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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走田,象走日,炮走直路車翻山,士帥老將出九宮,小卒一去不回還。
1
一進客廳,就聽到一種聲音,對這種聲音,我并不陌生,它在醫學上有個專有名詞:哮鳴音。讓我感到陌生的,是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他正襟危坐,雙目虛空,仿佛穿越到時光隧道里,又像是被催眠了。他真的是杜清遠嗎?我有些恍惚,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
哮鳴音來源于臥室,臥室的門虛掩著,那種咝咝啦啦的,類似某種鳥類的叫聲,不斷從門隙溢出,再飄進我耳朵里。我向臥室走去,經過杜清遠身旁時,他驀地伸出一只手,攥住我左手的手腕。
“坐下來下盤棋吧。”杜清遠低聲說,他沒看我,依然保持先前的姿勢。他面前的茶幾上擺放著一個木質的象棋棋盤,一堆棋子以不同姿勢,雜亂無章地躺在上面。杜清遠的聲音聽起來綿軟無力,手上卻又加了幾分力量,許是加多了,微微有些顫抖。我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我盯著他的眼睛,厲聲質問:“叫我來陪你下棋?”
杜清遠的脖子上鼓起幾道青筋,凸起的喉結像個大核桃,上下滾動了一圈,嘴里卻沒發出聲音,手上倒是攥得更緊了,生怕我跑掉似的。他的眼白有些泛黃,原先海水一樣清澈的眼睛被無盡的黃沙覆蓋,變成黃河。見他一直不作聲,我問,“清遠,你怎么了?”
“坐下來,下棋吧。”
“可是……”
杜清遠打斷我,幾乎用一種乞求的口吻說:“下棋吧!”他的眼睛更渾濁了,像是又蒙了一層霜。
我定定地凝視著杜清遠,良久,才緩緩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棋盤上響起細微的撞擊聲,音量遠不能抵消從臥室傳來的鳥叫聲。擺棋過程中,杜清遠的手還在微微發抖。我心中萬馬奔騰,好幾次將棋子擺錯位置。
2
時間退回到五十多年前。
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樹一到夏天,枝葉蓬勃葳蕤,像無數只綠色的大手,手拉著手,層層疊疊,不給陽光留一絲縫隙。那時學校已經不怎么上課了,下象棋成了我和杜清遠每天的“功課”。
梧桐樹下是我倆做“功課”的地方。杜清遠的妹妹杜清清比我們小三歲,我和杜清遠下棋時總是環繞在周圍。杜清清常說梧桐樹的樹干比洗澡盆的盆口還粗;杜清遠則喜歡猜樹干上的年輪有幾百圈還是上千圈;而我總幻想把樹干鋸成一個個面板,換錢買豬頭肉吃。
記憶中的那個午后,有些悶熱。梧桐樹下,兩個少年赤膊著上身搏殺于楚河漢界。
“咱們也去串聯吧,去北京見見毛主席,聽說坐火車不花錢,咱倆還沒坐過火車呢。”杜清遠興沖沖地說。
我不理他,低頭專注于棋局,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車怎樣逃脫圍剿。
杜清遠還在喃喃自語:“可以讓我表哥帶咱倆去,他去過好幾趟了……”
一旁的杜清清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戳泥巴玩,扭過臉來說:“我也要去。”
“去去去,小屁孩兒,別跟著搗亂。”
“哼,不讓我去,我就告訴咱媽你們要偷跑。”
說話間,杜清清蹦跳著躥到棋盤前,小手一揮,棋盤上的棋子全被撥拉到地上。
杜清遠忍不住嘆息:“好家伙!全毀了。”
杜清清搞完破壞立馬就跑,頭上的兩根朝天辮一顛一顛的,旋即跑出院子,沒了蹤影。
我竊喜,表面上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和杜清遠重新擺棋,杜清遠又問:“我剛才說的,你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
杜清遠原本明亮的眼神登時黯淡下來,很快擺好了棋等著我。我喜歡把每枚棋子都規規矩矩地擺在中心點上,棋子上的漢字全部“頭”沖向杜清遠那邊,尤其是那五個兵或卒像五把利劍齊刷刷地插在陣前,顯得特別有氣勢。不像杜清遠那邊,歪的歪,斜的斜,兩側的車經常處于棋盤之外,偶爾某個兵或卒甚至頂到楚河漢界邊上,棋子上漢字的方向更是各異,猶如一群散兵游勇。可真正“開戰”后,那群散兵游勇總能將我整齊的方陣沖得七零八落,最后活捉我的帥或老將。我不僅一勝難求,連和棋都是奢望。
等我擺好棋子,杜清遠又恍然想起什么:“你該回家給你姐翻身了。”
我有點惱火,裝聽不見,直接走當頭炮開局。
杜清遠沒應著,還在喋喋不休:“你媽走的時候交代過,每過半個點兒給你姐翻個身,喂口水。好家伙!這都快倆點兒了。”
我仍低頭緘口不言,杜清遠無奈,只好開始走棋。這盤棋杜清遠下得十分兇狠,沒用二十個回合,就走成“鐵門栓”的必勝盤面。我沒有馬上認輸,苦苦思索挽回敗局的妙著。
杜清清蹦蹦跳跳地回來了,一邊蹦一邊念叨:“亞非拉人民要解放,階梯斗爭不能忘。”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是階級斗爭不能忘。”杜清遠糾正道。
“階梯。”
