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魔法、奇跡、女巫,
黑夜幽靈,帖薩里亞鬼故事。
——賀拉斯
2020年第三季度遼寧散文依舊精彩紛呈,在享受那些美妙的文字帶來的愉悅時,“虛構的散文”這幾個字,不斷出現在我頭腦中。當然,“虛構的散文”不是嚴謹的定義,它只指涉我所傾心的某類作品——作家在寫作它們時,大多致力于營造一種模糊現實與想象、混淆真實與虛構的意境。我以為,正是這種“虛擬”的情境、情緒、情感的感染力,以及常常與之相伴的思想和智慧的穿透力,乃是散文的價值所在。不可否認的是,散文寫作大多源于生活中的個人經歷和真實感受,但在文本層面上,它們更生成于作家的“染匠之手”(詩人奧登隨筆集的名字)。技法高妙的作家通過具有魔力的語言戲法,將一己之私的體驗上升為超越小我的、具有普遍性的人類共通經驗——此時此刻,在藝術的視域內,散文中所謂的真情實感,也就不過是寫作的初級素材而已。就藝術的表達與呈現來說,散文與小說、詩歌、戲劇沒有不同,它最終實現的,將是藝術的真實屬性與真理價值。
“虛構的散文”是“慢”的散文,它們適合在夜晚閱讀,每個字、每句話都值得細細品味咂摸,連一個標點也不能錯過。閱讀鮑爾吉·原野和沙爽的作品,常常是在夜晚,那些文字中的草原和海島、山巒和波濤、牧群和星空會不斷彌散,逐漸吞沒周遭的夜。以至于,每每從散文的世界蘇醒,我總不知身在何處。作家的“染匠之手”是如此神奇,我深信,是它們“虛構”的力量,讓我抵達了生命中不同尋常的真實。
一
對鮑爾吉·原野來說,第三季度是收獲的季節。他的《在熱水遇見詩人安謐》(《草原》2020年第9期“創刊70周年專號”),是一篇極其重要的回憶文章,在網絡上發布后引起巨大反響。同時,他的兩本散文集《班迪的雪人》(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大地雅歌》(中國旅游出版社,2020年8月第1版)陸續問世,前者銷量可觀。尤其值得慶祝的是,9月19日,他的散文作品《火和火不一樣》(原文發表于《草原》2019年第10期,是第二季度遼寧散文述評重點推薦的作品),獲得了第二屆《草原》文學獎(2018-2019年度)散文獎的殊榮。
1.
在《在熱水遇見詩人安謐》中,原野深情地回顧了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走上文學之路的過程,而幫助他打開文學大門的人,正是此文的主人公安謐。1980年,在赤峰人民廣播電臺工作的原野,參加了《草原》雜志在熱水鎮舉辦的文學筆會,當時21歲的原野既激動興奮又膽小羞怯,尚未發表過什么作品的他,艷羨地觀察著身邊作家們的舉止言行,默默體味著與他同屋的幾位詩人如何寫作怎樣交流。在濃濃的創作氛圍感染下,幾乎有些自卑的原野,一口氣寫出了七八首詩。在經過了一番忐忑的等待后,詩歌組組長安謐對那些詩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那一刻,原野的世界如同被強光聚焦,置身在冬三月里的他竟熱汗遍身,都打濕了棉襖……作家的回憶不斷鋪展開來,很像一幅幅精致的畫作,既生動描摹了四十年前初做文學夢的自己,又準確地呈現了上世紀80年代激動人心的文學盛景。他質樸詩意的敘述,能迅速將讀者拉回到那個逝去的輝煌年代。
原野在筆會上創作的組詩《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最終在《草原》1981年第8期發表,同年第10期他又發表了短篇小說《向心力》。正是安謐一路帶領著他,不斷給予他幫助和指引,陪伴他走入了夢想的天地。在熱水鎮余下的文學時光,原野時常陪安謐散步,這讓他有了近距離觀察詩人的機會。“我偷偷地觀察安謐。我想用深深二字形容他的目光,他深深地注視著山巒、村莊和樹。在我看來,三月份的寧城大地一片荒涼,沒什么好看。但是你順著安謐的目光看過去會發現好多生機,或者叫詩意。比如他停下來,面對天空流露贊賞。我疑惑他怎么會對空氣微笑呢?”原野的回憶,既透視了詩人豐腴的心靈和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也展示了其敏銳、厚重的思想和藝術世界,從而,通過一個個體,將一代人的文學生命和精神歷程呈現了出來。安謐那種迷人的氣質、極具魅力的形象,不僅吸引了四十年前仰望文學的原野,也強烈地感染著今天的讀者。