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明邂逅李剛是在國營小煤礦的井下的。
方明也是走投無路,才一咬牙到這背井離鄉的煤礦來的。一下井才知道這里是真正的十八層地獄,比監獄可怕多了。巷道呲牙咧嘴,不時嘎巴嘎巴地響,有的地方竟是裸巷。頭頂上的水滴滴噠噠,地下那兒都是水,腳一踩下去“吧唧”,“吧唧”的。尤其那局扇(小型鼓風機)發出“嗷嗷”高分貝刺耳的尖叫聲,太瘆人了。
他跟在段長身后戰戰兢兢地走,就有些后悔。到了掌子頭,(最前面的工作地點)段長大聲地喊:“老李,給你送個人。”
“沒看我正忙著嗎。”被稱作老李的叫李剛,是這里的班長,他頭也不回地悶聲悶氣不耐煩地甩了一句。
只見他吆三喝四,正在處理小冒頂。他冒著稀里嘩啦往下流淌的巖石與煤塊的混合物,一手抓起碗口粗的梁子,倏一下橫上去,有人立起頂子,有人塞楔子,他掄起錘子,“咚咚”幾下就把棚子支牢,于是大家七手八腳往里掖杉桿子(細而短的木桿),向杉桿上塞杏條,幾分鐘工夫把冒頂處理完了。如果不是動作快手腳麻利,冒起來沒頭,那事可就大了。
方明看了,渾身冒冷汗:“我的媽呀,這真是四塊石頭夾塊肉的地方,難怪都說‘入井三分險’呀!”
“方才里邊沒人吧!”段長雖是“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從最基層提上來的干部,但遇到冒頂也還有點緊張,常言道:瓦斯、水、冒頂,煤礦三大災難。
“沒有。你這當不當正不正地送什么人。”李剛很自信地說。
“你不是著急要嗎。”段長說。
這時李剛才注意到躲在段長身后的方明,彼此的頭燈照在對方的臉上,四目相對,兩人的神情立刻僵住了,僵得稀奇古怪,僵出的內容能翻江倒海。
段長說:“他叫方明,吉林來的。”說完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你看這體格,你看這塊頭,我都把最棒的人給你送來了,你再能干,沒有幾個好人也不行啊,常言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李剛仔細瞅一瞅,心想不用介紹,即使扒了皮我也認識他的瓤,認識他的心肝肺。他一頭霧水:“他怎么能到這里來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不用冥思苦想設計種種方案了。”
方明揉了揉眼睛, 仔細辨認著:“媽呀,不是冤家不聚頭,真是冤家路窄。”
李剛血液直往上涌,手攥的嘎巴嘎巴直響。往事一宗宗一件件在眼前晃動:“就是這個人,讓他活得委屈,活得艱難,活得尊嚴全無。讓他妻離子散,無家可歸。”
李剛冷靜一下,他害怕一時沖動壞了他蓄謀已久的“大事”,再說,端上桌的肉包子,早晚能吃到嘴。就銅鑄鐵打般站在原地沒動,但是還是旁擊側敲地給他個下馬威:“我們這個班活累,一個月下來,不死也得扒層皮。再說,我這個人脾氣暴躁,還好動手動腳的,指不定你哪天犯了錯誤,我失手一棒子給你‘駭死’!”
此言一出把段長弄懵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李剛今天干嗎說這么狠的話?
方明則哆哆嗦嗦頭也不敢抬,一個猥瑣齷齪小人相,遠沒有當年文教助理趾高氣揚小人得勢的張狂。此情此景,方明的心就軟一下。到這里來的人,哪個人沒有故事,老顢的兒子出了車禍,肇事者逃之夭夭,得花錢治呀。小崽的爸,肝炎,死不死活不活的,也得用錢。到了這步天地,都是同病相憐呀。再說自己已經失言,天機不可泄露。就說:“鬧著玩的,讓他知道咱也是一級‘干部’,別拿豆包不當干糧,小瞧了咱。”
“那是。那是,監獄也是這樣的,縣官不如現管。”方明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習慣地伸手去褲兜摸煙,想敬上一支。一摸是空的,入井前煙、火早就被沒收了。
李剛見方明穿一件破雨衣,渾身上下都是洞。今天掌子面的水忒大,像小孩撒尿似的,“哧哧”往下澆。到那里干活,一會就得變成落湯雞,非大病一場不可。就說:“去裝煤,別偷懶!”
方明如釋重負,幾乎是跑著去裝煤的,心想離他越遠越好。他拼命地一鍬連一鍬地裝,還不時用眼睛溜著,唯恐李剛一步竄過來一鍬把它拍死。
李剛見到方明就想起自己怎么來煤礦的。
那是個蕭殺的冬日,陽光蒼白,北風呼嘯,一掛小驢車在崎嶇山路上顛簸。車上的李剛狠呆呆地咬著嘴唇,怒視遠方,一言不發。妻子抱著不滿周歲的女兒,淚水不斷打在孩子稚嫩的臉上。
他們來到火車站的時候,這里人頭攢動,每天僅有的一對列車已經開始賣票了。
李剛把車票遞給她的時候,想到就此勞燕分飛,各奔東西,再怎么堅強的人,也難以控制,就把頭扭過去:“給你。我去北的車先開,你多保重。”
妻子接過車票沒說話。李剛忍不住回過頭,只見她那雙憂郁的大眼睛,癡呆地盯著女兒,似乎在說:“今后只有咱們母女相依為命了。”她低著頭,不停地在親女兒,她感覺到李剛在看她,就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真狠!”
“不狠行嗎,你為了我丟了工作,到這窮山僻壤來,我已經是大錯特錯,罪惡滔天十惡不赦了。再這么跟我熬下去,猴年馬月是頭?;啬憷霞遥o老爹認個錯,爺倆再怎么鬧崩了,你畢竟是他們的親骨肉,怎么也得容納你。哪還不能當民辦,憑你的水平不愁轉正。遇個好人就嫁了吧,如果你嫌累贅,就把孩子送給我媽。至于我你別管,掙點錢留給我媽和女兒,然后干一件大逆不道的‘大事’,出一口惡氣,就不枉活一生一世,就死而無憾了。”
李剛不知道是用怎樣的語氣、怎樣的腔調說完這番話的,一個大老爺們已經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了。
她說:“我既然跟你來了就義無反顧,開弓沒有回頭箭。除非你死了,我等你。一張紙能分清法律責任卻無法分開我們的感情。”
李剛不敢看她,不想聽她說什么,也不敢跟她擁抱,他怕心一軟,腳就邁不出去。
他迅速親了一下女兒,扭頭就奔向檢票口。身后女兒的叫聲,尖尖細細,悠長而凄涼,淹沒在鼎沸的喧囂中。
二
方明忐忑不安,總算挨到了下班。升井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鞋底抹油趕快溜。心想:“真是倒霉,點低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不敢回老家,怕他趙永剛也是原因之一,這不是把一塊肥肉送到老虎嘴里了嗎。又一轉念,身份證一千元押金咋辦。再說,他叫李剛,不是趙永剛,難道天底下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時他突然想起兒時一句最可瘆的話——點低點低娶個媳婦……”想到這自己“撲哧”笑了。
他想試探一下,故意和班長套近乎,說你長的跟我認識的那個人一模一樣。李剛為了麻痹他也就順桿往上爬,我有個孿生兄弟,父亡娘改嫁, 就更名改姓叫趙永剛,在吉林當老師。也好多年沒聯系了。
“他在吉林什么地方?”方明急不可耐地問。
“好像是在山海美,一個叫什么蛋的大山溝里。”
“哎呀呀,我認識,我們還是好朋友呢。”他一拍大腿,“今后咱們也是哥們了。”
為了表明遇到了知己,且覺得相見恨晚,就把自己的事往外抖落:說自己已官至副鄉長,正如日中天仕途無量的時候,不知中央哪個首長放個屁:“與知青發生關系一律視為強奸。”要從快從重打擊。這就讓人家抓個“奸后犯”,這陣風可厲害了,有判二十年的、判無期的,從監獄里拉出來重判,就給槍斃了。多虧我舅舅多方活動,上下打點,弄個保外就醫,只蹲幾個月大獄,就出來了。我不敢回老家,怕招人耳目,就一“屁騰”跑到這北疆來,他們上哪找我!