“階級。”
“就是階梯。”
“是階級。”
……
兄妹倆較起勁來,你一言我一語,吵個不停,我本就心煩,被他倆這么一鬧騰,頭都大了,索性推盤認輸。
見我還要擺下一盤,杜清遠忙說:“不下了,不下了,好家伙!再下,你媽回來要罵你了。”
我悶悶不樂地回家,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我姐在屋里哼哼唧唧的,側耳辨聽,是要拉屎的前奏。我趕緊把已向門里跨出一大步的右腿輕輕退回來,轉身一溜煙地跑到杜清遠家。杜清遠兄妹倆正跟著他媽跪在炕上用舊報紙糊墻,我脫了鞋上炕和他們一起干。
“給你姐翻完身了?”杜清遠側頭問我,我又裝沒聽見,他又問了一遍,我從嗓子眼兒里“嗯”了一聲。
“真的?”杜清遠的眼睛里像藏著一把能洞穿我內心的利刃,我不敢與之對視,又“嗯”了一聲,心里暗罵這小子話多。
還剩小半面墻沒糊完,舊報紙用完了,我起身下炕欲回家拿,正巧我媽挑簾進屋,我倆迎面相遇。我媽黑著一張能吃人的臉,氣勢洶洶地揪住我的一只耳朵就往外面拖。我的兩個腳掌死死釘住地面,雙手緊握住我媽揪我耳朵的那只手,拉扯了幾下,沒能掙脫。
我媽一時拖不走我,干脆直接掄起另一只手,劈頭打過來。
“我讓你不管你姐,今天我打死你個小畜生……”
她的巴掌掄起來沒完沒了,我頭上、臉上著了火,實在挨不住,只能抬胳膊擋,胳膊很快也疼得受不了了。但我不求饒,也不認錯。
杜清清坐在炕上嚇得哇哇大哭,杜清遠和他媽上來拉架,二人合力把我媽推到炕沿坐下。
“他吳嬸啊,你消消氣,孩子小,貪玩呀。”杜清遠他媽賠著笑臉勸道。
我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手指著我高聲嚷道:“他就是故意不管的,我還不了解他嗎。清清媽你是不知道,他姐拉了一褲兜子,屋里那味兒簡直頂鼻子。”
我媽說著起身又向我沖來,杜清遠他媽趕緊按住她的兩個肩膀頭,把她摁回炕沿。
“他吳嬸啊,勝子現在也是半大小伙子了,你讓他給他姐接屎把尿的,說句實在話,也不怎么方便了。”
這話說得我鼻子一陣發酸,也暫時平息了我媽的怒火。
等回到家,聞到滿屋子的大便味兒,我媽的怒火又復燃了。她沒再打我,嘴上卻不饒人,一直不停地罵我。在她的罵聲中,我一會兒是一條狗或者狼的幼崽,不懂得一絲人類的親情;一會兒是一個不該出生或者投錯了胎的人;一會兒又成了一個萬劫不復的罪人,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我姐的不幸全是我造成的。我屋的門緊閉著,這并不能阻礙那些難聽的話穿門、過耳再入心。我坐在寫字臺前發呆,面前放了一本書,總也不翻頁。
我姐比我大六歲,有先天性智力障礙,五歲時又得了肌肉萎縮癥,只能躺在炕上等人伺候。許多人叫她傻子,叫我小傻子。我沒少被小伙伴們嘲笑、嫌棄,只有杜清遠兄妹倆跟我玩。我平時不愿意待在家里,早上簡單扒拉幾口飯就去杜清遠家,一整天都賴在那里,到了飯口,任憑我媽喊破嗓子,我也不回去。杜清遠他爸在肉聯廠工作,時不時地帶回來一些肥肉膘,炒菜放一點或是做成油滋啦,別提多香了。杜清遠他爸他媽也愿意留我吃飯,久而久之,我儼然成了他家的一分子,每天晚上回到自己家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我媽為了照顧我姐,把機車廠的工作辭了,做了家庭婦女。她從收破爛的那里買來碎布頭縫抹布賣,一塊抹布賣兩分錢,凈掙一分錢,縫好的抹布攢多了,就推著板車去離家十五公里遠的回收站賣,一去就是小半天。那小半天我哪兒也不能去,只能在家里照看我姐。我姐不會說話,只會哼哼,拉屎和撒尿前的哼哼不同,渴了和餓了的哼哼也不一樣。照看她時,我從不給她喂水,喝得多自然尿得也多。拉屎就不那么容易控制了,每次只能暗暗祈禱等我媽回來了再拉。
我媽的咒罵在我爸下班回家后來到了高潮。吱呀一聲,門輕輕開了,我知道我爸進來了,我背對著他,挺直身子,不敢回頭。我爸在我身后站了很長時間也不說話。時間停滯了,我的心跳也停止了。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爸伸出他的大手輕輕地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霎時間,兩行淚珠從眼里滾到臉頰。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落淚,強忍著不發出聲音,胸膛里有個怪獸要破腔而出,我拼命壓抑著,壓抑著,眼看要失控,好在我爸這時走了。他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埋下頭伏案大哭。
3
三十二枚棋子各就各位后,對弈遲遲沒開始。好半天,我才意識到,我執紅棋,該我先走。
我第一步走當頭炮。此時,我還不會想到,這將是我和杜清遠這輩子下的最后一盤棋。杜清遠沒有馬上應著。這不是他的風格,他走棋一貫不假思索,看似隨意,卻總能直中要害,進而步步緊逼,給對手持續的壓迫感。他下棋還有個習慣:嘴不閑著,聒噪個不停,特別煩人。小時候,我總想進到杜清遠的腦子里,看看里邊是不是住著一個一心二用的神仙。
面前的杜清遠出奇地沉默,那雙細長的眼睛空洞地盯著棋盤。這種沉寂有些折磨人,鳥叫聲反復沖擊著耳膜,我很不適應這種氛圍,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沖動。