“最高級的美學風格是質樸,但好多作家窮畢生之力也難以企及”,“最好的詩人聽得見大地的呼吸,那里有森林,河流和民眾的心聲”,“發現美的眼睛同時能發現民眾的苦難并視同自己的苦難”,“去到達美,要穿過苦難,穿過無人的荒原,以自己為伴并與自己為敵,孤獨前進”,“民主和自由是不可抗拒的潮流”……對安謐藝術理念的追溯,常常伴隨著原野自己的體悟和實踐。正是安謐留給他的文學遺產,讓他的創作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熟悉原野作品的人不難發現,細膩的感受、質樸的文風、蘊藉的詩情、優美的意境、深刻的思辨、廣闊的視野,是他創作突出的特點。而這些都來自于對安謐思想的踐行。他對他的人生和藝術理念的追憶,亦是在回顧自己的文學觀、美學觀形成的過程,因為他正是他的來路。
此文雖然是原野為《草原》雜志創刊70周年而寫的應景之作,但又一點也沒影響,它仍然是一篇在藝術上和思想上都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的文章。在原野心中,安謐的詩歌和諄諄教導如同美好的信仰,能穿越往昔的時光和歲月,能穿越生命的苦難、黑暗和混沌,不斷地給予他智慧、溫暖和力量。在漫長而艱辛的創作道路上,它們是如此重要,如此不可或缺,以至于,他將它們視為他始終如一投身寫作的不竭動力——“我的老師是安謐,是的,雖然我現在不寫詩,但我沒有停止過對詩歌的學習。讀詩是我生活中必要的功課,更喜歡讀西方詩人的詩。讀得越多,越能認識到安謐的寬闊睿智。在散文創作中,我以能寫出詩意為榮,盡管這很困難,但這是我寫作的理由之一?!?/span>
2.
《班迪的雪人》和《大地雅歌》兩本散文集所呈現的依舊是原野筆下常寫常新的大自然。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不,我說的并不是自然自身的神奇,而是原野的語言魔法生成的神奇——我們一打開它,就進入了一個不同于日常經驗的奇異世界。在讀者眼中,我們的作家常常沉溺在大自然中,他消失在了這個世界里。這讓我想起孔亞雷對杰夫·戴爾的小說《懶人瑜伽》所做的評論:杰夫的做法是“讓自己成為自己所寫的地方,或者說,讓那個地方成為杰夫·戴爾,通過與那個地方融為一體,他準確而極富直覺性地捕捉到了那里的本質——那里最本質的情緒,因為那也是他自己的情緒”(《極樂生活指南》)。而這,也正是原野面對自然時的做法。不過,在杰夫的方法之外,原野還有自己的利器。他并不是永遠迷失在草木山巒的呼吸中、走馬飛鷹的身影里,他時常會跳出來,辭色鋒利不留情面地“毒舌”幾句。早已開始消失的草場、草原岌岌可危的生態、勞作一生的走馬最后的“歸宿”、草原巖畫造假以及背后令人觸目驚心的真相……他的批判不放過任何一個污穢的角落,他是那樣深沉地愛著自然,他義不容辭地說出看到的一切。
原野用自己擅長的比喻和看不出技巧的修辭,讓草原幻化成一個夢幻的世界。“馬蹄抬起落下,泥土飛濺。棕色、紅色、黑色的城墻飛馳而去,剩下的草地空寂,天空因為過于湛藍而下墜。馬的汗味被風吹遠了,吹到秋天的寬闊并肥胖的河面上?!?/span>對他來說,這里不僅是人跡罕至的桃花源,不僅是他夢想中的故鄉;這片純凈的大地還是他心靈的鏡子,是他自我“清洗”的圣地。“我的心是一塊頑石,在泥濘霧霾中泡過好多年。這樣的心常常聽不到草葉在微風里細碎的摩擦音。”在一絲不茍的清洗中,他重新看到、聽到、感受到大自然的一切,就像安謐所教導的那樣。也因為有了這樣的精神洗禮和思想歷練,他的那些熨帖和陌生化的比喻,才能折射出剔透、耀眼和迷人的光芒。沒錯,正是生命的內在發現和浴火重生,而不僅僅是語言的技巧和絕妙的修辭,才造就了他——“人不寫作也能活著,而活著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當我了,想變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邊和黑樺樹下唱歌,變成臉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
二