李剛自從跟妻子揮淚告別,就更名改姓來到這煤礦臥薪嘗膽,為了辦“大事”再也沒回過家。當然也就不知道這個當年耀武揚威的人鋃鐺入獄了。真是人不報天報,天不報時晨沒到。這么想心里就平衡許多,想辦“大事”的心情又淡了點。
方明心里還是不踏實,一看到李剛那眼神,怎么說也是趙永剛,就毛骨悚然。找段長說換一個班。段長說,別人想進還進不來呢,你還不知道吧,全井數咱這段掙錢多,段里數你們那個班掙的多,你若不是個大塊頭我還不給他呢。再說換班也得到月末,那時人家要不要你還兩說著呢。
方明只好作罷。但心里還是惴惴不安,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就小心翼翼地時時提防著。
三
民辦教師轉正這幾天,送禮的送禮,找關系的找關系,忙的不亦樂乎。趙永剛兩口子,只知埋頭教書,書呆子木訥的那種,按現代人的說法就是日本女人的名字——“缺心眼子”。
趙永剛兩口子傻等也不無道理的。他總覺得自己的水平高出別人一大截子,轉正應該沒問題。
剛來的時候,因為不是“師字”頭畢業的,學歷再高也是隔行如隔山,中心校長還是領他們裝模作樣地聽聽課,算是實習了。
那兩堂課聽得他們兩口子,啼笑皆非。一回到家里,二人就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淚。
一堂課講毛主席的詩詞沁園春《雪》。老師一開口就說,今天咱們講“沁(必)園春”,校長的臉有點掛不住,就小聲說:“沁,沁。”學生知道老師念錯了,就 一個傳一個,傳到前邊,前邊這個學生沒講究方式,站起來,大聲浩氣地說:“老師,沁,沁!”
老師正按著自己的思路,準備分析課文,就不假思索地說:“唚,唚什么唚,到外邊唚去!”
老校長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并小聲自我解嘲地說:“我們這嘎達以前都念‘必’的,這標準音真是一時還弄不準。”
他們倆只好認真點點頭。
另一堂課,聽的是課文分析。年輕的女老師,長的很漂亮。妻子沒少拿這堂課說事:“看你那天沒出息勁,眼睛都直了。”說完還做個鬼臉,她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趙永剛立馬反唇相譏:“‘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從愛在一身’,我妻子那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呀,幾百年才出一個的絕代佳人。”
“哎呀呀,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你是皇帝,咱也不稀罕。你就嘴好,尿罐子鑲金邊。就過過眼癮吧,我還不知道你呀,蚊子那么大的膽,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
漂亮老師,課文分析得也十分“出彩”——有一句“國旗徐徐上升”老師居然一邊打著手勢,一邊說:“這表示什么,表示工作有門!”
妻子聽了,幾乎要笑出聲來,她急忙用手帕捂著嘴,裝著嗑痰的樣子。趙永剛則屏聲斂氣,不動聲色。校長看在眼里,十分尷尬。趙永剛就小聲說:“這老師想象力還挺豐富的。”
除了聽了兩堂公辦老師的課外,還聽一堂民辦老師的課,這老師是有名的勞模,伸手在黑板寫字的時候,手背上的皴光亮可見,課講得如何且不說,就這黑手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趙永剛即興仿照“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的韻腳寫一首《小黑手上講臺》的打油詩。雖然這首詩只是兩口間飯后茶余的笑料,不知道如何流傳出去,到后來竟授人以柄,自食惡果。
聽了三堂課,走走過場,就不再讓他們聽了,老校長就說:“教孩子識幾個字,你們綽綽有余,沒問題。”還發起牢騷,“咱這地方,山高路遠,交通閉塞,每年分不來幾個中師生,即使來了,也留不住。教師奇缺啊,兔子沒毛將就材料吧。咳,教學相長,慢慢來吧。”
在這些人堆理,別說還是高等院校的的高材生,就是一般的,也是麟角鳳尾鶴立雞群了。
終有一天,文教助理方明找妻子談話。趙永剛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在教學上勤勤懇懇,水平明顯擺在那,工作又是中規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轉正應該沒什么問題。也許是先透露信息,買個好送個人情吧,說你們倆是出類拔萃的,全公社人有目共睹,轉正非你們莫屬了。這么美美想的時候,就回家做飯,做兩個好菜提前慶賀一下。
“談的怎么樣呀?”妻子一進屋,趙永剛就急忙問。
“有什么咋樣,轉不轉正能咋的。”妻子陰沉個臉,沒好氣。
“到底怎么說的?”
“說這次指標很少,競爭很激烈,意思讓咱們上泡唄。”丈夫一再追問,她只好隨機應變胡編一下。
后來才知道這小子花花腸子,在私里他不止一次地半真半假地說過,我總想嘗嘗大學生是什么滋味。趙永剛也感到他對妻子垂涎三尺。
有人說,越是偏僻閉塞的地方,對“官”的敬畏越大,也把官的權力無限放大,在他們眼中“官”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村長就是個不小的官,至于各級助理在他管轄范圍內的事他就是欽差大臣,說一不二了,至于社長、書記在他們眼里就是皇帝了。所以,鄉里很多人辦事的時候,不是先弄明白這事符不符合政策,而是首先想到給辦事人晉點什么供,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個規律:不論辦什么事不能走正門,只能走偏門和后門。還有聽起來是很齷齪的事,說鄉干部村村都有“相好的”,到哪個村都有給殺小雞的,因為“老丈爺”多。這些話絕不是空穴來風,絕不是是戲言,有一惡性事件足可見一斑——偷情這類事有的村子很張揚,人們辦事不走“夫人路”線,走“相好路線”,“相好的”自然也就有了身價,就這樣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所以都到了不避諱的地步,男勞力下地干活,鄉干部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走村串戶”。
那日“小玍子”看得分明肖助理溜進了“傻三哥”的院,就故意對“傻三哥”說;“昨天我做了個夢,夢見從灶坑里鉆出來一個王八,它對我說:‘操,又憋氣又窩火。’三哥,你說它說的對不?”
“傻三哥”勃然大怒,你少來這一套,別指桑罵槐,我當王八愿意,你想當還當不上呢,因為你老婆那個×沒人待見。說著就掄起鋤頭打將過來。
別跟我裝“假二橫子”,有能耐回家使去,回家看看吧,你們家炕若是不結實,現在就干塌了。
“傻三哥”羞惱成怒,扔下鋤頭就往家跑,一腳把院門踹開,拾起院里一把鎬頭,活活把一對男女砸死了。
一個惡性事件,把人抓起來,審一審,槍斃了完事。沒有人想一想,事件發生的深層次的原因。
由此,可見一那一時期當地民生狀況之一斑。就連開個玩笑都離不開“性”。趙永剛他們兩口子這個不習慣,他們純粹是書呆子,哪懂這些“人情世故”
文教助理方明與妻子的談話一開始,就毫不隱晦大說特說自己丈夫的壞話,說他呀,剝削家庭出身,黑五類的孝子賢孫,就是雷霆萬鈞也落不到他身上一個雨點。至于你嗎,那就另當別論了。說著那三角眼就色迷迷的,一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樣子。
“只要你——說以后讓你當中心校長,暫時還沒絕對把握,轉正,在我這就是嘴一張一閉一句話的事。”說著就冷不防把妻子死死抱住。她毫無防備,一時亂了方寸。但畢竟是高智商的人,冷靜一下,故意嗔聲嗔氣地說:“你急什么,別讓人看見,快松開。”
方明沒想到,讓他冥思苦想挖空心思的事,竟不費吹灰之力。他正沉浸在“輕易得手”的喜悅中,妻子運足了勁,掙脫開來,轉過身,左右開弓“啪啪”摑出兩個響亮的耳光,罵聲“你個臭流氓!”便奪門而出。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久久未眠,落到這步天地,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龍擱淺灘遭蝦戲,不免潸然淚下。她想到公社告他,但這一名二聲的以后還咋教學生。再說對丈夫的面子也過不去。忍了吧,又沒把自己咋的,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方明連夜跑到書記家,說這次轉正機會難得呀,不考試不評議報個表完事。以后就沒這么容易了,至少得考試,你小舅子這次弄不上以后可就難了。
“他呀,小學還沒畢業,斗大字不識幾個,教一年級還常念錯字,我看教到哪算哪吧,別誤人子弟。”
“那哪行呀,這事你得聽我的,你保持沉默就行了。”那獻媚取寵的奴才相暴露的淋漓盡致。
“我為什么聽你的?人事問題最敏感,不可以胡來。”書記把臉板起來。
在外屋干活的夫人聽得一清二楚,就麻溜端一盤蘋果進來,一進門就數落自己丈夫:“人家是為咱們弟弟好,干嘛跟小方虎著個臉,又沒借你谷子還你稗子。誰水平有多高,以后慢慢學唄。”說著把蘋果放在小方面前,“你吃個蘋果,這蘋果好著呢,是從里城熊岳帶過來的,甜著呢。”
“去,去一邊干活去,這里沒有你的事。”
“怎么沒有我的事,我弟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轉個正式老師嗎,又不是提拔什么大官。你是黑臉包公,咱惹不起,明天我帶他去找我叔去!”書記夫人打出一張王牌。
這叔是何其人也,雖然不是掌握生死予奪的大官,但位置重要,組織部人事科長,常言道:“在組織部轉一圈,大小是個官。”況且人家是科長,鄉這一級的干部,誰要動一動,那是第一關。
“別拿你叔壓人,芝麻大的官,我還不屌他呢。”
“好,好,不屌他,不尿他,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可別來央求我。”兩人都拉起硬來,有點劍拔弩張。
方明是個聰明人,人家兩口子,是唱雙簧還是演戲,咱管不了,自己知道怎么做就行了。就起身:“書記,這事就匯報到這。我得回去準備準備明天會議的材料。”
“不送了。”書記哼了一聲。
夫人急忙跟出來,拍著方明的肩膀:“小方,別聽他的,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嫂子虧待不了你。”
“嫂子,有你這句話就行。你放心,你弟弟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今后我要有個危難遭災的,還得仰仗嫂子了。”
“沒問題,別說在咱們公社,就是在咱們縣里,只要你沒殺人放火,沒有你嫂子擺不平的事。”夫人夸下海口。
文教助理方明與中心校長研究教師轉正人選時,他心懷鬼胎用趙永剛的出身壓校長。
“出身咋的,出身不由己,選擇在個人。人家都大學畢業了,怎么就不能當個公辦老師?”校長說這話時底氣有些不足,因為那時話是這么說,但是出身“不好”的什么好事也攤不上。
“老校長,你就別和我爭,文件規定第一條就是政治,有根紅苗壯的,為啥要黑五類?再說,他是精簡下放的,誰家會把好桃子扔出來,估計也不是什么好貨。”
“你說話要有根據,我看過他們的檔案,在學校是學習部長,在單位是先進工作者。至于下放那是國家的事,多少大工程都下馬了,又不是個人能左右得了的。”
“老校長,我不能掘你的面子,趙永剛就等下一批,先把他媳婦轉了。”
最后只好折中了。
二人列席公社黨委會,方明沒事先跟校長溝通,便拋出個重磅炸彈——“原來研究是有她的,不過有了新的情況,就在昨天,她主動找我,竭盡賣弄風情之能事,說只要轉正愿以身相報。”又說自己怎樣坐懷不亂,儼然就是當年的柳下惠了。同時用手點著臉:“你們看,你們看,這口紅怎么洗都不掉(那兩記耳光打的太重,經過一宿紅印子還隱約可見),多虧媳婦是個色盲,不然我就慘了。”
大家聽得目瞪口呆。有人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竟有這等事!”
