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武漢封城,是臘月二十九那天最大的新聞。一大早,我們家人扒拉手機的、看央視新聞頻道的、翻弄筆記本電腦的,都不約而同地捕捉到了這一條。10點封城——不言而喻,武漢疫情的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母親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當然更源于近幾天我們全家人特別關注疫情發展的新聞這一點。于是向我和弟弟下達了通知所有親屬今年過年不串門的命令,后來便有了她一夜之間成為網紅的事情。其實,一個85歲的老太太之所以一夜成為網紅,無非是她說出了當時包括媒體以及受眾者想說卻沒說出的話來,另外一點,就是她的觀點的前瞻性得到疫情當下很多中國人和主流媒體的認可,因為她說這話時,距離武漢正式封城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侄女的手很快,在當日九點左右,就把他爸拍攝的這段視頻發到抖音里。于是網上便傳播開來……
臘月二十九那天,我們家很忙活。除了按照過年的習俗貼對聯封門,就是不時在網上翻閱關于母親跟舅媽打電話的那段視頻的點擊人數和分享人數……兒子和侄女表現得最為積極。隔一會兒就會跟我和弟弟“匯報”那段視頻實時點擊情況的變化。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當晚的十一點半。是母親一句睡覺的命令,才結束了他倆的這番“折騰”……
而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我們家要有供奉宗譜(我們俗稱供養老祖宗)這一儀式,掛宗譜,布置供桌、供品、燒高香、磕頭,晚上又要去一個十字路口接年……忙活完這一切,兒子和侄女又是去人民網看那段視頻的點擊情況——觀看501萬、點贊195萬、轉發14萬……
那天晚上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我們幾乎沒看,全家人都在談論武漢疫情。當然也是沒心情看,當我從朋友那里得知本市已經出現了一例確診病例時,全家便意識到危險離我們真的很近了。也都認同了母親的“遠見卓識”——今年過年不串門!
其實,過年居家不外出,這對我們家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兒,因為多少年來我們家人已經養成了過年不外出的習慣,尤其是大年三十和初一、初二這三天。只是今年過年不外出跟往年大為不同,看看現在到處都是封路、封村、封小區……心里多有不適應。
之二
好在是在農村,自己家有個小院子。在屋子里待悶了,就出去透透氣??纯搓柟庀碌倪h近景,盡管都是蕭索,可是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就像正在肆虐的新冠肺炎,終究要消失一樣,沒有什么能抵擋住和煦的春風和一抹抹鵝黃撫慰人間的。
走出院門看東西兩側的屯堡路,沒有一個人影,當然更看不見一輛車。往年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門前的各種交通工具像聽到了集結號一樣,都會湊到一起。此時的強烈的反差,多少給人以不安的的感覺。安靜,是堡子里唯一的情態,不說人聲了,甚至都聽不到一聲狗叫,可是我的鄰居家分明是養狗的呀。想想,自己笑了,沒有人的襲擾,狗也是無所作為的。
上午十點鐘的太陽,眼神還算透出一絲柔情。更重要的是沒有風,我即使穿著一件薄棉夾克,也沒覺得冷。從屋門前的保暖塑料大棚到院門口十六步,每天就在這樣的距離中,我上午和晚上各往返一個小時,走步鍛煉。走著走著,就感覺自己像是磨道上的驢。只是沒有障礙,有安全感。母親說在這樣的日子里,堅持鍛煉是對的,好身體更重要。但是叮囑我盡可能不外出走步,在院子里走步鍛煉也是一樣的。晚上入睡前,四十個俯臥撐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是近三個月以來養成的習慣。