“徹底醒過來的時候,我為自己的悲傷感到驚異。這悲傷如此真切,以致我疑心,制造夢境的潛意識其實是一位虛構大師?!?/span>沙爽《時間的裂隙》(《雨花》2020年第9期)開篇的這句話有小說的味道,它意味深長地揭示出虛構與真實的關系。這組散文由《告別》、《挖掘》和《時光旅行者》組成。首篇《告別》記述了一系列離別事件,“我”與朋友Z的沒有告別的告別、與Y城的告別、與記憶中的步行街的告別、與逝去的親人和年少歲月的告別。然而,在敘說別離的回憶時,在時間的罅隙和皺褶里,“我”并不沉陷于傷感的情緒和往昔的時光,而是用歲月磨礪出的成熟和智慧照亮過往的人與事,照亮無可奈何的生命際遇,照亮早已注定的分手與別離。“人到中年,我終于確信,時間并不會彌合人間的隔閡,相反地,它的筆觸只會一再加重自我的輪廓,從而使深淵更深,使這周身的鎧甲,更厚,更沉。是不是神奇的DNA,讓我們自覺遠離那些一再帶來失望的人們?”如果說,與朋友的分手有不可抗拒的宿命味道,那故鄉呢?故鄉對我們每個人來說——無論是離開的、尚未離開的,還是永遠也不會離開的人——又意味著什么?“鄉愁”能涵蓋所有對故鄉的想望嗎?“離開Y城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所謂故鄉,并非一個地理意義上的概念,它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契合與滋養。”與其說沙爽在用豐沛細膩的感受抒寫離愁,倒不如說她在清醒地破執。披著感性外衣的她出其不意地亮出了思考的利劍,剎那間,通透澄明的思想釋放出的強大力量,既震懾了讀者,也足以令“我”抵御遠離Y城和故鄉的無謂離愁。這離愁之所以不可信任,正是因為濃郁的親情才是故鄉的底色,而親人的逝去則割斷了事物之間表面的連接。“我”和故鄉那些無關的人們并不存在交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而“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于他而言,所謂異域,也不復存在”。沙爽的《告別》,以理性觀照下的冷峻和疏離結束。
《在島上》(《湖南文學》2020年第7期)是一組與大海有關的文字,它們見證了沙爽對大海的熱愛與親近。“島嶼上的夜晚是失明者的夜晚,至少多數時候是這樣。浪漫的海景之夜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為海水本身并不能制造光亮。有時人們之所以能夠在夜間確信海洋的存在,除了浪濤拍擊海岸的聲音,往往還需要借助于月亮?!?/span>作家像個謹慎的觀察者或理性的科學家那樣,記錄下她的“島嶼之夜”,記錄下海域的星空。她將感性的觸角深入海島的每個岬角,卻也不吝于讓理性時時地前來審視和探測。將敏感細膩、詩意浪漫的感受,與縝密審慎、清醒疏離的思考做無縫鏈接,似乎是沙爽的“特異功能”。與第一季度的作品相比,她本季度的兩組散文,不僅有濃濃的小說味道,更展示了思辨的功力和寬廣的視野。
三
這一季,劉嘉陵專欄“巨匠與人生”的兩個主人公,分別是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和愛爾蘭裔美國作家弗蘭克·邁考特。
翻開《音符與文字一道見證——再憶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鴨綠江》2020年第7期)時,我滿心期待,想看看我們文學圈里的“音樂家”是如何書寫享譽世界的偉大作曲家的。可不成想,在讀了作曲家精彩的人生片段后,我卻完全被作家旁逸斜出的閱讀趣事吸引。他先是描述手頭這本出版于1998年的肖氏口述回憶錄《見證》,在他屢次重讀的折磨下,書頁是怎樣一頁接一頁地掉落,而他又是怎樣將它們一頁接一頁地涂膠、粘好。他不乏幽默的敘述,令那本泛黃、散頁的舊書成了我心里的憐愛對象,尤其是那些被膠水粘得皺皺巴巴的、邊緣是鋸齒狀的書頁。接著,他說起此書的早期“白皮書”版本,順便還回顧了一把自己沒做成的音樂夢,正是這時,他向讀者傾訴了心中隱秘的閱讀往事:“我哥哥向我推薦任何書(包括產品說明書)時都帶著責怪的神情,那意味著我早該讀了而不是現在。我爸爸當年向我推薦魯迅全集的某個單行本時,也帶有類似神情。我不知道他倆之間談起書來用不用這樣的神情。當年我為何總要另搞一套、在音樂上殺出一條血路?就是想逃脫父兄那種社科類的責怪神情。”劉嘉陵的敘述如同一枚釘子,瞬間釘進了我的心里。后面,他寫肖斯塔維奇的五線譜人生當然寫得風生水起,如同在縱酒歡歌的飯桌上,他一向驚艷四座的“麥霸”形象。可是,直到讀完全文,我心里一刻也沒停止想象這樣的場景:現在,劉齊再推薦書時,在劉嘉陵的眼中,他會是什么神情?