今天開會,書記的屁股就沒坐穩椅子,肚子一直咕咕叫,一會一往外頭跑。有人說:“去衛生院掛個‘吊瓶’吧。”他說“挺一挺”,同時就把幾粒兒“痢特靈”就著涼茶水吞了進去。就在這時,書記又捂著肚子貓著腰跑了出去。
“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校長先是懷疑,后來就鎮靜下來。
“這事,我還能敲鑼打鼓滿大街嚷嚷呀?若不是事關教書育人的大事,若不是在黨委會,我才不說呢。”
“我就不相信?”老校長梗著脖子。
事情將在這里,有人說:“既然人品有問題下次再說吧。”
老校長靈機一動:“妻子不行,丈夫總可以吧。人家兩口子水平擺在那里,一個都不給轉,怎么也說不過去!”
這回方明沒拿出身說事,而說,他們兩口子水平有,轉正的機會還有,考也難不住他們。可有些人就不同了,于是他把昨天在書記家說的話又說了一遍。誰不知道書記小舅子的水平,但這個場合誰敢說啥呀,尤其是不早也不晚偏偏這時書記不在場,一旦說了,別人再給添枝加葉,到了書記耳朵里不一定變成什么樣了。
主管文教的革委會副主任,腦袋“好使”,“聰明絕頂”,眼睛滴溜溜一轉,拿出征求意見的眼光直視著革委會主任說:“既然這樣,就把他先頂上來吧。”
社長也不是“笨蛋”,個中的暗道機關他了然于胸,心想就順水推舟吧,誰讓我們是是搭檔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可惜這兩個大學生做了犧牲品:“好吧,我尊重文教助理和主管文教的革委會副主任的意見。”
等書記回來,主持會議的革委會主任含糊其辭地說:“教師轉正的事,我們統一了意見,你還看看不?”
“這事你主管,已經形成決議了,就行了。”書記捂著肚子痛苦地擺一擺手。
會后校長忙找他們夫妻倆做工作,說我哪好和書記爭,將來還有機會,就等下一批吧。
妻子一臉冷漠一臉恓惶。丈夫說,有機會就有盼頭,下一批就下一批吧。
公社這一級的會議哪有保密可言,有誰在會上放個屁都能臭到街上去。所以會議的情況就像擠牙膏一點一點傳出來了。尤其女教師開始嚼舌頭了:“哎呀呀,你看她那魔鬼身材,走起路來,風扶楊柳似的,眼睛也勾魂攝魄,風情萬種的,貓就是找腥味的,哪個男人能受得了。”
“我早就看出來就是個狐貍精。”
“還勾引文教助理,咋不跟書記呢?”
嚼舌頭的多半是嫉妒,閑著沒事,無縫下蛆的貨。
也有說公道話的:“人家兩口子,要水平有水平,要長相有長相,親親我我的,好的一個人似的,還能看上他呀,猴頭八相的。”
到了這一步,妻子顧不了許多,就到公社告發了,可是惡人先告狀了。結果不抹還好,越抹越黑,在全公社掀起了軒然大波。人們說的更難聽了:“這母狗不晃蕩尾巴,那公狗是不敢上的呀。”
真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妻子一窩囊得了一場大病。
剛得病的時候,趙永剛給她服了藥,做好飯,還得堅持上班啊,不然的話,一個蘿唄頂一個坑,誰給你管這一班學生。
她自己躺在土炕上,雖然趙永剛把炕燒得滾熱,但是身子冷啊,在被窩里瑟瑟地抖,外邊的秋雨,點點滴滴敲打著窗欞“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她精神到了崩潰邊緣,難道誰也逃不脫“紅顏薄命”的窠臼?現在唯一讓她欣慰的是趙永剛對她一如既往地好,如果哪一天,他聽信小人讒言,對她兩樣了,自己跟父母已經鬧翻了,有家也回不去了,那時只有死路一條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開門進來。來人是老校長的老婆,她把手里的籃子放在炕上,伸手摸妻子的頭:“哎呀,這燒得火炭似的,光吃西藥片不行。”說著就到外屋點火,把自己帶來的婆婆丁放在鍋里熬,并打了幾個荷包蛋。不一會,就把一盆熱氣騰騰的湯端上來了:“孩子,喝湯,吃雞蛋。挺著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的慌,發透汗,泄了火,就好了。”這樸實的話,句句打在她心坎上,多么像媽媽。像久違了的媽媽,人在為難時,人在病時,最脆弱。她還沒吃一口,拽住老婆婆一只手,“哇”的一聲就哭了,這哭聲里有委屈、有無奈、有對親人的思念,對老婆婆的感激。
“孩子,別哭,別哭。”老婆婆撫摸著他的頭,“別聽那些爛舌頭的,放她們家‘約吧’(不圓的意思)屁!腳正不怕鞋子歪,聽‘蝲蝲蛄’叫還不種二洼地了。”老婆婆的聲調不高,但卻鏗鏘有力。
老婆婆就這樣一直陪她說話,直到快晌午的時候才走,臨走時還不忘囑咐:“好好養病,娃還等你上課呢。別胡思亂想,咱們農村就這樣,總有那么一伙人,閑著沒事,亂嚼舌頭,東家長西家短,七支蛤蟆八只眼的,就當是一個臭屁,隨風刮跑了。”
老婆婆剛出門,就又踅回來:“我光顧嘮閑嗑了,還把正事給忘了,我們家那口子告訴你:‘公社要成立初中了,老師就指望你們了。’”
老婆婆走了不久,學生還沒放學,最后一節是科任老師的課,趙永剛就風風火火跑回來。
妻子頭一句話就說:“老校長夫人,真是大好人。”趙永剛看到屋里屋外這一切,什么都明白了,長嘆一口氣:“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一放學,好多學生都涌進來。他們班的學生幾乎都來了,屋子小,屋里屋外都是人。都想看一眼老師,都想跟老師說一句話。見此情景,妻子真是感動了,一勁流眼淚:“謝謝,謝謝。”趙永剛代勞:“同學們,你們老師只是得了感冒,過兩天就會好的。謝謝大家了,同學們快回家吃飯吧,下午還要上學呢。”
學生漸漸離去,可有個小男生卻不走。他走到妻子面前:“老師你怎么得病了?”奶聲奶氣地飄進妻子的心田。她仔細看看并不是自己班的學生,可能小男孩看出老師的詫異,就說:“老師,我是二年級的,你給我們上過音樂課。”
學生對音樂課,情有獨鐘,對音樂老師也就愛屋及烏了。尤其妻子酷愛音樂,又天生一個好嗓子,學生自然愛戴有佳。
妻子看到眼前這可愛的孩子,想到和他一樣大的小弟弟,愛戀之情油然而生:“你叫什么名字?”“仇寶國。”小男孩爽朗地答道。他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一包東西:“你吃了這東西,能治病,還能——”他沒把話說完,就把包裹打開,是幾枚花花綠綠的喜鵲蛋。趙永剛也過來看,就大驚失色:“學校三令五申,不讓上樹掏蛋,你怎么還上樹呀?”趙永剛說。妻子不愿聽責備孩子的話,就開脫說:“是你爸爸掏的吧。”“不是,我爸爸犧牲了。是‘借壁子’叔叔掏的。”孩子說得平淡自然,但大人的心理卻沉重了。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心情,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老師,你吃下去,能治你臉上的雀斑。他們都這么說的,叫以毒攻毒。”他說的十分認真。妻子臉上確實有幾顆雀斑,長得恰到好處,滑稽可笑,看上去怎么也不是成年人,總像天真活潑的孩子。
孩子瞪大眼睛,天真無邪的樣子,可愛極了。兩個大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老師我想讓你唱歌,你一高興,病就好了。”小男孩一直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并沒受到大人情緒的干擾。
妻子太愛這個學生了,張口就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妻子加了很多滑音、顫音,凄凄楚楚。
“老師,不要,不要,唱高興的。”學生急了,幾乎哭著說的。
“好,好好。”妻子停了一會,調整一下情緒,“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不落的太陽……”
小男孩十分高興,拍著手,身子也晃動起來,簡直就是手舞足蹈了。
就在這時,一個小腳老太太蹣跚地來找孫子。
