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守望靈魂者,就像蒼鷹一樣,把自己的巢穴建筑在孤獨的高處。
——題記
引子
一只鷹在頭頂上盤旋,他抬頭仰望,那只鷹撲啦撲啦翅膀,向林海深處飛去。待他走向更高一點兒的沙丘上,只見一群鷹“嘎嘎……”鳴叫著,在林海上空盤旋,仿佛給這遲來的春天報喜。
今春天旱,驚蟄以來連續百余天無一絲雨星,沙坨子上的草不像往年那樣早早地見綠,林子下邊依舊枯草遍地松針凄惶,再看那棵棵樟子松,本就進入老邁年輪的大樹,因為缺少雨水的滋潤,皮膚皸裂,枝杈彎曲,針葉蔫萎,只有那腰身依然堅挺著,靠著深扎在沙坨子中的根系吸收著營養,做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姿勢。
整整三十年長相廝守,沒有誰比他更了解樟子松的渴望,沒有誰比他更愛這片林海。此刻,森林防火期還沒過,他一刻也不能粗心大意,只要大地不見綠,天天都是防火期。此刻,他多想求老天爺開開眼,下它一場大雨,他也好睡個囫圇覺。
風從西北刮來,天又有些灰暗,風卷起的細沙飛來,撲鼻打臉,太陽隱藏在灰色的云層里,一群鷹撲進林間,躍動者、嘶叫著,讓他盡享著黃昏的生氣。
忽然,手機響了,麻利地接聽,只聽妻子說:“快往回走吧!菜都燉上了,吃完了再去唄!”是的,走了一大天,肚子餓的著實不行,他也正想著趕回家填飽肚子,然后再出來到西坡上瞭望一番。于是,他雙腿一夾馬鐙,棗紅馬也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他這是自西往東走,那群鷹也順著他的方向往東邊的樹林子里鉆,仿佛在追隨他的腳步,分擔他的喜怒哀樂。
像蒼鷹一樣安營扎寨默默廝守
差不多一路小跑趕回家,洗洗手又摩擦一把臉,就坐下來吃飯。倭瓜燉土豆外加一碟辣菜疙瘩切成絲的咸菜,兩口子吃得很香。玻璃杯倒滿散白酒,喝一口,渾身舒爽。李東魁說一頓也就二兩酒,就這么點兒喜好。不喝不舒服,喝了渾身熱乎,就來了精神頭。妻子說我來了這幾年他才頓頓能吃上熱乎飯菜,那些年他吃飯就是個糊弄,有咸菜有大醬有醬油就能混頓兒飯吃,能將就就將就。
這是一座三間磚瓦房,檁木、椽子都是從林場買的間伐的枯老樹,門窗是在舊物市場買的舊塑鋼,外皮的磚瓦石塊就是水泥勾縫。沒有院子更沒有圍墻,散養的幾只雞鴨在曠野里自由地覓食,卻從來沒有找不到家的時候,產蛋的季節,會給主人帶來美食美味。雨后,沙地的水坑子里會有雨水暫存,雞鴨飽食之余,會在水中嬉戲,偶爾也有幾只鷹來池邊找水喝。這已是守在家里的妻子王淑華隔窗而見的最大生趣啦!沒有閉路沒有電視,頭些年連電都沒有,晚上只能點蠟看亮。
即便這樣,兩口子卻從來沒想過離開這里。
說起蓋這所房子,那還是2002年到2003年的事兒。在阿爾鄉商店下崗之后,獨自在街面上干了十幾年小賣店的王淑華,想到丈夫李東魁還在住著兩間破土房,一狠心賣了街面上的店鋪,一心巴火想去護林點兒上蓋房子。店鋪賣了9萬元,心想蓋房子咋也夠了。沒曾想大沙坨子里蓋房子,材料不貴工錢貴,光磚瓦石塊、水泥沙子拉到地方,再加上打地基,工錢就占去了二、三萬。折騰來折騰去,忙活了將近兩年才算整利索,一算賬,花了將近12萬,不但9萬元全花光,還拉了2萬多元饑荒。
王淑華說能讓東魁找到家的感覺,花多少錢都值得。因為他離不開這片林海、離不開這片沙坨子,我就得順著他支持他,他的事業他的根都在這里,我就得和他一條心啊!夫妻同心,其力斷金嘛!