家里的水果沒有了,母親喝開水。我喝茶,弟弟喝咖啡,兒子和侄女喝山楂干泡水……突然聽說鄰居家的草莓便宜了,喜出望外。三五塊錢一斤,這么便宜?于是我戴上口罩拎著兩個塑料袋就去了草莓大棚。原來是省外的市場由于購物人稀少,草莓運得出去,卻賣不出去,只好降價在本地處理了。今年剛建成兩個溫室大棚的大哥一臉沮喪對我說:兩個棚投資了將近四十萬,還有十五萬的貸款,卻趕上武漢疫情這個茬口,別說掙錢,連人工錢都得搭進去,不像人家干了好幾年,賺的盆滿缽滿,今年即使不掙或者賠了也不會傷“筋骨”,我這可真不行。說完這話時,不僅潸然淚下,受此感染,我的眼睛也跟著濕潤了。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拎著兩袋草莓默默地走了。
跟家里人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家里人要么嘆息,要么沉默,那一天的草莓吃的,用母親的話說:沒滋沒味兒的。
之三
估計像很多家庭一樣,每天早晨起來,我們家大概率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相互交流關于武漢疫情的消息:新增確診人數、新增疑似病例人數、新增死亡人數、新增治愈人數,以及頭條、微博、抖音、朋友圈里相關的新聞。
當然,我們更關心的是本省、本市的疫情消息。因為我們東港市已經確診了一例,而這一例的患者的父親恰好是我一個朋友原來單位的同事。當朋友得知他原來的很多同事都因為這一確診的病例而紛紛被隔離的消息,便顯得焦灼不安,因為他知道這一患者的直系親屬涉及到很多的行業,傳染的系數極大。說心里話,我也忐忑,弟弟也說東港不安全了。畢竟,東港市這樣的小城,城內將近二十萬的人口,人口密度大……況且,兒子很快要回到城里的單位值班,而且在這種形勢下,退縮,是絕對不可能的。關鍵的時候,85歲母親的話猶如定海神針:像那些去武漢的大夫和護士,怎么了?天天跟犯病的人打交道,他們的危險比咱們大多了去了!咱們自己小心一點不就行了嗎?別老自己嚇唬自己,還沒怎么樣呢,就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母親呢,在疫情消息還沒開始發布的時候,她是盯著央視的戲曲頻道,現在專屬新聞頻道。之后,便是繼續她的繡品“工程”——兩條龍。邊繡邊自言自語道:呆在家里,也不能啥事兒不干,混吃等死那就完了??此剖亲匝宰哉Z,其實,母親這話也是說給我們后輩聽的。
母親是我們家公認的智者,她的一言一行,對于我們來說,影響力不言而喻。
弟弟繼續做著他的圖文報道,兒子在家里不時做著他的“東港新聞”公眾號,侄女時不時發著她的微博。我則是關在自己的屋里閱讀那些熟悉的文友創作的詩文,或者每天欣賞一會兒音樂,當然也創作出了抗疫情的征文——散文《今年過年不串門》。
欣賞音樂,可謂我居家隔離排遣郁悶和調節心情的重要內容。歌曲《人在青山在》《天佑中華》《祈禱》《The Promise》單曲循環,我在為武漢祈禱,當然更多的是為自己打氣。因為我相信母親的那句話:一個國家跟一個人一樣,哪有那么一帆風順的,不會時時走背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風雨壓不跨,苦難中開花……”這歌詞,是不是很提氣?!
之四
糟糕的消息總是不期而至,有點“屋漏偏遭連夜雨”的感覺。中午一覺醒來,小鎮的一位朋友在微信里告訴我:小鎮有九個人被送往指定地點隔離觀察了。我正在疑惑這是不是謠言的時候,朋友又補充道:其中就有咱們熟悉的那個誰和誰。
我知道他說的其中的一個人,是我的微信好友。于是我就在微信里關切地詢問了一下情況。
果然如此。
朋友在微信里敘述道:當聽到要到指定地點醫學觀察的通知時,腿一下子就變軟了。再想想那些被感染的、死亡的,覺得自己離這些真的很近了,尤其是兩個女兒也被隔離觀察,焦慮、恐懼和不安頓時充斥了內心……
看到這樣的敘述,此時,我也是無能為力的。除了安慰,還是安慰。
因為突如其來的這種情況,那幾天,小鎮連居民基本生活保障的糧店和菜店也都關閉了。鄉政府也下達了緊急通知,最基層的屯堡路口都設置了卡點,不允許村民里出外進。一時間,風聲鶴唳。仿佛,小鎮已然成了“疫區”。
那幾天,我們家基本上每天就是一頓飯。餓了,要么吃點餅干或者一點干果,喝點飲料之類的。有人預計,這個春節過后,人們的體重會明顯增加,因為吃了睡,睡了再吃,不長肉才怪了呢。但在我們家,情形卻大不一樣。尤其是母親,她覺得晚上睡覺鋪著厚褥子的火炕都硌得慌,再看看其他的人和我自己,以前比較肉呼呼的臉,都變得瘦削了。其實,這樣的情況不止我們一家,偶爾在小院里看見幾個路過的鄰居,大抵也這樣。