這一下,終于對上號了。老人家是兩代烈屬,丈夫的忠骨埋在南國椰林之鄉,兒子的鮮血灑在異國土地,現在是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借壁子”的叔叔,是小男孩爸爸的戰友,他時時刻刻履行對犧牲戰友的承諾:“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老奶奶走到妻子面前,把枯瘦的手搭在她頭上:“孩子,挺住,天塌不下來!”這句話,出自如此身世老奶奶之口,重如千鈞。
妻子眼淚奪眶而出:“老奶奶,孩兒記住了,天塌不下來。”
祖孫走的時候,趙永剛追出多遠,硬把老校長夫人送來的一小筐雞蛋給了他們。
第二天,妻子燒還沒退,一咬牙,支吧支吧就去上班了。
四
在井下見到方明那天,李剛就想,蒼天呀,大地呀,哪個仙人大姐賜給我這么好的機會。不用一命頂一命了,在井下弄死個人就像捻死個臭蟲那么簡單,往采空區一扔,就從人間蒸發了,就是亨特來了,狄仁杰復活了也無法破案。再說也完全可以讓他“合理合法光明正大”的一命嗚呼。
方明也看出這井下高深莫測。月末發工資班長一點沒扣他的,就甩給李剛兩張票。
“掙點錢不容易寄給老婆孩子吧。”李剛語重心長地說。
“哪還有家了,一入獄就樹倒猢猻散了。人家一紙訴狀斷了婚姻關系,將家里值錢的東西悉數卷走,已經雞飛蛋打人財兩空了。”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李剛不要他的錢,方明就拉他到寡婦飯店去喝酒。這飯店,是當地最火的飯店,經常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一進門,老板娘就給李剛一個媚眼,是對他拉來一個新人吃飯的獎賞。李剛裝著沒看見,就競直走到里邊的角落里。
李剛怕酒多失言,謊稱不勝酒力,只喝一杯啤酒??煞矫鹘杈葡?,“咕咚”,“咕咚”,將劣質二鍋頭一個勁往喉嚨里倒。說都是我把事做絕了,事事卡人脖子,不讓人出氣呀,還讓人家破人……我這腦袋沒讓共產黨砍下來,指不定哪一天就得讓什么人拿去。”他哭得呼天搶地。
“李哥,這是給你們加的菜,不收錢的。”老板娘親自端上一盤拉皮。
“謝了,老板娘。”李剛一本正經的說。
“大哥,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到咱這飯店來。”她拍著方明的肩膀,自來熟。
方明抬頭用眼一撩,就有點意馬心猿。
“喝酒,喝酒,方老弟。”趙永剛舉起酒杯,打斷他們的“暗送秋波”,他怕方明誤解他是“拉皮條的”
李剛想,你還有良心,也許知道自己要死,鳥將死其鳴亦哀,人將死其言亦善。李剛覺得他故意把“亡”字沒說出來,家是破了,亡從何來?一種不祥之兆襲上心頭。得回家看看。
其實那日方明并非醉的一塌糊涂,他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在試探李剛。
在井下凡是他認為李剛一下就能要他命的地方都特別留神。
一日從掌子面放車,放車自然一路下坡。人要控制閘的,他在前李剛在后,他怕李剛不剎閘,一下就把他擠成肉餅,他總覺得李剛就是趙永剛,趙永剛絕對能干出這種事的,他不是年啦吧唧的人,他已經領略過的。都怪自己把事做絕了。再說,憑趙永剛的聰明勁,事后制造個閘失靈的現場,那是手到擒來的。他就是“合情合理光明正大”的升天了。所以他總覺得后面的車唰唰沖下來,自己就不敢踩閘。 到了車場連車帶人飛起來,好在他提前跳一下,胳膊腿兒沒折,卻弄個鼻青臉腫。
李剛過來瞅一瞅,罵一句“熊樣的”,就派人護送他升井了。
五
妻子一上班,一片烏云都散了。那些以為她會一蹶不振的人,也緘口不語了。學生們則雀躍歡呼,一下課就把老師圍住:“老師,你不要再有病了,我媽媽都為你祈禱了,老天會保佑好人的。”“老師你要多喝湯,發汗。”“老師……”
孩子們七嘴八舌,百靈鳥似的嘰嘰喳喳,妻子心中的陰霾,讓孩子們冰清玉潔春風吹得一干二凈。
上班的第二天,趙永剛的妻子與書記夫人在小胡同不期而遇。人們在傳說女老師與教育助理的緋聞的同時,也傳說是書記的小舅子把她頂下來了。起先書記夫人并不知道方明是怎樣做的,后來聽說是這么一回事,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今天二人狹路相逢,書記夫人十分尷尬,趙永剛妻子已經調整好心態,見面一笑,先開口:“嫂子,你這是去哪,忙什么呀?”書記夫人一時語塞:“我,我,剛從仇奶奶家回來,看看有什么困難,能幫就幫一把。”她說著胡編的話,看著這么好的姑娘,被咱給頂下來,心里就有幾分愧疚,就夸下??冢?ldquo;大妹子,別聽那些娘們胡唚!你嫂子我這人,沒有什么文化,但好賴人我還分得清的。下次轉正包在我身上。”
“那就謝謝嫂子了,其實,沒關系的,嘴長在人家身上,人家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對,好樣的。你越在乎,他們越邪乎,你不在乎,他們就自討沒趣了。有時間,到我家串門。”說完就急急忙忙走了。
書記夫人走后,女老師佇立良久,自言自語道:“人吶人啊!”
第二次民辦轉正是通過考試擇優錄用。公社推薦,學習三個月,再試用半年轉正。時值趙永剛妻子生孩子,她沒戲了。其實趙永剛公社研究時由于方明從中作梗也沒有他。是中心校長覺得實在對不住這兩口子,也許他太愛才了,就跟主管文教的副社長軟磨硬泡,說讓考個試有啥不行,最后用不用還不是你們說了算。就這樣趙永剛也和其他人一樣去考了。并滿懷信心,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全縣考了第一名,可最終還是沒讓他轉正。為什么呢?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他驕傲自大,這也許有點,除了他們兩口子全鄉再沒一個大學生,有兩個中師畢業的就算人物了。民辦教師那就甭提了,戲說到北山抓個兔子都能當民辦。什么強奸犯釋放的,貪污被開除的,都可以的。就是文教助理這等人物也是不學無術的,在公開場合競把拉丁美洲說成是個國家名,惹得下邊的老師一片嘩然。同時還有白紙黑字的材料為證——那首《小黑手上講臺》打油詩,不知道怎么就傳出去了,一下引起全公社老師的眾怒。
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說他謾罵蔑視黨委。
他是說過黨委就是一班人。他怕有人把“班”誤為“般”,就又加了一句,就是一班人馬。有人就可能犯錯誤呀,公社黨委會犯錯誤,縣委、省委乃至中央都可能犯錯誤。毛主席說過,只有兩種人不可能犯錯誤,一是死人,二是還沒有生下來的人。你們看一看中共《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定》就知道了。
這番議論無論在什么場合都無可厚非的??山涍^人們口口相傳,添枝加葉,再由“文人”潤筆著色斷章取義,或者還有別有用心者,故意歪曲,到了公社黨委那里就變成——公社黨委就是一般人,沒啥了不起的,只不過是一群人與馬為伍的烏合之眾罷了。
以階級斗爭為綱政治掛帥的年代,這還了得。黨委書記怒發沖冠,一拍桌子:“這人太狂太目空一切,別說轉正連民辦都得考慮。嚴格說污蔑謾罵公社黨委,就是污蔑謾罵共產黨,抓個現行都不冤枉。”
書記說這番話,是帶著情緒的。他話雖然說得這么狠,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愧疚,若不是自己小舅子把人家頂下來,人家也不會有這么大情緒。
事是擺平了,可老婆一直沒給他好臉,原因就是他“大義滅親”——關于他小舅子轉正問題,他一直蒙在鼓里。一次跟妻子談到內弟的前途問題,書記說:“他根本不是教書的料,上邊的正策我看要變,別一棵樹吊死了,今后想法干點別的吧。”妻子只是閃爍其詞,沒說個所以。直到上邊批下來,書記才恍然大悟。
他惱火了,大發雷霆,要翻案。一開始,大家以為他做做樣子,給大家看看就拉倒了。公社主任主動把責任攬過去:“都怪我們當初沒考慮周全,沒把住關,水平確實差一些,今后慢慢提高吧,現在木已成舟,大家也是為你好。省得你們兩口子為這事總‘雞生格斗’的。”
“為我好,我為誰好,我就為個破老娘們負責?我寧可打光棍!我得為黨負責,為一萬鄉親負責。你們這樣做,是害我,坑我,今后還讓不讓我干工作了!”
