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老何生病了，病得還急還重。經(jīng)過大醫(yī)院一番高水平高標準高費用的救治之后，病情不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急劇惡化。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允許”家屬準備后事。
這狀況讓老何很郁悶。他剛退二線沒多久，在二線的位置上，雖說沒了重權(quán)在握的志得意滿，但也算實現(xiàn)了“平安著陸”的完美結(jié)局。這樣的人生境況讓他很放松，因為他已經(jīng)不怕犯任何錯誤了——經(jīng)濟上的錯誤，沒機會犯了——實權(quán)沒了，接觸不到大宗資金了；生活上的錯誤也沒大能力犯了——一是賊心沒了，二是他沒權(quán)沒勢，也就沒什么人上趕著跟他扯了。可以說，現(xiàn)在的老何基本上跟各種錯誤告別了。這該是多幸福的時光。可偏偏在這幸福的時刻，他得了要命的大病。
不用問主治醫(yī)生，看家人的臉色就知道，肯定大事不好，他活不了太長時間。
遵常理，離世之前，該托付的托付，該交代的交代，不遺留讓各方人士糾纏不清的后患。
家里家外、身前身后、方方面面都條理清楚地交代完了，可老何仍舊心事重重，一臉的欲言又止。一直在醫(yī)院照顧老何的寧玉潔納悶——他還有啥放不下的事呢？
這天，病房里沒外人，老何把愛人寧玉潔叫到跟前，支支吾吾地說：“我……想見她一面。”
“你說啥？”
病到晚期，好幾種疾病混合著生，形成了思維還算正常、但肢體等器官功能減退的病態(tài)，老何說話不甚利落，發(fā)音不甚清晰，所以，寧玉潔追問一句。
老何放慢語速，重復(fù)一遍：“見她一面。”
不用點名道姓地解釋，寧玉潔一下子就知道那個“她”是誰。
這場面和幾年前流行的一個段子里有像的地方。那個段子說的是夫妻倆的一段對話。夫病重將死，對妻懺悔，淚流滿面地：老伴兒，我對不起你，年輕的時候，我背著你和鄰居老張的媳婦……妻并不是想象中的暴跳如雷，而是十分淡定：我也對不起你——咱家這倆孩子，沒一個是你的……
這段子和老何的情景有相像的地方，都是臨終前袒露心跡。但也有不太一樣的地方：老何不是懺悔，說背著妻子和“老張的媳婦”怎么怎么地，而是直截了當?shù)卣埱螅?ldquo;老張的媳婦”一面。
丈夫臨終前依舊依戀情人，而且還“明目張膽”地提出見面的要求，這注定會讓任何老婆都很生氣。聽此話，寧玉潔的正常反應(yīng)應(yīng)該或是怒氣沖沖；或是嚴厲拒絕；或是諷刺挖苦：你看你，胳膊腿都不好使了，就剩腦子能動，居然還動這樣的歪腦子，真是不可救藥。
而真實的情景是這樣：寧玉潔的反映比憤怒、拒絕、諷刺還激烈。她瞳孔變大，呼吸加快，張著嘴看著老何說不出話來。
至于這樣夸張嗎？看寧玉潔這般緊張的樣子，老何心里不悅。為了實現(xiàn)自己生前不算太多的夙愿，他不顧寧玉潔的異常反應(yīng)，仍舊闡述下去：
“我知道，我這種要求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想，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天了，就是見面了，也不會發(fā)生什么原則性問題。你就答應(yīng)我的請求吧。”
“原則性問題”，是寧玉潔對老何情感出軌的別稱。
老何繼續(xù)往下說，一字一板，盡量把話說得清楚一些：“你會說，老何呀，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惦記另外一個女人，你還讓別人活不？和她見面，你舒服了，讓我情何以堪？”
對老何這樣的推測，寧玉潔不置可否。
“見與不見，這是個問題。主動權(quán)在你，你決定。”老何讓了一步。
沉默了好一會，寧玉潔給了答復(fù)，是讓老何甚是失望的答案。
“還是不見吧。”
“快十年了，就為幾條短信，你還不原諒我……”
寧玉潔冷笑一聲。
“你笑啥？”老何問，帶著一絲的心虛。
“小品里說，耿老漢和小寡婦不只是一頭驢的關(guān)系。你和她也不只是幾條短信的感情吧？”
“……隨你怎么說，我不想解釋太多。”
“你解釋不了，也不用你解釋。”
話說到這份上，嘮不下去了，兩個人都沉默。
過了一會兒，寧玉潔開了口，慢悠悠地說：“不是我不原諒你，也不是我自私，我是替你著想——見了面，你萬一激動了，血壓上去了，心跳加速了，搶救不及時，那不就……”
寧玉潔沒說“死”那個字，但彼此都明白那個結(jié)果。
老何說：“其實我自己很明白，我沒幾天活頭了。所以，你就滿足一個死人的愿望吧。”
寧玉潔不開口。
老何說，“你別多心。和她見一面，不是再續(xù)前緣，是想……是想……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
“我傷害她了。”
“你傷害她了，你咋不說，你還傷害我了呢！你咋不給我道歉？”寧玉潔語速加快，語氣尖刻，漸露河?xùn)|獅吼的廬山真面目。
老何再次閉嘴，也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眼角處艱難地滴出一滴殘淚。病到晚期，各種器官機能退化，連眼淚都不能盡情暢快大量地流。
寧玉潔一臉怒色。瀕危的丈夫為另一個女人流淚，這是多大的刺激。她也閉上眼睛，自己給自己息怒。
病房窒息一樣的安靜。
“不見她一面，我走不安生。”半晌兒，老何幾近哀求地說。
還是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寧玉潔慢慢說：“那就見吧。”
她依舊閉著眼睛。老何睜開眼睛：“你同意了？”
“同意了。”
“真的？”
“真的。”
老何長出口氣：“你這就打電話約她。”
“現(xiàn)在？不行。”這回寧玉潔沒聽老何的。
“為啥？
“今天不行。得等你血壓平穩(wěn)，心跳正常，一切指標穩(wěn)定了再見。不然，見面太激動，身體吃不消。”
“也對。那什么時候？”
“——明、后天吧。明天主治醫(yī)生查完房，吃完藥，都穩(wěn)定了，精神頭足了再打。咱鄭重其事地打，隆重地打。”
老何想了想，點頭同意，像小孩子滿足了一個愿望一樣，安靜下來。
老何是政府某重要單位重要部門的重要領(lǐng)導(dǎo)。在工作崗位上，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霸氣十足。和他剛接觸、不了解他的人都說他這人“好可怕”。可在家里，老何是標準的“妻管嚴”，不但不可怕，還很軟弱。
老何為啥怕妻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妻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大事小情不用老何插手。小到今晚餐桌上的一碟小菜的配料，大到換新房時那套別墅式住宅樓的全部裝修及裝飾。再大一些，大到安排老何的仕途生涯……能干的妻子完全徹底解除老何的后顧之憂。
網(wǎng)上說的現(xiàn)代優(yōu)秀完美女人的標準寧玉潔幾乎全都具備：就是進得書房、下得廳堂，殺得了“木馬”，打得過流氓——至于能不能斗得過小三，還得實踐考驗——后來的事實證明，斗小三，她也做得很到位。幾乎沒有一點兒讓老何挑剔的地方，這樣的女人不是人才是人精，老何咋能不怕？
二是妻子不但能干，脾氣也厲害，尤其在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上——就是感情方面，不給老何留一點兒可乘之機。老何這邊尚未風(fēng)吹草動意彷徨，她那里就未雨綢繆敲邊鼓。老何不聽不好使，真跟你干到底。結(jié)婚二十多年，寧玉潔從不把錢財什么的當做原則性問題，卻至始至終把感情當成大事，這讓老何在敬佩的同時，也很不理解。
三是老何不忍傷害老婆。
一位名人說過，女人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傷害的，對自己的老婆更是如此，而怕老婆是愛老婆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
