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年的冬春之交,令人難忘——新冠病毒像野蠻的瘋牛,闖進人們平靜生活的瓷器店。恐懼、慌亂、孤獨、悲傷……其后,人們漸漸懂得珍惜,學會堅強,努力把打破的生活重新修補起來,像拼鑲名貴古玩的碎片。在這場全民的抗疫之戰中,醫生護士、軍人警察、社區工作人員這些第一線的沖鋒將士,贏得了應得的榮耀。而另一種人,默默筆耕的作家和普普通通的文學編輯,在后方恪盡職守,一如既往地用文學的清泉澆灌一顆顆焦渴的心,也是一種不平凡,也應當贏得人們充滿敬意的目光。
2020年第一季度遼寧的中篇小說,題材如采銅于山,豐富多樣;手法似姚黃魏紫,各盡其妍。
回望青春與夢返故鄉
女真的《唱給一個親愛的人》(發表于《長江文藝》2020年第3期,轉載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在充滿懷舊的氣氛中散發出淡淡的感傷。謹小慎微的退休女工張珊珊隨團游覽莫斯科,不小心遭遇小偷,原因是“自由活動”時在地下人行道,她聽到一個街頭藝人用手風琴演奏她熟悉的《卡秋莎》。她入神了,也走神了——她想起她的初戀,想起曾經的男朋友,一個有俄羅斯血統、做事不拘常規、喜歡冒險的小伙子。當然,后來,“她變成了媽媽期望的穩穩當當的好姑娘。青春歲月的好奇、沖動,好像跟他這個人一樣一起消失了。”小說在張珊珊東西被偷之后,又把這個老實巴交的女工推到“引人注目”的尷尬位置上——她的幾次無心之失,讓同團旅游的人對她有了一種無聲的注意。在這些小小波瀾中,與這位普通女工同房而居、年近八旬的老阿姨——王姨閃閃爍爍地進入讀者的視野。小說結尾,在離開俄羅斯的前夜,這位退休多年的大學物理老師,用俄語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這是唱給遠在家鄉的俄語老師——一位已經九十多歲、行動不便、與之來往需要躲過兒女眼睛的老人。她“唱得非常用心、動情,像在唱給一個親愛的人。”女真筆觸細膩,心理刻畫貼切自然,讓本不曲折的敘事小徑上開滿暗香浮動的小小野花。小說中張珊珊和王姨經歷的兩段愛情,前者是明敘,后者憑暗猜,前者是心理活動展開,后者是外在行為表現,前者是別離再無消息的“無尾”,后者是情緣不知所起的“無頭”,但又恰好形成一種巧妙的閉合和互釋,烘托出“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的悠悠情韻。
如果說《唱給一個親愛的人》吟唱時間帶走的美好,那么老藤的《夢里香椿》(發表于《芙蓉》2020年第2期,轉載于《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則是回望歲月難以沖刷的心靈傷痛。從不做夢的退役海軍軍官馮慎九,在他的老鄉及戰友老開的“暗示”下,一連做了五個夢。每個夢里都有他家鄉云上村老屋門外的香椿樹,在這棵樹旁,夢境把他帶向了自己的過往。在夢中的迷亂與夢外的回憶中,馮慎九對家鄉給他帶來的早年坎坷耿耿于懷——他一廂情愿的初戀折戟沉沙;他被推薦上大學,卻被人頂替下來;他的母親教課很受歡迎,卻不知怎么就失去了教師的工作……小說在現實與夢境中閃回。現實中理智的思考不能回答的問題,夢給了解答——死去多年的老支書告訴他,為了讓一位年輕的女知青不上船“被山狼海賊給霍霍”,他讓她頂替慎九母親教書;而可能死去多年的這位女知青對他表達遲到四十五年的謝意——她當年被一個病態嚴重的花癡盯上,如果沒有他“讓”出名額上大學,她必死無疑……主人公的心結一點點呈現,一點點打開,最后,他鼓起勇氣,踏上回鄉的路。然而,夢中飄散著椿樹香氣的家鄉,已經變成一座大學的校園,不復存在。這篇小說創作的動機,正如作者在創作談中所說的那樣——“回鄉,要趁早。