“你真這么想,那真就是我的錯,我當初以為你是知道的。”
“你呀,你呀——”他指著革委會主任的鼻子,“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我,你害了我呀。”
之后他果然召開了黨委會,會上他公開做了檢討,革委會主任也做了檢查,而且痛哭流涕。
會上一致同意《撤銷……轉正的報告》,責成方明去辦理。
“轉正不容易,撤銷也不容易。”方明一開始還按夫人旨意說,“這事辦不了,轉正就是正式教師了,沒犯什么錯誤,怎么可以撤銷呢?”
書記把方明叫來:“聽說那事你辦不了?”方明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堆理由說出來。“行了,既然這點事你都辦不了,你啥也不用干了,等著組織安排吧。這事我自己去辦!”
方明看書記來“真格”的了:“書記,別別別呀,我明天就去,再找找熟人,不行,我找我舅舅。我就不信辦不下來!”
“干工作要腳踏實地,今后少在我面前?;ㄘ?!”就這樣方明只好硬著頭皮辦了下來。
辦下來以后,書記夫人炸鍋了,鬧騰好一陣子。直到弟弟到縣刑警大隊當了“協警”才慢慢消停下來。因為這“協警”慢慢是可以轉正的。
書記關于趙永剛的事,發了一通火,趙永剛有口難分述,轉正還有什么戲。后來多虧老校長多方斡旋,左右逢源才保住民辦這個位置。
趙永剛心灰意冷時,校長又來做工作,說明年,最晚后年,一老包,凡是夠水平的全轉。還說,這幫娃上初中還等你們教呢。今后“民辦”就銷聲匿跡成為歷史。你就等著吧!
趙永剛想有希望就好,再等吧。
六
方明傷好后,他們班就去巖巷打掘進了。掘進雖然不受瓦斯的威脅,但粉塵大,容易得矽肺,掙錢也少。也許是井長鞭打快牛,那里正需要攻堅——地質復雜,煤層丟了,不然井長不會輕易把采煤隊調去掘進的。
一次放完炮,大家都說炮聲不對,好像丟一圈。井下用的是電雷管——“瞬發”和“延發”兩類。幾個炮眼串聯成一圈,然后再并聯到老線上,這叫串并聯。爆炸的順序也有先后,有時先爆破的石頭砸斷了連線,就成了啞炮。
每當這時,就得有一個人頂炮煙上去,找到被炸斷的線頭接上就行,并沒什么危險。只是那炮煙辛辣嗆得人“嗑嗑”地咳嗽,直掉眼淚,所以這活是大家輪著干的。方明新來,以前都是李剛替他干。
“你也算老人兒了,今天你去一趟吧。”李剛平平淡淡地對方明說。
方明想這又是好機會,只要算計好我接完線的時間,不等我離開,一擰發爆器,我就玩完了,事后再制造發爆器自動聯電的現場,就一了百了了。
不管李剛怎么裝,他總覺得他就是趙永剛。只要看到那兇巴巴的眼神,就膽顫心驚。不過李剛不僅不另眼看待,還處處照顧自己,難道他真的不是。難道他是宰相,君子胸懷,以德報怨。也許他想穩住咱,先給你個甜棗吃,到時候給你致命一擊。沒事的時候他就這么胡思亂想。不過他現在不想跑了,這里錢不少掙,跑出去可干啥,那個七桿子八竿子打不著的舅舅早就退下來,即使當令也得“錢少爺”鋪路。至于老所長,那是個貪得無厭的家伙,我拿什么給“三爺”做見面禮呀。再說李剛想治我,憑他現在的人脈,撒下天羅地網,我插翅也難飛,不等到車站就得讓人逮回來。另外李剛正走鴻運,剛剛轉正,井里要提他當段長,礦里說那是大材小用,當個井長都綽綽有余。原來他大學里學的專業和礦山有關,他太能韜光養晦了,真人不露相呀!他是個人物香餑餑,臨時工時就讓他當副段長,他說人微言輕沒干。在這個節骨眼,他敢鋌而走險殺人越貨!
李剛越對方明好,他就越不是滋味,他曾想找個什么茬,讓李剛狠狠揍自己一頓,即使缺胳膊少腿也行,人家可是一條命呀。這么想的時候便連夜噩夢不斷。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向他索命,要把他碎尸萬段,那長長的十指閃著撲朔迷離的光,要掏出他的心肝肺,看看黑到什么程度,又使勁揪起他的頭發要點天燈。嚇得他渾身冒虛汗大呼小叫,惹得四鄰不得安寧。而且他覺得自己就是李剛手心里的一塊肉,隨時都可以吞下去。與其這樣受折磨不如一死了之。我不欠別人什么,那個知青上醫科大學了,我蹲獄坐牢了,算是扯平了。只欠李剛兩口子的,一條命夠了吧。再說他也沒有理由不去呀。
這么一想,就輕松多了,便痛痛快快地答應著。他整理一下衣服,還對李剛笑一笑,一副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樣子,頂炮煙上去了。到了掌子,磨磨蹭蹭接完了線,一屁股坐下,心想,“坐飛機”死是啥滋味。但剛一坐下便鬼使神差的想到寡婦飯店,好死不如賴活著!便騰一下起來一路狂奔,
因為這些天他總是醉生夢死神不守舍的樣子,一下班就泡在寡婦飯店里,常常喝的爛醉如泥。掙點錢月月光,有人說那錢也不全花在酒菜上,說那寡婦是多種經營戶,說話的人還用手拈一下,“只要有這個”她是山神廟的橫批“有求必應”的主。方明就這樣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與非的混日子。
那寡婦可不是一般的主,上上下下,黑道白道,三教九流,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雖然人過三十,但風韻猶存,人長得白凈豐滿,雖沒有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美,但胸和臀卻異軍突起,頗得礦工的青睞,人送綽號“大白梨”。尤其是那張嘴,說你好,能天花亂墜;說你孬,就一文不值。平時柔情似水,發起潑來,可以砸碗摔瓶子,罵你個狗血噴頭。
方明每次到她飯店,除非是實在忙不過來,不然的話,非得把他拉到里屋不可。
“大哥啊,人活著為了啥,不就是個吃喝玩樂嗎,別成天提了個灌鉛腦袋,吃飽喝足就得玩。別說咱們小老百姓,國家都得玩,你看今天這個晚會,明天那個比賽,連國家領導出國訪問,下去考察,其實都是旅游一半。你妹子沒有別的能耐,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到妹子這里來,溫存一番,一片烏云都散了。”
她還不失時機地挺著胸,把兩個大咂在人前甩來甩去,用手把肥碩的屁股拍得“啪啪”地響:“你看,咱比城里花里胡哨的小姐,實惠多了,物美價廉。”
“你他媽真能勾引人,不冒煙的工廠,一本萬利。”
“大哥,話可不能說得這么難聽。人一生一半時間都是玩,玩什么,玩人,你好我也好,這是玩的最高境界。我們的工作,為那么多人提供快樂,不說我們高尚吧,也不能說我們下賤,你說是不是。女人說我們,那是看我們掙錢而妒忌;男人說我們,那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男人哪個不是饞貓,聞著腥味就上。哪個不是小豬,拱著黑豆囤那還能松口。別說你們這幫煤黑子,就那些人模狗樣的、道貌岸然的,在人前‘叭叭’講話的,哪個沒到老娘這里‘喝水討飯’,完了在我事先寫好的條子上一簽字走人。”
“你他媽的,瞧不起我們男人。”方明覺得受到侮辱。
“大哥,你可說錯了,男人也分三六九等。就拿你說吧,我就知道你不是‘擼鋤杠’的(指農民),指定是個落難之人。我不是什么人都侍奉的,你去問問那些煤黑子,有的給我多少錢,也別想碰老娘一下。你說我瞧得起是沒瞧得起你。當然你要與你們李班長比,我就瞧不起你,那是純爺們,咱想不要錢,人家眼皮也不瞭一下。咱沒那個福,要跟了那樣爺們,咱認可牽馬墜登,當牛做馬也心甘。如果不是咱那個生前窩囊,我大白梨也不到了這步天地。不說,不說了,說這些干什么。話又說回來,現在我大白梨活得逍遙自在。你們那個李班長也是個大傻瓜,放著一碗肉不吃,裝什么苦行僧!”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方明感慨了。
“這就對了,等你妹子有了錢,就把這房翻蓋成二層小樓,一樓飯店,二樓旅店,咱也找幾個靚妞當服務員。咱這有山有水,有吃有玩,綠色原生態。這是神仙過的日子,你還愁個啥!”
