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特殊的時代文體,報告文學這一文體形式曾經在諸多重要的歷史時刻承擔起引領時代變革先聲、凝聚社會共識的歷史使命。《餓鄉紀程》《赤都心史》開一代新風,作者不畏路途遙遠,不避艱險,真實地、迅速地、不失時機地向國內報道十月革命后俄國的政治風云與社會動態,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傳播和無產階級革命推波助瀾。《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在歷史轉折點上以樸素嚴謹的科學家精神鼓舞民眾信心,對重塑時代精神功不可沒。可以說,真實性、時效性、政論性的文體特征,批判性、啟蒙性、思想性的文體功能,奠定了報告文學深度參與社會反映時代的堅實基礎與優勢。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不僅要呈現風云激蕩、恢弘壯闊的歷史面影,也要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細膩地捕捉有意味的故事與人物。雖然隨著信息化、全媒體、自媒體時代的到來,報告文學的時效性、新聞性受到了空前的挑戰,但其作為時代記錄者、民生代言人的角色卻未改變,對于現實生活的書寫、對百姓心聲的抒發、對時代主題的反映,也從未松懈。進入新世紀后,中國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都發生著深刻而劇烈的變化,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與中國夢是每一個中國人面臨的歷史使命,在這其中發生的中國故事、中國經驗、中國人物為報告文學提供了豐富素材。
中國夢的書寫離不開勇于實踐的開拓者和創造者,追夢者的身影與事跡是報告文學最動人的對象。《愛在羅布泊》聚焦一群在人跡罕至的沙漠中追夢筑夢的中國鉀肥工業的開拓者。羅布泊地處新疆東南部,曾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湖泊,后因氣候變化而干涸成沙漠,因其形狀宛如人耳,也被稱為“地球之耳”;又因其惡劣的氣候和地貌,也被稱之為“死亡之海”,著名科學家彭加木、探險家余純順都長眠于此。在這片神奇的沙漠下面卻蘊藏著中國最豐富的鉀鹽礦藏資源。1999年,李守江與一群年齡和經歷各不相同的創業者,從祖國的四面八方匯聚在羅布泊,開始了羅布泊鉀鹽開發的歷程,用生命與激情喚醒了沉寂多年的“死亡之海”,叩開了羅布泊的“寶藏”之門。作家劉國強跟隨中國作協的采風團深入新疆腹地,走進這塊神秘的沙漠,考察采訪中國鉀肥工業從無到有,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建設、發展、壯大的過程,創作了這部作品。
《愛在羅布泊》沒有按照常規的時間線性發展的敘事方式結構全篇,而是采用散點透視,從制約工業發展的氣候、地質、環境、人才、技術等方面切入,敘述了創業者們以驚人的意志與膽識克服常人無法想象的惡劣的生存環境,發揮集體的智慧與合力,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扭轉了中國鉀肥嚴重依賴進口的局面,并且在國際鉀肥市場占有一席之地,充分展現了新時代中國工業者開拓進取、甘于奉獻、砥礪前行的精神風貌。工業生產枯燥乏味,工業題材創作也很容易流于嚴肅刻板的印象,報告文學又必須嚴格依據事實,幾乎沒有虛構的空間。而《愛在羅布泊》讀來卻趣味盎然,這得益于作品生動活潑的語言和“小”細節的巧妙穿插。《愛在羅布泊》一改報告文學常見的嚴謹平實的語言風格,行文簡潔明快,輕松幽默,大量運用生動活潑的比喻。如,羅布泊酷暑寒冬,夏天最高溫度達到六七十度,人身體上的汗腺都成了“小水渠”,補充的水分瞬間流失殆盡;而冬天的寒冷是一把把“冰錐子”,刺透身上的層層棉衣。將羅布泊極端的生態環境通過生動可感的比喻訴諸于文字,前者的嚴酷與后者的輕松構成強烈的反差,在反差對比中,讀者既對羅布泊惡劣的生存條件有了具體可感的了解,又能體會到創業者的艱辛與奉獻。在對創業者扎根羅布泊的講述中,作者又把羅布泊特有的生物駱駝刺、沙棘、灌木黃柳的生態穿插其中,以物喻人,交相輝映。《愛在羅布泊》所展現的“愛”,不僅是創業者對工作的熱愛、對生命的珍愛,更是追夢者對理想的摯愛、對祖國的忠誠。
并不是每個細節都能幫助構建場景,但好的細節不但能夠搭建起展示情節的場景,而且還能闡述故事的主題。《彈孔里的和平》中,作者敏銳地注意到中朝邊境鴨綠江橋梁上留下的彈孔。這些散布橋身各處、深淺不一、疏密相間的彈孔是抗美援朝戰爭時期,美軍轟炸留下的戰爭創傷。在“彈孔”的穿插下,作品敘事在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中穿梭往返,將報告當下與反思歷史融為一體。《彈孔里的和平》開篇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煙云,把讀者帶回到硝煙彌漫、槍林彈雨的戰場,感受戰爭的殘酷與慘烈,重溫抗戰英雄和邊防戰士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往事,進而又峰回路轉,回到當下,敘寫和平年代丹東邊防檢查站武警戰士恪盡職守,捍衛國家和平的英勇事跡。
