國家迅速地重新崛起于世界的東方,人民群眾的物質及文化水平大幅度提高;但我們的發展卻是不平衡的,甚至是嚴重的不平衡。在這個過程里,工人其實承受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現在農民工問題已經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但下崗工人的問題似乎仍然困擾著這一龐大的社會群體。不是文學關注了就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但文學起碼可以撫慰他們的情感,給他們一種精神和力量,支撐他們的艱難生存。我不想簡單地指責我們的作家,因為回顧中國當代文學史,大規模反映工人生活的文學主要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草明、艾蕪、于敏、雷加、羅丹、肖軍、李云德等為代表的一批作家,他們是在強烈的意識形態背景下深入企業,寫工人的。因此,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需要借鑒的教訓。八十年代初以蔣子龍、張潔等為代表的作家也創作了一批寫工人的作品,但他們的小說主旨是改革,這個改革帶有更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所以,更接近工人生活,或者工廠生活的是九十年代初以談歌為代表的“現實主義沖擊波”,他們的小說似乎更本質地反映了工人和工廠在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背景下的艱難存在。再接下來就該是我們遼寧的李鐵了,他的一系列寫下崗女工及工廠生活的小說,不僅拓展了“工業題材”文學從形式到內容的內部空間,而且還使得“工業題材”文學更富于詩性,更富于小說文本意義的文學性,使我更加堅信了“工業題材”不是一塊不可攻破的堅冰,關鍵還是作家的思想與情感,還有生活的底蘊,以及怎么寫的問題。
李 鐵:我不以寫有關工廠的小說而自卑,我也不覺得寫這類小說會影響小說本身的質量
遼寧是工業大省,遼寧的作家愛寫與工廠有關的小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說我多寫了一些以工礦企業為背景的小說,也純粹是身在其中,繞不開這個背景所致。我在工廠工作了那么多年,我身邊的人大部分都在工廠工作,身邊的人和事都會投影到我的小說中來。這是件自然而然發生的事,寫他們我會有一種親近感,甚至能聞到一種身臨其境的味道,這味道也便成了我小說的味道,或者兩者相混,已分不清誰是誰了。開始寫這類小說的時候,我所描述的場景大部分是工廠內的,但寫到現在,我的這類小說里工廠內的場景越來越少,這絕不是我在漸漸脫離工廠,恰恰是更接近了生活的真實。也許八小時以外的生活更能體現工廠人的精神風貌,從而讓讀者更深層次地接近我們的工廠。
我不太愿意聽人把我界定為所謂的工業題材的寫作者,其實我的絕大部分小說寫的并不是工廠生活,當然我也不以寫有關工廠的小說而自卑,我也不覺得寫這類小說會影響小說本身的質量。小說是寫人的,其他的都是背景,只要把人的喜怒哀樂寫出來,把人性和心靈寫出來,就會是好小說。工廠沒有歷史沒什么,沒有文化也沒什么,有立體的人在就足夠了。
現在的文壇好像只注重長篇,如果不是硬性細分,每年的年度盤點也都在只講長篇。如果全盤考察,我倒覺得遼寧的工業題材寫作在全國是領先的,我一直認為我的中篇小說《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工廠的大門》真實藝術地反映了中國工廠和中國工人的遭遇和情境。
小說是寫人的,所謂的工業題材不過是其中人物生活的背景,更多的時候,其實連背景都算不上。即使他是某個工廠里的職工,他也只有每天八小時在工廠里,大多時間還是在家里,或者在社會上。在家里充當的角色,或者在社會上充當的角色更重要。當一部長篇小說通篇寫的都是工廠里面的事,那這小說將很難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我認為長篇小說應該是寫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它包羅萬象,包括小說人物的全部生活,如果只有工廠里的事,那肯定將以點帶面,或者斷章取義了在工廠工作的人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怎么能精彩呢?換一種說法,其實小說里有人在工廠工作,或者與工廠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說這部小說就是工業題材的小說也應該是準確的。
女 真:工業題材創作的缺失、少有成就,也跟工業題材的難以把握有關