在《世界上最偉大的教書匠》(《鴨綠江》2020年第9期)一文中,劉嘉陵同樣借退休后開始文學創作的邁考特的教學趣事,回顧了自己在農村插隊時當鄉村教師的難忘經歷。面對頑皮甚至頑劣的學生,他倆都曾經用一個制勝法寶來吸引孩子們:講故事而不是講課。不過,對邁考特來說,好故事換來好秩序僅僅是開始。他開創的“假條寫作課”“菜譜朗讀會”等等特殊課程,既讓學生們釋放了游戲的天性,也激發了他們無窮的想象力。如此匪夷所思的教學創造,對尋常教師來說恐怕是聞所未聞,就更別說去模仿和嘗試了。即便在美國,邁考特的創舉也不得不受到校方的質疑和批評。寓教于樂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這是個永恒的難題:有效還是有趣?它們永遠水火難融嗎?有沒有可能重疊兼得?無趣的有效真的很有效嗎?”作家提出的疑問是教育領域永恒的難題。
四
蘇蘭朵的“鉆石與鐵銹”專欄依舊將鏡頭對準那些閃著鉆石光芒的不凡女性。這一季,有“朋克教母”之譽的英國時裝設計師維維安·韋斯特伍德和美國華裔女明星黃柳霜,是她書寫的主人公。
近80歲的維維安仍是國際時裝界令人矚目的明星,離經叛道是她的代名詞。對她的廣受追捧,蘇蘭朵的話可謂一語中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暗戀她的人比激賞她的人更多。因為她活成了很多人不敢活成的樣子,活成了一個禁忌?!?/span>在《維維安·韋斯特伍德:來自土星的“西太后”》(《鴨綠江》2020年第7期)一文中,蘇蘭朵描述了這位藝術家如何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鄰家女孩,蛻變為蜚聲世界的設計師。在她神秘的成長之路上,“朋克教父”馬爾科姆·麥克拉倫功不可沒——他不僅開啟了朋克時代,也造就了維維安。正是在這場由音樂蔓延到時裝、繪畫、文學、影視、動漫等領域的朋克運動中,在馬爾科姆的深刻影響下,維維安汲取了無盡的養分。然而,比這些更重要的是,維維安的自我完善和提升,她開始深入地閱讀和學習,不斷擴大自己藝術的視野。這正是為什么在與馬爾科姆的關系結束后,她仍能走出屬于自己的藝術之路。對維維安來說,朋克精神早已內化為她的一部分,是她不斷探索藝術的底色,而堅持不懈的思考和刻苦努力的付出才是她成功真正的秘訣。“思考者才是最性感的一群人。那些腦袋空空、總是討論著最新潮流的人(根本就沒有最新潮流這種東西),沒人會對他們感興趣?!?/span>維維安正是她口中性感的思想者。
華裔女星黃柳霜是一個禁忌,有關她的人生故事大多不為人知。蘇蘭朵的《無人試吻黃柳霜(上)》(《鴨綠江》2020年第9期)一文,為讀者打開了這位世界級影星風光無限的世界。黃柳霜的從影經歷并非一帆風順,19世紀末美國的排華運動、西方文化中始終不曾消弭的東方主義,是她成長的背景。“縱觀她此后一生,都在中西文化的矛盾中成長著,掙扎著,也有意無意地超越著?!?/span>文章結尾時,經歷了好萊塢并不愉快的從影經歷后,無論對歐洲文化還是歐洲電影都更為傾心的黃柳霜,果斷地來到了舊大陸,在幾近完美的歐陸表演之旅中綻放著自己……那么后來呢?期待小說家蘇蘭朵下一季度的繼續講述。
五