4
孩提時代,我常趴在我姐跟前和她臉貼著臉,我歪著小腦袋變換不同位置盯著她的眼睛反復看。我發現,無論我怎樣調整角度,她的眼神都是斜的。懂事后,我就很少拿正眼瞅我姐了。我喜歡凝視杜清遠的眼睛,那里有一片藍色的海洋,暢游其中,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安全感。杜清遠是個樂天派,難得看他掉一回眼淚。他哭得最兇的那次,是他爸出事那晚。杜清遠他爸每天五點下班,差不多六點左右能回到家。那晚都七點了,他爸還沒回來。杜清遠他媽讓我們三個小孩子先吃飯,她一個人去胡同口迎自己的丈夫。將近八點時,他媽回來換衣服,要親自去肉聯廠看看是什么情況。
杜清遠他媽換好衣服正要出門,鄰居劉大媽來了。我忽然萌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我對劉大媽素無好感,她每次來我家都對我媽說:“勝子和他姐越長越像了哈。”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個喪門星。她拿了一塊布料請杜清遠他媽用縫紉機幫忙做一條褲子,得知杜清遠他爸還沒回家,簡單安慰了幾句后,啰里吧嗦地嘮起了大院里的各種八卦。杜清遠他媽耐著性子聽了半個多小時,實在忍不住了,才說:“劉大姐,清清爸都這會兒了還沒回來,我得去他廠里看看。”
杜清遠他爸終究還是沒能回家。那天,他被一個粗心的工友鎖在冷庫里,等杜清遠他媽趕到肉聯廠時才被發現,可為時已晚。后來,我曾暗自猜想,要是杜清遠他媽不聽劉大媽嘮叨那半個多小時,他爸是不是還有救?我不敢把這種想法說給杜清遠聽,畢竟人沒了,說什么都沒意義了。
杜清遠他爸出殯,摔盆的人肯定是杜清遠,我跟在他身后跪盆,臉上涕淚橫流,就好像死的人是我親爹,引來鄰居們的指指點點,也把我媽氣個不輕,狠揍了我一頓。
杜清遠他爸去世后,他家的伙食質量直線下降,他媽本就沒工作,跟我媽一起縫起了抹布。我還是像以前那樣成天在他家蹭吃蹭喝,不拿自己當外人。
5
過了不知多久,黑棋終于出動了,杜清遠走出了一個我異常陌生的開局:飛象。他行棋時,用右手中間三個手指的指肚按住棋子,在棋盤上滑著走。黑象被抖動不已的三個手指滑到了中卒后面。我隨即躍起三路馬,杜清遠的第二步棋又是遲遲不落子。鳥叫聲仍在持續中,氣氛再次陷入沉寂。
6
下棋總也贏不了杜清遠,是我少年時代最郁悶的事情。我倆的象棋是各自父親教的,兩位父親對陣時互有勝負,兒子之間較量卻是一邊倒。我不服氣,想盡一切辦法提升象棋水平。有一次,收破爛的中年漢子又來我家送碎布頭,三輪車停在院子里,我經過時,瞥了一眼車上的一堆舊書,看到最上面是一本象棋棋譜,隨手拿過來快速翻開。書上介紹了象棋各種布局和殘局的破解方法,最后一頁的實戰對局是一九六O年全國象棋個人賽胡榮華戰勝楊官璘那盤棋。我越翻越興奮,確信這是一本能戰勝杜清遠的“武功秘笈”。我看得太過專注,那個中年漢子從我家出來后,走到跟前我才發覺。他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頂,和藹地說:“喜歡看就拿去。”
我把“武功秘笈”藏在枕頭底下,只在每晚睡覺前借著窗外的月光摸黑看,能看到后半夜,僅用三天就看完整本書,再從頭看,反復研究。白天的時候,我找各種借口回避與杜清遠對弈,打算閉關修煉一個月,等出關后再殺杜清遠一個片甲不留。
一個月很快過去,我信心滿滿地和杜清遠列陣“開戰”,一番火光四射的拼殺后,我只剩一個帥,杜清遠還有一個沒過河的卒,繼續走下去必然出現困斃局面,我只得無奈認輸。隨后又下了三盤,結果都一樣,我輸。我把輸棋的原因歸結于杜清遠下棋時總說話的干擾。杜清遠聽我這么說,沒爭辯,反而朗聲大笑起來,牙齒全部暴露在空氣中,一顆牙上還粘了個韭菜葉。我恨不得找枚棋子塞他嘴里。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復盤棋局,想不通自己究竟差在哪里,躺在被窩里還在想。最后,我想明白了,杜清遠手里一定也有一本“武功秘笈”,而且比我那本更厲害。
一天上午,杜清遠和他媽去菜市場買菜,等他倆走遠了,我把杜清清引到院子里,在梧桐樹上捉了兩只知了給她玩,騙她要給知了找個籠子,讓她在原地等著,然后悄悄溜回她家翻箱倒柜,很快把她家所有沒上鎖的柜子、抽屜翻了個遍,沒找到秘笈。我的呼吸聲緊湊、急促,猶如烈日下吐著舌頭的大黃狗,兩行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環顧一圈后,目光定格在炕柜上,柜門中間掛了一把黃亮的銅鎖。杜清遠家所有貴重物品都鎖在里面,我知道鑰匙藏在哪兒。從門梁最右邊的磚縫里取出鑰匙后,快速來到炕柜前俯身坐下,顫顫巍巍地將鑰匙插進鎖眼里,還沒來得及扭動,身后有個聲音倏然響起。
“勝子哥,你要偷我家東西嗎?”
我一激靈,下意識地抽出鑰匙,一轉身跳下炕,手足無措地面對杜清清。
“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看你家這個鎖挺好玩的。”我一腦門子的汗,心臟又變成了怪獸,躁動個不停。
杜清清一臉的疑惑和不滿,噘著小嘴喊:“我等了那么長時間。你找到籠子了嗎?”