李東魁不會說啥,只是說她能來陪伴我,我就知足了,有人給我燒火做飯,頓頓能吃上熱乎的,還能燙口酒喝,這是多么舒坦的事兒啊!
為了這簡單的幸福,李東魁和王淑華都付出了不簡單的艱辛,都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困苦。
1987年,當了四年多兵復員回到原籍的李東魁,終于被安置在章古臺林場阿爾鄉工區,成為在編在崗的林業工人。那時,南坨子大片大片的樟子松還沒長成鎬把粗,還不足一人高,森林養護任務極其繁重,組織上就把他安排在南坨子護林點兒當護林員。
當時的護林點兒,就那么一間地窨子,在沙坨子的一個高崗上,順勢挖開一個大窟窿,用木棒子樹枝子支吧支吧,安上窗戶門,釘上塑料片子,就算是房子。前邊打了口井,倒是有水吃。夜晚點蠟燭,還算有光亮。李東魁的到來,讓先前參加工作的兩位護林員十分高興,一來,多了個倒班的;二來,人多了燒火做飯多了份力量,吃飯喝酒也熱鬧些。三個人圍著這大片林海團團轉,那時都年輕,說說笑笑跑跑鬧鬧也挺歡喜,幾個人都成了好哥們兒。不過,好景不長,不到一年,那倆哥們先后都托人弄嗆調走了,只剩下李東魁一個人獨守地窨子。
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生,三個人的任務一個人來擔,他每天得騎著那匹高頭大馬巡察三十多公里,常常頭頂繁星出去腳踏夜色歸巢,一天只吃兩頓飯,晚上黑燈瞎火地做口吃的,還要喂馬、劈柴、燒炕。說起來挺有詩意,做起來一點也不容易。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消瘦,爹媽惦記著,妻子王淑華也懵了。問他為什么,他只是笑笑,說分工有些變化,目前就剩我一個人啦,有點兒忙不過來,可能以后還會派人來的。
誰想到,沒有以后,這之后組織上沒再派來過護林員,他期望像戰友一樣并肩戰斗的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也許是林場編制不足人手不夠,也許是沒人愿意來和他一起吃這個苦。總之,三十多年來,這一片8500多畝的樟子松,只有他一個人孤軍守候。
他太能吃苦了,他太能忍受了,這一守就是30年。
如今樟子松都已長高了變老了,他的心卻還是那樣青春洋溢。枯萎的老樹被一茬茬地間伐,他的信念卻從沒有動搖過、衰退過,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機與活力。
那些年,丈夫很少回家,那時在供銷社上班的王淑華隔個十天半月、趕上星期禮拜的,就得去護林點兒看看他。大沙坨子里沒有路,抄近道走,走一步退半步,好歹奔進樹林子,趟著綠草墊子步子還能加快些,結果腳下不時還趟著蛇,有時候那蛇一堆一堆的,嚇得她腿腳直發軟。那時候也不知道蛇咋恁多,在樹林子里到處亂竄。好不容易走到地方了,還一時半伙見不到人影兒。淘米做飯、剜點野菜,再把帶來的好吃的擺上桌子,然后就傻等著他回來。
傻老婆等苶漢子,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一天夜晚,王淑華等李東魁吃完了飯,忍不住發起脾氣來。李東魁摩擦摩擦嘴,嘿嘿嘿地一直傻笑,就是不說話。他說啥呢,那些大道理小道理還用得著跟妻子講嗎?他知道妻子嘴上這么說,心里是最了解他、心疼他的。
李東魁的堅守,組織上是知道的。每年清明前后防火期開展大檢查,都有市、縣林業部門和其他部門領導來南坨子防火點兒檢查工作,看到他付出的艱苦,都豎起大拇指表揚他、贊美他,之后就走了。只是這一次,領導發話了,說不能再讓李東魁住地窨子啦,蓋兩間房子吧!隨后,房子是蓋了,很簡易,住了幾年之后就漏風漏雨將就不下去了。這期間,王淑華也時不常地來陪伴他,也曾多次攛掇他找找人,干點兒別的算了。可李東魁就是搖頭,說那不中堅決不中誰說也不中,因為這片林子是我的生命,我不干這個,活著就沒啥意思啦!