二人巫山云雨漸入佳境的時候,婆娘發起騷來,竟肆無忌憚地大呼小叫。每到這時,方明就大把大把地掏錢,以至于到月末連買飯票的錢都沒有了。
婆娘這一套臭理論,見誰都推銷?,F在多元化,林子大什么鳥都有,文化也多,茶有茶文化,酒有酒文化,吃喝有飲食文化,“大白梨”這番言論也許就是“妓女文化”了。
方明稀里糊涂往下跑,與上來看究竟的李剛撞個滿懷。“你這個倒頭驢,發什么瘋!”李剛罵一句。
七
又一次轉正的機會來了,這次中心校長運足了勁,提前找了社長,又找了書記,他縱橫捭闔總算說服了他們。隨后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永剛夫婦,讓他們放心好了。
可趙永剛還是心神不安,慌慌的,不落底。忽一天有人傳信過來,說老母病了,想兒子。這時他才釋然,原來是母子心靈感應呀。
晚飯過后,趙永剛囑咐妻子關好門窗早點睡吧,就匆匆上路了。
丈夫前腳走,門“吱嘎”一聲響,文教助理后腳就進來了。
一進屋就夸趙永剛真是個孝子,聽母親病了連夜就走了。然后又調侃,把嬌妻美人扔下,孤伶伶的就不怕別人搶了。
要說孤也真孤,他們住的是生產隊遺棄的水泵房,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遠離大堡子。
文教助理寒暄過后就直奔主題:“還想不想轉正呀?”
“轉怎么的,不轉又怎么的。”她頭也不抬冷冷地回答。
“我還是那句話,轉正就是上下嘴唇一動一句話的事,而且這次我可打保票,不出一年,這中心校長的交椅就是你的了。”他不慌不忙咬文嚼字地說,“你還不知道吧,我的副革委會主任的令很快就下來了,主管文教。只要你——”
“你妄想,我活是老趙家人死是老趙家鬼。”
“那當然,那當然,別誤會,你們照樣是夫妻,不過咱們比夫妻還夫妻。”
“你無恥,你流氓,你給我滾!”說著就往外推。
方明被推到門口,他不急不躁,一轉身“咔嚓”把門劃上。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我非得嘗嘗鮮不可。從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否則我要霸王硬上弓,這個地方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至于事后,誰聽你的,常言道捉賊見臟,捉奸拿雙,死無對證。你什么好處也撈不到。別說轉正,民辦也沒了,修理地球去吧。”
說完這段長臺詞,一屁股坐在炕上,翹起二郎腿:“何去何從,你自己掂量吧。你是個聰明人,識時務者方俊杰。”
“你干什么兇巴巴的。”妻子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了,就強裝笑臉說。
“你少來這一套,我吃一塹長一智。脫衣服!你自己脫,前途一片光明,我給你扒下來就是后一條路。”
妻子想只有拼了,就慢慢往后退,手從后面摸起了剪刀,喊著:“我拼了,不就是個死嗎。”
揮舞著剪刀猛撲過來。
可憐的女人呀,身單力薄,還沒到方明身前,人家一個掃堂腿,她就摔了個大前趴,剪刀也叮叮咣咣飛出老遠。方明順勢騎上去,開始扒衣服。
正在這時有人破窗而入,揪起方明一頓拳打腳踢。方明忙跪在地上,雞鹐米似的磕頭求饒。定神一看是趙永剛就來了精神,你敢打我!邊說邊往后退,到了門口拔下門栓落荒而逃。并回頭說,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原來趙永剛一走出村子天就黑了,心想媽是老病早一天晚一天都行,主要是不放心妻子,所以就折了回來。
扶起妻子,替妻子整理好衣服,二人相對無語。心想,都說老天無絕人之路,路在哪里?開始二人想繞過派出所到縣局報案,但仔細一想,強奸有啥證據,實事求是也只是個未遂,也沒嚴重后果,最后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說又是轉正的關鍵時刻。二人仰天長嘆,忍了吧,于是二人抱頭痛哭一夜未眠。
天一亮,公社派出所來人了,很客氣地說,所長請你們二位去一趟。
調查取證,趙永剛這邊自然是實話實說。
方明那邊也編的天衣無縫,說關于轉正我是公事公辦,可他們都記恨我,設下圈套,約我去說有急事匯報,結果慘遭毒打。
雙方各執一詞,都無旁證。但有一點是事實,方明被趙永剛打了,且斷了一根肋骨,構成輕傷害。
結果定性毆斗致傷。人家方明寬宏大度,放棄經濟索賠,但趙永剛還是受到刑拘一周的處罰。
等趙永剛釋放回來,轉正之事雖然尚未結束,但沒人找他們談話,沒人讓他們填什么表格,這是趙永剛早就預料到的結果。
妻子照樣上班,趙永剛破天荒沒有上班。老校長這些天為轉正的事忙得焦頭爛額,趙永剛沒上班更好,現在見面可咋說呀,啥結果沒有,他想,這次,不四腳落地,不能再提前放炮了。
其實趙永剛他們兩口轉正,并非一點戲都沒有。老校長與文教助理方明爭得面紅耳赤,找到公社主任,主任面有難色:“他們的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們不記得了,書記說過,‘他連民辦都不夠格!’所以這事得等書記回來拍板。”這些情況趙永剛他們哪里知道。
趙永剛回來后,三天三夜沒說一句話,三天三夜沒合眼。他翻來覆去地想,是個男人,就得滾滾長江,蕭蕭風雨,就要安命立身,擲地有聲。再不能這樣窩囊地活下去。最后做出讓妻子匪夷所思的決定:離婚。
妻子說死就一起死,活就一起活,堅決不離。趙永剛只好起訴到法院。
法院公開審理了此案。法庭上趙永剛慷慨陳詞,什么趕勁說什么,感情破裂,不孝敬父母,甚至說有第三者插足等等,妻子只是默默流淚,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合議庭幾經合議,最后還是判離了。
拿到判決書那刻,兩人突然抱在一起,當眾淚如泉涌。
縣報的法制專欄還發了一個“豆腐塊”《一樁痛惻心扉的離婚案》。
八
雖然干“大事”的心情日漸淡薄,但總是一塊心病。干之前他決定回家看一看,還想去妻子老家再見見她,也許是最后一面。
到家意外地見到了女兒,她個也高了,臉也大了,和她媽一模一樣,別提他是多么高興了。但問起她媽,人一下就傻了。
老校長向他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他走后所發生的一切。
你們那天走的太突然,我實在顧不過來你們這邊。報表最后期限眼瞅就到了,等書記等得眼睛發藍,就跑到縣里去找,人家傳達中央會議精神,誰也不讓進。那天你們還沒走的時候,書記就回來了,我正在向書記回報。還沒等我回報,書記就說:“你來得正好,開會這幾天,我就對號入座,想趙永剛的問題。過去咱們對知識分子有偏見,也太苛求。都怪我們沒有戰略眼光,今后我們要重視知識,尊重人才,科教興國,科學的春天來了。咱們公社要辦中學,咱們要理賢下士,求賢若渴。”書記說得眉飛色舞,老校長根本插不上話。他急了,就打斷書記的話:“人家走了,就在今天。”
“追!”書記斬釘截鐵地說,“綁,也得把他們綁回來。開車追,讓武裝助理跟著。”
“真綁呀?”校長不解其意。
書記笑了笑,原來,這吉普車,一出門就得帶個修理工,武裝助理在部隊曾當過汽車連的文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到火車站,我就傻眼了,南北兩趟車都開走了。我就后悔,為什么不事先向你們透露點情況。但是,我不死心,就在車站里里外外“撒么”,那時車站人很少,我突然看到候車室西北角長凳上有個抱小孩女的,我認定她就是你妻子。我三步并作兩步奔過。果然是她。
她已哭成淚人,神智都有些恍惚,我們來到她跟前時,他卻渾然不知。她正喃喃自語:“我不能在自己父母面前,在父老鄉親面前丟人現眼,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再說我真舍不得那些學生,什么轉正不轉正的,讓我和他們在一起就足夠了。”
我喊了幾聲“李老師”,她沒答應。我就直呼她的名字。他突然一“激靈”清醒過來,看到我和武裝助理,就歇斯底里大發作:“你們還要怎么樣,我又沒犯法,你們已經逼得我們妻離子散了。”我來不及多解釋,就問:“趙永剛在哪里?”