我稍稍松了口氣:“找到了找到了,在外面呢,咱們去拿吧。”我剛邁出兩步,又停住,在杜清清面前半蹲著身子說,“清清,我剛才玩你家鎖,你別告訴你媽和你哥哈,等給你買爆米花吃。”
杜清清雀躍起來:“好,我不說,但你說話要算話。”
“肯定算數。”
“咱們拉鉤。”
我倆的手指勾在了一起。那是我和杜清清之間唯一的約定,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逃”回家后,我沒敢再去杜清遠家,在自己屋里來回踱步,惶惶不可終日,越想越覺得給杜清清開的空頭支票,并不足以讓她保守秘密。到了午飯的當口,杜清遠來喊我吃飯。一見到他,我心里更慌了,一時沒敢應聲。
“發什么呆啊,快走呀,我媽包餃子了,你愛吃的茴香餡的。”
杜清遠說著過來拉我。
“等等……”我囁嚅道。
“出什么事兒了嗎?”杜清遠問。
我猶豫半晌,還是覺得應該對清遠實話實說。杜清遠聽完后,笑著說:“好家伙!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真有那種書,我還能不給你看嗎?”
我臉上一陣發燙,趕緊從枕頭下抽出那本棋譜。杜清遠看完棋譜,棋藝又精進一大步,我更不是對手了。
7
鳥叫聲突然停止,我的心臟一下子緊縮成一團,那個久違的怪獸再次現身。杜清遠倏地扭頭朝臥室門望去,他的眼神里終于有了內容,具體什么內容,我也說不清楚。片刻之后,鳥叫聲重新響起,聲音比之前稍大一些。這更讓我心緒煩亂。
仔細回想,杜清遠近期就不太對勁。那天晚上十點多,我外出回來,剛進小區就遠遠地看見他獨自坐在長椅上仰望那棵大梧桐樹。我走到他跟前,他將目光轉向我。
“有煙嗎?”他問。
“不是早戒了嗎?”我說。
“嘴里有點苦。”
我在他身旁坐下,從褲兜里掏出煙,遞給他一根,幫他點上。我自己也點了一根。
兩個紅點忽明忽暗,煙霧繚繞中,杜清遠感慨道:“咱們小時候,這棵樹就是這個樣子。咱們老了,它還是這個樣兒。”
這是個略顯傷感的話題,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默然嘬著煙。
“有時候,我甚至想,死后骨灰就埋在這棵樹下。”
“你要是死在我前頭,我就成全你。”我說。
“好家伙!夠意思。”
不一會兒,兩個紅點接連消失,兩個老男人起身并肩離開。昏黃的路燈將他倆投影到地上,一個長一些,另一個短一些。兩個影子平行勻速移動,長影陡然一個踉蹌變了形,短影一把扶住長影,助其慢慢恢復形狀。短影不解,那塊磚頭那么大,那么明顯,怎么就會絆到長影。
“最近天一黑就看不清東西。”
“你得去醫院看看,是不是夜盲癥?”
“唉!也可能就是老了吧。”
短影側頭望向與自己同齡的長影,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老了。
這盤棋杜清遠走得極慢,我也不快,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進入中局。我倆保持均勢,像是心有靈犀地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這個過程中,誰都沒說話,看似在下棋,倒不如說,是在一起傾聽那個鳥叫聲。有好幾次,我倆都不知道輪到誰走棋了。在杜清遠又一次長時間的停頓中,我不經意間發現,我的帥與他的老將不知何時,已處于面對面狀態。
8
我和杜清遠在慢慢長大,我凝視他眼睛時,從平視逐漸變成了仰視,不知不覺間,他已高出我半個頭。我們依然親如兄弟,可即便是兄弟,也會有鬧別扭的時候。
十五歲那年的深秋,無數土黃色的梧桐葉化身地毯,鋪滿整個大院,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我媽每天都背我姐到院子里曬太陽,偶爾還用板車拉我姐出去看風景。我姐也長大成人了,只不過她是橫著長,她若會站,能比我媽高一個腦袋。我媽背她的時候,我每次都自動隱身。只要她出現在外面,我就有一種赤身裸體被人看了個精光的恥辱感。
一天放學后,我和杜清遠結伴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個路口時,看到我媽拉著板車載我姐過馬路。她沒看見我倆,快速通過馬路后開始爬大坡。她的身體幾乎弓成了問號,艱難邁出的每一小步,前腳掌都無法踩實地面,都要稍稍向后挪一下,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身后使勁拽她,像極了語文課本上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我姐躺在板車上,那雙斜眼睛無神地刺向天空,兩行鼻涕從鼻孔里流出,越過嘴唇,在下巴上交匯,變成一條晶瑩的小蛇,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亮光。
眼見我媽緩緩走遠,我一直呆立在原地沒反應,杜清遠問:“咱們不上去幫忙嗎?”