回去拍一張合影,飲一瓢井水,見一下鄉親,向青草搖動的祖塋獻上一束萱草花,這樣做過,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便會少一些遺憾,多一份心安。”小說完成了作者意欲表達的主旨。值得注意的是,作品采用的藝術手法,是相當別致的。首先是寫實與虛幻相雜——由殘酷的往昔而產生的傷痛和心結,是真實存在的,而在夢中的解答,比如老支書的回憶、女知青的告白,其理由是不是真實的?這是主人公心靈的自我解脫,還是確有其事?其次,理智與瘋癲為伴。主人公的解夢人老開,不是正常狀態的人,而是一個患帕金森綜合癥、一會清醒一會糊涂的病人。主人公有時能從他那里得到很智慧的解答,有時又不得要領(這要隨老開的神智清醒程度而定)。而總體上,老開就是引導他與往昔和解的領航員。這兩個特點,前者有似“莊周夢蝶”,后者略近“象罔得珠”,真與假、智與愚,沒有分明的界限,沒有清晰的判斷,而這恰恰構成了一種張力,讓小說在表層充滿生活的質感,又在深層蘊藏耐人尋味的哲理。
市井之痛與理想之苦
有別于女真的張珊珊和老藤的馮慎九,張魯鐳的《黃金搭檔》(發表于《中國作家》2020年第2期,轉載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2020年第4期)展現了另一種退休生活。小說充滿煙火氣,講述一對老年舞者的瑣碎日常——或許,他們是普通的,與很多廣場舞大媽大爺一樣,熱愛舞蹈,喜歡出風頭;或許,他們又是不普通的。女舞者金鳳是腦血栓后遺癥患者,離異,自幼練武,如今和舞伴一會展翅高飛一會舉頭望月,有暴力傾向,對前夫和舞伴能動手就不說話,夢見亡夫就去海邊燒紙;男舞者老奚退休前是個裝卸工,退休后是保安,身體強壯,常挨女舞伴毆打,有狐臭,曾不小心讓自己的孩子失蹤在大海里,有一個什么也不做卻對飲食無限挑剔的老婆……這些混亂的因素混雜在他們身上,構成他們混沌的生活。這對老年舞者排練一個《軍港之夜》的節目,是小說貫穿始終的線索。其實,排練《軍港之夜》,不過是串糖葫蘆的竹棍,因為它不具備特別的戲劇性,也沒有什么不凡的象征意義。對人們有用的,是竹棍上的山楂。讀者可以在《軍港之夜》的排演過程中品嘗許多裹著冰糖的果肉——金鳳在艱難的生活中用一雙巧手和慧心裁制演出服,應付生活中的貧窮衰老病痛,在舞蹈中尋找自己的生命價值;老奚來往于自己的家庭和舞伴的家庭,不斷撒謊、無限操勞,無事可做時無家可歸,挨金鳳的妹妹擠兌嘲諷,在小舞廳里尋找陪舞的老娘們兒,想干一點可憐的壞事。他們在生活的夾縫中頑強生存,希望活出個人樣兒,活出一點精彩。作者的果肉有甜有酸——略帶喜感的敘述方式,著意絮叨的語言節奏,而不動聲色中卻隱藏著深深的痛:老奚把金鳳在外地工作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努力忘掉失去的親兒子;老奚的老婆彩云“也曾有過好看的光景,清秀還單薄,懷里抱著奚寶,就像抱著個大活娃娃,他一興奮就把兩個人舉過頭頂,彩云管這叫串糖葫蘆,后來那串糖葫蘆沒了,僅剩下眼前這個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咯咯沒完的陌生女人,有一陣子倆人基本無話……他們的生活異常寧靜,沒有爭吵沒有哭訴,寧靜的地上掉根針都讓人膽顫。”小說緊貼當代生活,在庸常瑣屑中尋找光彩、尋找樂趣、尋找希望——哪怕只能找到一點點。《黃金搭檔》中的《軍港之夜》沒有排成,兩個舞伴分道揚鑣,反目成仇,但在獅子搏兔般的尋找中,他們展現的,是人活著就應有的尊嚴。