站在十幾米高、百多米長的盾構機前,工人們渺小得像一枚枚螺絲釘。工廠里有什么?機器、轟鳴、旋轉的車床、飛濺的鋼花……跟鄉村的田間小路、裊裊炊煙相比,工廠冰冷、單調,沒有四季變化可以讓作家施展生花妙筆,沒有傳統鄉村的倫理沖突可以讓作家去施展手腳。作家們熟悉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了工廠,變成了人與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機器跟自然不同,自然先于人而存在,或者說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機器是人創造、生產出來的,反過來,在工廠里,人好像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人生產機器,再和機器一起生產新的機器。工廠里的工人,不可能像傳統農業社會里的農民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運轉,操持機器的工人只能隨著機器二十四小時工作,兩班倒或者三班倒,有些工人長年夜間工作白天休息。農民靠天吃飯,旱還是澇,對他們一年的收成至關重要。工人關心訂單。沒有訂單,人和機器一樣只能閑置。土地閑置一年可能休養生息,機器閑置了會生銹。農民頂天立地,頭頂藍天白云,腳踏生機盎然的泥土。工人的頭頂上是車間、遮風蔽雨的頂棚,腳下是堅硬的水泥、耐火磚。產業工人的思索和關注點,跟命運系于土地的農民的思想波動、精神焦慮肯定不會一樣。中外作家、藝術家對農業文明的思考有幾千年的文化積淀可以借鑒,對工業文明的探索時間尚短,少有前車之鑒,這是客觀事實。
看過美國電影《摩登時代》的人,對卓別林擰螺絲的動作一定印象深刻。人在機器面前既渺小又無奈。人與機器之間是一對既和諧又沖突的矛盾體。怎樣藝術地表達這種矛盾,表現人在現代社會、在機器面前的喜怒哀樂、精神困惑,不但需要有對工廠生活的表象了解,更要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要有對人類文明、工業文明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高遠目光。我們的作家有沒有這樣的思想能力?有了這樣的思想能力,能不能找到適合于文學的表達方式?這是值得我們思索的問題。對工業文明的思索、研判,表達出工業文明下人的精神風貌而不是皮毛,是擺在當代作家、藝術家面前的一個艱巨課題。
傅汝新:關于李鐵的小說我想再多說幾句。李鐵引起我的注意并不是因為他在2003年之后的幾個中短篇連續被各種選刊選載,而是他極其樸實地描寫了一批下崗女工的艱難生活與命運。李鐵把他的小說背景置于上世紀末,這個時期正是國有大中型企業改革與脫困的艱難時期。企業轉制,大批工人下崗,他們的生活一下子進入了極其艱難的窘境。這些故事讀來不能不說有些嚴酷,但李鐵對他筆下的女工卻傾注了飽滿的情感,或者說他在用抒情的筆調歌頌著曾經與他朝夕相處的“師傅”與姐妹。“嚴酷”的生活因此而多了幾分溫馨。《喬師傅的手藝》、《紀念于美人的幾束玫瑰花》、《鄉間路上的城市女人》等中短篇是他早期的代表作。與談歌不同,李鐵小說并不太關注轉型期企業的各種問題,而是把筆觸伸進人物的情感與靈魂,工業在他的小說里其實只是一個人物生存著的背景,他要觸摸的是人物最細微的心理。沒有蔣子龍、張潔、談歌、胡小胡小說里的那種硬度,卻有了自己的一種溫度。而近兩年的《杜一民的復辟陰謀》和《合同制老總》等則表明李鐵的“工業題材”小說的視角正在逐步拓寬,開始從正面描寫人物與企業間的問題與矛盾。但李鐵企圖通過智慧來彌合這些問題與矛盾,這顯然是作家的一廂情愿。也就是說,李鐵的小說還沒有表現出現實生活的嚴酷性,這一點值得李鐵深思。我不知道李鐵的小說會不會給有志于工業題材小說創作的作家一點啟示。
女 真:當前工業題材創作存在幾個誤區
首先,提起工業題材創作,人們馬上想到國營大廠,想到鋼廠、高爐、轟隆隆的機器。必須承認,我們的觀念跟時代發展有差距,對當前工業發展缺乏了解。工業文明發展日新月異,核發電廠摁電鈕的工人、生化工廠里生產生物藥品的工人、傳統鑄造車間里的翻砂工人、為外商出賣廉價勞動力的鄉下進城的工人,共同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共同構成了當代工人群體。過去的工人大多是只在技校培訓過的大老粗,現在既有大學畢業生去車間里當工人操控數控機床,也有鄉下來的妹子經過短暫的培訓就可以上崗。我們對傳統國營工廠之外的高新產業缺乏了解。高科技當然是工業文明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代表工業文明發展方向的重要部分。傳統工業如冶煉、機器制造、化工原料、采掘業是我們的支柱產業,那些國營大廠值得我們去研究、書寫;遍地開花的民營企業、鄉鎮企業,新興的高科技企業,設在國內被外資控股的企業,設在國外被我們控股的企業,同樣也是我們的工廠,需要我們去研究、思索,而且在與老工業企業的研究對比中,作家們可能更有靈感,更能激發創作激情。
誤區之二,在文學創作領域,一提起工業題材創作,我們馬上想到長篇小說。長篇小說毫無疑問是文學領域的重要武器,它的篇幅和結構更能反映宏闊的時代內容。但是我們要看到,中國作家長篇小說的創作能力與其它樣式的文學創作相比并不占優勢。在抓長篇小說創作的同時,能不能把我們的目光放在報告文學、詩歌、散文、中短篇小說上,充分發揮多種文學樣式的作用?報告文學作為最能及時反映現實生活的文學利器,這些年雖然有部分作品淪為廣告文學的嫌疑,失去了應有的鋒芒,其本質卻沒有改變,關鍵在于怎么引導。在更為短平快的中短篇小說、詩歌領域,當代作家應該有所作為。新疆作家劉亮程以散文《一個人的村莊》引起關注,生活在城市中的散文作家能不能寫出《一個人的工廠》、《一個人的車間》?
