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島不大，方圓不足十四平方公里。可是，在地方史志中詩文載記頗多，足見其不同凡響。
遼金時代，這里是佛門勝境；到了明清之際，由于它臨近兵家必爭之地遼西走廊，又成為一處軍事戰(zhàn)略要地。然而，我最初注意到它的名字，卻源于一則新聞報道：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在菊花島的海灘上，擱淺了一條巨大無比的鯨魚。具體有多么重、多么長、多么高，報道中沒有交代，只是說，當(dāng)?shù)貪O民把它宰殺之后，紛紛去割肉，這邊站滿了人，那邊什么也看不到。人們還找出一根長長的扁擔(dān)，用來支撐鯨魚的大嘴，以便鉆進肚子里去刮油。好奇心驅(qū)使著我，恨不能立刻就跑到那里看個究竟；可是，實際走近它，卻已是四十多年之后了。
菊花島古稱覺華島、覺花島，距離興城海岸九公里。舊籍上說它“望之咫尺，而杭無一葦，淼若蓬瀛”。意思是說，看著不算太遠，可是，由于缺少舟楫之便，欲登無路，只好對著“山在虛無飄渺間”，望洋興嘆。現(xiàn)代條件就不同了，乘上汽艇，“突—突—突”，幾分鐘功夫就上了岸。不過，快捷倒是快捷，卻也失去了那種惝恍迷離的神秘感，也解構(gòu)了幾十年釀就的期待心理，這也是很遺憾的。
菊花島所在的葫蘆島市，有一處天然良港，是上了孫中山先生《建國大綱》的。那天，我們乘船轉(zhuǎn)了一圈兒，都說：“怪不得名叫葫蘆島，還真的像個大葫蘆哩！”主人告訴我們，要說像葫蘆，最惟妙惟肖的還是菊花島——兩頭粗，中間細，斜臥在海面上。實地一看，果然如此。大葫蘆旁邊擺放著一個小葫蘆，很有意思。
自古以來，菊花島就以景色佳麗著稱。金代著名詩人王寂譽之為“人間佳絕處”，“凡道經(jīng)海上，未嘗不駐鞍極望，久不能去”。在其即興抒懷的七言古詩中，有“平生檢點江山好，祗有龍宮覺花島”之句，可知當(dāng)時島上風(fēng)光之壯美。他在《遼東行部志》中還曾記載，遼代的“司空大師”郎思孝，早年舉進士，后因厭棄塵俗，到覺花島為僧，“行業(yè)超絕，名動天下。遼興宗時，尊崇佛教，自國主以下，親王貴主皆師事之”。原來，九百年前，這里寺院興隆，僧人云集。遼代名僧圓融大師醵資修建大龍宮寺，斗拱飛檐，雕梁畫棟，規(guī)模十分宏大。佛寺后來毀于元代兵燹。現(xiàn)在，島上仍然殘存許多處遺跡。
明代晚期，抗擊后金軍隊的進擊，把這里作為存糧積草之地。現(xiàn)在，島西北隅尚有囤糧城遺址。明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努爾哈赤率軍十三萬圍攻寧遠城，守將袁崇煥召集軍民，刺血為書，激勵將士“與城共存亡”，發(fā)射“紅夷”大炮轟擊，后金軍隊傷亡慘重。努爾哈赤也身負重傷，在決計退兵之際，發(fā)現(xiàn)菊花島乃明軍屯糧之所，遂派武格納率八旗蒙古兵強攻，島上居民全被捕殺，糧草和船只悉成灰燼。
爾后，在寧遠、錦州一線，袁崇煥又多次擊敗皇太極率領(lǐng)的后金軍隊，取得了歷史上有名的“寧錦大捷”。天啟七年秋，袁崇煥在戰(zhàn)斗的間隙，曾率員視察了菊花島，并憑欄賦詩，抒懷寄志： 戰(zhàn)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 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 邊釁久開終是患，室戈方操幾時休？ 片云孤月應(yīng)腸斷，椿樹凋零又一秋！ 詩句格調(diào)凄苦、低沉，從中絲毫看不到勝利后的慰藉與欣喜之情，相反地倒是溢滿了臨深履薄、憂讒畏譏的悲憤情懷。
作為一員前線的主將，他缺乏足夠的指揮若定的自主權(quán)。戰(zhàn)固不易，守亦艱難，處于一種國弱主疑、進退維谷的顛危境地。這樣，當(dāng)身臨佳勝之地，自然會觸景傷懷，倍加感到情懷悒郁，愁腸百結(jié)。就主觀上講，自己早已看破了世情，像莊周夢蝶那樣，知道功名富貴無非是鏡花水月；所不能去懷的，惟有無盡的忠誠、無窮的憂憤。可是，朝野上下又有誰真正能夠理解這一苦衷呢？一些醉生夢死之徒，反而笑我“杞人憂天”——“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從客觀上看，外有“邊釁久開”，強敵深入；而在朝廷內(nèi)部，魏閹擅權(quán)，黨爭激烈，互相傾軋，內(nèi)哄不斷，更是大大斫傷了國家的元氣。“片云孤月”，“椿樹凋零”，極寫晚明王朝的風(fēng)雨飄搖之勢。 歷史證明，袁崇煥的種種殷憂都不是無謂而發(fā)，不到十七個年頭，大明江山已盡歸敵手；而他本人，未出三年，便在皇太極的反間計下，成了崇禎皇帝的刀下之鬼。