這段時間,我始終在想,這樣的居家生活,能有多少人心態坦然,無憂無慮,做到寵辱不驚。反正我做不到,我是個平常人,憂慮、擔心、難過、焦慮這些心理狀態會不時呈現。尤其是那些好消息或壞消息、真新聞和假新聞交替出現時,我們的辨別能力實在是有限。難免產生很多的疑問:真相到底是什么?而這些疑問沒有答案的時候,只能自我安慰地告訴自己:真相一定會大白于天下的,再等等吧。
小鎮那幾個人解除醫學觀察的時候,東港市內的一個朋友打來電話問我:你們鄉有人患上新冠肺炎了,你知道嗎?你離得近可要小心?。∥乙粫r語塞,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在他一番叮囑后,我先說了聲謝謝,然后很嚴肅地告訴他:人家只是醫學觀察,現在已經全部解除了,沒事兒了。
之五
每天早上七八點鐘,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兒,就是把母親養的六盆花從屋里搬到屋前的塑料大棚里,隨著太陽的升起,塑料棚的溫度也升高。在這樣晚上搬進屋、早晨搬出屋的過程中,那些含苞的花兒們便次第開放了。
對這些花兒的照料,母親可謂精心、上心。發黃的葉子及時摘除,用小噴壺噴水、用筷子給花兒松土……搬進搬出的活兒,就交給我了。有時候難免忘記了搬進搬出的時間,母親就會及時喊我。
每天都有花開,原來是一兩朵,后來是十幾朵……每天瞅著這些花兒,母親臉上的歲月溢滿了笑意。用她自己的話說:整天被疫情消息弄得那么不安,看看這些花兒心情就好多了。春天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老太太倒是很樂觀,整天除了端量這些花兒,再就是去繡花?;蛘叨谖液偷艿芎煤门囊慌倪@些花兒留作紀念,說這些開在疫情期間的花兒也不容易,多少年過后,再看這些照片,你們哥倆就會想起全國居家隔離戰疫情的事兒,有歷史意義??!
母親想到了這一層,已是不易,想想也真是這么回事。這些花兒當然不知道當下中國正處于一種什么樣的情況,每一個經歷過這場疫情的人若干年之后會有怎樣的記憶呢,不得而知。當然,有些人因為沒有熬到真正的春天,記憶就戛然而止,想想,自然傷懷。
看著眼前這些盆栽的花兒正處在生機勃勃的勁頭上,自然讓人感受到一份美好和希望之所在,就像多日的陰霾后,看到燦爛的陽光以及沐浴后的藍天一樣。在失望和希望交替過程中,最終還是要活在希望中。盡管列夫.托爾斯泰的那句“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已讓我們耳熟能詳,但是活在希望中的幾率要比活在失望中的幾率更大一些吧。
之六
這段時間,網絡上大量的抗疫情詩歌出現。多數異曲同工,正能量得有些爆棚。我知道有些詩歌還是起到了號角的作用,但是作用的大小只能由閱讀者來評判,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戰斗在抗疫情的醫務人員,想必看不到,更重要的是他們根本沒有時間看這些“爆棚”的詩歌。
兒子問我為什么沒寫點詩歌呢,我直接回復他寫不出來。但是,李文亮醫生去世的當天早晨,我們這里下了一場小雪,我出去拍了幾張雪景,村莊很安靜,在我的眼里是肅穆。于是回到家里,便寫下了一段蒼白的文字,給我這位剛剛離世的遼寧老鄉。
這個早晨:我聽到的消息,顯然太遲了\就像聽到你預警的哨聲太遲了一樣\空寂的村莊飄著白的雪\沉默是今天的道路\\我的遼寧老鄉啊,我傷悸你的芳華\我悲憤你的警示換回的訓誡\一切都太遲了,假如加上若干個假如\真實的是疫情正在肆虐\而你的謠言卻成就了一腔的赤誠\\雪落無聲,落寞的何止是街道和村莊\風靜止在樹上,枝條也無法抖動\這個早晨,一切的安靜都在不安靜的紛飛中\默哀致敬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段一蹴而就的文字是悼詩還是祭文,反正,這段時間寫不出詩歌的我,在特定的情境中,不吐不快了。
這段時間里我關注最多的是對這場疫情反思、有溫度有深度的文字,比如原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方方的日記。因為她身在疫情重災區,親身的經歷和感受的深刻性,是我們很多寫作者是無法體驗和感受的。
應該說,讓我真正靜下心來讀一點詩歌,源于我遼寧文學院詩歌班班主任、詩人宋曉杰的那組《武漢詩章》。在我看來,宋曉杰的這組詩歌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拿捏得非常好,既有溫度又有深度,真正體現出一個詩人在疫情面前應有的良知和責任。