我沒吱聲,且回避與杜清遠對視。過了一會兒,杜清遠不再看我,一個人跑上前幫我媽拉車。我佇立在那里,他們三個的身影消失了很長時間也沒離開。
從那以后,杜清遠就不理我了。上下學的路上,也不再與我同行,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愿意失去杜清遠這個兄弟,卻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挽回這段友誼。杜清清這時候也已少女初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倆之間隔了一堵墻,再也沒了小時候的那種輕松自然。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之前有杜清遠在身旁,沒人敢欺負我,失去了他的庇護,我經常被欺凌。為了不挨更多的打,我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可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那天放學的路上,三個混混橫在身前。我早已見慣不怪,不跑不躲,杵在那里,聽憑他們處置。
為首的混混壯得像頭黑熊,一只肥碩的熊掌搭到我肩上,一股濃烈的狐臭味兒頓時撲鼻而來,他說:“小子,今天你給我們辦件事,我們就不打你。”
我不明所以,呆呆地望著黑熊,黑熊的嘴角咧出一絲邪笑:“聽說你有個傻姐姐,帶我們去你家,讓我們玩玩她。”
一腔熱血沖向腦門,我揮起一拳,擊中黑熊面門,他的一個鼻孔當即涌出鮮血。我們扭打在一起,三打一,結局用腳后跟都能猜到。
當我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時,我媽正在炕上給我姐喂水。我沖上去,抬手揚翻了水碗,水碗倒扣在炕被上,灑出來的水疾速在炕被上游走畫圖。我媽一怔,馬上明白了什么,不由分說,撲上來重重地打了我一個大嘴巴子,指著我的鼻子說:“勝子,你給我記住了,外人可以嫌棄你姐,你永遠不能。”
我奪門而去,不爭氣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那天,我一直枯坐在東街口的石凳上。天剛擦黑時,我爸來了。他靜靜地坐到我身旁,什么都不說,就那么陪著。我倆面前,人來人往,沒人關注石凳上的我們。最后,我爸將一枚五分錢硬幣塞到我手里。
“餓了就去吃碗餛飩,回家別太晚了,給你留門。”我爸用他的大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夜深了,涼意開始襲身,街上行人寥寥,我還是不打算回家,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又有一個人坐到我身旁,我側目,是杜清遠。
彼此凝望,他眼中的那抹淺藍讓我心頭一熱。
“勝子,你眼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那是一種淡淡的憂傷,一直都有,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我甚至想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愿意和你交換人生。”杜清遠悠悠地說道。
我潸然淚下,眼前一片迷蒙。
9
高中畢業時,趕上國家恢復高考,我和杜清遠的人生來到了分岔路口。我倆的成績都屬于那種有一定實力卻無絕對把握的水平。肉聯廠那會兒有政策可以接班,杜清遠選擇放棄高考去肉聯廠當工人。我爸托人給我聯系了街道的被服廠,可我不愛去,非要參加高考,我渴望能遠走高飛。
備考的那些日子,我心無旁騖,天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啃書本。考試前一天晚上,杜清遠來找我下棋。我倆已經很久沒下棋了。杜清遠在開局階段就出現失誤,我早早確立了優勢,進入中局,杜清遠再次走出漏著,被我抽掉一個車。
“不下了。”我沒好氣地推盤中止棋局。
杜清遠問:“為什么?”
我不認為面前的杜清遠是真正的杜清遠,當然了,這種話我不想明說,只能死死地盯著杜清遠的眼睛。他的目光有些躲閃,訕訕地說:“好吧,那我回了。你早點休息,明天好好考。”
我填報的三個志愿全在北京,高考三天,我發揮正常,能不能去北京,心里沒底,卻總在腦海里偷偷幻想以后的錦繡前程。忐忑不安地挨到放榜的日子,那天下著鵝毛大雪,早上一出門就見大梧桐樹張牙舞爪的枝條上擎著一層厚厚的白雪,大地宛如鋪了一張白紙,怎么看都像一張白卷,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并且很快應驗。我落榜了,差了九分。
夢想破灰了,我哭喪個臉又坐到東街口的石凳上,屁股底下徹骨的冰冷一陣陣往心窩里鉆。
黃昏時分,杜清遠來了。
“好家伙!厲害呀!只差九分,”杜清遠挑著大拇指對我說,“我們廠有個工友這回也考了,差了十九分呢。”
我苦笑了一下。
杜清遠一把拉起我:“別愁眉苦臉的,走,喝酒去。”
杜清遠帶我來到云鳳園,當時最好的館子。在門口,我死活不肯進去。
“你瘋了吧,這兒貴著呢。”
“今天開餉了。”
一番“肉搏”后,我被杜清遠拖進云鳳園。杜清遠挑了個靠窗的小桌,剛點完第一道菜“蘇揚大烤”,進來四個小伙子,看著能比我們大個七八歲。四人中有個戴眼鏡的矮胖子,走在最前頭。大廳里只有我們這一桌客人,自然逃不過四人的眼睛。他們是杜清遠的工友,雙方寒暄完,矮胖子熱情地邀請我倆與他們合桌。杜清遠百般推辭,矮胖子不答應,我和杜清遠被硬拉到一個大桌坐下。
矮胖子豪爽地讓大家想吃什么點什么,這頓他請客。另外三人也不客氣,點了一桌子硬菜,連我一直只聞其名未見實物的“九轉大腸”也上了桌。
待菜上齊,酒倒滿,矮胖子端著酒杯站起來說:“我來咱們廠五年多了,特別感謝各位兄弟的關照,這回能考上大學也是托大家的福。來,咱們先走一個,希望兄弟們以后不管走到哪兒,友誼都能長長久久。”
接下來,眾人先后向矮胖子敬酒祝賀,最后輪到我時,我坐著舉杯對矮胖子說:“恭喜。”然后一仰脖,將酒灌進嗓子里。
還沒等矮胖子回應,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大長臉搶先開口說:“小兄弟的祝福簡單了點,再多說幾句嘛。”
我實在無話可說,一時窘在那里。身旁的杜清遠見狀,連忙說:“他不善言談,平時話就少,我替他說吧……”
這頓飯吃得著實窩火,我沒怎么動筷子,一直在喝酒。
“……要我說,胖哥就該報北京的大學,上省師范,太屈才了,咱胖哥都沒怎么復習,就輕輕松松超過錄取線十九分。”大長臉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
矮胖子馬上接話道:“我還真沒怎么復習,下鄉在農村喂了三年豬,成天和活豬打交道,來咱廠后又天天和死豬打交道,學業早荒了,幸虧以前有點底子。”
我在鼻腔里輕輕哼了一聲,聲音立刻被大長臉捕捉到。他歪著腦袋用一對金魚眼斜睨我,陰陽怪氣地說:“這位小兄弟是不太服氣呀,要不你也考一個試試?”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兩個拳頭,瞪著大長臉。杜清遠這時起身說:“我倆吃飽喝足了,先撤了,你們慢慢喝哈。”
杜清遠說完拽我一起走,大長臉霍地站起來喝斥道:“不許走,把話說清楚,你什么意思啊?”
矮胖子也附和說:“怎么?瞧不起人啊?”