既然丈夫這樣堅決,那我就得改變生活方式,不能讓他總是這么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在這里守著,我必須給他一個像樣的家。王淑華這么想著。于是,當孩子上高中一住校,她就毅然決然地賣掉了店鋪扔下了買賣,張羅著蓋起了屬于自己家的房子。
家是人生的港灣,有了家,孤獨就會消解,幸福和溫暖就會縈繞在時空里、生活中。
然而,這只是近15年的事兒。而前15年,這一對夫妻卻是在各自忍受孤獨中度過的。正值青壯年華,他們為這片樟子松的安寧、為這片土地的安寧,付出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獨啊!這期間,女兒從小學到初中,衣食住行、接接送送全是王淑華一個人承擔;這期間,王淑華住院做手術,丈夫簽完字就回到崗位上,一直沒能陪伴;這期間,公公病逝張羅一大攤子事兒,做老兒子的李東魁啥也沒管。說到這些,王淑華不無委屈,眼淚直打眼圈兒里轉。可李東魁還是傻笑。
笑著笑著,他突然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句話,能守住這片林子,就是對我爸、對你和孩子最大的安慰。你想想,要是一把火全燒了,給國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我這輩子不就成罪人了嗎?
王淑華說,那對!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才支持你,才和你一道“隱居”在沙坨子里。
那個“隱居”之所,是兩口子一磚一瓦攢來的,就像蒼鷹一根一根叼來柴火棍子在這里筑巢。每到夜色深沉時,室內孤燈微明,一個人坐在屋里翹首期盼,在等待著另一個人回家;而另一個人,帶著警覺和疲憊騎馬徐行,不管你咋盼,依然不慌不忙地東張西望著……那場景,酷似電影中的蒙太奇,淡入淡出,由遠及近,叫林海沉醉,叫沙坨沉醉,叫蒼鷹沉醉。
像蒼鷹一樣搏風擊雨勇敢頑強
李東魁固守的這片林海,位于內蒙古科爾沁沙地的南端。歷史上,這里就是不毛之地,黃沙肆虐,風塵滾滾,一年刮兩季,一季刮半年,每年都向南侵襲三至五公里。沙進人退,人煙稀少。建國后曾有專家預測,照這樣下去,幾十年后,莫說彰武縣城難保,就是沈陽城也得被沙坨子掩埋。為了盡快改變這種現狀,國家支持的科研機構——遼寧省固沙造林研究所很快組建,一批批林業專家、知識分子、科技工作者陸續被派來,勵精圖治,刻苦攻關,反復試驗,幾年時間,就找到了栽植樟子松、造林防風沙的有效方法。
適應大規模造林的需要,章古臺地區建起了林場。林場招工,就把附近鄉鎮的不少青壯勞力集中起來。李東魁的父親本來就是生產隊擺弄木頭出了名的木匠,1958年便應招當上了林業工人。1964年李東魁出生時,父親已經是吃供應糧的戶主了,而母親和他們哥兒仨得吃定銷糧。童年的記憶里,父親成天趕著大馬車,往沙坨子里拉樹苗子,好幾天才見回家一次。七、八歲時,他時不常地坐在大馬車上跟著大人們去栽樹。但見茫茫沙海里人頭攢動、揮鍬舞鎬,一棵棵樹苗栽進沙坑里,再澆上水,等待成活。到了飯時,人們圍攏在一起,吃著苞米面餑餑就著白菜湯,或者用白開水沖著炒熟的高粱米就著咸菜疙瘩,他跟大人們搶著吃,覺得很香很香。春日的夜晚,沒有帳篷,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天當被、地當床,睡得也很踏實。他常聽大人們說,等到這些小樹長起來了,風沙就會被擋住了,那時候日子就該好過啦!