《黃金搭檔》中的痛苦仿佛隱藏在平凡生活表面下的暗疾,而鬼金的《地平線》(《滿族文學》2020年第2期)則是在理想主義撕扯下鮮血淋漓的傷口。一個有作家理想的年輕人,在一所大學的“作家班”中遇到一對同學情侶。男同學是他的同室好友,后來因為打架而逃亡他鄉,不知所蹤。女同學是他在內心中傾慕的對象——他對她既有賈寶玉式的精神憐惜,又不能克制薛蟠式的肉體欲望。小說的基本情節不復雜不曲折,似乎難以支撐一部中篇小說的體量,但鬼金的這篇小說并不想帶給讀者一個故事,也無意讓讀者體會某種意蘊,他更傾向把讀者拉進一種情緒、一種氛圍。他用粗礪的語言風格,大量描繪各種內心活動。外部世界按部就班、平凡乏味,而主人公的心靈世界卻充滿風暴,掙扎飄搖在自卑與狂傲、生存與理想、現實與夢境、失落與追尋之間。小說敘述時而采用“寫作者”這樣的第三人稱,時而采用“你”這種較少見的第二人稱,展現的場景時而是現實生活,時而進入閱讀或寫作狀態(在小說里讀小說、寫小說),時而又進入冥想、夢境。支撐小說情節發展的另一主角——那位名叫湯麗的女同學,有時是用寫實的方法塑造的人物,有時又是主人公瘋狂想象力制造的虛幻映象。鬼金用各種方法展現那種青春的騷動與痛苦——而騷動和痛苦的原因,在飽經世故或飽閱小說的人看來,也許平淡無奇,不過是大多數人都會遇到的青春煩惱。但是,這就是文學的優長——它不會把任何一種卑微的情感視為無用無聊,在社會學、經濟學、生理學等等用理性支撐的學科中可以忽略不計的心靈迷惘和精神痛苦,在文學中,自有其價值,自有其尊嚴,即使不令人愉悅,情調灰頹,也能贏得收容甚至擁抱,因為它也許能讓人向自己早已忘卻的過往或內心中一個不太堅強的角落,投去憂傷的一瞥。
田園牧歌與工廠遺事
曾劍的《竹林灣往事》(《黃河》2020年第2期)也在回望往昔,回望故鄉,但沒有難解的糾結,沒有難忘的痛苦。或許,這篇作品能夠散發一種田園詩的情韻,重要的原因是主人公(很可能就是作者本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那個年齡的人,眼里的世界,往往是純凈鮮亮、充滿色彩的。但主人公寄身的世界——竹林灣,其實并不是一個世外桃源。這個鄂東北山區的小村落,20世紀80年代初期還很貧困、閉塞,這里通電還是件大事,這里有許多娶不到老婆的“寡漢條子”,這里有苦澀酸楚的愛情風波,這里有許多人由于生存條件惡劣默默死去。但曾劍把這里淳樸的風俗人情融入他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仿佛苦釅釅的濃茶留下的難忘清甜回味。他著意選取富于吸引力的有趣細節——勞動號子俏皮生動又富于文采,吃掉餐桌上的紅燒鯉魚需要暗語,瘸腿父親被電線桿子砸中膝蓋竟神奇地康復……這篇小說里還有篤信民間神秘主義的最后一代人——他們那些似乎愚昧幼稚的觀念在解決人生無解難題的當口,又荒謬又神奇地顯現出強大的韌性和力量。作者用深情的筆觸描繪出聾二和吳大這兩個“寡漢條子”的形象。前者是疼愛他的“干爺”(相當于北方人所稱的干爹、干爸),后者是一個自己打光棍卻為弟弟們找老婆耗心費力的大好人。二者的境遇都不好,但他們沒有怨天尤人,而是相互扶持,用仁義厚道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平靜地接受生命中不期而遇的厄運。作者善于營造意境,整個小說仿佛一幀幀流動的風俗畫面。筆調從容沉穩,不疾不緩,語言節奏也協調吻合于當時農耕生活的緩慢悠長。“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曾劍的這篇小說,素樸、平和、溫潤,是給陶淵明的詩句作的一個小小的注解。