當然，老何對這句話也有迷惑：除妻子之外，世界上還有很多可意的女人，她們也是不該傷害的對象，那是不是也應(yīng)該用來愛？現(xiàn)實生活以鐵一樣的事實證明給老何看：除了妻子之外，別的女人是不應(yīng)該用來愛的——自己的老婆不讓你愛。
所以，老何怕老婆，自有道理。而臨終前要和關(guān)系曖昧的女同志見一面，這要求對于任何一個妻子來說，也確實是個重大考驗，人家能答應(yīng)替你電話聯(lián)系就已經(jīng)很大度了。所以病床上的老何很乖地聽從寧玉潔安排，明天再說。
第二天上午，醫(yī)生查完房，各位患者遵醫(yī)囑，吃完各大大小小形狀不一樣顏色不一樣味道不一樣功能不一樣的一捧藥片，大小不一的輸液瓶子——現(xiàn)在換成一次性塑料袋子了——也像燈籠桿兒挑起燈籠一樣，一個接一個高高掛起……一番忙碌之后，小護士走了，病房里安靜下來。
老何今天精神頭比平時好些，他沒像往日那樣，扎上點滴就昏睡，而是靠著枕頭坐著，示意寧玉潔拿手機打電話。
寧玉潔一邊掏電話一邊慢慢悠悠說：
“咱可說好了，打是打，你得跟我保證，電話通了，你不能太激動。”
老何點頭：“不激動不激動。”緊接著自言自語：“快十年了，她有什么變化呢？”
寧玉潔攥著手機：“你說號吧，我撥。”
老何不加思考，十分流利地報出11位數(shù)的手機號。
時至今日，老何還嫻熟地記著這個電話號，寧玉潔心揪揪地著疼了一下，手上卻還是有條不紊地按著鍵盤。
“嘟——”聲響了幾次，話筒那邊傳來一個女聲：“你好。”
寧玉潔沉穩(wěn)地說：“你好，請問是小方嗎？我是寧玉潔，老何的愛人。你等一下啊，老何跟你說話。”
寧玉潔把手機遞給老何，臉色有些緊張。
看得出，老何比寧玉潔還緊張，他顫抖著接過電話，顫抖著說話：“喂——小方啊？”
對方答應(yīng)著：“你好。”
老何聲音繼續(xù)顫抖著：“你——過得還好吧？還是那么——那么快樂、親切？”
說這話時，老何看了身邊的寧玉潔一眼。寧玉潔眼淚汪汪的。
老何想，“汪汪”就“汪汪”吧。反正我這是最后一次給她打電話，肉麻就肉麻些吧。
不過他心里說，小方的親切可不是瞎編的，那是眾人公認的，是老何同志親身體會到的。如果沒有那樣獨特的親切，他也不能和她走到一起。具體怎么個親切法，這里不贅述，別影響劇情節(jié)奏。
“我生病了，住院了……”像孩子跟母親訴苦，老何很軟弱地告訴對方自己的狀態(tài)。
對方的聲音很平淡，沒有太多的感情色彩：“哦，那你多保重，我出差回來去看你。”老何趕緊一連串說了幾聲“謝謝”。
還沒等老何往下說別的話，對方急切地說：“我現(xiàn)在有事不方便，先掛了，再見。”
老何有些戀戀不舍，但還是忙不迭地作答：“……再見、再見。”
老何舉著已經(jīng)無聲無息的手機，茫然地看著。寧玉潔上前把手機拿過來，按了關(guān)閉鍵。
老何空著手回味：“沒啥變化，就是聲音變粗了點兒。”
寧玉潔立刻接話：“女同志老了，說話聲就變粗了。就像男同志，年紀大了，嗓音變細了一樣。”
老何點頭：“對，是這樣，自然規(guī)律嘛。”
“她都說啥了？”
“等她出差回來，就來看我。”
“哦，那你就別著急了，耐心等著，等人家來看你。”
“好、好。”老何露出一絲笑意，住院以來難得的一絲笑意。
B.
打完這個重要電話的第六天，老何就走了，沒等到和小方同志——全名方曉言——病房探視深情相見的激動人心的那一刻。
彌留的幾天里，老何時常處于昏迷狀態(tài)。神智清醒時，他不止一次地問寧玉潔，方曉言來沒來？還來不來？
寧玉潔略有不耐煩地告訴他，方曉言出差沒回來，回來了肯定來看你。
那天深夜，老何走得很安詳。
緊鎖了大半生的眉頭舒展開，額頭變得光滑平坦；雙頰深溝一樣的皺紋散開來，臉色就不那么晦暗了，整個面孔比生前的時候受看多了。
死亡果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最起碼，生病的當事者再也感覺不到患病器官的疼痛了。
老何走前還有一段插曲。就是那天晚上，眼看著人就不行了，可無論如何，老何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氣。殘留的氣息像墳地里的鬼火，忽明忽暗，硬撐著那條游絲一樣的魂魄。
旁人說：他這是等人呢。等親人來全和了他才死心塌地走。
寧玉潔自語：還等什么親人？該來的都來了，最親的兒子就在身邊，甚至還帶上八字沒一撇的女朋友露一面，為的是讓老何安心地咽氣。掰手指算也沒什么近人了，他還等誰？
旁人說：再不就是他還有啥惦記的事沒落實。
寧玉潔猛然想起一件事，隨即想起一個東西。她趕緊讓兒子開車回家，打開衣櫥，翻到最底層，打開一個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檔案袋。捧著口袋，娘倆兒又急忙回到醫(yī)院。
老何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寧玉潔靠近他耳邊說：“她來看你了。”
老何嗓子眼呼嚕著發(fā)出不清楚的聲音：“來了？”
“來了，下午來的，你正睡著，沒忍心叫醒你。”
老何搖頭。
“還不信。你看這個，她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寧玉潔把一沓厚厚的裝訂整齊的稿紙，在老何眼前晃晃。老何的死魚一樣的眼球動了一下，只掃了一眼，隨即閉上眼睛：“她來看我，就是原諒我了。”
“原諒了，我保證。”
老何走了，寧玉潔流了很多眼淚，而且看得出，絕大部分眼淚是很真誠的……因為老何臨走的前幾天、在一段回光返照的時間里，也跟寧玉潔說了很多真誠的話：
“別生我的氣，我這樣牽掛她，不全是因為愛，主要是一種歉疚。”
“那年，那個夏天，你搞突然襲擊，出差一半，提前殺回家，抽查我的手機，依據(jù)一條短信，就武斷地判定我和她關(guān)系曖昧。接下來，你又嚴肅認真地跟我談話，跟我發(fā)脾氣，大吵大鬧，要死要活的……還說，我要是和她不了斷，你就跟我魚死網(wǎng)破……
我很害怕。我怕你控制不了壞心情，把這事鬧到單位去。那時我還在領(lǐng)導(dǎo)崗位，還有繼續(xù)上升的空間，要是那樣的話，我就……被動了。”
“瞎說，我才沒無理取鬧呢。”聽到此處，寧玉潔開始反駁老何的“人身誣陷”，像放機關(guān)槍一樣，“突突突”一陣掃射：
“我是擺事實講道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時我是這樣說的：我要是對你要求不嚴格，你就容易犯錯誤。小錯誤，犯的起，大錯誤，犯不起。
生活作風(fēng)錯誤，說小就小，說大也大。看你處理感情問題的能力，也看對方的人品整合素質(zhì)。攤上小三兒人品不錯，不搶不奪，不把男人帶壞逼死，那算不幸中的萬幸。攤上壞的，讓你身敗名裂，人財兩空。
對于你老何來說，一旦出事，你的職務(wù)、地位、權(quán)利、金錢、名譽就都沒了。這個錯誤的成本太高，不值當。我當時是這樣勸你的，對不對？”
老何嘴上不說在心里反駁：“除了這些還算溫柔的話之外，你還跟我哭天抹淚，尋死上吊的，這你咋不說呢？”
敏銳的寧玉潔看出老何的不悅，直截了當說：“你說句良心話，這些年，要不是我管著你，你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到局級干部這個地步？”
面對寧玉潔如此直白的問詢，老何勉為其難地點下頭。
寧玉潔轉(zhuǎn)身去喝水。借著機關(guān)槍換彈夾的空當，老何插了一句：“所以，我給她發(fā)了短信……和她結(jié)束了。”
“結(jié)束得對呀，那還愧疚啥呀？”
夫妻倆繞了幾個圈子，總算又繞回到原來的“愧疚”話題。
是呀，愧疚啥？跟自己妻子都沒怎么內(nèi)疚，反倒對另外一個女人這樣深刻地愧疚……
老何想了想，又岔開了話頭，說：“其實，我和她沒啥兒事，是你想多了，想歪了。”
寧玉潔“撲哧”就笑了：“我是相信你？還是相信她？還是相信我自己？”
“相信她？啥意思，她和你說什么了？你見過人家了？你們見過面了？什么時候的事？都說啥了你們？快告訴我……”老何顯然很緊張。
寧玉潔看著老何，下決心似地吐口氣：“還是都告訴你吧，讓你心里有個底，走得踏實些。”
自從老何生了病，夫妻關(guān)系比以前親密了很多。說話辦事啥的，雖沒達到舉案齊眉，但也都是心平氣和，不像以前那樣橫眉冷對了。在這種“因病一笑泯恩仇”的放松狀態(tài)下，寧玉潔就閑扯開來。
C.