詩人宋曉杰在本季度發表了一系列明快流暢的讀書隨筆。兩組《芳菲的花瓣兒》(分別發表于《作家》2020年第7期、《山西文學》2020年第7期)和《幾乎沒有記憶的陳詞》(《滿族文學》2020年第5期),都是她平日閱讀小說的札記。無論是“芳菲的花瓣兒”系列中,對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雨》的體味,對愛爾蘭女作家克萊爾·吉根《南極》的索解,對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探秘,還是對美國作家莉迪亞·戴維斯《幾乎沒有記憶》的勘察,她都像一個忠實的記錄者那樣,把自己對他們的傾心、迷惑、贊嘆和不解,一股腦地宣泄出來。不過,這些好讀、流暢,極具鑒賞力的閱讀札記,與其說是她記錄下來的,倒不如說是情緒和體驗的自然流淌。她沉溺在小說的幻夢世界中無法自拔不能自已,如同喝下一杯杯難以抗拒的美酒,在感同身受的迷醉中,那些無以名狀的情緒、情感徑自地從她的心里流瀉了出來。
對宋曉杰來說,閱讀她喜愛的那些作家是體驗自己神經跳動的獨特方式。比如,她對戴維斯的理解與欣賞,就是一個與她合二為一并與之共舞的過程。她毫無保留地袒露了戴維斯的刺激帶給她的神經躍動,但這躍動的方式,既是她自己的,也是戴維斯的。她跟著她的神經起跳、舞蹈、落地,她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趨——這并不是對偶像的模仿,而是一種情難自禁躍躍欲試的融合。最終,她和她竟完成了令人驚艷的雙人舞。不過,對戴維斯的喜歡并非只有感性的沉醉,她依然會用詩人銳利的目光和深沉的智慧去穿透她:“她的魅力何在?是她的語言的機智、幽默;是她意識與感受上的機敏與尖銳;是她在細節上的別致與穿透性;是她令人心碎的反省與自我詰問;是她抵達真理時的清晰與優雅。她的興趣不在于單純地講一個故事、把玩一件珍寶,誰誰的老人有沒有善終,誰誰有沒有找到他的最愛,不僅僅是這些,她要表達經驗以及對經驗的智識與反思……”閱讀結束了,即興的雙人表演告一段落。挑逗之后,她讓她的神經重歸平復。她回頭去看,在某個瞬間,她已成為她。
六
“晨看云。九樓的窗口望出去,東邊一團棉絮樣白煙在淡青色山頭盤桓,仿佛凝滯。一錯目,卻早變了形狀,似是被風打散,似是漸沉草木間。再偶一抬頭,又忽地聚起不動。西邊有粉色的云朵,在溶溶的天空上流轉、變幻?!?/span>在早晨的云朵里,王雪茜在找魯文·達里奧的鳥?!逗玫镍B》(《南方文學》2020年第5期)是一篇關于達里奧的讀書隨筆,她把他比作渴望擁有伊卡洛斯之翼的“好鳥”。但作家筆下的鳥,不唯達里奧——那是一個引人矚目、在“詭譎跳躍而不羈狂放的文學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鳥群:馬爾克斯、阿格達斯、略薩、博爾赫斯、科塔薩爾、聶魯達、波拉尼奧、卡彭鐵爾、馬蒂、帕斯、富恩特斯、魯爾福……在王雪茜的眼中,每位拉美作家都是一類鳥。對他們,她了如指掌:博爾赫斯是紅鹮,馬爾克斯是霸鹟,科塔薩爾是蒼鷹,魯爾福是啄木鳥,略薩更像巨嘴鳥,聶魯達是孔多爾鳥等等,不一而足。好鳥們的翅膀是色彩繽紛的,他們分別代表著不同顏色的拉美,綠色的、藍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讀者驚嘆于她竟然知曉如此多鳥的種類和它們的習性,就像驚嘆于她拉美文學閱讀的視野。盡管王雪茜將達里奧視作高貴的天鵝,但其實,她并非專情于他。她為他寫的這封情書,蘊含著她對所有好鳥的愛慕。她越來越豐腴、厚重的“拉美文學系列”隨筆,即是寫給所有拉美作家的未完的情書。