與曾劍的農村生活形成對照的,是李鐵和肖世慶的工業題材小說。李鐵的《鈦白》(《小說月報·原創版》2020年第2期)對一個工廠從破產走向重生進行較為生動的記錄,用形形色色人物命運表現老工業基地在改革中遭遇的艱難、陣痛。肖世慶的《車鉗鉚鍛焊》(《滿族文學》2020年第2期)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中篇小說,而是五個短篇小說的合輯。這五個短篇,按車鉗鉚鍛焊工種的順序分別寫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故事。其中“形而下”的有一位工人死后又活了幾天的“詐尸”奇譚,有工人們用鍛件余溫烹調午飯的趣事,形而上的有老車工對自己手藝充滿矛盾的態度,有年屆中年的女焊工由于技術高超重獲人生尊嚴的曲折經歷。其中最為精彩的一篇名叫《凈土》,發生在文革后期工廠中深挖“生活問題”的背景下。一位拿男女之事不當回事的風流女工與八位男工人有染,前七位都已坦白,這位女工對此毫不在乎。第八位是一個“技術一流、長得有模有樣、魁梧健壯”的機修班長,但兩個誰也不承認彼此有什么瓜葛。女工甚至說,“徐師傅是誰,我是誰?我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個兒。”但最終,在廠領導的“富有智慧”的“強大攻勢”下,機修班長招了。“一見材料,女工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她屋子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樹林里吊著一個女人”。女工對愛情信仰的倒塌,和后來徐師傅一生悔恨,構成震撼人心的悲劇。小說沒有一個字涉及女工的心理,但不動聲色,計白當黑,給讀者以充分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間,展現出人物豐富、復雜的內心斗爭。這是一篇頗見功力的佳作。
本季度遼寧的中篇小說,還有張艷榮的《不在場》(《小說月報·原創版》2020年第3期)、范志軍的《暖冬》(《鴨綠江》2020年第2期)、周雨墨的《萬山紅遍》(《海燕》2020年第1期)等。《不在場》講述一起撲朔迷離的失蹤案的偵破過程,其中涉及男女主人公的愛恨情仇,具有傳奇色彩。其不足之處在于將某些二十一世紀才流行的風尚和語匯植入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有些失真。《暖冬》是關于農村脫貧致富的作品,情節一波三折,人物形象鮮明飽滿,既有對官場規則較為真實的反映,也有對人物心理較為細致的描寫。《萬山紅遍》是一篇以大學生村官為主題的作品,敢于直面當下農村的現實問題,對于農村中很多人物,尤其是某些有缺點的人物,有鮮活的摹寫,難能可貴。但作品中略有概念化的傾向,也有不近情理的細節處理。比如大學生村官堅持原則把村主任送進監獄,后來娶了村主任的女兒——這在現實生活中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合情理的是,村主任的女兒對此沒有一句反對和抱怨。即使作品一定要讓女孩理解男朋友把父親送進牢房的正義性,也不可能讓她如此無動于衷、如此平靜如水。而作者在此將筆墨輕輕帶過,在談婚論嫁的階段也沒有寫出一句女孩的心理斗爭,更沒有獄中老爸提出什么不同意見——這明顯不合生活邏輯。小說本是虛構,但這種虛構一定要曲盡人情、深明物理,把“謊”說圓,經得起讀者的質詢、細究和反詰。
2020年前三個月,跨越己亥和庚子,度過冬日一個個漫漫寒夜,迎來了春天一個個看似柔弱、實則頑強的晨光曦微。文學,跟東北大地的種子一起,隨著太陽一天天和煦,雨露一天天充沛,緩慢而執著地發芽、長葉、開花。我們期待著夏季的到來——這會是一個枝繁葉茂、滿眼濃綠、生機勃勃的季節,相信文學,也一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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