那天——很久遠的那天，距離老何退居二線生病住院有六、七年光景了，就是說，那時的老何剛剛五十出頭，跟六十歲的男人相比，這五十歲的年紀也算是男人的好時候。在某大企業(yè)政工部門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寧玉潔出差提前回家，但并不是老何說的那樣是搞什么“突然襲擊”，完全是工作臨時變動導(dǎo)致早歸。
寧玉潔進家時，已是晚間十一點多。正趕上老何在浴室沖澡，正趕上老何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寧玉潔隨手拿起老何的手機看，屏幕顯示是新短信。
寧玉潔準備把手機遞給浴室里的老何，可是，忽然間一個念頭閃過，讓她遲疑了一下：這么晚了誰給老何發(fā)短信？鬼使神差地，她就打開短信看了一眼。
寧玉潔很為自己不光明的行為感到膽怯，也為自己的墮落心虛，心“砰砰砰”地跳，拿手機的手顫顫地抖。
她先看來電顯示的名字一欄，即不是張科長，李處長，也不是紀委侯，工商牛，沒名沒姓的，只是簡單的兩個字母：XY。
XO是洋酒，ＸＹ是啥人？寧玉潔覺得有趣，老何干嘛把人家的名字設(shè)定為字母？是來不及輸入漢字用字母代替？還是……
再看這條短信內(nèi)容，雖然只是言片語短，但在寧玉潔眼里，親切感十足，異性感特強：“謝謝今晚的款待，早些休息吧。晚安好夢。”
憑女人的直覺，寧玉潔認定，說出這樣溫情脈脈的話，絕對不是男人，那就應(yīng)該是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和老何彼此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一般。
寧玉潔心跳加速，往下翻看，可收件箱除此一條，再無其他。她又翻看發(fā)送短信欄，一條發(fā)送短信都沒有。
寧玉潔不甘心，打開發(fā)送信息報告，這里清楚記錄著老何發(fā)送短信的時間，就在剛剛的十幾分鐘里，發(fā)送給XY短信很頻繁，平均兩三分鐘發(fā)一條。
顯然，老何刪除了剛才所有發(fā)送出去的短信的內(nèi)容。
老何為啥全部刪除發(fā)送的短信？為啥把對方的姓名設(shè)為XY？
寧玉潔很自然地想起單位同事講的一個笑話。
說一在市政府機關(guān)工作的某官員，有一情人，他怕老婆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的手機里，把情人的電話號命名為“市長”。
一休息日，夫妻二人正享受難得安靜的周末時光，官員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短信的鈴聲。
妻好奇，打開看，市長名下，一行大字：“速來開緊急會議。”
妻看罷，大叫道：“媽呀老公，市長找你開會！”
官員故作淡定：“有啥大驚小怪的，和市長一起開會那是常事。”
妻給官員打點衣服：“快去吧，千萬別遲到。”
老公出門時，妻還不住聲地叮囑：“好好干，給市長留個好印象。”
寧玉潔眼前這個XY代號，如果不是因匆忙沒輸入漢字，那是就什么神秘人物的代稱嘍，那會發(fā)生什么樣神秘的事呢？
寧玉潔的心涼了下來：不管是什么樣的事，肯定不是我希望發(fā)生的事。另一個念頭也隨之而來：什么樣的女人讓俺家老何蠻高傲的人動了邪念？
寧玉潔心里很不好受，但還是不動聲色，把手機放回原處。
寧玉潔是一個很有正事的女人，看問題成熟老道，處變不驚，處理問題也有分寸。有些事，心里有數(shù)，但不張揚。
對老何的細微變化，她覺得，有些敏感的事——就是丈夫的感情事，得分兩個階段對待：防范時，寧可信其有，絕不信其無。真發(fā)生時，寧可信其無，絕不信其有，自己蒙蔽自己。
此刻，別看只是苗頭，但放任自流也會出大事，要盡量把這種情感扼殺在搖籃中.不僅僅是保衛(wèi)婚姻，也為了保護老何本人——她生怕家外邊的不是老何原配妻子的女人把老何帶進暗溝里把老何弄個人仰馬翻，前功盡棄。網(wǎng)絡(luò)上流行一句口號叫“治腐靠二奶”，社會上情人把官員“送進去”的新聞已不是新聞。寧玉潔決定，自己應(yīng)采取“必要的主動行動”。
通過那條短信，自然就掌握了對方的電話號，寧玉潔想找那個人嘮嘮。
醞釀許久，寧玉潔打通了這個電話。
“喂你好。我姓寧，是何久然的愛人，想和你見一面。你方便嗎？”
電話打得直截了當，是政工干部雷厲風(fēng)行的風(fēng)格。
對方先是一愣，繼而很快反應(yīng)過來，繼而答應(yīng)：“可以。”
對方居然和寧玉潔一樣侃快。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定好飯店后，給你電話——怎么稱呼？”寧玉潔總不能叫她XY吧。
“我叫方曉言，叫我小方就行。”
放下電話，寧玉潔念叨著“方曉言”，想起老何手機的命名“XY”，拆分一下，得出結(jié)論：“XY”原來是“曉言”的拼音字母。
傍晚，寧玉潔給方曉言電話：“晚飯去哪里吃？”沒給方曉言思考和回答的時間，寧玉潔接著決斷地說：“我?guī)闳ヒ娮R一下鄉(xiāng)下的場面，去帝都坐坐。”
這哪是去見識鄉(xiāng)下，分明是去大城市開眼，而且還是國際性大城市——帝都是本市最豪華最高檔次的五星級酒店。
見了面，只打量一眼，兩個女人就有一個共同發(fā)現(xiàn)：
不是每個老大都是她丈夫嘴里的魅力全無的黃臉婆；
不是每個小三兒都是女人心目中狡猾狐媚的狐貍精。
原來她們都是很正常的女人。
寧玉潔體型高大豐滿，齊耳短發(fā)，透著干練，目光自信，器宇軒昂，十足的國企老總的派頭，氣場很強。
再看方曉言，身材嬌小，及肩卷發(fā)，眉眼娟秀，文靜內(nèi)斂，既有小家碧玉的甜美，又有知識女性的大氣，魅力十足。
二女人均淡定超脫。
先論了稱呼。“我該叫你姐姐。”方曉言親切地說。接著互相通報了出生年份、屬相，方曉言說：“我比你小十歲。”
寧玉潔心里一涼：她比我小十歲，就是比老何小一輪，十二歲。不管是漂亮還是丑陋，畢竟人家比我年輕十歲。
年輕十歲，對于女人來說，這可是多大的優(yōu)勢，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威脅。和老何相差十二歲，幾乎是兩代人——現(xiàn)在不是有人說，五年是一代人嘛——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
問題是，方曉言不但實際年齡比寧玉潔小十歲，相貌上，比十歲還多。
方曉言相貌很年輕，冷眼一看，不像三十八、九，像三十四、五歲。面相上，這女人不招人煩。
方曉言很快通報了自身現(xiàn)狀，這讓寧玉潔更為緊張。
形式上有家庭，事實上的單身女人——丈夫出國經(jīng)營事業(yè)，在國外已經(jīng)有家有口，和同居的女友生倆孩子了，常年不回國。小言自己帶著兒子在國內(nèi)生活……
并不是所有的單身女人都很低賤，都有當小三的潛質(zhì)和欲望，但這樣的女人對于有家有口的正為人妻的寧玉潔來說，還是具有很強的危險性。寧玉潔心里忐忑著，不過面部表情很放松。
燭光紅酒之中，雙方進行著友好坦誠的交談。淡定和諧的感覺，不像情敵，倒像是好朋友，好姐妹。
閑嗑嘮的差不多了，倒是方曉言，先提到了今天會面的核心問題。她笑著提議：“談?wù)勊伞?rdquo;
寧玉潔就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自家的男人老何——今天來這兒干啥，彼此心里都明白。
奇怪的很，漢字的這個“他”，以及那個“她”在固定場合有不同的“特指”功能。
日常交往中，一般關(guān)系的兩個男女同志，提到對方的配偶時，或是稱呼“你愛人”、或是叫成“你家那位”什么的。
換成兩個已婚的男女，要是關(guān)系很不一般,就是好到一定程度時，就不這樣很費事地稱呼了。
男同志問女同志：他對你怎么樣?