比如她的深度:“一生太短,需要反復學習\敬畏……向自然致敬\一生太過漫長\好了傷疤,忘了疼\——而疼是深深的漩渦兒\始終睜著疑問的眼睛”;比如溫度:“您含淚的雙眼、哽咽的聲音\讓我無所適從——\我不想叫您英雄\只想輕輕地叫您一聲:父親!\只想給您一個深情的擁抱\——而我不能!”在我看來,這些拷問靈魂的句子,這些有情感厚度的句子,是很容易抵達人心的。
之七
隨著那幾個醫學觀察者解除隔離后,小鎮的超市和菜店也正常營業了。母親讓我去買點好吃的餅干、弟弟要我買幾盒罐頭魚和蘸醬吃的元蔥苗,我都一一照辦。
剛從外面回到小院里,弟弟就喊著:先別進屋啊,我給你噴點消毒液,你這一趟接觸的人肯定不少。接著就拿著一個小噴壺給我渾身上下噴了個遍,邊噴邊說:怎么這么點水呀?我答曰:一下子沒兌那么多,用了了現兌也趕趟兒。
剛進屋,弟弟又在我手上噴了一些,讓我好好洗洗手。我下意識地聞了聞手,咦,這消毒水咋一點味道也沒有啊?再聞聞剛剛噴過的羽絨服,也沒啥味道。
“你噴的也不是消毒水啊。”這時候我側身看了看弟弟手中那只小噴壺,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弟弟拿的那只小噴壺是母親用來給花兒噴水的,而那只裝著消毒液的小噴壺還安靜地“坐”在外面的窗臺上。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白忙活了一場,知道消毒液噴壺在窗臺上,怎么就順手把冰柜上的小壺拿出去噴了呢。要不要再重新噴一次?我也笑了:算了吧,別把羽絨服噴透了,還要拿出去曬。
母親得知這一切后,忍不住也笑了:你們哥倆啊,怎么讓這疫情弄得神經錯亂了?我們倆色赧,不知所言。
晚上,遠在青島的侄女跟母親微信視頻聊天的時候,說起這事兒,惹得侄女也是一陣哈哈大笑:他們哥倆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吧……
這件事兒,也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新聞中報道的在這次防疫請過程中的一些亂象或者荒誕的事兒。像我們哥倆這樣把水當成消毒液的,的確是個笑料而已,假如在疫情嚴重地區把水當成消毒液的情況,那該是多么馬虎、多么不負責任的事兒??!
疫情防控當下,考驗的不僅僅是國民整體的素質,更是冷靜清醒的頭腦,明白無誤地防控,解除疫情的日子才會不遠。
之八
今天傍晚,停下了繡花的母親問我:現在那些數字有什么變化?我就打開頭條中的實時疫情通報念叨給她聽:確診……疑似……死亡……治愈……當聽到前三項數據每天都在減少而治愈人數超過一萬五千多人時,母親剛剛鎖緊的眉頭立馬舒展開來:這才幾天啊,治好了這么多!
“再看看咱們丹東怎么樣,有什么變化嗎?”母親對本地疫情還是很關心的,當聽我說丹東市自2月4日到現在沒有再發現確診病例和疑似病例,而且還治愈了4例,母親似乎長長松了一口氣:唉,總算是能放下點心來了啊,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全國也跟咱丹東差不多了。不過,現在還是不能馬虎啊!
這個時候,一位好友發來微信:疫情過后,咱們一定開懷暢飲!享受一下劫后余生的感覺。緊接著又復制了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給我:……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是啊,終究都要過去,終究要春暖花開,封閉的門會因為我們的隱忍和堅持很快打開,釋放沉郁,迎來愉悅。我這樣回復了他。
“天,一點點暖和了,也該好了!”母親望著窗外滿院子覆蓋的雪,自言自語地沉浸在憧憬之中……
聽著母親的話語,再看著她望向窗外的背影,我又一次想起宋曉杰老師的那組《武漢詩章》的最后一首《第N天》:“第N天,共同建造的諾亞方舟\已穩穩地靠岸\白晝彩虹,夜晚繁星\鳥雀回歸叢林,豺狼深入莽原……被光抓走的人、被光照耀的人\都在慶幸——\世界還是它原初的樣子,剛剛好\冬去春來,日升月落,剛剛好\你和我,陰與陽,剛剛好”。
春天!希望!盡管,疫情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