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還沒停穩,德山就扛起行李,秋霞抱著小寶,緊跟在丈夫后面,走下車梯,擠出人流,四目如炬,尋找表哥王玉才。
王玉才在一家工廠打工。
幾年不見,王玉才老多了,臉上的皺紋比德山的爹娘還深,頭發像一堆枯草,也許因為個子高,背駝得很厲害。如果不是王玉才招呼他們,德山秋霞幾乎認不出這個表哥了。走出車站,王玉才問秋霞,他離村時,有沒有小寶?秋霞笑了,告訴王玉才,那時,她和德山還沒有結婚。王玉才聽罷,很為驚呀,屈指一算,果然不差。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售票員嫌他們的行李大,要求補票,德山沒有聽懂。王玉才趕緊轉過身子,陪著笑臉,向售票員解釋,售票員很不耐煩地說:“都往城里跑,城里有蜜呀!”
真讓那女子說著了,城里就是有蜜,第二天,表哥就把一個特大喜訊帶給德山:打銹工小趙摔裂了胯骨,急需補充一個,馮主任讓他物色人選,他就把德山推薦給馮主任了,明天面試。
花園式的工廠,讓德山大開眼界。穿過一片草坪,跨過一條林蔭大道,王玉才指著一幢廠房說:“那就是打銹車間,我在那里干了四、五年,一會兒見到主任,看我眼色行事。”德山聽罷,胸口砰砰亂跳,有一種臨戰的感覺。出乎他們所料,馮主任抬眼看看德山,很滿意地點點頭,當即把德山編進王玉才小組。
車間門口,有一棵大榕樹,大榕樹下,有一圈水泥矮凳,矮凳上坐滿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紜,看見王玉才,戛然而止。王玉才讓德山給眾位師傅上煙,然后介紹說:“這是我表弟曹德山,新來乍到,還望各位師傅關照。”德山連忙掏出煙,慌手慌腳地打開,發給大伙。有的當即點著,有的捏在手上,表情都很冷淡。其中一個胖子,吸了幾口,突然把臉沉下來,問王玉才:“你表弟是不是頂小趙的缺?老馮說話還算不算數?”王玉才沒有回答,尷尬地笑笑。這時,辦事員來了,把德山領走,辦理用工手續。王玉才也乘機離開那里。
原來,打銹車間除承包人馮主任之外,其余都是農民工。小趙摔傷,馮主任答應不另找人,養好傷再用,結果德山來了,把小趙的后路堵死,小趙的同鄉胖子頗表不忿。這些,都是德山后來知道的。王玉才囑咐他,誰的話也別聽,好好干,就能站穩腳跟。
德山記住了表哥的話,一聲不響地干著。王玉才有意把難活累活交給他。德山干得都很出色,他處理過的鋼板,錚明瓦亮,光可鑒人,再挑剔的檢驗員,也點頭稱是。
幾天下來,德山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打銹的艱苦,甚至比下井挖煤還苦,打磨機尖利的噪音不絕于耳,漫天飛舞的鐵銹像沙塵暴一樣,盡管把全身包得嚴嚴實實,五官七竅還是黑的,晚上進澡塘,走過穿衣鏡,自己都不忍心去看。德山從心里佩服表哥王玉才,四、五年,沒點毅力能挺過來嗎?
一日,德山加完班,洗過澡,準備回家,馮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預支他300元安家費,并叮囑他,對誰都不要說,包括王玉才。回到家,德山把錢交給秋霞,秋霞一驚,問錢是哪兒來的?德山遂把主任預支的事說一遍,秋霞松口氣,問德山,為什么不讓告訴王玉才?會不會有啥圈套?德山想了想,認為沒有,只能說明人家主任想得周到。秋霞認為有理。吃飯時,秋霞問德山,馮主任是個啥樣的人?德山說:“很普通一個人,中等個兒,四方臉兒,五十來歲,都說他為人精明。”“精明有啥不好,總比傻強。”秋霞很感謝馮主任,新安家,處處用錢,鍋碗瓢盆兒,柴米油鹽,哪一樣能離開錢?有了這300元錢,心里踏實多了。
像每天一樣,王玉才頭一個來到工組,立足未穩,就被馮主任叫到辦公室里,商量由誰干那批出口活,事關重大,不可草率行事。王玉才想了想說:“我干吧,別人干我還真有點不放心。”馮主任聽罷,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猛然抬起腦袋,語氣堅定地說:“干脆讓你表弟干吧,他年輕,有體力,像你一樣,干活認真。”王玉才很痛快地回答一個“行”字。德山全力以赴,用兩天時間,把鋼板打磨得像鏡面一樣,然后讓王玉才過目。王玉才認為可以報驗,馮主任就撥通了電話。轉眼之間,一輛中巴開到打銹車間,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個洋鬼子,檢驗鋼板打銹質量。洋鬼子很認真,又是摸,又是看,最后很瀟灑地打個響指,連呼兩個“OK”。記者跑過來,想給洋鬼子照相,洋鬼子搖頭,翻譯一問才知,洋鬼子想和直接操作者合影。馮主任搶前一步,把德山推到洋鬼子身邊。洋鬼子和德山握下手,并肩站在鋼板前面。德山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只可惜臉上多了幾縷污痕。