杜清遠向矮胖子解釋我喝多了,另外二人則安撫大長臉坐下。
我站著一動不動,胸膛里的那個怪獸又開始蠢蠢欲動,我強迫自己不要發作。
大長臉怒視著我,冷冷地甩出一句:“給臉不要臉。”
我還在隱忍,杜清遠卻爆發了。
“他是我哥們兒,你這么說他,太不給我面子了吧?”
“你個臭學徒工,哪來的面子……”
杜清遠那天對大長臉動了拳頭,這給他日后的工作帶來不少麻煩,大長臉后來當了車間主任,沒少給他小鞋穿。
10
沒注意什么時候開始的,杜清遠的額頭上遍布黃豆粒大小的汗珠,汗珠一點點連接成串,再滴落到棋盤上。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的,鼻息聲越來越重,與臥室的鳥叫聲遙相呼應。
“不舒服嗎?”我問。
“不礙事兒,可能有點低血糖。”杜清遠面無表情,有氣無力地說。
他含了一塊糖后,呼吸慢慢平穩,臉上的汗卻一直沒消,只是不再淌溜了。
11
我到底還是去了被服廠,成為一名車工。我能掙錢了,可還是過得不快樂。唯一的快樂是杜清清帶給我的,她考上了實驗高中,離家遠,放學晚,杜清遠有時加班,就讓我去接她放學。
杜清清側身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遇到顛簸時,會輕扶我的腰,等平穩后立即松手。我們常常一路無語,也確實不知道該說點什么,那種感覺很奇妙,也讓我很滿足。去時總覺得路遠,回時路又變短了,進到大院,車子停穩,杜清清偏身輕盈躍下,道一聲:“謝謝勝子哥。”然后緩步朝家走去,我目送她進門。這些都是固定場景,偶爾也有意外。那個夏夜,中途突降大雨,不得不躲到一個小涼亭里避雨,我倆全身濕透,杜清清的白襯衫已然透明,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胸前的兩座山丘和纖細的腰身。我只瞟了一眼,趕緊背過身去。
亭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著,我心里也稀里嘩啦的。
“勝子哥,這雨要是一直不停怎么辦啊?”
我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嘴角,迅速調整面部表情,轉身重新面對杜清清時,臉上已風平浪靜。
“放心吧,疾雨不會下太久的。”
杜清清雙臂環抱,柳眉微蹙,一雙杏眼焦急地盯著雨幕。
“冷嗎?”我問。
杜清清微微晃了晃腦袋。
“清清,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倆拉過一次鉤?”
見她一臉茫然,一絲悵然掠過我的心頭。
“勝子哥,咱倆當時為什么事拉的鉤?”
“為一個秘密。”
“什么秘密?”
我還沒想好怎么回答,杜清清忽然興奮地指著我身后的方向說:“我哥來了。”
杜清遠給我倆送來了雨衣,我不愿意穿,簡單披到身上,扣子也不系就跨上自行車,慢悠悠地跟在杜清遠的自行車后面。杜清清跨坐在杜清遠車子的前杠上,嬌小的身軀包裹在杜清遠寬厚的臂膀下。這一幕畫面曾在夢里出現過,不同的是,夢里的男主公是我。
這份快樂終止于杜清清高中畢業,她考上了西安交大,去報到時,我和杜清遠一起到火車站送行。月臺上,火車緩緩啟動,杜清清探出頭來與我們揮手作別。我沒有揮手回應。我心里空了,被一種失重感籠罩,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杜清清將就此從我的生命中離開。
四年后,預感變成現實,杜清清大學畢業,跟她在大學里認識的男朋友一起去了新疆。這個消息是和杜清遠在一個小飯館喝酒時,杜清遠告訴我的。我一口一口喝著悶酒,杜清遠則沉浸在中國女排奧運奪冠的喜悅中滔滔不絕。
“美國小組賽打咱三比O,決賽咱還它個三比O。”
“海曼那么厲害,還是干不過咱們的郞平。”
“好家伙!女排已經三連冠了,三大賽的冠軍全拿過了。”
……
又吞下一杯苦酒,反涌上來一個大酒嗝,頂得我干嘔了一下。
“清遠,問你個問題。”
“問唄,搞那么嚴肅干什么。”杜清遠漫不經心地說。
我頓了頓,說:“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我做你的妹夫,你愿意嗎?”
話一脫口,我就后悔了。杜清遠端在半空的酒杯停住了,高興勁兒一點一點從他臉上褪去,最后凝固成雕塑。我們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尷尬,許久,杜清遠終于要開口說話,被我擺手阻止。我再悶一口苦酒,被嗆到,咳嗽不止,還咳出了眼淚。
12
八十年代中期,我和杜清遠到了適婚年齡。那時談對象多數依靠相親,我們在各色女孩中找尋,那些女孩同時也在揀選我們。杜清遠的優勢是一米七八的標準個頭、國營單位正式工,缺陷是單親家庭。我父母雙全,濃眉大眼,國字臉,酷似演員朱時茂,個子矮了點倒是小問題,大問題是我姐。相親時,對我的貌相,女方都滿意。一涉及到家庭,準確地說,是了解到我姐的存在,那些女的就都不滿意了。
杜清遠通過相親,和方艷確立了戀愛關系。差不多同一時間,我認識了德芳。她是春來的幼兒園老師,春來是我師父的兒子,有一段時間,我幫師父接春來。幼兒園在城西,被服廠在城東,一路緊著蹬車,等趕到時,還是經常遲到。那次趕到幼兒園時,門口又是只剩德芳和春來。
德芳面露不悅:“同志,麻煩你下次早點過來接孩子,我還得上夜校,今天又要遲到了。”
我忙不迭地賠不是,問她是不是去西山湖那邊的電大上夜校。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主動提出送她過去。她思忖片刻后同意了。
春來坐在前杠,緩緩溜出幾步自行車,后座驀然有了重量,那重量很輕,不禁想起杜清清。與杜清清不同,德芳一條胳膊輕輕攬住我的腰間。車頭猛地朝一邊歪去,我急忙調整方向。
這段路不遠,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
“謝謝你。”德芳輕聲道謝后,快步向教學樓走去,馬尾辮一揚一甩,節奏感極強。她的背影一點一點變小,春來有些不耐煩,“吳勝叔叔,咱們快走吧!”