女同志就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自己的丈夫。
反過來，女同志問男同志：她沒發(fā)現(xiàn)嗎？
男同志就知道，這個“她”是指自己的妻子。
還讓人覺得有趣的是：文明一些的妻子不把潛入老公心田的小三兒命名為“狐貍精”，而稱作“她”。
“她現(xiàn)在過的還好嗎？”妻子陰陽怪氣地表達“愛心”。
無需任何注解，丈夫心有靈犀地答道:“我和人家早就結(jié)束了，你咋還糾纏沒完？”
特定場合下的“他”和“她”真是很奇妙的稱號。
現(xiàn)在,既然方曉言提議說說“他”，那就說說吧。當然了，說“他”的同時也少不了“她”……這個“她”是哪個“她”？當然是方曉言。
“我和老何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他在機關(guān)，我在基層，業(yè)務(wù)直屬，開大會的時候，偶爾能見面。”
哦，這么個工作關(guān)系。
“沒別的，就是跟別的同志相比，我倆更能談得來。”
寧玉潔犯核計：談得來是什么關(guān)系？比朋友近點兒，比情人遠點兒，知己？你倆是紅藍鉛筆關(guān)系？你是他的紅顏知己，他是你的藍顏知己。
“他人很好。知道我獨自照顧孩子不容易，對我很關(guān)心，是那種關(guān)切、同情的關(guān)心。”
同情弱者，這個應(yīng)該有。
“他在各方面給我很多幫助，我也挺感謝他的。”
咋個感謝法？
“但我有我做人的原則，不會利用誰，也不想被別人瞧不起。”
寧玉潔看著方曉言清澈的眼神，心說，女人做到守身如玉，我信。要男人坐懷不亂，那不大可能，更何況老何又不是山寨版男人。
“你放心，我們之間還沒發(fā)展到你想象的那樣，真的沒啥兒，以后……也不會再發(fā)生什么。”
眼前這個優(yōu)雅的女人亦很聰明，沒等寧玉潔明說，就明白今天相約的目的，交待完事情經(jīng)過，緊接著又表了態(tài)。
寧玉潔很受用方曉言的智慧、態(tài)度。她今晚安排兩個關(guān)系微妙的女人單獨見面，也就是想給那個神秘女人一個無言的提醒，一種無形的壓力，她本身也不想把事態(tài)嚴重化。
寧玉潔心平氣和，說：“這話我相信。既然沒啥兒，那就沒啥兒吧，以后也不要有啥兒。一旦有啥兒，肯定沒有好收場。咱們都是成年人，要對自己負責(zé)、對家庭負責(zé)，對對方負責(zé)，是吧。”
接下來，寧玉潔又鬼使神差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生活不容易，以后你有什么難處跟我說，我?guī)湍恪Ｔ郛斀忝锰幇伞?rdquo;
這話說得，聽著很誠懇，但也很虛偽、虛弱。說完之后，寧玉潔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三言兩語，事就說開了，此番隆重的會談可以結(jié)束了。
夜色深沉，兩個女人一同走出金碧輝煌的大酒店。酒店門口，互道再見，一南一北，各自前行。
也許，從此，方曉言放下了這段心情，靜心了，輕松了——和仇恨相比，其他任何一種情感都比較容易放得下。
可寧玉潔這里，卻是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始終為那個“有啥兒”、“沒啥兒”的詞語糾結(jié)，小半年都沒擺脫掉自我糾纏。
“有啥兒”、“沒啥兒”的隱喻是什么？說白了就是身體的界線。所謂“沒啥兒”，大概是說只是精神溜號了，和身體沒關(guān)系。
寧玉潔又想：達到什么程度算是婚外情？身體出軌還是精神出軌？身體出軌很簡單，很容易。精神相通很難。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
她說他們談得來，就是說境界相近，這是不可多得的，是高層次，那我還有啥必要在“有啥兒沒啥兒”這兒打磨磨？
真的沒啥兒嗎？寧玉潔進入思維活躍狀態(tài)，一邊思想著一邊反復(fù)否定著……
寧玉潔仔細回憶老何這段時期的一舉一動，就他恍惚間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可不像“沒啥兒”。
寧玉潔把握了比較確鑿的幾條證據(jù)——第一，方曉言本人基本上承認了紅顏、藍顏知己的關(guān)系。雖說紅顏不是情敵，但紅顏也是禍水；
第二，老何的心神不定，必定有鬼；
第三，手機里二人之間頻繁的短信以及較長時間的通話記錄（超過個把兒小時的通話有若干次）；
依據(jù)以上情況，應(yīng)該、可以找老何嘮嘮。
D.