小樹在成長,李東魁也由少年長成了青年。初中一畢業,他就到林場做起了臨時工。本想直接當個林業工人,可按照當時的政策,想在籍不大可能。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樣當在籍工,將來成家都成難題。沒別的辦法,只好選擇當兵這條路。于是,就在1983年冬天應征入伍。既然來到部隊,那就好好干爭取有發展。在工兵連,學爆破、架舟橋,樣樣都優秀。入伍第一年當副班長、第二年入黨、第三年當代理排長、代理教官,期間多次受到軍旗下照相和嘉獎獎勵。那時部隊已開始考軍校提拔干部,李東魁憑著初中文化底子,哪能拼得過高中入伍的戰友呢?看發展的機會不多,那就趕緊回地方吧。退伍后,按照當時的政策,就被安排為林業系統的全民工了。從此,開始了與森林為伍、與蒼鷹相伴、與日月相隨的護林員生活。
“當上護林員,四季不著閑。日夜怕失火,也怕牛羊鉆。天天防偷盜,更防開荒甸。預判病蟲害,細查樹打蔫。還得防捕獵,保護生物鏈。巡防加巡察,處處保安全。”
這段順口溜,道出了護林員的職責,簡言之,就是防火防盜防放牧防開荒防捕獵,再有就是留心觀察和掌握病蟲害和枯死樹發生等情況。
心里裝著這些個職責,李東魁走起來了,三十年一天沒停地走起來了。架步量,恐怕早把他累死了。伴著他行走的,是前前后后騎過的三匹高頭大馬和三臺摩托車。
最要命的事兒當然是防火。一年四季只有夏季風險小點兒,其他三季時時刻刻都得繃緊弦兒。春天的腳步越邁越快,剛過了春節轉眼就到了清明,這兩個節日是護林防火最關鍵的時節,李東魁忙得幾乎沒有打盹兒的時候。林地周邊散落著五、六個村屯,住著二、三百戶人家超千口人,幾代人的終老,均以林地為安享之地。確切地說,還沒栽種樟子松的年月,這片沙丘已是墳塋遍地了。開始綠化之后,盡管經過政府的動員號召遷出了一大批墳塋,但仍有數十座老墳依然保留在這片福地,每到節令人家后人親人來上墳燒紙、焚香祭拜,誰也擋不住,生呼啦去當,那恐怕不合情理也有傷和氣,況且這里又是少數民族聚居地,民俗民風傳承了千百年,你不可能一下子去改變它,只能尊重它順應它。李東魁深諳此理,每到這個時節,他就得按個墳頭走,對上墳的人們好言相告,看住火點,告誡他們千萬別大意。幾十座墳頭分布在哪里,他早已心中有數,馬不停蹄地看完這座看那座,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身子骨就像散了架子。
平日里呢,只要遇見進樹林子的人,比如來采蘑菇的來挖野菜的來樹林子里照相游玩的,他就迅速奔上前去,告誡他們千萬不能在林子里或周邊抽煙點火,有時干脆讓抽煙的人把打火機先交給他保管,撤離時再還回去。忙不過來的時候,記下來過樹林子里的人的手機號,等到沒發現啥問題再刪除。
李東魁防火就像鷹一樣有著發現獵物的眼睛。有個冬日的傍晚,他巡察樹林剛要往回返,忽然發現不遠處的道邊上有或明或暗的火光,急忙奔了過去。近前一看,是一個精神病人正在攏火取暖,他迅疾將火撲滅。一番交談之后,又把那人送到鎮里,通知家人來接。
樟子松雖然長得慢,但是三十多年的老樹也已成材。前些年不像現在家家蓋房子不是蓋板就是彩鋼,松木檁子那可是上好的材料。多少人瞄著這片樹林子想弄幾棵,由于李東魁看得緊,一棵樹也沒丟過。他仿佛是只鷹,每天都在林子上空盤旋,叫那些惦記偷樹的人得不了手。
這幾十年來,伴隨著樟子松的成長,林下植被也逐漸茂盛起來,淺草沒腳脖子,高草深到膝蓋。周邊搞養殖的大戶們都想進林子里放牛放羊。李東魁說,別說進林子里放,就連周邊放都不應該,因為沙坨子上好不容易長出植被來,放牧啃光嘍,沙塵不又飛起來了嗎?好幾代人做出的努力,不就毀之一旦了嗎?想撒牲口放牧的人們一聽老李說的在理,也都不再打這個主意了。現在情況已經好些,由于近十幾年國家大搞封山育林、封林禁牧,農牧民們似乎都明白了“寧要綠水青山”的道理,想進林地放牧的念頭基本打消了。