誤區之三,提起工業題材創作,我們的印象就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工業題材創作的主流,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在現實主義之外,我們是不是還可以借鑒更豐富的藝術表現手法?抽象的、黑色幽默的、荒誕的手法,在表現現代工業文明的文學創作、包括藝術創作如繪畫、攝影、舞蹈等藝術樣式中,是不是也可以大膽嘗試?
李 鐵:以工廠為背景的小說更容易是現代性的,或先鋒性的
我從來不認為有工廠元素存在的小說藝術質量會容易低,恰恰相反,我覺得這些元素更適合出高藝術水準的小說。與眾多的見解相左,我還認為以工廠為背景的小說更容易是現代性的,或先鋒性的。如果把工廠里的一些生產片段或工人的生活片段寫出來,不人為地強加故事,讓讀者自己去理解去想象其中會發生的故事,這就會是一篇或一部具有現代性的小說。有一個畫家曾用現代化手法畫了一系列大工廠的油畫,其中的韻味與我的想象很投緣,它直接而又變形地體現了我對工廠的感覺。現在有一些畫家專找一些廢棄的工廠做工作室,也仿佛在支持著我的這個觀點。
女 真:輿論的引導和政策傾斜對于繁榮工業題材創作非常重要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怎樣倡導、鼓勵作家、藝術家投身工業題材作品的創作,是一個新課題。
輿論的引導和政策傾斜非常重要。社會在發展,作家的思想觀念、藝術觀念發生了變化。像老作家草明那樣自覺走進工廠,自覺實踐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以書寫工人、工廠命運為己任的作家,值得我們尊重。但今天的作家、藝術家還面臨著市場的誘惑,還要跨躍出版門坎。作家去寫電視劇本賺錢,出版社對工業題材作品的出版不熱心,這都是客觀現實。讀者愛看,印數、收視率高,獲得獎勵,都能成為作家、藝術家的動力。在當前的形勢下,在各級權威評獎中政策傾斜,在重點作品扶持方面政策傾斜,在出版方面政策傾斜,當是能夠產生促進作用的切實可行的辦法。
有了正確的導向和政策,還要加大對有潛力的作家、藝術家的培養。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草明同志在鞍鋼工作期間,長期堅持為工人作者辦創作班,為鞍山培養出了一批骨干作者,寫出《沸騰的群山》的李云德就曾經是她培訓班的學員。歷史不可簡單復制,但歷史的經驗可以借鑒。目前活躍在工廠企業的業余作者還有多少?有必要做一個統計調查,給他們創造良好的學習條件、創作條件,幫助他們提高創作水平。
另一方面,對于那些在藝術上已經相對成熟的作家,應該結合他們個人的意愿,有選擇地把他們派到工廠企業中去體驗生活。過去我們一說體驗生活就是去農村,以為我們的作家生活在城市,對城市生活已經熟悉了。其實看看我們的文學作品就知道,我們的作家、藝術家對城市生活的了解,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上都還遠遠不夠。熱火朝天的城市改造變遷、波瀾壯闊的股市狂潮、日新月益的高科技發展等等,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還很少能夠看到。不是我們的作家不想寫,是我們不懂,或者懂得很少,寫不了。現代社會的特點是分工越來越細,作家、藝術家只有對某個生活領域有了深刻的了解,才可能寫出有分量的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是最簡單的常識。不了解今天的工廠,怎么可能寫出讓讀者滿意的反映工廠生活的作品?不能深入城市生活的某個領域,怎么可能寫出膾炙人口的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社會主義新農村值得我們寫,與現代城市文明緊密相聯的工廠企業、都市里弄也值得我們去寫。發揮作家、藝術家的積極性,充分發掘他們的創作潛力,需要有關部門下力氣研究、做切實可行的組織工作。