不指望男人一盤菜吃到底，寧玉潔也不指望老何在和春風(fēng)化雨中改邪歸正，而且她自身的性格特征也不會讓她只有溫柔的一面……
寧玉潔選一個星期天向老何質(zhì)問攤牌，捎帶著，把最近這段日子積攢起來的焦慮、委屈、猜疑、痛苦等等一股腦傾瀉給老何……
接下來就是故事的一開頭，病房里的老何說寧玉潔跟他大鬧。
其實老何說的也不十分正確，寧玉潔不僅僅是大鬧，她是大鬧小鬧、好鬧賴鬧全都鬧了。
知夫莫如妻。寧玉潔心里清楚，老何喜靜，不擔(dān)事，讓他煩煩心，就能有效果。
一個大單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那嘴皮子多利索，說上三天三夜都不帶重樣兒的，寧玉潔徹底把老何說迷糊了，其實是膩煩了。當然，這些“伎倆”到了寧玉潔這里，那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加非暴力威脅逼迫之后，寧玉潔心里有底了：老何、何部長從善如流，懸崖勒馬，確實了斷了他心目中美好的情緣、老婆心目中丑陋的孽緣。
寧玉潔何以這樣肯定？
男人的身心變化，妻子最清楚。寧玉潔發(fā)現(xiàn)，改邪歸正后，老何同志精神萎靡了，不再有打雞血似的莫名興奮。
書上說，男人離開了愛情，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生命力，人就蔫吧，跟行尸走肉似地。說得還挺對的。
寧玉潔也因此發(fā)愁：老何怎么跟小孩子似地，一樣兒打兌不到，人家就不高興。
現(xiàn)實生活中，情感是主路旁邊偶爾呈現(xiàn)的一條小溪，行路人可以跳將過去，可以趟水濕鞋嬉戲一番，可以跳進水中撲騰撲騰再上岸，也可以就在水路上一直游下去……
而責(zé)任是橋，即便很短，也得走著過……
如果沒有了責(zé)任，連婚姻都是短命的，何況那種不明不白的情感，再長又能長久到哪里？
寧玉潔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婚內(nèi)外的情感問題，認為老何情場上的急流勇退理所應(yīng)當。
當然，寧玉潔內(nèi)心偶爾還有波動，還是在“密切程度”上繞圈子：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發(fā)展到那種地步？
老何說沒有啥，方曉言也說沒啥，那就是沒啥。但也許真的有啥，他倆在一起騙我。
寧玉潔想起一個笑談，很多年以前別人講的。
說久居深山的農(nóng)民二小兒頭一次進京城，看見高聳入云的高樓很敬仰，一直抬頭看。保安看衣著不整的二小兒不順眼，上前盤問：“你干啥呢？”
二小兒答：“數(shù)樓層呢。”
“罰款。”保安說。
“首都治安這么嚴，數(shù)樓層也罰款？”二小兒問。
“罰。”
“咋罰呀？”
“一層5角。你數(shù)了幾層？”
二小兒腦子來得很快，答：“8層。”
“五八四塊。”保安算得也快。
二小兒掏出五塊錢遞給保安。
保安說：“我沒零錢找你，你再數(shù)兩層，湊五塊錢的。”
保安拿錢走了。二小兒偷偷笑了：“傻X，我都數(shù)到二十一層了。”
寧玉潔不時犯嘀咕：他倆究竟數(shù)到第幾層了呢？接著又自我安慰：別管第幾層了，了斷了就行。話又說回來，就是有啥又能咋樣？
就這樣，寧玉潔安穩(wěn)地把日子過了下來，過到現(xiàn)在。
以上，寧玉潔把實情都告訴了老何。老何的情緒像心電圖，上上下下地波動著。
聽到兩位女人友好地見面，沒在背后說他不好的話，老何心里很欣慰。
我老何身邊的女同志都是高素質(zhì)的，不可能為什么事打得不可開交。她們很大度地處理了這件事，讓一切回歸平常，歸于平靜，她們是好女人，也是他的福氣。
也許是回憶到了愛情，老何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光彩，讓他呆板的面孔有了一分生動。可是，這份光彩只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又陷入沉沉的抑郁中。
寧玉潔說：“事到如今，我把話都說開了。就這件事，你還有什么心思，委屈呀，失落呀，想念呀，囑咐呀，都說出來唄，總不能帶進墳?zāi)估镅健?rdquo;
老何點點頭，從心底里說出一句話：
“我挺對不起她的……你發(fā)現(xiàn)那條短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關(guān)注她很長時間了。她也很優(yōu)秀，不比你差。”
這嗑嘮得，是夸我還是貶我？真不招人愛聽。寧玉潔苦笑一下。
“獨立，剛烈；工作能力強；性格很開朗，比一般的男同志都豁達，這些特征很吸引我。
天底下好女人多去了，但不能都娶家來呀。
“她不像別的下屬女同志，跟我低三下四，拿我當領(lǐng)導(dǎo)恭敬著，盡說恭維話。她做人有自尊，有人格，給我的感覺很新鮮。”
新鮮之后呢？寧玉潔心里問。
“我們很談得來，思想境界在一個層次上。”
哦，人際交往中這種境界相通的感覺很難得，比大熊貓、金絲猴還稀有。
“可是，那回你發(fā)現(xiàn)了那條短信，然后，不屈不撓地跟我鬧——”
不僅僅是短信，還有別的證據(jù)——我倆見面時，人家當事人都含含糊糊地承認了。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你倆居然背著我見過面了，背著我把一些事情都挑明了……現(xiàn)在的女人真厲害，這么大的事都背著男人自己解決，很可怕……”
與時俱進嘛。
“你無休止地嘮叨，譴責(zé)，耍賴，我當時情緒很壞……”
嘮叨，譴責(zé)，耍賴……那是有針對性的策略。
“我就想把這件事一下子了斷，這樣就不受你折磨了。所以，給她發(fā)了斷交的短信。
發(fā)完之后我很后悔：短信上的話說重了，很無情，很無理，也很無聊。我把自己身上的壞情緒扔給了她。寫的時候，情緒挺激動，不管不顧的。按了發(fā)送鍵之后，有些后悔，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寧玉潔慢條斯理地問：“你那條無情的短信咋寫的呀？”
老何回憶著：“好像很多，記不全了，有一句是，我已經(jīng)夠鬧心了，你別再煩我了；還有，如果沒有特別要緊的事，不要再聯(lián)系我。”
“這也沒啥呀。”寧玉潔好像不以為然。
“唉，怎么說呢，和她交往最開始是我主動的。一開始請人家吃飯、喝茶，人家都很客氣地拒絕，我還表揚人家抵抗能力強。后來突然要結(jié)束，也是我提出來的……可我，卻把責(zé)任推到了人家頭上……記得最后一句是，拜托你，到此為止，我們兩個人誰都輸不起。”
寧玉潔有些不忿：“就好像是人家上趕著你似地。”
“可不是嘛。其實我很明白，愛是需要熱情和能量的。那個時候，我被你鬧得兩樣兒都沒有了，沒心情交往了，這純粹是我的責(zé)任。可發(fā)給她短信，卻把人家說的——挺低賤的……”
“是有點過分。”
“過了一段時間，背著你，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人家都沒接。肯定是生氣了。”
“換我我也生氣。”此時此刻，寧玉潔站到了“情敵”一方。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聯(lián)系過。你知道的，世界上最防不勝防的盜竊是偷情。要真想和她聯(lián)系，總會有辦法。但我沒有那樣做。我想我應(yīng)該對得起你，不能再傷你的心了。
再后來，有過那么幾次沖動，想打聽一下她的近況，但也只是想想，沒付諸行動。”
“哦。”寧玉潔簡單地一“哦”，不知表示啥。
“但那條不大講理的短信，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總想向她解釋一下。”
說到這，老何喘口氣，委委屈屈地說：“現(xiàn)在，要是再不解釋，怕是沒機會了……所以，我特別想見她，告訴她那件事我做錯了……我真的沒別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明白一點兒。”
“對一個人的愛，可以深藏，可以帶進墳?zāi)梗鞘且环N美麗。可錯誤不可以始終不改正，歉疚不可以永遠不懺悔，傷害不可以一生不彌補。”
“這話說得對。”寧玉潔給與肯定。
“對男人來說，愧疚是壓在心里的一塊巨石，一個人要是心里有愧，那能走好嗎？”
最后，老何懦弱地說，“如果僅僅為了愛，我想我不會這樣。”
寧玉潔徹底明白了，讓老何這樣“耿耿于懷”的不是愛（或者說不完全是愛），而是愧疚，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愧疚……
寧玉潔突然有了一個新感悟：什么樣的感情可以長久？可能是親情，可能是一個承諾，可能是一份責(zé)任……現(xiàn)在讓老何放不下的是一種愧疚……慚愧歉疚。這種愧疚不安，何嘗不是動人的情感。
寧玉潔很認真地對老何說：“老何，你還真是個好人。”
最后一夜，看著老何遲遲咽不下最后那口氣、誰誰都跟著痛苦卻不明白老何何以這般“執(zhí)拗”時，寧玉潔很突兀地就想到了“愧疚”這個過節(jié)。
他是不是在為“愧疚”延宕生命？如果真是這樣，應(yīng)該給他一個心安的籍口，不讓他帶著愧疚離世。
寧玉潔的大腦快速旋轉(zhuǎn)，終于想出一個好辦法。她急忙回家，取來那個有故事的資料本。
看到那個特殊的物件，老何總算相信，方曉言來醫(yī)院了，由此推斷方曉言原諒他了，他可以釋懷了。
是夜，何部長床頭心電監(jiān)護儀心跳顯示曲線，緩緩地緩緩地變成一條平靜的直線。四周一切都平靜下來。
寧玉潔的心五味雜陳——一場艱難的演出結(jié)束了，她終于可以松口氣了……在為自己的壯舉感動的同時，也有濃濃的委屈……
E.