我低頭望向春來,順勢嗅了嗅工作服領口,聞到一股汗餿味兒。
從那以后,每次接春來之前,我都用一身干凈的便裝替換工作服,遲到的問題不僅沒解決,還常態化了,送德芳去夜校也成為常態。
正式向德芳表白前,我遲疑了很久。杜清遠和方艷正在熱戀中,第一次牽手、擁抱、接吻,我都知道時間、地點。我和德芳的事,自然不會瞞著杜清遠。有一次和他下棋時,他勸我表白要趁早。
“怎么說?寫信?”我問。
“寫信太麻煩,你就當面說,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詞兒,實實在在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說。”
我低頭陷入沉思,半天沒走棋。杜清遠又說:“我知道你顧慮什么,她如果嫌棄你姐,就不值得你喜歡。”
我沒吭聲。杜清遠接著說:“或者,你先瞞下你姐的事兒,等你倆感情深了,她可能就不在乎了。”
我抬起頭,四目相對,在杜清遠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的自己。
我聽了杜清遠的勸,向德芳表白時把我姐藏了起來。我成功了,我和德芳也牽手、擁抱、接吻。可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姐還是橫亙在我和德芳之間。
我垂頭坐在東街口的石凳上,德芳在我面前來回踱步。
“……你爸媽現在是可以照顧你姐,但他們會老的,會……”德芳停頓了幾秒鐘,接著說,“他們走了以后,你姐怎么辦?”
我無言以對。
“你倒是說句話呀。”德芳急了,過來雙手捧起我的臉,她嘴唇緊抿著,眼睛里噙著淚花。
我還是沒說話,德芳轉身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在心里問自己:“這難道就是我的命嗎?”
在杜清遠和方艷的婚禮上,我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家后耍起了酒瘋。第二天,我爸一個人去了德芳家。他給德芳的父母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我姐的生老病死都與我無關,還同意我和德芳結婚后單過。
我和德芳在我家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結了婚,小房子里只有一扇窗戶,但可以看到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樹。我媽沒出席我的婚禮,原本安排我爸上臺講話,他拒絕了。
13
這盤棋我和杜清遠漏洞百出,經過一番菜鳥互啄,棋局推進至殘局階段,我剩帥和一個馬,杜清遠只剩老將和一個士。“馬擒單士”是必勝殘局,有專門的口訣,原本爛熟于心的口訣此時卻忘得一干二凈,馬圍著老將和士各種瞎跳。
那個鳥叫聲變換了一種節奏,每一聲的尾音都拖得特別長,每叫一聲我心就抽緊一下。杜清遠并沒有認輸,隨著鳥叫聲一聲比一聲短促,他越走越快,滑棋的手指抖動的幅度也逐漸加劇。我也跟著快速行棋。我倆像是在下快棋,兩條胳膊在棋盤上交替揮動。
14
杜清遠和方艷結婚的第二年年底,女兒點點出生了。孩子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八歲那年,到了必須做手術的時候。大夫說手術風險很大,也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點點手術前一夜的秋風有點涼,醫院走廊里的窗戶半開著,冷風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我和杜清遠被冷風輕拂著,一起眺望窗外的星空。我陪他在窗前默默站了很久,最后勸道:“放心吧,點點不會有事的。”
杜清遠凝重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輕點了點頭。
點點的手術成功了。杜清遠把點點寵上了天,點點要什么,他給什么。點點愛吃炸雞腿,沒問題,想吃多少,管夠造。點點不愛學習,沒關系,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強。點點初中畢業后念了個技校,學會了抽煙,頭發染得五顏六色,杜清遠沒說過一個“不”字。杜清遠舍不得讓點點干一點活兒,她從沒洗過自己的衣服,連胸罩和沾有經血的內褲都由杜清遠來洗。點點技校畢業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正經工作,后來干脆在家啃老,一天二十四小時窩在電腦前玩游戲。杜清遠不僅沒埋怨女兒一句,還每頓飯都按時按點地送到電腦前。
然而,在找男朋友的問題上,杜清遠沒順從女兒的意愿。點點的男朋友比她大八歲,還蹲過大牢。杜清遠堅決反對,點點鐵了心要跟人家結婚。父女倆第一次爆發沖突。杜清遠怕女兒偷著去登記,把戶口簿藏了起來。這也沒能留住女兒。點點跟那個男的去了杭州,一晃,快十年了。除了前年方艷去世,回來了一趟之外,點點再沒回過家。點點一直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兩人生了個兒子。因為沒登記,孩子的身份不正規。那次回來,點點向杜清遠要戶口簿,杜清遠沒給。
15
九十年代初,大雜院這一片動遷,除了那棵梧桐樹外,一切舊物不復存在。回遷時,我家分得兩套一屋室,我爸我媽和我姐一套,我和德芳一套,兩套房在同一棟樓里,卻涇渭分明,我爸我媽說到做到,從沒因為我姐的任何事情麻煩過我和德芳。我媽七十歲去世時,我爸七十二歲,我姐四十七歲。我媽臨終前囑咐我爸好好照顧我姐。我爸一個人伺候我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又過去了十年,他得了心衰,生命開始倒計時。這時候,杜清遠對我說:“你可以不管你姐,但不能不管你爸。”
我當然清楚這個道理,只是落實起來有些麻煩。德芳把那份保證書翻出來,貼到客廳的墻上,經常因為我去樓上看我爸時間太久與我吵架。
我姐老了,滿頭銀絲,臉龐被粗細不一的皺紋分割,只有眼神還是老樣子,斜著不知道落向何方。每次去我爸家,我的目光都會長時間停留在我姐身上,我發現,其實我和她長得真的挺像的。每當她發出各種哼哼,我起身要做點什么時,總被我爸攔下。他伸手用力推我的胸膛,不肯讓我插手。他的手枯萎了,變小了,沒什么力道,卻透著一種堅定。我黯然神傷。