“走了,去天涯海角了,出國了,你們抓去吧!”其實她真不知道趙永剛去哪里了,只知道向北,具體是哪個車站都不知道。
回來以后,雖然這次轉正已經來不及了,但書記有了話,今后轉正不成問題,小學沒有名額,咱們公社辦中學,縣里給公辦名額,我打包票。
你媽來接她,說你自己怎么過,不管你們兩口子是怎么回事,孫女是我的親骨肉。
她說,我有雙手怎么也餓不死。
開始我讓她做臨時代課,這么多老師,產假病假總得有人代課,錢也不少掙。后來有個機會就轉為頂編代課了,以后轉正不受時間限制,只要有指標,教育局一條龍,隨時可轉,公社管不著。
但形式上還得跟他們打個招呼,身為革委會副主任的方明,滿口答應。說她教書是把好手,主要是受趙永剛的影響,其實趙永剛拿現在政策來看,就是成分高一點,也沒啥問題。殺人不過頭點地,咱們得給人出路呀。
他嘴上這么說,誰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就倍加小心,每天派一名大女生給她作伴。
她漸漸恢復了青春,人也豐滿起來,不那么憔悴了。有時還爬山越嶺去看你媽,其實她是打聽你的消息。
那時我們開展“送字上門”活動,對那些一時上不了學的孩子,老師利用業余時間,到他們家里教幾個字。本來代課老師可以不參加這項活動的,但她積極要求,也就給他安排任務了。
每次他都是和一個大男生一起走的。她說:“大白天我怕啥,可就是怕狗。”你是知道的,咱山溝里的狗歷害著的,不是說嗎,“城里的孩子,山溝的狗。”,家家養一條大狗,虎背熊腰的,往大門口一蹲,那真是盡忠守職的門衛。
她去的那個自然屯共有四家,據那個學生講,那天她非常開心。
第一家是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去的時候,正抱著小弟弟玩,父母都到生產隊上工了。
小女孩非常懂事,見老師來了,還抱著孩子,就忙給老師施禮。然后就把上次學的字,默寫一遍讓老師檢查,字寫得工工整整。“好,好好,老師今天多教你幾個字。”
教完字,小女孩還有一個額外要求:“老師,他們都說您唱歌好,能不能教我幾句。”說完,一雙期盼的大眼睛就那么瞪著,讓人無法拒絕。
于是歌聲就從低矮的茅草屋傳出:“太陽一出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太陽照得人身暖哎,毛主席思想的光輝照得咱心里亮……”
小女孩自然條件非常好,樂感很好,一張口就上調。教了幾遍,她基本學會了。
臨走的時候,小女孩一直送到大門口,眼淚汪汪的:“老師,你可一定再來呀。”
“一定,一定,下次還教你歌。”
第二家,是個失聰的小男孩。小男孩非常聰明,教的字,很快就能默寫下來。臨走的時候,小男孩依依不舍,也提出個要求,他用手語打出:“老師,您的名字?”
于是她工工整整寫上:李欣然。
小男孩如獲至寶,把寫有她的名字這張紙貼在自己的胸口,給老師深深鞠了一躬。
向最后一家走時,那個男生有些畏難:“老師,他們家有兩條狗,歷害著呢。”
“那咋辦?”
“咱能否不去?”
“那不行,絕對不行!”老師斬釘截鐵地說,“咱們提前喊唄。”
“那個女孩是個啞巴,沒用的。”
師生倆就這么猶猶豫豫地往前走,他們遠遠地就望到,那家大門外有個小女孩坐在石墩上,向他們招手。并發出“啊,啊”地聲音。烈日炎炎的,不知道她在這里等了多少時間了。“老師,就是她們家,就是她們家!”此時小女孩已經飛快地跑過來,她像久別親人一樣上前拉住老師的手。
說到這,老校長把一個筆記本推過去:“這是你妻子的日記,她記錄了當時的感受。”
趙永剛翻到那頁,“看到孩子們的眼神,那種期盼,那種強烈的求知欲望,看到鄉親們那種熱情,我才知道他們需要我。我什么都不想了,以前我總想,有朝一日,我要從事我所學的專業。我也什么都不計較,什么公辦民辦,只要無愧我心就行了。”
老校長說,就這樣你妻子風雨無阻,一個人包了那個自然屯,每逢她去的日子,孩子們就像過年一樣高興。大人們也十分在意,有到公社辦事的車就把他接去。鄉親們還盡可能為她準備點吃的,比如,一穗玉米,一塊地瓜。如果晚了,就派人送回來。
你一直沒信,她說,假期她要去北邊找你。書記說:“你把他找回來,中學這一攤子事,就你們倆口子張羅吧,別牽扯老校長的精力了。”
哪成想,就在這時,偏偏出了事。那次“送字”完后,天還大早,她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你媽家,好多天沒看老人家了,應該去看看。鄉親們要送他一程,她說:“天大亮著呢,我不怕人,就怕狗,鄉親們對我都好著呢。”
走在山路上,突然殺出個程咬金,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盡管她奮力反抗,無奈身小力薄,還難逃厄運。
事后你妻子稀泥一樣癱在草叢里。那人得意洋洋踢了一腳:“裝什么死,敬酒不吃吃罰酒。”便揚長而去。
這些都從遺書中傳出來的,不能說全是事實,但絕不是空穴來風人為杜撰出來的。
后來有人發現一女子在山里自縊來報案,老所長聯想到前一天我報案你妻子失蹤,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顧有違犯紀律之嫌,立即只身單騎奔赴現場。事后他像上級解釋,如果剛剛自縊,就得爭分奪秒,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雖然衣服破爛不堪,但一眼就看出是你的妻子。縣刑警隊例行照相,尸檢身上發現多處傷痕,現場有搏斗過的痕跡,內檢有精液。這是一起明顯強奸致死案。
但是在奸后自縊身亡,還是奸后他殺身亡上,有過一些爭論。最后老所長,因為是第一個到現場的,他說:“我敢用腦袋擔保,絕對不是他殺。”另外,繩索上除了死者的指紋外,沒有第二個人的指紋,所以定為奸后自縊。這樣案子社會危害程度就降低了很多。一時破不了案也情有可原。
那時的辦案人員,其中有人曾經懷疑過方明,因為他與被害者之間有過一些說不清的事,雖然一開始說他沒有作案時間,在縣里開會,其實他是提前一天回來的。后來得知他是負責政法委副書記的外甥,就立馬把提前回來的情節抹掉了,沒有作案時間,就一了百了。
以上我說的和后邊我要說的都是道聽途說,也許又加上人們的合理想象和猜測,真偽你自己琢磨吧。
老所長資深歷久有豐富的辦案經驗,一到現場就戴上手套,仔細收身,收出一沓厚厚的遺書。一開頭就說,剛哥,給我報仇,方明是強奸犯。下邊洋洋灑灑寫了全過程。最后說,我本來想守身如玉,等到你回來那天,可現在玉碎了,我活下去的最后一線希望沒了……
憑這封遺書和現代的技術手段,方明難逃法網。他權衡利弊,還是顧活人吧,于是他把遺書偷偷放到內衣兜里。
當晚老所長約了方明密談,讓他仔細看看前幾行就揣在兜里。方明“撲嗵”一聲跪在地上:“你是我爹,是我再生父母,救兒一命。”(當時他正上報下屆鄉長人選)同時他又祈誓升天:“不出半年,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讓您當上縣公安局副局長。”方明說這話絕不是瞎吹,因為他一個遠方舅舅是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也許老謀深算的所長早就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早就公事公辦了。
后來老所長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公安局副局長,這事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遺書就永遠爛在他們倆肚子里了。
但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方明入獄后,遺書的事就傳得沸沸揚揚。說遺書字字血聲聲淚寫的明明白白。那小子真不是東西,是狗改不了吃屎,都為你鳴不平。
?。ㄔS多年以后,當年的老所長已升到常務副市長,因貪污巨款必死無疑。為了立功保命,也許臨死也得抓個墊背的,才把這樁強奸致死案交代出來,案情和人們傳言的大體相同。)
九
趙永剛臨走之前,又到妻子墳頭大哭一場。把帶來的各種水果、小食品、啤酒一一擺好,就像妻子哭丈夫那樣,邊哭邊數落:我月月給你父母寄錢,怎么就不見你一點回音呢,我把你想歪了,以為你有了新歡就樂不思蜀了。我是豬腦子,你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應該想到這里的變數。再說你怎么又回到這虎狼之地,我在時都保護不了你,你個弱女子怎么能抵擋住呢!今天帶來的都是你愛吃的,橘子、香蕉、菠蘿,你懷孕時那么想吃都吃不到,今天你就吃個夠。今天咱倆好好喝一通,說著就用手指一摳,“砰”打開一瓶,我先喝為敬,就“咚咚”把一瓶灌了下去。又起了一瓶,圍繞墳頭倒了半瓶說:“你只能喝這些,我知道你不會喝酒,別喝醉了,讓閻王爺笑話。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得防著點。”