抗美援朝戰爭距今已有六十年,當年不僅有兩百萬解放軍戰士踏過鴨綠江,參與到這場援助友邦保家衛國的戰爭中,巴金、路翎、魏巍等作家也奔赴朝鮮,創作了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激發了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感動了幾代人。六十年后,當朝鮮戰爭再次進入到作家的視野也具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東歐巨變,蘇聯解體,傳統的社會主義制度與運動衰落,由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資本主義制度借助全球化、市場化、金融化等一統天下,以“自由、民主”為內涵的“普世價值觀”成為主流的國際意識形態,“歷史的終結”之聲甚囂塵上。而人們又不得不正視的現實是,從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到阿拉伯之春、烏克蘭危機,戰爭的陰云從未真正散去,超級大國或通過意識形態滲透或武力干涉,試圖操縱世界的意圖更從未隱退。因此,再次重溫六十年前朝鮮戰爭的歷史記憶就不僅僅是烈士英魂、英雄事跡的緬懷,而是在全球化后冷戰的世界格局中對世界霸權主義的警惕,更是從人類戰爭文化的高度反思歷史、面向未來。
近年來,長、中、短篇報告文學呈現出不同的創作態勢。每年二三十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不勝枚舉,百萬字報告文學作品也并不鮮見,這種井噴式的繁榮與出版運作、市場需求密切相關。中篇報告文學創作則顯得寥寂,各大刊物報告文學版面萎縮直接影響了中篇的創作。而“報章報告文學”則重新崛起并產生較大的社會反響,引領短篇創作的興盛。報章報告文學對提倡報告文學長篇短寫,精煉寫作,起到了很好的示范和促進作用,對于發揮報告文學參與現實的文學尖兵和輕騎兵作用大有益處。周建新發表在人民日報的《一個銑工的飛機情緣》也是一部短小精悍之作。作品以凝練筆觸記錄了全國勞動模范、沈飛“大工匠”王剛從一個心懷飛機夢的孩童到基層銑工,再到中航集團首席技能專家,不斷學習鉆研、勤奮進取的成長歷程,以鮮活生動的人物事跡謳歌了航空報國的大國工匠精神。在老工業基地新一輪振興,國有企業“爬坡過坎、滾石上山”的奮斗歷程中,書寫一批能夠代表“中國精神”、“中國智造”的大國工匠與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報告文學參與現實、報告時代的歷史使命。
報章報告的篇幅決定了作品在有限容量內塑造的人物,既要從技術層面上代表中國制造的工匠精神,又不失日常生活的細節質感、普通人的精神情懷。《一個銑工的飛機情緣》首先將主人公當作一個普通人,對主人公的成長歷程進行精心裁剪,尋找鮮明而突出的成長印記,巧妙地選取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兒時的飛機夢、求學選擇、勇挑技術大梁、攻堅“重點任務”、帶團隊傳技術等。事件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全方位織就一個人物網,塑造了一個既樸實平凡又技藝精湛的中國大工匠的形象。閱讀《一個銑工的飛機情緣》分明可以感受到其中充溢著飽滿的情感。這種感情來自于作者深入到一線生活中去,對主人公扎實的采訪和深入的了解。這種情感既是對主人公忘我的工作態度和無私的奉獻精神的欽佩之情,也是對國家航空工業飛速發展的感嘆之情。正是在這種情感的驅動下,作品敘述娓娓道來,平實流暢,雖然全文都是在寫銑工王剛,但作為人物活動“背景”的中國航空工業的崛起,以及中國智造在全世界崛起的身影已愈加清晰明澈。
報告文學的非虛構性決定了敘事對象的品質意義,工業英模、邊防衛士、大國工匠,這些人物本身蘊含著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氣質,對這些人物的敘寫,既是對時代脈動的敏銳把握、對社會發展的及時反映,又呼應著人類永恒的對超越性精神的渴望與追求。另一方面,作為一種帶著鐐銬舞蹈的文體,非虛構的有限性空間決定了報告文學敘事品質取決于通過對對象客體的品質的提煉提純,轉化為作品的藝術品質。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需要對敘事對象的深入沉潛、融匯,對人物事跡、事件的精心剪裁、選取。在這點上,《愛在羅布泊》《彈孔上的和平》的結構不落窠臼,但也尚有欠缺之處。《彈孔上的和平》開篇立意新穎,以戰爭歷史遺留下的彈孔為切入點,為作品主題從單純的英雄報告升華為對歷史的深度反思、對世界政治格局經濟格局的反思埋下了伏筆。但作品以網文風格的短小段落組織結構,缺少明晰的統領全篇內在邏輯的主線,邊防武警諸多英雄事跡也淪為散珠碎玉,一些游離于主題之外的情節又影響了作品整體的統一。同樣,一項創造歷史的工業生產的誕生必定有核心靈魂人物的全局指揮、運籌帷幄,也必將有無數甘于奉獻的平凡的創業者的涌現。遺憾的是,《愛在羅布泊》勾勒了一組英雄群像的輪廓,卻沒能捕捉到令人過目不忘的典型人物的耀眼的光輝。