開支了,王玉才打開鐵皮柜,從里面拿出兩只飯盒,大伙都清楚,飯盒里裝的是他們本月的工資,一只零錢,一只整錢,大伙像參加談判似的,圍坐在一張長條桌的兩側,只把中間留給王玉才。王玉才用衣袖拂去桌上的雜物,把飯盒并排放在胸前,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單兒,攤在飯盒蓋兒上,按照明細,把錢一一發給大伙,飯盒里剩下的錢,就是他的,一分不差。
領完工資,德山抽出300元錢,徑直去了主任辦公室,不料馮主任微笑著把他擋在門外,讓他不必還錢,好好干就是了,300元算是對他的獎勵。德山感恩戴德,暗自發誓,非干出個樣來不可。
因為開支,家家像過節一樣,未進家門,德山就聞到一股香味。秋霞抱著小寶,在門口等候德山。德山接過小寶,把工資交給秋霞,秋霞數了數,問德山含不含那300元錢?德山便把主任對他的獎勵說了,秋 霞大喜過望,把錢揣進懷里,為德山炒菜燙酒。
吃過晚飯,德山和小寶在床上玩耍。小寶騎在德山的身上,端著沖鋒槍,朝屋里掃射,掃到秋霞時,非讓媽媽倒下,秋霞一邊應付兒子,一邊收拾碗筷,玩著玩著,小寶趴在德山的身上睡著了。德山抱起小寶,招呼秋霞。秋霞擦凈手上的水珠兒,給小寶鋪床。安頓好小寶,德山也困了,秋霞把洗腳水端到床邊,同時把倆人的被褥鋪好。收拾完屋子,秋霞隨手把燈關了。德山躺在被窩里,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問秋霞還干什么?秋霞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秋霞輕手輕腳地爬上床,一絲不掛,鉆進德山的被窩……
一場大雨,把打銹車間洗得干干凈凈,大榕樹枝青葉翠,絨絨花綴滿枝頭。德山和王玉才并肩走著,遠遠看到樹下坐著一個人,身邊倚著一根拐杖,王玉才放慢腳步,小聲地告訴德山,那就是摔裂胯骨的小趙。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超過他倆,下車和小趙打招呼,小趙站起來,把拐架在腋下。王玉才讓德山先走,裝作啥事兒不知。德山快走幾步,離開王玉才,但小趙還是猜出來了,怒視著德山。然后把臉扭向一邊,不理王玉才。上班的時間到了,卻不見馮主任的蹤影。小趙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見到熟人,就把如何上當的事說一遍。據小趙說,因為姓馮的答應還用他,他才在索賠單上簽字的,否則,給那么點錢,他才不干呢?也有人說,馮主任也沒說不用你呀?小趙滿臉怒容,把一張離廠通知單攤給大伙。中午吃飯時,車間已風平浪靜,馮主任站在院子里,樂呵呵地和大伙打招呼。有人說,小趙找不到馮主任,就想砸他辦公室的玻璃,后來被生產保衛部門拖上一輛小車拉走了。在德山的印象中,小趙身體單薄,西北口音,年齡和他差不多。整整一天,德山的心情都很不好,好像真是他搶走了小趙的飯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后不久,早晨上班,一個打銹工告訴德山,車間裁了三個人,都是老家伙,有你表哥。德山聽罷,如五雷轟頂,一路小跑闖進組里,果然見表哥在收拾東西,臉上似有淚痕。組里的人誰也不說話,都默默地看著表哥。德山走過去,問表哥是真是假?王玉才點點頭,繼續清理鐵皮柜里的東西。德山喘著粗氣,含著眼淚,胸中的怒火像噴泉一樣往上涌。王玉才把兩只盛過工資的飯盒,放在桌子上,打開上蓋兒,里面空無一物。院子里有人喊曹德山,聽聲音,好像是馮主任,德山邊走邊應。幾分鐘后,德山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欲言又止。王玉才猝然醒悟,德山將取代自己,入主這個小組,一問,果然如此。有了新組長,組員們紛紛向德山請示工作。德山拿眼看王玉才。王玉才把大伙打發走了。德山的眼淚噼噼啪啪地掉下來,他哭著喊一聲表哥,問王玉才恨不恨他?王玉才說他傻,之后把鐵皮柜的鑰匙和兩只飯盒交給他。
沒過幾天,王玉才就帶領全家,踏上返鄉的歸程。德山和秋霞灑淚相送,列車已消失得無影無綜了,他們的眼睛還在深情地望著,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