女 真:尊重藝術規律 ,不能急功近利
抓工業題材創作,不能急功近利。要尊重藝術規律,扎扎實實,志存高遠。
作品獲獎只是評價標準之一,發行量和收視率也只是標準之一。文藝作品是否有生命力,除了獲獎和發行量、收視率,還要經受時間的考驗。時間是一把最好的尺子。當代文學史上一些能夠提上一筆的工業題材作品,現在回頭看,除了專門的研究人員和學習文學史的中文系學生,仍舊能夠進入普通讀者視野的已經不多。唐詩、宋詞多少年了?四大名著多少年了?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要經過時間的考驗,要經過幾代讀者的選擇。
藝術地再現而不是簡單的政策圖解,是文藝作品保持長遠生命力的不二法門。
派一個作家去工廠,兩個月可能寫出一篇及時反映現實的報告文學。但非常可能,一個作家在工廠呆了一輩子,只寫了一本書,甚至過去我們有的作家深入工廠一輩子,竟然一本書都沒寫出來,這也很正常。文藝創作有自己的規律,一刀切行不通,大躍進也行不通。突擊出來的作品注定是短命的。
文藝創作是金字塔。全唐詩多少首?今天仍能傳誦的,幾百首而已。
工業題材創作想有質的飛躍,首先要有量的積累,這是文學界應該達成的共識。
李 黎:其實,第一次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李鐵正在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目前已經殺青,這是一個讓人鼓舞的信息。
李 鐵:我的天性更適合長篇的寫作
去年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這部長篇的名字叫《長門芳草》,里面有我中篇的影子,沒辦法,我總覺得用那些情節只寫了中篇有些浪費,有些素材是不可復得的,本能令我要發揚光大它們。長篇的時間跨度很大,寫的是一家發電廠(還是沒有辦法,我除了發電廠,對別的工廠一無所知)從五十年代末建廠到新世紀的發展過程,寫一個工人從入廠到退休工作和生活的過程,寫這家工廠歷屆廠長工作和生活的過程。這么長的時間和過程一個人的一生顯然是不夠的,于是我還寫了他們的后代,即新一代工廠人的工作和生活。其實,這個工廠人的歷史就是這個工廠的歷史,這個工廠的歷史就是新中國工廠的歷史。這部小說是為一個工人作傳,也是為一個工廠作傳,也是為幾代工廠人作傳。在這部小說里,我們的工廠歷史上所發生過的事情都在小說里發生了,盡管在小說里發生的也許不夠精彩,但卻絕對逼真,絕對符合我認識中的藝術真實。
這部長篇小說是我小說的初級階段,自然會有這樣和那樣的問題,它也許不是好小說,但依然是我的心血之作,依然是我認為的不錯的小說。
我以前的小說都是初級階段,我以后的小說也許更能體現我的新思維。從今年起,我的小說將會有一個新的面貌,至少我自己認為將和初級階段告別,我的中篇《點燈》和正在醞釀的中篇《鐵銹》將拉開序幕。我還會寫一些工廠生活的小說,并且在寫法上有所突破。我以前的寫作也許都是垃圾,包括第一部長篇,但我堅信我的下一部長篇將是一個不錯的小說,我為此準備良久,我的天性使我更適合長篇的寫作。當然它可能通篇都沒有一句與工廠有關的敘述。但誰都得承認,我們的生活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工廠,我們躺著或走著都與工廠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有了這樣的認識和努力,也許工業題材的優秀長篇已經呼之欲出了,至于作者,有我沒我都不意外。
李黎:今天的話題談得很多,尤其中肯,切入實際,分享了幾位大家以不同的視野做出的思考,打開了我們的思路,給予我們很多有益的啟示,感覺意猶未盡。工業題材的創作既是實踐問題,也是理論問題,有太多可談的東西。姑且打住,來日再敘。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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