墓地事先選好了，老何去世后很快入土為安。
七天燒七。寧玉潔獨自一人來墓地祭掃，沒讓兒子一起來。
一是兒子外企工作太忙，總請假不好；二是西化的兒子對傳統(tǒng)風(fēng)俗儀式不太接受；三是寧玉潔心里有一個秘密，她想單獨來。
墓碑前，寧玉潔哭了：“老何，我對不起你，我跟你撒謊了。”
撒什么謊了？總不能是像前面段子里那個妻子說的那樣吧？
決不能是那樣子，那樣太殘忍，太丑陋，讓活著的人失掉活下去的信念。
但寧玉潔說得也不輕松：“你打給她的那個電話，不是她接的，是別人接的；我拿給你看的那本資料，不是她送到醫(yī)院的，是我自己取來的。
我這樣做，不是我自私，要阻止你們有情人見最后一面，而是你見不到她了——方曉言走在你前面了。”
半年前的一個午后，老何在臥室午睡，寧玉潔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聽”電視，一邊編織中國結(jié)。
企業(yè)退休年齡早，寧玉潔已經(jīng)居家一年多了。
茶幾上自己的手機響了。寧玉潔拿起手機看，十分陌生的號碼，沒一點印象，翻翻電話本，根本沒這個號。
寧玉潔想起電視節(jié)目給中老年人的提醒：一些不認識的電話都是騙話費的，只要接通，好幾十的電話費頃刻間就沒了。她記得這樣的提醒，堅決不接聽陌生電話，就任由鈴聲響著不接。
過了好一會兒，鈴聲自動停下來。寧玉潔有一種自己聰明不上當、讓騙子拙劣失望的快感。
可是剛高興不到一分鐘，鈴聲再次響起，還是那個陌生號碼。怕鈴聲影響老何午睡，寧玉潔干脆關(guān)機。
晚上，寧玉潔很有成就感地把拒接電話的事兒跟兒子說，兒子“哈哈”笑了：媽你太教條了。電話打一聲就斷、讓你回撥的那是騙話費的。像您說的這樣長時間、鍥而不舍反復(fù)打，不像騙子。
哦，是這樣。那這個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家里的親戚、朋友啥的都打座機電話，這位打我的手機，是誰呢？要干啥？
寧玉潔決定回撥一下。
對方手機彩鈴是一首老歌，《梅花三弄》，正唱著那段“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依……”
電話接通后是一個男聲，還挺橫：“喂，你找誰？”
“難道我打錯了？”寧玉潔有些膽怯，“那個——誰給我打電話了？”
“啥時候啊？”
“今天下午。”
“哦，你是誰呀？”
“我……我的號碼是……”寧玉潔把自己電話號報上。
寧玉潔立刻聽到話筒那邊一個女聲：“快把電話給我。”接著一個急迫的聲音傳過來：“寧姐，是我，小方。”
寧玉潔一下子猛住了：“誰？”
“方曉言……就是……那個……老何……”
聽了全名，寧玉潔反應(yīng)過來。
“大姐我有點兒事，很重要，電話里不好說，想和你見一面。你有時間的話，過兩天——不，明天就見吧。”方曉言的聲音急切中帶著一絲虛弱。
啥事非得見面說？寧玉潔很不悅。說自己這輩子都不想見這個女人有些夸張，但確實不愿意想起這個女人，畢竟……是吧？
方曉言的聲音在繼續(xù)：“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正在省醫(yī)院住院。你明天來1606找我。我等你啊姐。”
寧玉潔不屑地一笑：她倒挺直性，我還沒答應(yīng)見面呢，她把病房號說出來了。
放下電話，寧玉潔陷入思考：明天去不去？她究竟有啥事？為啥給我打電話不跟老何說？她給沒給老何打電話？
再偷著觀察老何，人家直面棋盤，一手持棋子，一手舉棋譜，聚精會神鉆研棋藝。退二線之后，沒別的愛好和專長，就把年輕時喜歡的圍棋游戲撿起來。老何神情一如既往，沒一絲異常，不像有啥貓膩。
寧玉潔最后想，距離那年那個偶然事件過去六、七年了，塵埃落定，估計不再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了；再說，方曉言又是急事又是要事的，還是見一面吧……我現(xiàn)在家庭基本穩(wěn)定，也不怕啥了。
寧玉潔和方曉言見了面，在醫(yī)院的單人病房里。
“事發(fā)——情事發(fā)生”那年，寧玉潔四十八歲，方曉言三十八歲。六、七年過去了，寧玉潔不知道自身體態(tài)變老了多少，反正沒看出方曉言的明顯變化——相貌不見老，神態(tài)更坦然，更嫻靜，笑意始終掛在臉上。（“親切”是老何的給她的評價，現(xiàn)在看來這種感覺很準確。）
病號服襯托下，方曉言臉色略顯蒼白。單純的眼神略有倦怠，一種強打精神的病態(tài)美，倒也楚楚動人。
像是時間安排很緊張，方曉言沒和寧玉潔聊閑嗑，靠在床頭，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檔案袋，微笑著直奔主題。
“我很快就離開這個城市，不再回來了。這個東西麻煩你交給老何。”
寧玉潔疑疑遲遲地接過檔案袋。
“是老何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的手稿。那時老何不會電腦打字，我?guī)退咽指遢斎腚娔X。這上面，還有我修改的筆跡和……注解。”
原來人倆早就有故事了？寧玉潔心一沉。
“你放心，我和他早就沒關(guān)系了。咱倆那次在帝都酒店見面之后，很快就結(jié)束了。”
她倆那次見面之后，寧玉潔就給老何下了最后通牒。
“那天夜里，他給我發(fā)短信，沒明說，但我只看一眼就明白啥意思。看完這條短信，我立刻刪除手機里精心保存的他以前的短信，那些讓我心情舒暢、心跳加快的美妙短信，最后刪掉了他的電話號，一秒鐘都沒耽擱。”
寧玉潔快速轉(zhuǎn)動大腦，思索著是什么讓方曉言如此絕決。
“他是個好男人，對家庭負責(zé)，對自己的生活負責(zé)，不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他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方曉言停頓下來，平復(fù)一下情緒：
“他說，他的短信被家人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夠鬧心，不讓我再煩他，拜托我到此為止……還說我們倆誰都輸不起……最后還打上了‘勿回信’，后面跟著三個重重的感嘆號……其實，就是他不提示，我也不會給他回復(fù)，我有我的自尊……
其實，真正輸不起的是他……這一點上他很虛偽，讓我瞧不上他。我覺得，一個男同志處理感情的作為，哪怕讓我恨你，也別讓我鄙視你。”
寧玉潔很為老何悲哀：男人啊，婚內(nèi)婚外的感情關(guān)系，總是里外得罪人，兩頭不落好。
（后來，當病危的老何在寧玉潔面前為短信的無情而愧疚的時候，寧玉潔暗想：對上了，和方曉言說得一樣。）
“他居然拜托我如何如何，好像是我上趕著他……真的很無聊。”
寧玉潔想，真正相愛，是非對錯都可以忽略不計，干嘛還計較誰主動誰被動，誰拜托誰……
“從那之后，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后來我換了電話號也沒告訴他。我不是沒自尊的人。”
同城居住，“境界相通（老何語）”的兩個人，居然六、七年不通一次話，是較量還是較勁？
為什么較勁？就為一份自尊？我和老何打打鬧鬧、吵吵吧火，沒因為要“尊嚴”分道揚鑣，沒因為要“志氣”各奔東西，打了幾十年了，還沒臉沒皮地在一塊兒骨碌。可他們，就能夠為一句話就干凈利落地結(jié)束，真可謂拿得起放得下。沒有了刻骨銘心的糾纏，那是什么樣的愛？可能這就是婚姻和愛情的區(qū)別吧？
“其實，潛意識里，我還在等一個電話，或是一條短信。不用說“對不起”，就說一句“不得已”就行。可是沒等來。”