植被長出來,沙土地也富于營養啦,幾乎種啥啥收。周邊的老農們視土地為命根子,紛紛把眼光瞄向林地周邊。國有林地雖有界限,但挨著人家承包地,如果人家在地頭地腦上擴點兒邊兒碼點兒沿兒也沒啥了不起。但在李東魁眼里,林地邊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凡屬他管護的林地邊沿,他都做了標記,誰敢刨一鎬勾一壟都不行。有村民說老李呀這也不是你家的自留地,干嘛看得那么緊啊,開點兒荒種點兒苞米黃豆啥的,我們有收成,再送給你點兒,不是兩全其美么?不行,堅決不行!這片地姓林,誰敢開荒的話,那就拿法律說話,到時候別說我不講情面!到現在,李東魁一個口子沒開過,一分地也沒被周邊村民們占過。
林豐草美,間或還有水泡子(俗稱沙漠中的海子),蛇、鳥種類繁多不必細說,就連黃楊、野豬、野雞、獾子、狍子等野生動物也不在少數,一個自然生長、良性循環的生態鏈業已形成。近年來,國家關于野生動物保護的號令越來越多,李東魁的肩上又多了一份守護職責。其實過去他也對打獵的人看得很緊,只是那時單從防火方面考慮。現在可就不是了,不僅防火,還要保護稀有野生動物的生存繁衍。現在有錢有閑的人喜歡吃野味,有的人趁著夜黑風高,開著車鉆進樹林子里,車燈一開,手電一打,有些動物就蒙頭轉向跑不了啦,狩獵人套子一撇,再加上一些熟稔的手法,野兔、野雞等一抓一個準兒。這給李東魁平添了不少看護壓力。有時半夜想著想著,或者聽著遠處森林里有動靜,就睡不著了,立即起身去巡視。打獵的人或許知道干這個事兒是違法的,或許知道這里有個挺厲害的護林員,一旦被抓住沒個好,警惕性也都很高。有那么幾次李東魁就要到跟前了,打獵的人開起大吉普子一溜煙跑掉,他也只能干瞪眼干著急。
至于預防病蟲害、查找枯老樹,那更是他的家常便飯。哪里有病蟲害的征兆,他做好記錄,迅速上報,以便上邊來人采取防治措施;哪里有枯老樹,哪棵樹幾近枯萎,他都爛熟于胸,報給上級等候間伐或保養處理。
每年的時間里,李東魁還要拿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走訪周邊各個村屯,挨家挨戶發送護林防火、防盜防獵、禁止墾荒等宣傳材料,并宣講全民護林對于治理沙化、保持水土的好處,引導人們不要圖眼前利而要多為子孫后代的福祉著想。他還積極主動地和周邊村屯里正派的農牧民兄弟交朋友處感情,發展“耳目”和“眼線”,經常互相保持電話聯絡,有時還要請人家喝頓小酒聯絡感情。要是有“線”上人到家里來報告情況,那可真是大喜過望,讓妻子趕緊想法弄上幾道菜,喝個痛快。因為人家提供的情況,讓他心里更有了底。
平常、瑣碎甚至看似漫不經心。然而,年復一年的巡察,林地周邊哪兒能進車、哪兒能鉆進牲口、哪兒容易被偷樹、哪兒容易上墳失火、哪兒容易生蟲子,他都一清二楚心中有數。他說這叫重點部位,必須重點防范。
無數個風雨夜無數個大雪天,他牽著那匹馬,或者騎著那臺摩托車,背上軍壺和干糧,持把柴刀掐把手電,奔波在8500畝林海里。陽光的暴曬、暴雨的澆淋、野狼的困擾、饑餓的掙扎,使他意志更加頑強,就像經受過暴風雨洗禮的雄鷹,更加矯健更加敏捷地飛旋、歌唱。
像蒼鷹一樣無倦守候不改初衷
其實,李東魁所經歷的一切,真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順利那么美好。這片陣地的安寧,是他像一個孤軍奮戰的勇士一樣拼殺出來的。
頭三腳難踢。剛開始護林時,見他啥都管得嚴管得寬,周圍的村民們就傳開了,說有個轉業兵來護林,挺橫的,進林地里摟柴火不行砍樹枝子不行打鳥更不行,就連采松樹塔、撿蘑菇他也看著,這也沒咱們活路了,得收拾收拾他,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要是能把他整走嘍,那就更好啦!