一陣秋風刮過來,卷起落葉漫天飛舞。枯樹上一只烏鴉,“呱呱”凄厲地叫幾聲飛走了。
之后他跪在墳頭,莊嚴虔誠地重重磕了三個頭,塵土四起:“我與他不共戴天,不殺死他誓不為人。你安息你瞑目吧,在那里等我。”
李剛是有一定城府的人,一回到礦上和往常一樣,然而在方明的眼里,他卻帶一些殺氣。覺得李剛以前對自己那種同時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心蕩然無存了。有這種感覺的還有一人,那就是“大白梨”。
那天趕上李剛“大倒班”(就是上一個班,休三個班),他走進“大白梨”飯店的時候,店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唉吆,怎么好久不見了,是不是要升副井長了就看不上咱這小飯店了。”李剛一進屋“大白梨”就一扭三愰地過來打招呼。
“何出此言,咱就是個挖煤的工人,不嫌咱一身汗臭味就行了。”李剛找個地方坐下后調侃地說。
以前他可不是這樣,對付“大白梨”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充其量抿嘴笑一笑而已。
“大白梨”感到他有些異樣,就有點受寵若驚,就進一步試探:“今天看咱們是誰嫌棄誰?后廚,上幾個硬菜,搬一箱啤酒過來!”“大白梨”吩咐完就坐在李剛對面。
“老板娘,我可沒開支呢,囊中羞澀。”李剛說。
“我請客。不嫌咱這錢臟就行了。”她說這話時低下頭,有點自卑。
“大白梨”說的一點沒錯,過去,盡管李剛嘴里不說,但誰都能看得出,他十分厭惡和鄙視這些齷齪不堪的事。因為他心中仍然有她,他也清楚記得她說:“一張紙只能分清法律責任卻分不開我們的感情。”他幾乎忘了離婚這碼事了,盡管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再與她相會,但也要為她潔身自好。這是個強大的精神支柱,以至于對異性從心里和生理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反應。
四個菜——糖醋排骨、熘肝尖、俏青椒、雪衣豆沙,很快就上來了。“大白梨”起開一瓶啤酒,把李剛的杯子斟滿,剛要往自己杯子倒的時候,她停下了:“李大哥,如果你真的不嫌棄,今天你就賞個臉,讓妹妹陪陪你。如果你嫌棄,我立馬走人。你好自為之,吃飽喝足你也走人就是了。不過我可憐兮兮主動陪人是有選擇的,不是什么人都賠的。”
她拿著酒瓶子說完這一席話,讓李剛很感動。他從她手里奪過瓶子,“咚咚咚”把“大白梨”的酒杯斟滿:“我什么都沒說,怎么惹出你這一大堆話。”李剛有些不好意識。
“大白梨”撩一眼李剛,心想還用說嗎,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哥,小妹先喝為敬了。”
李剛也一仰脖,一杯酒灌進去了。李剛心里有事,常言道,抽劍劈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
二人推杯換盞,幾巡過后都有些微醺。李剛看對面的女人就頗有些姿色,如出水芙蓉,似人面桃花。李剛的眼神也有些撲朔迷離,有些游移不定,在人家身上敏感部位掃來掃去。
“大白梨”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見此情景,吩咐關門打烊,就把李剛摻到里屋。
李剛并非醉得一塌糊涂,他沒有堅決反抗半推半就上了床。李剛可不是銀樣镴槍頭,真槍實彈,驍勇無比,似乎把幾年積蓄的能量都釋放出來。“大白梨”積極配合,二人相得益彰。她心滿意足,不覺得是一個男人壓在她身上,而是她終于征服、占有了這個男人,頗有成就感。
平時李剛文質彬彬,靦腆得像個大姑娘,現在判若兩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這樣想的時候,就隨同李剛一起瘋狂起來。李剛開始大呼小叫,“大白梨”開始的時候,覺得這個李剛真是奇人,干什么都出類拔萃。但后來終于聽明白他是喊“欣然,欣然。”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就不由得熱淚兩行。見狀,李剛才知道自己在喊妻子的名字,他看到眼前這個臭名昭著的“大白梨”,自己就像掉進伏天的大糞坑里,同時似乎還有一只蒼蠅飛進嘴里,令人作嘔不止,于是身體各個部位全線疲軟,如一灘稀泥。
這些天一直找不到煤,井長又在鄰近掘一條巷道,為了相互躲炮方便,中間用導洞相連。
這一段地質破碎,頂板“不老實“。沙巖最怕裂隙水,夾層來點水,神不知鬼不覺地“啪”就掉一片。已經傷了兩個弟兄了,雖然都是輕傷,但一上班大家都心驚膽戰的。李剛也想,自己指不定哪一天就走了,該辦的“事”必須辦了,不能心慈面軟。該斷不斷反受其亂,無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也應該讓九泉之下妻子的靈魂安息了!
今天一上班,李剛就提醒大家,咱們在一起已干挺長時間了,“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都精神點,緊點手,誰也別裝熊,掙多掙少得保命。這么一說小崽就直抽鼻子。
這些天方明總覺得李剛要最后對他下毒手,即使李剛在他身后瞅他,他也感到如芒在背。放完炮要處理頂板。李剛用命令的口吻:“方明你去,危險的活大家得掄著干。”在李剛心里某一個陰暗角落里,確實想過:“掉下一塊石頭,把你拍死,也活該,誰讓你作惡多端了。再說,風險均等,你也怨不著誰。”他雖然有這么一閃念,但看他這些天他總醉生夢死的樣子,還是叮囑一句:“小心點,仔細點,機靈點,別迷里迷糊的。”
平時一個人處理,一人瞭望就行了,其他人坐一邊喘口氣。今天八雙眼睛都死死盯著,有的拿樑子,有的拿柱子,有的拿杉桿子,有的拿錘子,那架勢如臨大敵。
眼看要處理完了,方明還不放心,拿撬棍這捅捅那敲敲。
“不好,有空聲。”離方明最近的李剛說。話音未落,一塊磨盤大的巖塊慢悠悠地往下滑,由于速度慢,方明、李剛及所有的人開始時都沒有發現,但巖盤突然改變了速率,一瞬間把方明壓個嘴啃地。
李剛毫不猶豫地抱著頂子一個箭步沖進去,其他人也一股腦地涌進來,手里沒拿東西的就手擎頭頂肩扛。
方明原來想這一拍可交待了,“反抗”毫無意義。但見李剛沖進與自己同生死共患難,就立馬打起精神來,手腳脊背全身各個部位都調動起來,骨節咯吱吱地響。李剛從牙縫里擠出“悶住堅持”的同時,慢慢向方明靠攏,他希望把更多的分量分在自己身上,因為這里最吃緊。
由于匆忙,柱子都沒吃上勁,一個蘿卜一個坑也沒有閑人調整,杉桿子身小力薄早就嘎叭嘎叭被壓斷了。千鈞重擔全壓在血肉之軀上,手腳觸到地,脊梁高高拱起。石渣壓進肉里,殷紅的血流淌下來。
李剛說齊喊“救命!”,那邊的炮就響了,巖盤就往下一沉,上面轟隆隆響,不知道又有多少重量壓下來。巖盤與八個人較起勁兒來,不把他們壓成肉餅誓不罷休似的。現在八個人就是一個人,就一種選擇。嘴唇咬出血了,耳朵也滲出血來,遍體鱗傷,眼睛如原始人那樣突出來了。他們視死如歸,心里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今日一同死。那場面驚天地泣鬼神、煞是凄楚悲壯。
“堅持,躲炮的馬上就來了。”李剛發出微弱的聲音。
眼看要堅持不住了,人的臉都憋成豬肝色,五官變形,各個猙獰。這時誰往外跨一步,便與其他人陰陽兩界了,但誰也不跨。
“救命,救命!”這聲音開始還綿軟悠長,但漸漸弱下去,就細若游絲了……
導峒里有了光亮,頭燈的光注交相輝映。有人發現這里出了事,就喊:“悶住,堅持”一路狂奔過來。
來人各個身手麻利,柱子,頂子,楔子,一陣叮叮鐺鐺都吃上了勁,就把人從里邊一個一個慢慢地拖了出來。
八個人緩過氣來,艱難地爬到一起抱頭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地動山搖。
哭罷,方明兩手死死抓住李剛:“你不是李剛,你是趙永剛。你第一天說的話是真的。你為什么要救我,其實我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我就等你殺呢,你有多少機會,你為什么不下手?你轉正是我使得壞,你媳婦是我強奸的,那時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得意忘形,鬼迷心竅……”說著,說著,他口吐鮮血,頭一歪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