我爸推我胸膛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弱,我不得不將女兒麗麗和春來的婚事提前。婚禮前一天,我去我爸家,請他參加婚禮。
“不去,我得在家伺候你姐。”我爸搖頭道。
“我讓清遠過來幫忙照看我姐。”
“我不去。”我爸仍然搖頭。
婚禮當天一大早,我和杜清遠再次去請我爸,他還是拒絕。
我爸去世前半個月,我姐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停止了呼吸。她的死非常突然。街坊鄰居間,有不好的流言傳出來,說我姐是我爸親手殺死的,還詳細羅列了N種殺人方法,諸如:直接掐死、服用過量的安眠藥、下毒在粥里……我姐不管是哪種死法,他們口中的我都是一致的:一個不孝的兒子、一個不近人情的弟弟。
我爸去世那天,我把那份保證書從墻上薅下來,撕成碎片摔到德芳臉上。那些碎片紛紛揚揚地落到地上,像是老天掉下的眼淚。
杜清遠在鄰里間的口碑與我正好相反,他是一個孝子。杜清遠婚后一直和他媽一起生活。人老了,各種毛病不請自到,他媽本就一身的老年病,點點和男朋友出走杭州后,又大病了一場,之后就出不了門了。也正是從那時起,杜清遠三天兩頭和120打交道。這樣持續了五六年,老人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僅出不了門,連地都下不了了,常年臥床。我只要有空,就去他家幫著搭把手照顧老人。
老人的十個手指全是灰指甲,和我媽一樣,常年縫抹布,真菌感染的。幫老人剪指甲時,我媽會浮現在眼前。給老人翻身時,我姐就來到眼前。打鼻飼流食時,出現在眼前的人是我爸。我沉浸在這種循環往復中,樂此不疲。
杜清遠和120見面的次數越來越頻,以至于后來,和所有120的工作人員都臉熟了。有一次,一位工作人員面對奄奄一息的老人,委婉地勸杜清遠:“老人九十多了,已是熟透的瓜,這樣反復折騰,她也遭罪,即使搶救過來也只是維持。老杜,你看還用去嗎?”
“去!必須去!”杜清遠大聲回答道。
還有一次,杜清遠去澡堂子洗澡,不在家。老人的嗓子里又響起了鳥叫一樣的哮鳴音。方艷馬上聯系120,她和我還有工作人員一起往樓外抬老人的過程中,突然面色蒼白,手捂胸口,坐到樓梯上,再沒能站起來。
老人臥床這些年,街坊鄰居沒少在背地里議論,說什么老人太長壽,小輩兒會折壽。方艷的死似乎印證了這一點。大家都翹首觀望,杜清遠以后對老人會是個什么態度。可是,那種鳥叫一樣的哮鳴音再度響起時,一切如故。疫情期間,好幾次小區封控,120開不進來,杜清遠就背著老人,一路小跑到小區門口,再上120的車。
16
馬終于吃掉了士。杜清遠只剩一個老將,再繼續走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必然會走成困斃的盤面。杜清遠還是不認輸,老將如同沒頭蒼蠅一樣,在九宮內四處亂竄。
此時,鳥叫聲變成了類似拉風箱的聲音,而且一聲比一聲弱。我和杜清遠依然心照不宣地走快棋,我非常想屏蔽臥室里傳來的聲音,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耳朵。
又一通亂走,我的馬掛住九宮的一個角,杜清遠的老馬處于斜對角,已無路可走,形成標準的困斃局面。我贏了。幾乎同一時刻,拉風箱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倆同時抬頭,眼神碰撞到一起,像是互相確認臥室里確實沒聲了。杜清遠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原本筆挺的身子也一下子變矮了,癱軟成一堆肉泥。我聽到從他口中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我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久久不愿睜開,多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夢而已。全世界都安靜下來,時間的概念也模糊了。我寧愿永遠被禁錮在這種虛無飄渺的狀態中。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爸去世前,曾托我去聯系養老院,我一共找了八家,沒一家愿收你姐,”杜清遠沉吟道,“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爸那絕望的眼神……”
“我們進去看看大嬸吧。”我打斷了杜清遠的話。
17
老人出殯時,杜清遠摔盆,我跪盆,就好像死的人是我親娘。有旁觀者竊竊私語,卻沒人揍我了。一起跪盆的,還有多年不見的杜清清,她也老了,鬢角上了霜,眼角被細紋包圍。
杜清遠沒通知點點參加葬禮,辦完老人的喪事后,他到我家來了一趟。他想發個快遞,不會網上下單,請德芳幫忙。他要給點點寄戶口簿。我沒問他這么做的原因,也包括為什么放棄老人。我想等他過段時間平復心情后,一定會主動找我傾述。現實情況卻是,我再沒見過他。
杜清遠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打手機關機,發微信不回,敲他家門沒人應。一天晚上,我帶著滿腹狐疑再次來到他家,長時間敲門無果后,從門口的地墊下翻出鑰匙。
門開了,立刻被黑暗吞噬,沒聞到異味兒。打開燈,屋里沒人,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沒什么兩樣,客廳的茶幾上還擺著那個木質的棋盤,盤面還是最后那盤困斃。
我有些迷惑,一如那天面對蜂鳴不止的鳥叫聲和乞求我下棋的杜清遠。我坐到沙發上,長時間盯著棋盤發呆。離開杜清遠家后,又鬼使神差地在那棵大梧桐樹下站了很久。
第二天,我報警了。警察在杜清遠家垃圾桶里找到一些碎紙屑,拼接在一起是一張殘缺的檢查報告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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