真就打這話來了。這天李東魁巡察回到地窨子,剛要做飯,掀開米袋子,里面摻進了幾把沙子;沒幾天,唯一的吃水井也被人用沙土填埋了。他知道這是為什么。
忍著吧,不忍咋辦?
大約來到護林點第三個年頭上,秋夜里巡察歸來,把馬拴在房山頭,填完草料,做點飯吃完就睡了。天亮起來喂馬,這匹馬沒影了,夜里不知啥時候被人偷走了。公家配的交通工具,丟了只得自己再買一匹。可是沒過多長時間,又被偷走,這回李東魁不得不報案,派出所費盡周折才把那匹馬找了回來。不怕賊偷就怕壞人惦記,人家要想禍害你,怎么躲怎么防你都脫不過去。因為人家在暗處,況且不止一個人。
李東魁知道這是下馬威,一點兒都不害怕。自己是當兵的出身,沒這點兒膽量還在這兒混啥?想趕我走我堅決不走,看看到底誰能戰勝誰?這樣想著時,麻煩真的又來了。林子西屯子有個叫冷三的家伙,平日里游手好閑,好打架斗毆招貓斗狗的,這天專門到護林點兒來找李東魁來“會氣”。聽說你這個人挺個吧,這個不讓砍那個不讓動的,這林子是你家的咋地?李東魁說國家的就當我家的管,你說咋地?說著說著兩人就交上了手,幾個回合,那家伙就癱倒在地告饒啦!李東魁說,回去告訴那些個刺兒頭,我就是不怕橫的,來一個我收拾一個。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想來鬧事的人都害怕啦,沒人再敢來扯犢子。
不把這些人收拾老實嘍,還護什么林子?人家想咋禍害不就咋禍害嗎?李東魁不怕事、不信邪更不怕死。馬家屯村民張某幾次到林地放牛,說服教育無效,李東魁按規定罰了他的款。張某氣急敗壞,操根大木棍子就開打,李東魁被打得頭破血流,住了六、七天院,差點丟掉性命。盡管如此,他還是越戰越勇。有段時間林場搞圍欄施工,白天圍上水泥桿和鐵刺鬼,晚上就被扒倒拉走。一連幾天發生這樣的情況,弄得領導都有些灰心喪氣,說干脆別圍算啦!李東魁說那可不行,老百姓這么干是為了放牧和開荒方便,咱要是打了退堂鼓,就正中了他們下懷。這個時候,你退一步他就進一步,慢慢地蠶食土地鯨吞草場,那還了得?領導說那咋辦,這工作誰去做?交給我,我李東魁就是不聽邪!他挨個村找村委會做工作,讓他們派人和自己挨家挨戶排查,找到扒圍欄的人家,就讓他們馬上拉回去復原,不然就法律手段解決。這下就沒人再敢干這種事兒了,圍欄施工接著順利進行下去。
到林地抽煙不行、砍柴不行、放牧不行、挖沙取土不行、開荒種地不行、打獵更不行。一些人懷恨在心,一心想把李東魁從這片林地趕出去,并采取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擠兌他。李東魁家里的玻璃半夜被砸過好幾次;“你等著,沒有會不上的親家!”這惡狠狠的話至今還留在他住過的舊工房墻壁上。
李東魁就這樣等著,等了三十幾年,如今等來的不是仇恨,卻是對他的贊美。現在周邊的村民們都說,全仗他這么精心護理啦!要是沒有李東魁,說不定林子早砍光了、草皮子早啃光了,還有這么美的風景啊!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一步一個腳印的守候,他和他騎過的那幾匹馬,和樟子松一道站成了如詩如畫的風景,仿佛雄鷹振翅,高旋天宇。