今天，菊花島已經(jīng)被開辟為旅游勝地，游船隊隊，往來于市區(qū)、海島之間。島上林木蔥蘢，空氣清新，淡水資源豐富，氣候宜人，春天雨量豐沛，夏季涼爽，秋暖霜遲，冬無酷寒。沿環(huán)島公路馳行，處處有青林、碧海相伴，波光帆影，娛我情懷。灘涂開闊，坡勢和緩，有的怪石嶙峋，黝黑似墨，有的平沙如坻，細浪堆銀。碧水一灣，晴波萬頃，“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黃葉兩悠悠”。很適合建筑高級別墅和旅游度假村。島上十分重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有的企業(yè)看中了這個地點，想在這里建廠；但是，經(jīng)過村民討論，認為生產(chǎn)過程會帶來環(huán)境的污染，就給予否決了。
這里的村民質(zhì)樸好客，古道熱腸。見我們的游船不易靠岸，便主動劃來小艇擺渡。民風(fēng)淳厚，各家飼養(yǎng)的牲畜夜間都散放在島上，住戶門不加栓。居民間很少發(fā)生吵架斗毆，惟嗜酒如命。看到外間社會秩序不好，一些老年人擔(dān)心發(fā)展旅游業(yè)，擴大與陸地上的交往，會失去往昔的安寧和淳樸的民風(fēng)。 市、縣領(lǐng)導(dǎo)人說，這種擔(dān)心提醒我們，在擴大開放的同時應(yīng)該注重精神文明建設(shè)。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看到，島上目前這種文明狀態(tài)，是在封閉條件下、低層次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上維持的，遲早會受到外界的沖擊；而長期停留在耕田而食、鑿井而飲的田園生活狀態(tài)，是無法進入小康境域，趕上現(xiàn)代化的時代步伐的。 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對于新的道德觀念、社會風(fēng)氣的形成，會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通過生產(chǎn)而發(fā)展和改造著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觀念，造成新的生活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語言”。
午飯后，大家又乘船登上旁邊另一個小島——閻山子。這里處于一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草深沒腰，往年的枯草還未芟除，今年的新草又蓬茸而起，里面根本沒有路。由于腐植土層極厚，地面軟似毛氈，有很大的彈性。野花自開自落，白云閑去閑來，耳邊到處鳴囀著啁啁啾啾的鳥聲。步履所及，不時驚起一只只蒼鳧白鷺。 此時正值野鴨產(chǎn)卵季節(jié)，主人告訴我們，只要細心一點，隨時都能碰上一窩窩的鳥蛋。這可真是一個富有誘惑力的景象呀！回想童年時代，常常是整天在蘆葦棵里鉆進鉆出，卻很難找到幾窩雀蛋，不免悵悵而回。眼前，倒是碰上了補償?shù)臋C遇，但我卻再也不想往前拔步了。我不愿意面對那一窩窩光潔誘人的鳥蛋，更絕對不能因為一已之欲而給鳥類帶來覆巢滅門之災(zāi)。
地球是人類的家園，也是各種生物包括可愛的鳥類的家園。鳥是人類的近鄰和親密的朋友。在我們的耳邊，如果沒有百鳥啁啾，鶯聲嚦嚦，那該是何等的單調(diào)與寂寥！勸君莫拾三春卵，待看鳧雛掠地飛。此刻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同行的每位朋友，包括菊花島上的三位村民，全都是“妙手空空”，一無所獲。他們都把目光掃向萬里云空，蒼茫的大海。
時代畢竟是進步了。我進而聯(lián)想到那條碩大無比的鯨魚的命運——如果它不是在四十幾年前，而是在今天擱淺在菊花島海域的淺灘上，村民們當(dāng)會想方設(shè)法送它游回大海，而不致慘遭無情宰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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