寧玉潔心說：感情都無影無蹤了，還等一句不當吃喝的空話，這女人夠較真兒。
“一條廣告說得有意思，大意是，世界上最寬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寬闊的是男人的情懷……他的胸懷……很真實。”
說到這里，方曉言冷笑一下，接著又是一臉苦笑：“跟你抱怨這些，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咱們都是女人。”面對方曉言袒露無遺的無助、軟弱，寧玉潔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這手稿我本來可以親自還給老何，但不想破壞那個承諾，就沒聯(lián)系他。”
“什么承諾？”寧玉潔不解。
“第一次見面時，我給你的承諾，不再和他有任何聯(lián)系。”
“怎么能不聯(lián)系？不是還有工作嘛。”
“工作關(guān)系也沒了。那件事之后，我很快調(diào)離原單位，從教育口調(diào)到衛(wèi)生系統(tǒng)。”
“為這事調(diào)工作？不值當。”
“不全是因為這個，也是我個人發(fā)展需要。”
“哦——”
“現(xiàn)在我把這份還算珍貴的手稿交給你，請你轉(zhuǎn)給老何。”
說完這些話，方曉言顯得疲憊不堪。寧玉潔示意她躺下來休息。
即便是情敵，但眼前也是病人。寧玉潔很大度，痛快地答應(yīng)了方曉言的托付，把手稿轉(zhuǎn)給老何，（給不給她心里有數(shù)。）她還請方曉言安心養(yǎng)病，說過兩天還來看望她。
方曉言疲倦地閉上眼睛，沒再說話。
出了醫(yī)院大門，寧玉潔找個僻靜背人的地方，急迫地打開檔案袋，拿出手稿翻看。在病房的時候，她就特想打開看，當著方曉言的面沒好意思。
厚厚的一沓稿紙，滿篇是老何的字，硬朗飄逸。偶爾一行字間用紅筆勾出一個修改提示，或是幾個字，或是一個標點符號，是女性的字體，娟秀嫵媚。估計這是方曉言寫的。
仔細端詳一下，一剛一柔的，別說，他倆人的字倒是很般配。細看那些旁注的小字，字體甜美，筆畫含情，字里行間流露出寫字人心底的甜美，好像還帶著臉上的笑意。
兩個人的字秀美流暢，寧玉潔心里卻堵得難受，透過文字，她似乎感覺到人家兩個人當時的親密和美好。
F.
回到家里，背著老何，寧玉潔把檔案袋套上一只不透色的塑料口袋，裝進一個襯衣包裝盒里，放在衣柜最底層。
老何在穿戴方面馬馬虎虎，基本是給啥穿啥，很少光顧衣柜，這個盒子就是不放在最底層，他也不見得能發(fā)現(xiàn)。
進家門之前，寧玉潔就已經(jīng)果斷決定：這個能夠代表他們愛情的物件，十年之內(nèi)是絕對不能給老何看的。萬一他看見之后動了感情，他們再死灰復(fù)燃，再舊情重發(fā)，那我不是自己給自己找別扭受嘛。
愛情不分國界，但愛情應(yīng)該和年齡有關(guān)吧？十年之后再拿出來，那時老何已經(jīng)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也許到了那時候，他就只能望“物”興嘆，只能深深回憶，不會再情意盎然了。
吃過晚飯，夫妻二人并肩坐著看電視。寧玉潔斜著眼睛再一次偷偷仔細觀察老何，呼吸平穩(wěn)，眼神呆滯，不像心里有鬼有事惦記的樣子。方曉言沒說謊，她沒和老何聯(lián)系，沒讓老何知道她有病住院，不然老何不會這樣心平氣穩(wěn)。
夜晚，寧玉潔失了眠，失得挺重，吃了一片半安定，還是久久不能入睡。
她閉著眼睛，一幕幕地重放白天方曉言的一言一行，然后不住地提問：這份手稿早不給晚不給，為什么這個時候給？ 她說要離開這座城市不回來，啥意思？是出國？投奔國外的丈夫吧？
我就說嘛，夫妻倆鬧歸鬧，最終還得回到老路上來。一句老話說得好：兔子滿山跑，最終還得回老窩。就像我和老何，鬧了一六十三招，最后不還是原配在一起過。而且現(xiàn)在看來，過得還挺穩(wěn)當?shù)摹?br />
這個時候的寧玉潔，覺得生活中絕大部分危機——經(jīng)濟的、情感的——基本上都離自己很遠了。境遇安穩(wěn)了，敵對意識就弱化很多，對那個女人就不那么敵視了。
她決定過兩天去探望方曉言，表達關(guān)心之情，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寬宏大量。
末了她又反省自己：我是不是心里陰暗？你把老公管住了，家庭完整了，老大與小三的遭遇戰(zhàn)，老大勝了。你以勝利者的身份跟人家聯(lián)系，是想看情敵的笑話？在方曉言眼里，自己那樣做，大概會被認作是可惡的偽善，還是算了，不去醫(yī)院了。
這邊想算了，那邊病房里方曉言十分虛弱的面容浮現(xiàn)在眼前，寧玉潔還是放心不下。
那就明天打個電話問詢一下吧，這樣彼此都輕松些。
第二天，趁著老何沒在屋的空當，寧玉潔拿起手機撥打方曉言的電話。話筒里傳來自動語音：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接不通？大概信號不好。等等再撥。
到了下午，寧玉潔再打，話筒的自動語音換成：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寧玉潔有些發(fā)毛。住院怕打擾調(diào)成振動或是關(guān)機，怎么是空號？
整個下午，寧玉潔撥打了無數(shù)次，都是這個冷冰冰的空號回復(fù)。不詳?shù)念A(yù)感忽然涌上寧玉潔心頭。
寧玉潔決定，明天去醫(yī)院，親自探看。
醫(yī)院電梯上行的時候，提著果籃的寧玉潔有些許的忐忑——不知方曉言身體如何，也有些許的愉悅——為自己的寬宥感到驕傲自豪。方曉言看到這樣的場面，也應(yīng)該會感動的。
情敵處成了姐妹，不是小三兒會來事兒，不是老大夠?qū)拺眩皇堑搅诉@個地步，誰都不容易。特別是上回聽她說了那些心思，她也挺委屈的。歌里不是唱了嘛，女人何苦難為女人。
進到病房，寧玉潔發(fā)現(xiàn)病床上躺著的不是方曉言，而是另外一個人，還有若干陪護。
“這床的人……走了。”新患者的陪護家屬告訴發(fā)愣的寧玉潔。
“走了？這么快就出院了？”
“不是出院，是——走了。”
那人把“走”的重音又放重些，寧玉潔聽出這個“走”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走”，漢語里的“走”字，在特定語境中，是“死”的文明表述。
寧玉潔不相信這個事實，呆立著，聽周邊人的議論在耳邊橫穿豎越：
她得的什么病？
不是得病，是中毒事故……
病房是個小世界，大到國家大事、社會奇聞、名人緋聞，小到隔壁病房患者的身世、該科主治醫(yī)生的情感故事……都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傳播，下一茬患者知曉上一撥病人的病史以及結(jié)局是很正常的事。
恍惚中，寧玉潔得出大概事件的大致過程和結(jié)論：方曉言所在單位的實驗室出了故障，刺激性試劑嚴重外泄，她把所有的人都疏散走掉，自己最后離開危險場地，身體受輻射太重，醫(yī)院沒搶救過來，她人就死了。
病房里的人持續(xù)議論著：
這樣做也算見義勇為唄？
不是算，就是吧？
寧玉潔有些不甘心，去醫(yī)生辦公室詢問，主治醫(yī)點頭證實。
“不對呀，一周前我來看她，她還很精神的，這才幾天呀？”寧玉潔不愿接受殘酷事實。
職業(yè)醫(yī)生很冷靜地說很冷酷的事：
“生和死就是幾分鐘的事，不能用天來算。”
寧玉潔怔怔地站在醫(yī)生面前……
安靜下來，寧玉潔把事情從頭到尾過了一遍。