守著林木,其實就是守著金山銀山,可李東魁卻從沒想過發大財。蓋房子需要檁木,他沒動過一絲念頭。間伐枯老樹,對砍倒的樹木看得特緊。就連組織人力砍樹枝子,他也釘是釘卯是卯的,絕不允許誰隨便拉走一車。有人說他可真是死腦瓜骨,守著金山過窮日子。這些年,周邊的村干部找過他,村民們開導過他,說這大片林子這大片草場這大片土地就你一個人,你給我們開開口子誰能知道?你要是給我們行點兒方便,我們啥都少不了你的。可是任憑誰咋說,李東魁從來沒動過活心眼兒。
他不缺錢嗎?他怕錢咬手嗎?世俗的人都覺得這是個謎。
那些年點蠟,一個月發三包,一根兒夠點倆小時,然后就得摸瞎呼,他舍不得買;那些年養馬,草料錢一年就給300元,剩下的全靠自己拿工資添補;這些年騎摩托,油錢和修車錢全是自己拿,沒人給報銷;蓋房子拉電,他苦苦求情于電管站,順著新設的一條線路借光給他拉上,自己承擔了施工費用。由于經營困難,林場對護林員以耕地替發工資。具有中級工人技師職稱的李東魁,分到的32畝沙坨地即使是好年景,一年的收成也不足八千元,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這筆收入。可他為了給爬地樹剪枝修形,曾經自己掏腰包雇6個人干了好幾天。他巡察山林時吃的每頓飯,只要填飽肚子就行;他穿的衣服,天天都是協警制服,自己舍不得花錢買件好衣服。
他缺錢,可就是不走眼前的來錢道兒。他說,我常想著走幾步要回頭看看,組織上那么信任我,我應當知足,而不能犯錯誤。
尾聲
一年365天圍著林海轉,一連12個春節沒回家過,女兒出嫁趕上防火期沒心思更沒工夫去送親,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
答案該揭曉了,我心中的謎團也該解開了。終于,他開口說出了藏在內心里三十多年,平時不輕易說出的話:
“我也想過打退堂鼓,可一想到童年時爸爸帶我到沙坨子里植樹的情景,就打消了念頭。上代人栽樹吃了那些苦流了那些汗,我們這代人要是守不住,能對得起他們嗎?爸爸那代人用綠了章古臺、白了少年頭的行動書寫了大漠風流,我們今天吃這點兒苦還叫苦嗎?現在我們吃的、住的都比他們那時好,組織上給的待遇和榮譽也不少,我怎能當逃兵呢?”
李東魁終于說出了堅守的秘密。這秘密,就是信仰,就是擔當,就是忠誠,樸實無華,行止自如。堅守這個秘密的人,無愧于阜新市感動基層人物、道德模范,“遼寧好人·最美工人”、全國林業系統先進工作者、省人大代表等殊榮。2020年,他又當選為全國勞動模范,進京參加了全國勞模表彰大會。
這個像父親一樣年年都是林場先進工作者的人,再有幾年就該退休了。我問他,對組織上沒有什么訴求嗎?他說有:如果可能,要選一個我信得過的人接我的班;再有,就是女兒學的是林學專業,畢業后找不到工作,沒辦法只能到村上幫忙,能當上林場工人是我和她最大的心愿。那樣,就圓了我們家三代人的林業夢。
采訪即將結束時,我請求他陪我去林地走走,實地感受一下他的工作狀態。沙坨子忽高忽低走一步錯回半步,走出千米之外,便覺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盡管淺草沒馬蹄,那也同樣需要勇氣、毅力,還有心底無私的蘊藉。
夕陽籠罩在萬畝林海和沙丘上,放眼放去,郁郁蔥蔥中,一只蒼鷹依然在不倦的飛翔、不倦的歌唱,滿懷著無盡的愛戀無盡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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