在《灰燼中的蝴蝶》(《文學報》2020年9月10日)里,王雪茜坦言:“拉美作家對我的誘惑力猶如塞壬之聲……他們醒著做夢,跳著寫作,大腦永不安分,即便是題目也常是踢踏舞式的熱烈、多變?!?/span>在這篇寫給薩曼塔·施維伯林的情書里,她點中她的穴位,聚焦她的自閉經歷,用她的自閉透視她所有的作品。對薩曼塔自閉心理的關注,也許與王雪茜多年從事教師職業不無關聯。她的散文《特洛伊木馬》(《星火》2020年第4期)一文的素材即來自于她當語文教師的經歷。這是一篇既關注現實又不乏語言之美的佳作,它完整地記錄了“我”幫助一個男學生治愈心理疾病的詳細過程。在文中,她引用以色列詩人阿米亥的詩句來形容“患病”孩子的心理:“現在,我就像一匹特洛伊木馬,充滿了可怕的愛情,每夜它們殺出來橫沖直撞,天亮時又回到我黑暗的肚子里。”學生和教師群體的心理疾病是當下教育領域亟待解決的問題,大中小學生動輒跳樓的事件,已成為觸目驚心的社會現象?!熬染群⒆?!”王雪茜憑一己之力似在無聲地吶喊。這句話,她既是向家長說的,也是向老師們說的,更是向全社會和整個教育制度說的。救救孩子——所有人都聽到了嗎?
本季度還有幾篇散文隨筆作品值得一讀。孫永的《徒步珠峰EBC大本營》(《滿族文學》2020年第5期),記述了自己攀登珠峰大本營EBC死里逃生的詳細過程。對于習慣過正常日子的人來說,走完這條被列為世界十大徒步之首的線路,是無比危險的事。然而,選擇冒險和富有挑戰性的征程是“驢友”和徒步愛好者的人生常態,這篇詳實的記錄,能讓讀者一窺他們的真實生活?!胺翘摌嫛睂懽骱我源騽游覀??就孫永的這篇文章來說,不事雕琢的質樸敘述、不矯揉造作的情感、對生活探索的熱情、對生命的尊重敬畏,是它的亮色。邵丁的《父親的書》(《海燕》2020年第7期),是一篇紀念父親的回憶文章。作者的文字像一張舊時的唱片,播放著優美動人的旋律。在“我”的眼中,父親坐在書桌前心無旁騖讀書和工作的情景,父親書房里神圣神秘的氛圍,還有“我”偷偷從窗子躍進書房讀書的回憶,經過了歲月的淘洗,至今仍散發著淡淡幽香。李鐵的《萬歷年間有個謎》(《海燕》2020年第8期)圍繞歷史人物張居正,追溯四百年前大明王朝的歷史??墒牵穯柕挠嘘P張氏的這個“謎”,真的能找到最終的解答嗎?“可能原本就沒有答案?!?/span>看來,清醒的李鐵并未迷失在往事早已如煙的歷史中。
述評寫作是對閱讀的重現,而閱讀是一件私事。奧登說,“閱讀即翻譯,因為沒有兩個人的經驗徹底一致。”就此而言,我從不認為這些出自閱讀隨感的散文述評,與某種客觀的評判有任何關系。某日拂曉,當我從夢中驚醒,一時無法擺脫的夢中情緒,讓我想起了沙爽在《時間的裂隙》中寫下的話:“制造夢境的潛意識其實是一位虛構大師”,奇異的是,接下來的夢境里飄著各式各樣的句子,它們不停地與我糾纏……我想說的是,我正是奧登口中糟糕的讀者和譯者,“應該意譯的時候直譯,應該直譯的時候又意譯”。在“翻譯”散文作品時,我常常力不從心,卻又不可挽回地任性肆意——在學習閱讀這件事上,我不過是個小學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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