幾天前，方曉言說自己要離開這個城市不再回來，她在這個時候把老何的手稿托付給寧玉潔，說明她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的生命到了盡頭。
寧玉潔很認真地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病房里那些人說的是真事兒，說方曉言先人后己，可謂是見義勇為……就她這樣一個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有過特殊關(guān)系的女人——能做得到嗎？
也許能。一個人的道德標準與他的情感經(jīng)歷或許沒什么太緊要的關(guān)系吧？
誰能保證，十冬臘月里跳進冰冷的湖水中勇救落水兒童的那個見義勇為的英雄男人，不和任何女人保持曖昧關(guān)系？或者反過來說，和若干女人有親密關(guān)系的男人，完全可以做到，危急關(guān)頭，挺身而出，勇于奉獻，決不讓人民生命和國家財產(chǎn)受到損失，是吧？以此類推，方曉言大概真的英勇地奉獻了。可憐的女人。假如沒有她和老何有那么一段不明不白的情緣，寧玉潔會非常非常敬佩她。
寧玉潔一直沒把方曉言離世的消息告訴老何，即便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不再對自己的情感生活構(gòu)成實體上的威脅。她還是不想讓那個對老何來講有著特別意義的名字導(dǎo)致自己的丈夫精神溜號兒、感情分神兒，哪怕是分分秒秒之間。愛情是自私的，自私到了極端，女人尤甚。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偏偏讓寧玉潔不得不再一次為這個女人絞盡腦汁。
方曉言走后半年，退居二線閑賦在家的身體一向健康的老何突然生病，住進醫(yī)院。接下來，就發(fā)生故事一開始的那段，特護病房里的老何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提出要見方曉言一面，這讓寧玉潔好一陣心慌。
表面上是不愿意倆舊情人見面，吃醋不悅，實則是驚慌失措。就是自己寬懷大度，允許、批準老何與方曉言見面、甚至于熱烈地擁抱、熱淚盈眶地道保重、嘆永別什么的，她都能做到，可是，上哪兒變出那個方曉言來？但又不能在這個關(guān)頭把方曉言離世的事公諸于眾，那樣對老何刺激太大。
當然，寧玉潔可以以自己心胸狹隘為籍口，不讓他們見面。但過分阻止不好。老何是將死之人，什么要求應(yīng)該盡量滿足，讓他心滿意足的告別世界。
怎么滿足？先編個謊言，延遲一下，然后再想招兒應(yīng)付。
寧玉潔提出等老何身體各項指標穩(wěn)定了再聯(lián)系方曉言，先把老何穩(wěn)定下來。隨后，她背著老何給自己的女同學(xué)打電話，要她冒充方曉言接聽電話。
寧玉潔告知女同學(xué)方曉言說話緩慢的語速、柔和的細聲等一些特點，讓女同學(xué)模仿，說幾句就行，然后以有事不方便接聽為由，盡快結(jié)束通話。
充滿期待的老何流利地背出方曉言的電話號碼，寧玉潔一下一下按鍵，按的卻是女同學(xué)的手機號。
女同學(xué)模仿得還算到位，老何只聽出嗓音有些變粗，沒感覺出破綻。快十年了，老何也記不太清楚方曉言的語聲，何況他在重病中。
那場戲總算演完一半。老何再提起和方曉言見面，寧玉潔就說出差未歸，讓他耐心等待。寧玉潔從醫(yī)生那里得知，老何活不了十天半個月，再拖幾天演出就可以拉上大幕結(jié)束了。
那天夜里，彌留之際的老何遲遲不愿撒手人寰。
眾多疑惑之中，寧玉潔想起老何曾經(jīng)說過的內(nèi)疚，猜想也許是這件事讓他“茍延殘喘”？
老何這一生，雖然生命短暫些——剛到花甲，但總體來說還算“功德圓滿”，無論如何，要讓他安心上路，不能有遺憾。
關(guān)鍵時刻，寧玉潔心底里的善占了上風(fēng)，她決定導(dǎo)演一個善意的謊言劇，騙老何心安。
怎樣騙？寧玉潔想起那份手稿。她用手稿欺騙老何，就說方曉言來過，說方曉言原諒了他。老何打開心結(jié)，大踏步地走向西方極樂世界。
一個人告別這個世界之前，不是想著他對得起誰、誰對不起他，而是惦記著一份愧疚，應(yīng)該算是個好人。
不過說老何是看了手稿才咽了氣，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
如果老何真的為一個愧疚遲遲不走，那他還算是操行有品的人，也不枉方曉言和他有過的曾經(jīng)……
這出戲演得，累心。
墓碑前，寧玉潔嚶嚶地哭了，哭得很委屈，和往常器宇軒昂的樣子不大一樣，還原成極其柔弱的弱女人……
老何，我這樣做，不是欺騙，是善意的謊言。這樣做，談不上大度，也不是豁達，是不較勁。活人不和死人較勁……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你們兩個人都健在，我絕對不會這樣……再咋說，我也是女人……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一直很想問，問你，或是問她，我看到的唯一一條短信，那句“謝謝款待”是什么意思？這個“款待”和你們口中的“有啥兒、沒啥兒”是否有聯(lián)系？你們究竟到了那種程度，僅僅是精神出軌，還是身體出軌，還是精神身體一起出了軌？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還是算了，別自找煩惱。現(xiàn)在可以問了，可沒有人給我答復(fù)，這永遠是個謎。就是問了又能怎樣？他倆誰能給出真實的解答。發(fā)生在我眼前的都不見得是真實的，何況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
有些事情，除了當事人，誰也說不清；甚至，就是當事人，也不見得說得清……
至于那份手稿，沒和老何一起下葬。雖然它很珍貴，但不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沒必要同葬。
原來寧玉潔以為，感情這東西，肉體不存在了，還提什么精神？現(xiàn)在看來，精神還是存在的——每次看見這份手稿，她就能聯(lián)想起老何的才華橫溢，特立獨行——那確是很吸引女人的特質(zhì)……
從墓地回返的路上，寧玉潔對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經(jīng)歷做了仔仔細細的回顧，不免心潮起伏，難以平靜。最后，她用這句話勸慰自己：經(jīng)歷也是一種修行。總體看來，自己修行得還算可以。
回到家，倦意很濃。她斜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休息。
電視節(jié)目里，正播放“斜上方四十五角”的歌手（兒子給下得定義）費玉清在唱歌，含情脈脈地唱那首《梅花三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寧玉潔迷迷糊糊地想，年輕的時候也聽這歌，是聽姜育恒唱的。和姜育恒比起來，費玉清唱得少了一份滄桑的感覺。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聽著老歌，寧玉潔淺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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